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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电视剧)

如何评价电视剧《围城》?

只有十集,豆瓣上的评分却相当高,这部电视剧在哪些方面很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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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个回答

这题窝答得如此卖力竟然没人看。。还是当随笔写好了

电视剧至少能打80分,但是再高了也很难说了。

原作里写的好多微妙情感,电视画面其实传达不到。比如写鸿渐失恋后在船上特别怕寂寞,于是和孙小姐耍贫嘴、追着找辛楣说话那段,看电视剧是看不出这么多心理活动的。

要说这全是媒介不同的过,我觉得也未必。满可以安排鸿渐在谈笑风生中间偶然露出另一种表情之类的,没人说话的瞬间把光调暗之类的(外行瞎说),反正感觉有办法。可是电视剧好像没有做什么特别努力,感觉是“这么麻烦的情感用画面表现不出来还是算了”。结果后面鸿渐躺下之后,来了段原文旁白,什么“睡眠像唐晓芙一样不可追求”。。。我看的时候就想,你刚刚不是聊得挺开心的嘛?!

没错我就是觉得旁白虽然念得不错,其实是这剧最大的问题:

画面表现不够,旁白来凑。

当然这问题也并不是特别严重,因为演员好嘛,表现力强嘛。

除了选角之外的优点?

剧情上好像真说不出来什么(逃跑),就是按部就班照原著拍。。。可能很多人觉得忠实原作最好吧,不过窝个人还是期待影视剧作品对原作有丰富、有扩充,所以这一点稍微失望。

不过还是有些细节处理的不错:

李梅亭喂孙小姐吃药那段,一般人其实看不出他是因为鱼肝油拆封了所以不用仁丹,瓶子标签撕掉这个细节实在太细,不一定注意得到。但是葛优拿了三粒鱼肝油还自己先吞两粒,看见孙小姐睡着了,剩下一粒也吞掉,观众就一目了然,而且喜剧色彩增强很多。

鸿渐去三闾大学,在船上就穿的赢钱买来的皮衣(后面截图了)。

孙小姐在旅途中虽然仪表还尽量整洁,旗袍明显越来越灰,这点觉得处理的很细致。

三闾大学的选景超级好,那个围成一圈的、随时能窥视与被窥视的建筑(所以学名到底叫什么= =),表现三闾大学那个风气真是太合适了!剧里总拍这种“看与被看”的镜头,像辛楣鸿渐看到李梅亭截住孙小姐,鸿渐看到范小姐来找辛楣,陆子潇看鸿渐和孙小姐说话等等,效果特别好。

嗯,三闾大学其实是在浙江绍兴一个历史很久的高中拍的,窝有个同学是那边毕业的~

还想起来什么细节以后再补吧。

对了,窝觉得唐晓芙其实选角挺好的,因为原作其实并没写她是超级大美女(不过肯定是美女啦),只是行动举止在鸿渐看来特别可爱,外貌描写基本是虚写。实写的只有:“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二十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牙长得好看(原文记不清);不化妆。而且方鸿渐被甩以后的想象中还有“自己挽了一个比唐小姐更美的女人”,可以作为旁证(可以么oyz)。

我记得知乎上有人问过“为什么男人都爱唐晓芙”,可想吐槽。。。唐小姐那个人设绝对不是大众情人:牙尖嘴利,爱吐槽,要面子,死傲娇,偏听偏信之后怨别人,不输林黛玉好不好!而且她还要求“我爱的人不能有过去”,虽然是气话也简直精神洁癖。。去掉方鸿渐的恋爱光环,和作者各种开黑苏小姐,和好多评论家声口一致地说“唐晓芙是完美女性”,唐小姐的人气不知还有多高。。

啊啊,我还是很喜欢她的。

就因为她不是完美女性。

你妹的完美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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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得正经答题只想吐槽怎么破:

我是先看电视剧才看书,结果看了书又回头看电视剧,就有点那啥。。

1 葛优演李梅亭太年轻了,再怎么秃头看着也不是五十多,原著忘了说没说具体年龄,反正他和高松年是老朋友,应该也差不多大。

2 后来看葛优看得太多总觉得李梅亭是故意搞笑。比如刚去三闾大学被下马威的那回,葛优那个呆样让我瞬间心生同情,穿越到冯导的喜剧。

3 高松年(英若诚演的,英达他爸)和赵辛楣(英达)为了汪太太起冲突,不能直视= =

4 去三闾大学的那伙人里,除了顾尔谦的演员不清楚,剩下几个全是北京的(陈道明好像是祖籍绍兴?反正一直生活在北方)。几个北京人楞学上海口音也不容易。。

5 孙柔嘉(吕丽萍)连口音都不学。她在剧里基本上说普通话,但是语调和某些字的发音一听就是北京来的,比如跟鸿渐说“坏话已经传到刘东方的耳朵里”,耳朵就念成“耳头”(大概这音,听过北京话的应该明白)

其实以上每一点都是无所谓的。

但是稍微综合起来看呢?

一个年轻的葛优。

一个说着北京话的吕丽萍。

一个死缠烂打吕丽萍的葛优。

旁边好些北京演员。

这是围城还是《编辑部的故事》啊????!

为什么总能在同一个画面里看到李冬宝和戈玲啊!!!

作为编辑部脑残粉,看见官方CP很出戏的!!!

完全就恨不起来李梅亭,还觉得柔嘉嫁错了人啊!!

(虽然本来也是嫁错了= =

编辑部里李冬宝有一次吐槽戈玲喜欢一诗人(濮存昕演的):

“你说他不就头发比我多点,眼睛比我秀气点,文采比我好点么。”(大概,没查原话

现在一脑补这话放在明叔身上,

就笑得停不下来~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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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还是正经评价两句比较好。。

以下是正经评价:

明叔在这剧里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不爱看他演精英就是这种弱气角色才喜欢真是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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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了截个图。

鸿渐赴任,穿的是之前在张家打牌赢钱买的皮夹克:

看到旅馆墙上的题诗(就是写王美玉那个)之后,和辛楣趴耳朵说黄笑话:

被辛楣推开:

听李梅亭和王美玉讲话的小样:

怎么显得我这么腐女。。不不我其实是正直的!

请看窝截的冬宝和戈玲(不过没啥好镜头)

还孙小姐的伞:

淋了一脸绿。。越想越好笑怎么办哈哈哈哈哈哈

李梅亭当了训导主任之后和孙小姐讲话:

邀请她一起吃三闾大学的自助餐:

终成眷属(忽略图里的字吧):

然而后来为了根火腿肠,

他就把人家忘了(请回答下图里的台词,绝对是暴露年龄梗)

脑洞怎么收不住了。。

拿这张图当结尾吧,没别的原因就是觉得可苏:

树咚!!!!

编辑于 2015-09-04 14:23

做为钱老的脑残粉,试着回答这个问题。

《围城》原书我看了五遍,电视剧看了两遍,另外还有一部话剧。

1 剧情是很尊重原著,甚至有一个细节是方鸿渐一起去内地教书时,经过一家黑店,食物很脏,腊肉上长满蛆虫,电视剧里拍了下来。包括调戏鸿渐女子的上海话,最后鸿渐和柔嘉蜗居在上海时的洋钟。这些细节都很好地还原了原著,让其有画面感。现在很多原著改编的电视剧不成功有一个原因就是不尊重原著。

2 角色塑造。有种说法陈道明之后的作品演什么都是演自己。他塑造的很多角色都很严肃深刻,内核是知识分子。但是在这部作品,他真实地还原了方鸿渐。一个有些逗比,浮躁但内心深处爱自由又被命运选择的一个善良人。包括葛大神的李梅亭,英达的赵辛楣等等。所有演员都很认真地去还原角色而不是表现自己是这部剧成功的原因。

3 旁白。几乎我讨厌所有影视剧中的旁白,总觉得很心灵鸡汤很破坏连贯性(比如道士下山,山楂树之恋)。但这部电视剧的旁白很恰如其分,有很多讽刺和调侃意味。

总结,我们有时候怀念这些老作品,其实是它们真正做到了演员服务于塑造角色,一流的剧本以及当时文艺工作者的认真与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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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割线:谢谢大家支持,我最近开通了知乎付费咨询,感兴趣的知友都可以咨询我。我努力让答案对于提问者有价值,有帮助。谢谢大家。

编辑于 2018-07-15 13:37

谢@

韩冬

邀。(话说拖了好久,有点对不起题主的说。。。)

随便说点吧。(因为要客观系统深入的写好累。。。)

电视剧还是不错的。

对我最大的“坏”影响就是:看完之后,剧中几个人物的形象就挥之不去了!——看完之后再读原著,陈道明、英达、葛优就老在我面前晃悠,——没看电视剧前,方鸿渐、赵辛楣和李梅亭等人的形象是模糊的,带有个人想象色彩的,——看了电视剧后,就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彻底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至于其他角色,依稀觉得,苏文纨有点偏老,唐晓芙不够漂亮,孙柔嘉也有点偏老,呃。。。

剧情方面,做的也挺好挺不易了,——想在钱老的著作上更有创新,何其难也!导演和编剧忠实于小说,最大程度地展现了原著的情节,传达了原著的韵味,再加上如今早已成为明星大腕的陈道明、葛优等人的精彩演绎,啧啧啧……

以上仅为本人当下想到的部分的感受,本人不对自己的言论负责,O(∩_∩)O~

发布于 2015-04-12 15:07

几位主演几乎无法替代

发布于 2015-04-12 15:21

《围城》中陈道明之方鸿渐:似与不似之间

文/荞麦花开

总论

本文的写作有两个特点:一是注重 《围城》剧集与原著的“对勘”;二是以情节推进为贯串线,以品赏 陈道明表演为“主轴”。

《围城》电视剧向来为坊间所重,被誉为中国名著改编剧、文人剧的“神作”;但“严苛”地说,该剧也并不是完美无缺,少数地方的处理失之于粗,失掉了原著的精妙之味。

主演陈道明对主角方鸿渐的塑造,几十年来也是好评如潮,论者誉为“陈道明就是书中走出来的方鸿渐”;但客观考察演员演出实际,此话并未到点,待发之覆尚多。

陈道明对 方鸿渐的表现,有深有淡。深,即是某些处理,在原著的 白描勾勒简省笔墨之内,通过深具匠心的表演设计,综合运用表情、眼神、肢体语言等表演技术手法,更为丰富、立体、深入地凸现出原著中方鸿渐身上的酸腐、无用等性格特质,这一点,就是坊间历来赞赏陈道明的“演活了”方鸿渐的一面;淡,即是陈道明并未“墨守”钱先生原著 雷池而不敢越一步,在有些地方,这位个人表达诉求和个人风格强烈的演员,淡化甚至是摈弃了“钱鸿渐”的一些东西,替换而为了“陈鸿渐”自己的东西(“钱鸿渐”“陈鸿渐”的命名灵感,来自于陈道明对记者解说《手机》剧集中他所演费墨与影版的不同:“我只能说,这个费穆叫陈费穆,(张国立)那个是张费墨。”(《陈道明谈〈手机〉:我演的是陈费穆不是张费墨》,载2009年10月22日《华西都市报》))——譬如,剧中数次替“钱鸿渐”的猴急性躁而为“陈鸿渐”的气凝神定。(但考察陈道明在《围城》之前的《末代皇帝》中的演出,则可谓是忠实地执行了人物的性情原貌——溥仪在自传《我的前半生》中多次提到自己性躁易怒,动辄打骂太监,在伪满时期更是变本加厉,“我对日本人是伺候颜色、谄媚逢迎,对家门以内则是脾气日趋暴躁,动辄打人骂人。”——前后连起来参观陈道明塑造角色时对人物性情“原貌”从《末代皇帝》的“忠实顺从”到《围城》的“大胆叛逆”,煞耐寻味:是因为历史人物相对文学人物给演员戴上的“纸枷锁”更为坚固?还是因为随着从艺之路的前拓向来具有艺术叛逆精神自我表达欲望的演员陈道明不甘照猫画虎强欲自出手眼?抑或是兼而有之?)

陈道明对 钱锺书先生原著的态度,或是适合口味的就演,不适合口味的就换——契合自己理解和表达的就演,且充满创意地综合运用多种表演技术手段“往深里演”;违拗自身、不想这样的就暗暗偷天换日,用“陈鸿渐”的一套自出手眼加以替换。——也就是说,“陈道明演的方鸿渐就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一语,对于陈道明,并不是“挠到痒处”的赞语。鄙见,陈道明演方鸿渐最大的“胜处”并不在对原著人物“完成度”高、“还原度”可达“百分百”;而在于他一方面“演活了”原著中方鸿渐,多棱深刻地凸现了人物若干性格特质,某种程度上他演得比原著写得“更深”,另一方面,我们看到,在演艺生涯的“早期”,陈道明便毫不掩饰、毫不“客气”地在人物身上加入了演员个人的理解和性情底色,为人物角色烙上了鲜明的“陈氏出品”印记。陈道明对方鸿渐的塑造,既有刻画入骨深入“榨出”原著人物个性深处的“油”来这一“似”的一面,又有凸显演员陈道明本人性情特质和理解表达的“不似”的一面,如 齐白石论作画的至境“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贡献出一个融铸了原著精神与演员自我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表演艺术结晶品”,值得观众深入品赏反复品啧,在中国电视剧史里也必然留下了一笔不容忽视的浓墨亮彩。

即兴(第1集)

方鸿渐出场,从船舱里上到甲板,一身热带运动装束,白色鸭舌帽,白色短衣短裤,白色鞋袜,两条细背带,勒着矫健结实的肌肉线条。

他悠闲微笑着与甲板上的人打着招呼,走到面朝大海躺在躺椅里的鲍小姐身旁——鲍小姐身旁已有旁的男人,他只好走开;再跟另一个人打打招呼,看到了仰坐在帆布椅里摊着书看的苏小姐,点头微笑致意,苏小姐也报以微笑。方鸿渐回过头去,看鲍小姐身边的男人似乎没有即刻要走的迹象,他便又回过头来对着苏小姐笑笑,踱步过来,跟正与苏小姐叨叨丈夫赌钱的孙太太打打招呼,顺手摸摸小孩头,拿起小朋友放在桌上的小玩具伞,帮他撑开,唤声“小朋友”逗他,孙太太知趣带小孩离去,方鸿渐自然坐下。

他与苏小姐话天气:“这海上走了一个多月了,天气真热。是‘兵戈之象’!”

原著里这句话是开篇的作者题外话:

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围城》,三联书店,2002年。下同。第1页)

原著里描写方鸿渐的开头较简略,未提及他的衣着:

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第6页)

这短短一幕戏体现了陈道明表演的两个特点:一是台词里话剧的根子,他说到“兵戈之象”四字,台词陡然转为铿锵顿挫的强调重音。二是松弛即兴。由原著里“小弟弟好”而为“顺手摸摸小孩头,拿起小朋友放在桌上的小玩具伞,帮他撑开”,自然活泛,生动丰富。

接下来俩人的谈话是苏小姐看方先生拿出来擦脸的手绢儿太脏,就主动递出自己的手绢儿,还说要帮方先生洗他的手绢儿。这段儿在原著里已是第二章了,是方鸿渐被鲍小姐甩了之后的事儿。剧里合二为一、挪作此用了。

方鸿渐手里绞着苏小姐的手绢儿,耳里听着苏小姐的话,眼神儿却直勾勾地朝着船栏杆边鲍小姐的方向。这时,鲍小姐身边的男人离去了,她侧起身来跟方鸿渐示意你可以过来了,方鸿渐竖起右臂右掌,微微点头,也作示意。接下来陈道明又有一个很妙的即兴处理:苏小姐目光从书上收回,朝他看来,他为掩饰,顺势把手势变为掏耳朵。

类似此处方鸿渐顺势变化手势巧为掩饰,以及上文提到的顺手摸摸小孩头打开小玩具伞,这样的活泛生动的即兴表演,本剧还有许多。(譬如同样是随意自然地“妙用”手势,3集,方鸿渐赵辛楣初见于苏文纨家里,赵辛楣误认方鸿渐为情敌,醋劲大发起身而去,方鸿渐为着起码的礼貌伸手去握以示道别,赵辛楣如若未睹侧身径去,方鸿渐伸出的手尴尬凝在半空,陈道明的处理是略停而回收,顺势提到鬓角敲敲头扣扣脑袋,以饰尴尬。——这段表演不同于原著所写“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来。”)这出于主创们的主观有意识。下引导演黄蜀芹和主演陈道明的两段“创作心得”:

导演黄蜀芹在《让我们更崇尚直觉更轻松些吧——谈〈围城〉的演员表演》(载1991年第5期《电影艺术》)文中写道:

我们提倡直觉、即兴、鲜活、灵巧的表演。……这种讲究直捷尽兴表达人物的创作方法,是具有天然吸引力的,是最能释放演员天性,帮助他们呈现表演魅力的。……主角方鸿渐更是个被动型主角。他总是面对别人的主张做出各种反应,内行人都知道,这种角色是最难演的,电影演员尤其最怕拍“反应镜头”,怕导演把大特写对着你,请你一抬头做惊讶状,说:“什么?” 像上述举孙柔嘉与苏文纹的几个例子,对手都是方鸿渐,对苏小姐的两次一提一放,他心软不忍拒绝,既有小小的感动,小小得意又怕沾上甩不掉,真是进退两难,如果呆板地一个个拍意念十分明确的反应镜头,肯定难以准确、生动,只有靠双机一整段戏连续地拍,靠演员领悟戏眼后即兴地多变灵活地表演。陈道明在这个角色创造上最大难度就在这儿,最成功的也在这儿,说他把一个被动型主角演活了,就是说,所有的反应表演都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形成了鲜明个性特点。在这儿,我还要强调的是他有良好的创作心境,有对待角色的真诚,有演员的童心,有进入现场后的尽兴游戏感,总是兴致高涨,开开心心。不端空架子或到处找别扭,这是一种很好的主角意识。我们提倡的整体表演风格:即兴、灵巧、轻松、鲜活得以兑现,他起了带头作用。

陈道明在田小蕙对其专访《陈道明访谈录》(载1991年第6期《电影艺术》)里说道:

导演强调解放演员的天性,强调创作过程中的游戏感,刚才讲了我们的案头工作很细,但不是程式化的呆板的。有时导演问我们这场戏怎么拍,大家提出方案,包括调度,有时甚至是镜头。导演根据我们的建议从总体构思出发做些调整。我们是双机拍摄,演员可以整段的演戏,没有任何景别负担,摄像机可以捕捉最佳瞬间。有时导演满意,演员不满意,导演二话不说,重拍。导演对原著吃得比较透,有高屋建瓴的气势,在总体把握的基础上充分相信演员的创造力,相信演员,就是相信自己。新演员进组,导演就提醒我们老组员“帮助帮助”。人家有的是很有表演经验的老演员了,其实就是让我们帮助他适应摄制组的现场气氛。李媛媛刚来时不太适应这种拍摄方法,她是学院派的习惯,按比较严格的程序工作,我就跟她讲,丢掉剧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她的悟性极高,很快就适应了。演员进组,我们都有意识的用各种方法调节,对创作特别有好处。与黄导合作非常轻松,她极了解演员,知道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能使演员放松。……我事先向导演打了招呼,在拍摄现场我可能会开些玩笑,调动一下情绪。过去一说演悲痛的戏,就爱讲某某从早到晚不说话,如何就此晕进去,入戏了,专等着拍那个镜头。这当然也是一种方法。我认为真正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还是要充分调动,使全身细胞都活跃,然后再沉淀下去。演方鸿渐最后离家出走在寒风中茫然踽行那场悲情戏前,我还在和别人开玩笑,情绪很松弛,一说开拍,很快便沉下去了。那场戏拍得很动情。如何调节与对手的现场关系呢?也许就是我打他一拳,他踢我一脚,或者是开几句玩笑。

这种从质上的渗透,比故作深沉状要生动得多。刚开始拍戏,我比较胖,希望人物形象瘦削些,不用和导演打招呼,我直接和灯光师讲把灯拔高些,灯光师开玩笑说“就让你胖”,然后“哗”地把灯拔上去,不管有没有灯架,他们都想尽办法去做。电影是综合艺术,演员是要别人帮助的,我尊重他们,尊重他们就是尊重创作。《围城》摄制组的特点是演员和其他创作人员的关系非常融洽,使创作心态特别轻松。这样做,一是为了创作,二是出于友情。我不相信一天到晚绞在紧张人事关系中能把戏拍好。要把这种和谐当作艺术创作的先决条件。例如有些所谓感情戏就怕出岔声,在我们摄制组里,拍摄现场根本没人维持秩序,演戏真象做游戏一样,演员很投入,即兴的东西特别多。大家围着看我们演戏,有时忍不住乐出了声,导演也不批评。这些同志对我的支持帮助对我创造方鸿渐起码起了50%的作用。这种创作方法,创作环境,奠定了《围城》必定是现在这个样子。

黄宗江先生论于是之先生表演艺术有句名言:“演员之道,或即在于用他一辈子(包括吃奶)的功夫,来创造那一刹那的、而又永远是无比新鲜的即兴。”(黄宗江为《于是之论表演艺术》(中国戏剧出版社,1987年)一书所作之序:《一代演员——代序》)我想,黄蜀芹、陈道明等《围城》主创,是用自己成功的导、表演实践,印证了于是之先生这一论述的精辟科学。按,关于“即兴”,陈道明在2014年5月接受《三联生活周刊》专访《表演的分寸》里,采访者问:“你演戏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会当场有一些即兴的发挥。这部电影里有这样的片段么?”陈道明:“有。我不是照方抓药,也不是刻月饼模子。这个行业对我最大的诱惑力就是它的不确定。要是确定了,我就觉得可能没意思了。让我照着走三步,然后往左走半步,再往前挪两步,那我就不干了。就是你给我提你的极致要求,你的底线,然后这中间的空间你交给我。因为是我演,不是你演。不管导演还是编剧还是摄影,你把这个空间给我。好的导演一定会给演员很大的空间,我认为张艺谋是好导演,最起码的一点是他给演员很大的创作空间。”——陈道明所谓“这个行业对我最大的诱惑力就是它的不确定。要是确定了,我就觉得可能没意思了”,可参黄佐临评石挥“一九四二年我们演出《大马戏团》,四十天里演七十七场,几乎每天都是日夜两场,他演的慕容天锡,虽不是主角,却演得活脱神似。每场演出他都保持着新鲜感,即兴创造,赋予角色新的光彩。”(《石挥谈艺录》(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之《序》)——这就解释了为嘛不少话剧演员觉得,相较于演影视剧,还是演话剧过瘾。因为影视剧给演员展现的可能只有一次,而不同场次的话剧演出,演员是可以有不同的新鲜的即兴创作的,是可以有细节上的细微差异化处理的。这点,很迷人。所谓“生书熟戏”,戏迷老饕爱看爱品的,其实到后头往往就只是不同场次同一演员同一角色同一处处理的细微差异。这点,观众和演员,都很享受。

点烟(第1集)

观众提到陈道明演的方鸿渐,惯常的一句称赞是“就跟从原著里走出来似的”——其实我们细细看去、品去,此“陈鸿渐”还不全然是彼“钱鸿渐”。譬如接下来这场“借烟接吻”戏。原著写道:

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伸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小姐得意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发冷,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众竟借烟卷来接吻。(第6页)

苏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的。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第7页)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得兴奋。(第15页)

按钱锺书学术研究者、新浪网友“视昔犹今”论方鸿渐、鲍小姐“借烟接吻”,“渊源深远”(引自“视昔犹今”新浪博客):

也不能怪苏文纨无中生有、乱吃飞醋。香烟与性,毕竟渊源深远。康乃尔法国文学教授Richard Klein即有《美哉香烟》(Cigarettes Are Sublime,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3)一书,对于香烟在文学艺术史上作为性的隐喻,多所著墨。书中《卡门之魅》(The Devil in Carmen)一章,将烟视为肉体的延伸:“烟草的蒸气,在包藏你最私密内部的洞穴中经过浓缩,然后化作原子,渗入氛围,成为你外在形体的光晕。”(105页)

英国作家Iain Gately的《淡巴菰》(Tobacco: A Cultural History of How an Exotic Plant Seduced Civilization, New York: Grove, 2002)一书,对香烟在社会文化中作为性的诱惑,从古时巫师向女子私处喷烟以增强其生育力,到近代女子向男子讨烟或对男子喷烟的强烈性暗示,也有详细描述。以电影为例,1930年好莱坞制片公会推出《海斯规章》(Hays Code),对于热吻场景等有伤风化者,要求业者实行自律,尽量避免。于是电影中以烟代吻的镜头,诸如男女分享一枝烟,或男子先在嘴中点燃两枝烟再将其一交给女子,或如此处方鲍二人之借烟卷接吻,乃屡见不鲜。

又钱氏《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一册《残页(B)》节录谢堃《春草堂集》卷三十三《雨窗记所记》“夷娼”一条,记浪荡子“江右郑某”与澳门夷娼初见,以玻璃钟相撞,行敬酒之礼,“饮讫,吸菸数口,妇含烟喷之,郑接咽之,竟作亲唇贴舌之戏。郑情不能禁,妇遂与接。”并评曰:“Toast见吾国记载中始此。”但以喷烟为撩拨,是否还有较十九世纪初叶此书更早的本国记载,则尚待考。

细看陈道明的表演:“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伸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一直到这里都是按原著演的,而当鲍小姐“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这时陈道明演的方鸿渐并不是原著里写的“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而是毫无惊讶、很自然地迎上去、凑过去,烟头对烟头娴熟地点起来。点完之后,当鲍小姐十分坦然松惬地躺下吐出烟圈时,他这才似乎回思过来,好像这样不大妥——这个不妥,陈道明用两个细节表达了:一是眼神眨巴带着回思,二是猛地做一个大口吸气的夸张动作,表示回过味儿来了。(陈的细部表演的确丰富丰满。)

细细比较“钱鸿渐”与“陈鸿渐”:似乎钱先生笔下的方鸿渐要羞涩一些,毕竟还不是娴于此道的花丛老手,羞耻之心尚存未泯;陈道明演的方鸿渐,则那一瞬的“膝跳反射”是很享受,不以为异不以为非——少顷,回过味儿,才觉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这般似为不妥,而且,一定是被背后的苏小姐看了去了。这个说粗一点,好比常入花场的嫖客不以嫖妓为生涩不适,只在手机一响心里突然想到是不是老婆查岗,才眼神深起来。——如果从“高精准刻模原著”这个角度来看陈道明表演,也许这几帧戏似乎欠准确。

接吻(第1集)

但钱先生前文才写方鸿渐羞耻心尚存未泯的窘态——“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后文又写其放诞无耻的嘴脸,殊不可解:

方鸿渐和鲍小姐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小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小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顺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小姐顶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了你,你还没求我爱你!”

“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正没好话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

“你嘴凑上来,我对你嘴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

“我才不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地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栏杆,险些带累鲍小姐摔一跤。(第15页)

——此刻的方鸿渐吃相如此难看,一副色中饿鬼的尊范几乎可与猪悟能元帅并世瑜亮。而陈道明演来则是不乏矜持:剧中场景设定与原著有异,方鸿渐从舞会溜了出来,一个人靠着船栏杆吹晚来海风。鲍小姐袅袅婷婷走过来:“方先生,你让我好找。”然后拉着方鸿渐走上舷梯,还是她采取主动——借着或真或假的一不留神步伐不稳,跌入方鸿渐西装革履的怀抱,方鸿渐略错愕地搂住温热软体,脸上竟还是“慢一拍”的表情;当他接下来主动再搂紧这温热黑甜熟肉铺子,翩翩有礼凑过嘴去要吻,鲍小姐伸食指竖着封住了他的唇,自己嘴里却荡出一句更勾人的欲迎还拒:“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于是乎我们的有礼君子方先生竟是不解风情没有霸王上硬弓,竟是微微一笑:“好,我送你回船舱。”真是怨死个妹啊也么哥。——陈道明的方鸿渐,带有陈道明特有的不被外力所夺——哪怕这外力是钱老先生——的儒雅自矜:往深了说,他陈道明总不会为了个把方鸿渐就失身丧节吧。大言一句,我觉得这里也许陈道明对方鸿渐的处理才是不失分寸的(扛住四面飞来的“钱先生的书你也敢挑理!”的板砖)。方鸿渐是江南诗书人家的子弟,所谓世家。哪怕是乡绅,也有门风吧。清华学生回忆老师陈寅恪有一个细节,学生们拜访诗坛宗主、陈父散原老人(没错,就是书后边董斜川对着各位“不通”的伙伴大肆推挹的“五六百年来”旧诗第一陈散原老先生),学生与散原翁对坐,寅恪先生全程默立乃父身后,这一细节给学生们留下极其深刻难忘的印象。这种书香门风是浸染到血脉中的。说句粗话再烂的船也有三千钉,很难想象书中方鸿渐会猥琐到这地步——这是后边书里李梅亭干的出来的好伐。(多说一句,陈道明祖父是国文教授,父亲是英文教授,演员陈道明与角色方鸿渐有着同样的至少是类似的文化血脉。)

受讹(第1集)

一夜黑甜乡,三钗遗后患。原著写道:

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出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

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小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第18页)

这一段写出了方鸿渐的猴急性躁;但陈道明的演出则与之全然不同,更多带有陈道明本人的气定神闲,镇定如恒——这种凝神定气的情状情态在他其后20多年的演出里时能见到。且看:当阿刘笑嘻嘻凑过身来摊开钗子敲诈时,方鸿渐是眼里还是有乍然一惊,随即侧目一视对坐鲍小姐,然后目光里自然有气愤懊悔暗骂自己等种种情绪,但还是不失分寸的克制,略作思忖,不急不慌地从右裤袋里摸出几张票子,淡淡看下一脸嬉笑的阿刘,冷冷垂下眼皮,把钱扔在阿刘手端着的餐盘里(这略带冷傲的神情真是太陈道明了)。向阿刘要回发钗,微笑着不失方寸地把钗子递给鲍小姐,口说:“把它收拾好。”仍是一派优雅自矜淡淡微笑的风度作派,嘴上半句“对不起”都不肯说,毫无原著里写的“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陈道明赋予方鸿渐的这种东西,是独属于陈道明的——原来,即便是在演艺生涯的早期,哪怕在《围城》这样的组里,他已是憋不住要流泻自我,表达自我。

接下来的对话是钱先生书里第一次展示方鸿渐的“好口才”——刻薄促狭的“医生是职业化的杀人”之论。原著写道:

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

鲍小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

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地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地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

鲍小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

方鸿渐慌得道歉,鲍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第19-20页)

这段陈道明演来,并无原著里“有意撩拨”的可恶心理,而是类似《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张大民的天生贫嘴,心中并无损人恶意,说这事儿就当逗一乐。逗完乐之后鲍小姐生气了,完全出乎他意外,并非原著里的有意撩拨后“该有”的幸灾乐祸,他也不曾“慌得道歉”,唯是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啊,鲍小姐。”鲍小姐不听,拍拍屁股走人,他也唯是淡淡垂下眼皮了事。

照片(第1集)

方鸿渐到上海后住进岳家,有两场戏值得留意。

一是接风晚饭,钱先生对方鸿渐的举止并无描写,陈道明演去,是几乎两耳不闻长辈话,一嘴只顾埋头吃。陈道明20年后再演“饭桌上戏”,《手机》(2010年)中费墨,也是一上席面就是标准的“食不言”,只顾往嘴里塞菜。我分析,费墨是内心深处不喜欢应酬,推杯换盏翻来覆去磨叽些不搭不靠的应酬话,加之自傲,认为这些人哪怕就是认真说话,也到不了我心,所以干脆以逗萌吃货这张面具示人,既然填不了心那就填满胃;方鸿渐应该是一来跟这挂名丈人丈母说话多少尴尬,加上对死去未婚妻淑英的抱愧(自己活着,花周家钱,“学成”荣归),不如就“饭遁”——以吃来掩饰躲避(方鸿渐的“饭遁”后边戏还有:1.与董斜川褚慎明赵辛楣苏文纨同席那次;2.最后一集父母来他和柔嘉的新居视察,鸿渐说漏了嘴自己的薪水竟比柔嘉低,父母愕然,鸿渐赶忙头埋得更低勺子舀汤圆忙不迭赶趟着往嘴里塞……),二来四年在外国洋面包也啃得胃泛酸了吧,道地祖国家常菜(上海菜还是江浙家乡菜)满满一桌子真是看着就眼馋嘴馋啊。

二是照片。原著写道:

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第30页)

方鸿渐对他为“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而违拗本心弄到的“方博士”这个文凭头衔,可说是不失羞耻羞愤之心。——这也是他与韩学愈之辈的分野。后来去三闾大学不曾开列这个博士文凭,并非仅仅因为唐小姐当面戳了他这个羞痛之处,书里写得明白,他弄学位之初,便心下有誓“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绝不开这个学位。”所以他看到跟淑英遗像并列的自己这张博士照,羞耻心必不免;再加之自感年华荒度,愧对淑英遗容,羞耻之上不免加以羞愧,于是乎,他先扣倒这个相框,然后抽出相片,捏成一团,紧紧拽拳头,起身出到阳台上去,在夜气里凭栏,缓缓撕掉照片,伸手一撒,碎片纷纷而下……这一撕一撒,是原著里没有的,而却精彩地形象化传神出原著这句“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方鸿渐也以这一撕一撒,表示他可以或者说他以为他可以,跟那张耻辱的博士照、跟那思之愧恨无地的四年来一个切割,彻底划清界限撇清关系。逃避主义者懦夫方鸿渐,这是他。

善借道具设计细节动作,是陈道明表演上一大亮点。演艺前辈举一例:于是之先生在《演王利发小记》(摘自《情泉》)一文中写道:“比如第二幕,王掌柜除了按照剧本的规定接待各种人以外,我为他加了一个动作:把‘莫谈国事’的标语一张张地贴起来。我以为这是一个有助于揭示主题和表现人物的动作。尽管他标语贴得那么认真,‘国事’还是横冲直闯地进了他的茶馆,终于逼得他开不了张以至活不下去。这样,改良主义是没有出路的这一思想,就表达得更充分了。”

惊乍(第2集)

方鸿渐听长辈说话心不在焉,老处于一种才惊醒过来回到现世的“后一拍”状态。譬如刚回国周家接风晚宴上挂名丈人丈母说了一大堆,每次问他话,他都有一个从专注的往嘴塞菜撤回来停顿几拍才反应过来的错愕“啊?”表示“您说什么?——哦!这个啊!”再如返乡归家他老太爷谆谆教诲了一大篇儿“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的方家娶妇经,孝顺儿子看似微笑谛听句句进心,老太爷看在眼里,欣慰而起,拍拍儿子肩,温言问句:“鸿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呀?”乖儿子却是微笑着问老子一句:“您说什么?”——方鸿渐的这个行为“特征”是原著里没有提供的,据陈道明说,这是他为方鸿渐这个“尴尬的局外人”特为设计的“一惊一乍”表演法:总是神情落寞地游离于周边环境,每被旁人问到和提及时,都先是吃一惊,才回过神来。

伏笔(第2集)

原著书末要出现的那口方家“传家宝”——“每点钟走慢七分钟”的祖传老钟,在电视剧里早便有不动声色的伏笔点染了。鸿渐返家,方老太爷道完“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之后,镜头单给了壁上挂着的那只钟,当当响了几下;接下来,许家提亲——鸿渐讲演——许家退亲,当方老先生夫妇正与许老先生客堂说话,方家一个男仆作为背景,轻手轻脚站上凳子,打开钟的玻璃镜面,伸手进去反拨钟的指针——我们须记得书后边方老太爷郑重告知鸿渐:“这只钟走得非常准,我昨天试过的,每点钟只慢走七分钟,记好,要走慢七分钟。”电视剧这些细部用心确是深微。(此一“仆人拨钟”伏笔后边剧还有“复笔”,且由男仆换为一女仆,真是精细入骨。)

上小节我们说:方鸿渐听长辈说话心不在焉,老处于一种才惊醒过来回到现世的“慢一拍”状态。——那么,方鸿渐的“慢一拍”,与这只祖传老钟的“每点钟只慢走七分钟”,是否构成某种呼应互文?

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这个时间落伍的滑稽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麻将(第2集)

中日战事全面爆发,方鸿渐回到上海租界,进丈人的点金银行做事,仍住周家。受丈人之命,去“我你他”小姐家相亲,当张太太阿弥陀佛完一大篇儿上海战事,方鸿渐礼貌地表示:“不得了,不得了。”拿捏着江浙口音道出这六个字,酸腐之味淡淡而出。——这句是这段书里没有的(但在书里其他场景却有几次出现),却是陈道明的库存:十多年后他演《冬至》,陈一平坐在家里沙发上看报纸,小舅子戴崴来了,嘚瑟某件事,陈一平眼皮也不抬,用最经济的口部肌肉活动吐出仨字儿:“不得了。”——大抵这冷酸之味,确是陈道明这小知识分子的深层底色。江南小文人骨髓深处的颜色。据说黄蜀芹最初找陈道明演方鸿渐时,陈惊异不解:我是北方演员啊,演方鸿渐你们应该找上海演员啊。——其实他自己都没注意,他陈道明这个北方演员北方人的底色,也许不是工作地北京的贫嘴,不是生长地天津的油嘴,而是籍贯地绍兴的酸嘴。

话说张太太说道“上海打仗最结棍的时候啊”——“结棍”,上海土话,意为“厉害、激烈、紧张”等。剧里给张太太用上此词,可谓神笔。且看原著:

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外滩行里去办公,自己在家里念,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第46页)

——书里既提到张太太“时时流露本乡土音”,那么用着乡音说“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岂不就是“上海打仗最结棍的时候”么!剧集冰寒于水,一词传神,妙哉!

接下来张太太为试方鸿渐而安排的打麻将一场戏陈道明演得精彩。书里对各人打牌时的情态无具体描写,这需要演员用理解和表演“补白”。据报道,陈道明日常生活中是麻神,还曾豪取全国麻将冠军:“1998年1月18日,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办了‘98迎春竞技麻将邀请赛’,影星陈道明成为被媒体公开报道的竞技麻将的第一个‘全国冠军’,这项‘中华第一大运动’终于从民间暗流中浮出水面,呼吸到了一缕高雅、文明、健康的新鲜气息。”(《打麻将的中国人》,载1998年4月22日《杭州日报》)有“麻技”做底,“麻态”自然也好,凝神定气,声色不动,手底翻覆自有神通,好像仅凭这气场就稳赢不输。但电视剧里的方鸿渐则是个“赌术极幼稚”(原著语)的麻坛新人;“赌术”既幼稚,“赌态”也就不见得好——果然,这厮打个麻将全无仪态,先是弓背作虾米状勾着脑袋眼神往上瞅牌;轮到他拿牌了他凝气摸一张牌到眼跟前猛地一捏一翻,嘴里还不顾(或曰忘却)旁人观感地念叨一声“哎!”——看这张牌是不是要的;对照面前竖着的长城观察计算几下,再如乌龟般伸长脖子俯视桌中间已打出的牌;再缩回脖子深深勾头瞅瞅没打出的牌;计算有顷,“啪”地一声响亮夸张地把手中牌往桌中央打去(哪怕下象棋时棋子拍得震天响也讨人厌啊,多大个嘚瑟头儿啊)……最后一句眉花眼笑的“我糊了!……不好意思!”(就差没奸笑了……)——其小利熏心、仪容全失的丑态嘴脸,真是活脱脱一个屌丝小男人!(接下来站起来眼瞅着张太太掏钱袋子不移眼珠嘴里唯唯欲却还迎的情态也是绝了。)以赌态笃定的麻神陈道明而演赌态可憎的菜鸟方鸿渐,真是完全的逆转演出,必须是高纯度的演技啊!

方鸿渐赢钱后志得意满,随手抽起书架上一本书,《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看到书名他果断露出了可恶的微笑。原著写道:

一本小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 to gain a Husband and keep him)。鸿渐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好印象。女孩子们,别忘了脸上常带光明的笑容。”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渐脸上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书便见得切身阅历之谈,想着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小姐注意自己,忙把书放好,收敛笑容。(第47页)

——可是电视剧演来留洋博士方先生似乎还没有这点留欧绅士应有的教养克制(好吧哪怕是虚伪的克制但得意而不失态仍能克制内心的鄙薄这难道不是一种深刻的教养吗),他竟是直接问推门过来的“我你他”小姐:“这本书就是你平常看的?”——这简直好比对着裙子被风掀起的女人大笑而问:“你的腿就这么粗啊?”方先生,嘴太欠了!志得意满而深藏若虚,才是君子啊绅士啊!咱能不因为就添件皮外套就放肆到这般么……

Ps,关于打麻将,有则拍戏趣事——导演江平在《我所知道的陈道明》(载《新民周刊》2015年第26期)一文中写道:《围城》中,星光熠熠,而最有特色的是“方鸿渐”的岳父岳母的扮演者,竟是当时上海市电影局的局长吴贻弓和夫人张文蓉。吴贻弓是导演出身,虽有《城南旧事》《巴山夜雨》等经典作品,但演戏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别看吴导拍戏时方寸不乱,可临时被抓差当演员,而且戏份特重,那真是难为他了。那天拍一场搓麻将的戏,吴贻弓要么牌出错了,台词说对了,要么牌出对了,台词又说错了,弄得黄蜀芹导演急不得哭不得,只好重拍几条。吴导夫人张文蓉向来心直口快,直接“开销”老公“戆是戆得嘞”,“哪能介笨,这几句台词也讲不拎清?”不想一遍遍搭词配戏的陈道明却极其谦和,不厌其烦。他还幽默地对“岳母”说:“老丈人被您骂傻了,这戏咋拍呀?”只见陈道明不慌不忙地和吴贻弓聊着天,然后开始搓麻将。圈子里的朋友都知道,陈道明是“麻坛宿将”,而张文蓉则是上影“牌桌大咖”,棋逢对手,一边打牌,一边顺词,吴贻弓老师本来就是绝顶聪慧之人,稍一放松,更有“女婿”体贴入微的关照,顿时状态到位。于是,一场戏酣畅淋漓演完。

鬼脸(第3集)

方鸿渐第二次去苏家,座中雅谈,沈太太的味儿可是让他遭罪遭大发了。原著里钱先生几乎在泼墨:

鸿渐孤零零地近沈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鸿渐要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自己在巴黎从没碰见过她,今天偏避免不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第62页)

然而因祸得福,沈太太的味道让同罹其难的方鸿渐与唐小姐成了“患难之交”。原著写道:

(唐小姐道:)“我问你,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

“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交。(第65页)

电视剧里演来,二人这个“患难之交”更成为不语而会心的“莫逆之交”。方鸿渐坐在苏小姐和沈太太座后,唐小姐隔着不远看他“别着脸”“紧闭着嘴”,方鸿渐抬眼与唐小姐目光“邂逅”,他顺势自然做一个苦笑无奈的小鬼脸,接着变换而为微笑善意的点头示意——唐小姐显然收到方先生这张“大家都是同船人”的船票,于是乎抿嘴低头也是一笑。

后边戏(5集)去三闾大学船甲板上,方鸿渐对着孙小姐大吹“鲸鱼吞舟”大法螺,赵辛楣看不下去,以“赵叔叔”的身份把孙小姐“撵”回舱去,孙小姐转过背去,两个大男孩这个挥着老拳作势要捶(赵辛楣),那个啜一个鬼脸表示“我就要我偏要!”(原著写道:辛楣乘孙小姐没留意,狠狠地在鸿渐背上打一下道:“这位方先生最爱撒谎,把童话里的故事来哄你。”(第151页)——原著并没写鸿渐“被打”的反应,方鸿渐做的这一个鬼脸是书里没有、陈道明为他“生造”的。)

再后边戏(10集)鸿渐柔嘉婚后回上海,老父特为送来祖传老钟为贺,小夫妻斗嘴时柔嘉取笑道:“你来照照镜子,你看你那样子,这张脸拉这么长,脖子又这么长,像不像那只钟!”然后伸指头压丈夫的鼻尖,“你呀,就是那只钟变出来的妖精!”鸿渐气呼呼拉长的脸在镜子里变形,他趁势作怪,鼻子努着劲逆着柔嘉的手指头往镜面去凑,眉毛夸张地翘起张开,做出变形搞怪的鬼脸……

演员陈道明好用“做鬼脸”这一细部小动作增强人物面部表情表现力,丰富人物形象。以下旁及6个例子(文字解析长短随意~):

例子1:电影《一代妖后》(1989)中同治帝。

年青贪玩的同治皇帝一边装模作样恭听母后训示,一边跟小太监挤眉弄眼大作手势。

例子2:电视剧《上海人在东京》(1996)中祝月。

陈道明的知识分子又臭又硬的脾气,混入了中国传统的大男人主义,凝铸在上海人祝月身上,倔拧又凶狠。这个只有业余夜校文凭的能干律师,以前是个木匠,刻薄拜金势利的丈母娘看不上他,他自然更如方鸿渐瞧不上孙柔嘉的姑母,你娘家人看不上我一分,我还看不上她一丈。出国前的祝月一家三口到丈人丈母家吃饭,儿子淘气敲木头条子给姥姥的盆栽君子兰“打桩子”,外婆气急败坏奔过来指着外孙子骂,“你这孩子是遗传吧,外公给你买那么多小人书你不看,偏爱摆弄这些刨子啊榔头啊,怪不得人家说,三代才能培养个贵族,这孩子准没出息!”这话简直都不算指桑骂槐了。果然,那边厢这臭硬臭硬的木匠女婿淡定递过来一句,“谁叫他爸爸是木匠出身呢。”老丈母已经走远,他装模作样好歹也还是要“教训”一句,“儿子,干嘛呢!”儿子东东怯生生答话,“搭小房子。”背着丈母对着儿子的祝月刚还装着板出的脸秒变鬼脸抿嘴笑,抬手就给儿子竖了个大拇指!看来丈母娘跟女婿的争斗,并不只是西洋家庭里至今保存的古风哟(语出《围城》)。

例子3:电视剧《二马》(1999)中马则仁。

气哼哼的老马要在李伙计面前装大,李伙计赔笑“掌柜的,我去给您沏壶茶”,李伙计离去后,老马做个鬼脸:“这还差不多。”——算是消气了。

例子4:电视剧《中国式离婚》(2004)中宋建平。

老宋惹到了老婆小枫,这边厢一边盛饭一边跟儿子挤眉弄眼做鬼脸,“又生气了!去,叫你妈吃饭!”

例子5:电视剧《手机》(2010)中费墨。

费墨和老婆李燕儿抵靠着身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燕儿说了个啥,老费心里颇反对颇反感但老婆仰着脸儿直瞅着自己呢,怎敢say no,所以他忙不迭闭目垂首连点几个头敷衍过去,傻老婆胜利地转过脸去了,老费“秒变”,他咬牙凝目,从上往下朝着老婆的头发长见识短的长头发顶上猛啜一个鬼脸,嘴皮子嗫嗫,骂的什么咱们不知,咱们其实也知,不外乎头发长见识短啥的哈哈。他是老费,他是个老废物,他只能这么阿Q一下捞个没被看见的胜利,捞个没被看见才有的胜利。他还能一耳光甩过去冷哼一声暴喝一声“滚!你给朕滚!”么。他是小男人啊。

例子6:电视剧《楚汉传奇》(2012)中刘季。

刘季起事,攻占沛县县衙,次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在摁平了雍齿欲待接着大快朵颐之时,前女友带着儿子找上门来了:看那曹氏倚着门眉眼带嘲仍是风情如昔的一声“富贵啦!”——且说刘季此刻的反应,仍是这老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事不三思不后动的老套路:等等看,再反应。他先看看弟兄们,再看看曹氏,再看看那领来的儿子,再看看起身欲去“正面迎战”的老婆(这是关口,先看看老婆如何对小曹)。陈道明这儿的表情略带怕怕。——可你看刘季这老小子真是个贼,贼精,就正室把外妇的庶子拉到他跟前了,柔声教他喊“爹”儿子也喊了“爹”,他仍是事不三思终有悔似的,眼望着老婆很是望了一阵儿,看不会有假了吧,她不会是做足前戏马上就翻脸发飙了吧,这才瞅着儿子,脸纹舒缓绽开一个慈爱的笑,把小犊子轻拉过来;两手揽住了,猛地一个啜着嘴翻着眼的大鬼脸;再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大家都乐了,可我们的小刘肥可被他这无赖老爹给吓坏了,登时呜呜呜哭起来,哈哈哈。

“做鬼脸”这一好的灵活的即兴表演,属于陈道明表演“点子库”中一员,概无可疑。《围城》一则花絮为我们提供了一点蛛丝马迹——“做鬼脸”,很可能是陈道明从生活中带进戏里的:“三闾大学戏份拍摄地春晖中学座落在白马湖畔,三面环山,与市区相距较远。业余生活,非常单调。剧组的男士组队,与学校的篮球队比赛。篮球队的小伙牛高马大,衬得178cm的陈道明也相当的娇小,更不要谈身板单薄的葛优了。剧组队落花流水。陈道明急了,死死抱住篮球队的大高个,不让他转身投篮。我们在四边轰然大笑,葛优瘪着嘴笑,陈道明冲着我们做鬼脸。”又如一则路人爆料:“1984年和母亲去北京旅游,在故宫遇到电视剧《末代皇帝》正在拍摄!由于是在故宫的一条小道拍摄,围观的人并不多,我和妹妹跑到摄像机下面,陈道明在远处和太监说完话就气冲冲的走了过来,刚刚走过摄像机镜头如川剧变脸一样向着我和妹妹做鬼脸,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过来拍了拍我的头......自此开始关注他!”——可知道明大顽童童心不泯爱做鬼脸由来久矣~。

逗号(第3集)

方鸿渐约了唐苏两位小姐晚上吃饭,这天早上,他在周家吃早饭,饭桌上心思里不用说也全是唐小姐,全是有唐小姐的今晚晚宴。女用人来报:“方先生,你电话,姓苏的小姐打来的。”——女用人这句话倒是平常无奇,可在方鸿渐这儿竟是平地生澜,旋又波平浪静:当她说到“方先生,你电话”,满心里是唐晓芙的方鸿渐一厢情愿地以为满世界也都是唐晓芙,所以这个电话必也是晓芙打来给他的,于是乎他脸上立马绽开一个幸福洋溢的微笑,忙不迭搁下手中的碗筷,屁股迅疾抬起离座,看这架势已是兜不住要以百米冲刺奔向楼梯边电话机了——没承想女用人还有下句“姓苏的小姐打来的”,方鸿渐脸上的笑登时淡去,一个停顿,慢慢重又落座,神态恢复如常,对桌上周太太效成等礼貌道:“你们慢慢吃啊……”眼神里生出思索(苏小姐打电话来做什么呢?),缓缓起身大步走向楼梯话机。原著写这段:

女用人下来说:“方少爷电话,姓苏,是个女人。”……鸿渐想不到苏小姐会来电话,周太太定要问长问短了,三脚两步上去接……(第69页)

陈道明表演真是精彩,精彩得超出原著,他没有按原著写的演他“三脚两步上去接”,而是把功夫用在女用人话里的一个“逗号”上,把“方先生,你电话”与“姓苏的小姐打来的”中间这个“逗号”,化常为奇地演成了立体饱满的“破折号”——表示平地突起峰峦、峰峦突又沉下的情态瞬息两番陡变的“破折号”。真演技妙手也!非演员心思灵动表演状态松弛活泛,而不可出此难以事先设计、观之唯有赞叹的传神妙手!

陈道明表演细节之活泛丰富、常常于原著“无中生有”,还可见接下来方鸿渐接电话。电话那头苏小姐道:“晚上我不能去了,很抱歉。”方鸿渐接话:“那唐小姐能去吗?”说话间陈道明又做了一个原著里没有给出的表情——一个翻白眼的自做鬼脸。

闻声而来的丈母对方鸿渐说道:“哎哟,真看不出你这样的一个人,倒是你抢我夺的一块肥肉!”——上海市侩女人说话的粗鄙尖刻,毕现矣……(ps:陈道明到香港,记者问狗仔会不会紧跟你,陈道明冷笑道:“我们不是那块肉。”2018年初网络文坛“第一撕”,为周冲小姐洗稿六神磊磊。周冲之所以洗稿六神磊磊,而不是刘国重,还不是因为前者说金庸,类似《误读红楼》这种书,是大众追逐的。真正有学术深度、干货密度的,像刘国重老师研析金庸政治密码、金庸文学师承,那是阔以放心大胆睡大觉的,你扇耳光威胁周冲,把稿子塞周冲怀里还署她名,她都不会洗,因为,木有大众市场。钱锺书先生诗曰:落索身名免谤增。荞麦君效颦一句:学术文章免稿洗。陈君道明喟然颔首!红豆君叹曰:荞麦君的文字,正四方,平八角,苍蝇叮上去,打滑,蚊子落上去,劈叉!此正应探春菊花诗: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有分教:文深贼也无缘会,人穷鬼都不上门!)

爱情(第3集)

电视剧里晓芙对鸿渐的感觉和感情,比原著里写的纯真诚挚。譬如晓芙赴鸿渐那晚晚宴,烛光映照之下,她眼睛里看鸿渐,已是波光盈盈,满蕴爱悦之意。

又如原著写道“明天方鸿渐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请他在父亲书房里坐”(第82页),然后告知鸿渐大批特批的王尔恺那首歪诗其实是苏小姐做的;电视剧里场景却不是书房,而是春色清新的绿草坪,鸿渐与晓芙并肩散步,俊男靓女语笑盈盈,说到这首“文纨小姐旧作”的乌龙,也并不如原著中的严重(原著:鸿渐跳起来道:“呀?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么?”(第82页)),鸿渐只是低眉勾唇浅浅一笑,全不系怀,晓芙也不以为意,这颗掷入池塘的石头并不惊波溅浪,只是如绿塘里飞入一片柳叶,只泛开浅浅涟漪,全不曾影响到恋爱中的这对璧人轻快活泼的呢喃情语。

电视剧里史兰芽演的唐晓芙,比原著里写的唐小姐更讨人喜爱,除了自然真率不作态矫饰是书里所谓“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第52页)外,还减弱了原著里写给唐小姐的那些聪明与“高冷”(譬如“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第83页)等冷冷拒人之话),而格外增染了她纯真可爱、热情活泼的色泽。

书里她的出场,平常无奇: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第52页)

剧里她的出场,是方鸿渐初到苏家,在客厅等用人通报小姐,往窗外草坪望去,一个纯真欢笑的女孩子在绿草坪上忘我无忧地逗狗玩耍。

原著里写唐小姐的心理活动,不免有些令人气馁而生厌:

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第74页)

电视剧里演来却是没有这个,而是草坪上散步笑语的一对璧人越走越近,自自然然地,晓芙伸手挽住了鸿渐的手臂;鸿渐呢,也没有失态狂喜,也是自自然然地微笑着轻轻揽住晓芙的肩背。当男人爱上女人,当女人爱上男人,又当春暖花开,绿草如茵,软风拂面,情意萌发,大抵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顺遂自然的刚刚好。

原著里写方唐吝于笔墨,除了撷述方鸿渐那些“慰情聊胜无”的情书情信的只语片言外,别无他笔,几令读者疑心这段恋爱遮莫只是方鸿渐这边的单相思。电视剧增加了鸿渐晓芙俩人林荫道手挽手漫步鸿渐为博伊人一粲跳起摸树叶晓芙格格欢笑、俩人在草坪上快乐地打网球休息时候情话逗趣的情节,丰富了“方唐之恋”的细节。

欲抑先扬。欲哀之深,先乐之甚。春花是如此迷醉,秋雨方那般凄凉。且说苏小姐恼羞成怒先下手为强把方鸿渐在归国船上与鲍小姐一夜黑甜的“秽史”向唐小姐和盘托出,方鸿渐的噩运已被注定。同原著写的一样,方鸿渐“冒雨到唐家”。这个雨,正如林教头山神庙大开杀戒那夜的雪,不下简直不行。

窗外是雨声,屋内是决绝。这场室内决绝的分手戏码,大致是照着原著来演的。唯是最后方鸿渐起身离去的戏,略有不同。原著写方鸿渐听毕唐小姐这些句句诛心的话语“两眼是泪”: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第113-114页)

方鸿渐在社会上做事“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书后边柔嘉姑妈陆太太对这位侄女婿的考语),在爱情上似也如此。如果说有本领,至少先能预料苏文纨会先下黑手自己这边则预为周全之计,后则事发之后能有补救之方——细细密密对着晓芙解释圆场,可惜他都没有,只有耷拉着脑袋;如果说脾气不这么大,不这么倔强高傲,能在唐小姐面前低下头颅委曲求全,“事缓则圆”,何至于就此决绝了呢。但陈道明的方鸿渐是比钱老先生的方鸿渐更是决绝高傲,他不曾当着唐小姐掉一滴眼泪,他只是收起眼里的伤痛摧折,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来,说道,“我以后,也绝不来讨厌了。”然后微笑着伸出手去,意思是好说好散,还留有今后见面的余地?——看陈道明这么多年的这么多部戏,我认定,这“是”陈道明,这是“陈道明式”的傲骨表达:不会人前流泪展览给你看,还故作轻松伸手握握潇洒离开。可惜唐小姐也是一位高傲的官小姐(原著:唐小姐脾气高傲。(第116页)),她没有握住鸿渐伸来的手。(原著里相反,是方鸿渐不敢握手: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第114页))方鸿渐带着失望向屋外走去,突然,晓芙在后唤道:“鸿渐!”方鸿渐猛地转过身来,俩人对视,目光里都是不舍,晓芙要冲过来扑向鸿渐,却在桌边硬生生止步扼住自己,鸿渐伸出的手也凝在了半程……

不禁想起陈奕迅歌曲《shall we talk》。歌词写得何其好:“陪我讲,陪我讲出我们最后何以生疏;谁怕讲,谁会可悲得过 孤独探戈;难得可以同座,何以要忌讳赤裸;如果心声真有疗效,谁怕暴露更多,你别怕我……”人生是何等艰难,彼此相爱是何等的难遇,为什么,为什么,就不好好坐下,把那些高傲抛下,把那些半截子话竹筒倒豆子全部倾吐出来呢?!方鸿渐明明可以解释,解释自己这个岳家只是挂名岳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解释自己对苏小姐只是一时心软不忍拒绝才拖到今日这个被你误会的局面,解释自己绝不是骗子自己对你晓芙是何等的爱如春风炽烈诚挚——只因为她说了第一句“我不需要解释”,就完全击溃了你的自尊和傲然,你就不准备用两次三次千百次的解释反击她其实第二次就已经崩溃的防线了么?(原著: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第114页))钱老先生的方鸿渐,是既有脾气大,又有本领不大;陈道明的方鸿渐,淡化了本领不大(懦弱退却)这一点,凸出了脾气大——演员陈道明本人的深层底色“倔傲”。

鸿渐呆立晓芙楼下雨中,等她回心转意。书里写得戏剧性,似乎他和她只是无缘,是缘分本身让彼此错过:

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着。”她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钟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钟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第114页)

如果,如果方鸿渐能等过这一分钟,等到晓芙的女用人下楼来请他回去;如果,如果唐晓芙能不考验他一分钟那么“长”,立马赶忙就叫女用人下楼来请他回来。可惜,可惜,就错过在这一分钟的几十秒里,也许几秒里。陈奕迅歌曲《十面埋伏》听来心酸:“迟两秒搭上 地下铁,能与你碰上么;如提前十步入电梯,谁又被错过……”

电视剧演来比书里更戏剧性、更令人唏嘘天意之弄人:方鸿渐站在雨里,脸朝着唐晓芙二楼的窗户辛苦辛酸地望着。晓芙拂去窗上打着的雨点,看到雨中向她苦苦张望的鸿渐;鸿渐看到晓芙,挪动了下身子碎步小迈一步,满目殷切;晓芙不忍,转头往屋里奔去;鸿渐以为晓芙是要忍心跟他“不见为净”,于是乎“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谁知道缘分错就错过在这里,晓芙是进屋去赶忙吩咐女用人:“阿翠,快去把方先生请上来!”——可惜,当她吩咐完再次来到窗边往下望,看到的只是方鸿渐在冷雨中木木地拖着步子远去的模糊身影,听到的也只有自己心碎一地的脆裂声……

这个男人在雨中呆立女人楼下苦等女人回心转意的桥段,在陈道明20多年后监制并出演的电视剧《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中有类似出现:8集,李然在蒙蒙楼下淋雨久立,蒙蒙在楼上窗里看到此景咬嘴唇流泪。经查,此情节情景在该剧原著里并无,应该是电视剧主创们的贡献,而且有可能就是陈道明的构想——《围城》里这个经典桥段有可能深深烙进陈道明的意识深处,成为他表演“点子库”中一员,遇有合适机缘便会大放异彩。

又如《楚汉传奇》4集刘季别曹氏,走出曹氏的视线外,背靠着土坎儿,窝在土坎根儿下,在冬雨浇淋中刘季痛哭失声。刘季痛哭片刻——数秒,之后,抹一把脸,在冬雨中晃晃头,抖了抖其实抖不掉的雨水,站起身来往前走,回家。

这雨中痛哭的一幕不能不令人想到方鸿渐在唐晓芙楼下被淋得落水狗似的那一幕,不同的是那是他被人家彻彻底底拒绝,打入十八层地狱,这次是他扔下一串铜钱一个钱袋,就等是交割清了赊欠的账?相同的都是交割,割不了的也得硬割。

这一刻,我还不只是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方鸿渐,我是看到了几十年来的陈道明。那在冷雨中背着人蜷缩着痛哭的卑微之身,那傲然得不屑于、那卑屈得不敢于人前近面哭给人看的,镜头远远的打过去,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伤痛变形、叫人听不清雨声中他的哭声的,不是刘季,是陈道明。

我曾说过陈道明对角色的深度投入不可避免会给角色印染上表演者某种深层次的底色或心魂,这是他表演和角色里最堪玩味的精华,此又为一例。显然,“分手总要在雨天”“分手总是在雨中”,从《围城》,到《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到《楚汉传奇》,是陈道明一以贯之的熟悉味道。

回到《围城》现场。这个戏剧性在接下来方鸿渐回家接电话一场戏里更是戏剧至极:本来唐小姐是打电话来要挽回的(全靠鸿渐苦情可怜落汤鸡形象加分);女用人误会为苏小姐过来传话“苏小姐打来的”;方鸿渐气急败坏之下光着一只脚冲过去拿过话筒就开骂撒火——这是他亲手断送了自己最后一线希望(幸运的是他自己事后一直不知道真相,否则恐怕要跳楼)。其实,这个戏剧性认真想来,也是偶然中带有必然。如果方鸿渐真是一个秉性淳厚甚有修养之人,哪怕对方是苏小姐,你对着一个大家闺秀,好意思这般没脸没品地泼口大骂不留余地么。而但凡是话一起头,那边接一个口“鸿渐,是我”或者“鸿渐,淋坏了没”,这不就峰回路转重现生机了么!所以方鸿渐配不上唐小姐,他骨子深处的性躁量窄涵养不足修养不够,才是断送他爱情幸福的必然。

张俊、沈治钧《诗何以怨——〈红楼梦〉和〈围城〉的忧患意识》(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6年第5期)一文便论云:“方鸿渐与唐晓芙的恋爱,时间不长,在小说中所占篇幅也有限,但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却相当深刻,大家也无不乐观其成。然而,作者却安排了一连串的误会,以‘上帝之手’轻易地拆散了这对鸳鸯。方唐之恋与宝黛爱情之终归幻灭不同,后者具有深刻的社会原因,而前者只是偶然事件所铸就的憾事。倘若方鸿渐不激怒苏文纨,或者事先将他与苏的关系对唐晓芙解释清楚,则方唐关系当不至闹僵。倘若他在雨中多停留仅仅半分钟,使唐有时间去请他回来;倘若他接电话时没有误认唐的关怀为苏的纠缠,方唐关系便极可能出现转机,则他便不至于落魄到被孙柔嘉逼出家门的窘境。这一每每令方鸿渐念之心痛的恋情,也使读者心生遗憾与迷惑。作者何以会如此忍心,仿佛是故意不愿玉成其事。有缘面见钱锺书的读者,都会索问个中奥秘。可惜钱锺书从未给予正面的解释。”

张俊、沈治钧二先生此论此惑,便是笔者上文所言:“似乎他和她只是无缘,是缘分本身让彼此错过。”然而,非也。方唐之恋未能如愿,并非只是偶然事件所铸就的憾事;偶然性而外,有深刻的必然性,有方鸿渐的性格原因——张、沈论云“倘若他在雨中多停留仅仅半分钟,使唐有时间去请他回来”,然而事实上,方的傲气不会答应;张、沈论云“倘若他接电话时没有误认唐的关怀为苏的纠缠,方唐关系便极可能出现转机”,然而事实上,方的性窄气躁决定了他必有此举。所以,张、沈二先生何须怀此疑问:“作者何以会如此忍心,仿佛是故意不愿玉成其事。有缘面见钱锺书的读者,都会索问个中奥秘。可惜钱锺书从未给予正面的解释。”书中实已不动声色地道明了“个中奥秘”,还要作者怎样“给予正面的解释”呢?难道写论述文最后归纳题旨?难道如学报论文必有文前摘要?那当然不是小说的写法。

而且哪怕没有电话乌龙这回事,方鸿渐面对圣女一样纯真无邪的晓芙,能真的解释得清白他的过往么?鲍小姐这事儿怎么说?也许唐小姐所谓“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第113页)究其深心也不过是托辞,她真在乎的不是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而是方先生的过去太不堪,她真正在乎的是方鸿渐是个什么人,是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从一而终的人——方鸿渐有这个脸正直无邪地抬眼对着她纯如水晶的眼眸么。唐晓芙的一席话事实上掀开了方鸿渐所有的遮羞布,让他无可遮掩地正视到这样一个事实——我是个混蛋,我根本配不上这样的姑娘。所以与其说我们哀叹方鸿渐为啥不能如《倚天屠龙记》里赵敏一般昂然说道“我偏要勉强”,不如说我们怜悯他过去的卑污;更悲哀的是,他懦弱得并不能肯定并不能坚定认为自己今后可以能够洗去所有的卑污重塑一个足够配得上晓芙的方鸿渐。这是最悲哀的。更悲哀的是,绝大多数的中国男人,无论古今,概都类此。这样想来,钱先生在书前“序”里所写那句“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真是令人脊背生凉。——就如张爱玲《半生缘》里同样懦弱自卑软弱狭隘而也不失为好人的沈世钧。不是人物塑造“撞车”,而是《围城》《半生缘》所写,本就是绝大多数具有共性的可鄙可悯的中国男人。如沈世钧,方鸿渐究竟不失为不坏的好人,如果是李梅亭祝鸿才(葛优老师:“合着坏水儿都我一人演完了?”),哪里还会有“自鄙”这一根筋;这也正是鸿渐堪怜之处。陈道明曾说塑造方鸿渐难也难,不难也不难,因为“钱老先生的高明之处是他把人物的复杂性、丰富性写透了。他写了人性的弱点,写了中国知识分子骨子里的劣根性,既是方鸿渐的也是我陈道明的。”(田小蕙专访陈道明《陈道明访谈录》)对于我们看客,悲哀的是方鸿渐如同一面镜子,看到他正如看到我们自身,看到他卑污的过去无法抹去一如看到让我们也自惭形秽的斑斑过往——陈奕迅唱到“试问谁可,洁白无比”(黄伟文作词《打回原形》)。既然人生没有童话,人生不是童话,那么真实世界里的方鸿渐,就注定拥有不了童话仙境里的唐晓芙。在此之前,他有的是肉欲(鲍小姐);自那以后,他只能有慰藉(孙柔嘉);从始至终,他只有这么一段爱情。

他再没爱情了。

长衫(第4集)

爱情没有了,爱情的载体,信件,也跟着要送还交割了。原著写道:

明天,他刚起床,唐家包车夫送来一个纸包,说小姐分付要回件。他看这纸包,昨天见过的,上面没写字,猜准是自己写给她的信。他明知唐小姐不会,然而还希望她会写几句话,借决绝的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忙拆开纸包,只有自己的旧信。他垂头丧气,原纸包了唐小姐的来信,交给车夫走了。(第115页)

剧里演来,方鸿渐并不如原著所写的“垂头丧气”,反是带着淡淡的冷傲,从晓芙家女用人手里接了纸包,另手递出自己同样用纸包的晓芙的来信,口里淡淡道:“把这个交给你家小姐。”——这又是典型的“陈道明式”不失傲骨的处理。但接下来的一帧戏我觉得是剧组的疏忽:方鸿渐回屋打开纸包,装信的是个糖果盒子。但事实上原著所写,这个糖果盒子是晓芙送给鸿渐的。原著:

唐小姐收到那纸包的匣子,好奇拆开,就是自己送给鸿渐吃的夹心朱古力糖金纸匣子。(第115页)

——剧里给“乌龙”到了鸿渐打开这个糖果盒子。显然,鸿渐把这个晓芙买给他吃的糖果盒子装晓芙的来信送还晓芙,更可见其伤痛之深。剧里这一粗糙,小说婉曲微妙处全失,遗憾,可惜。

接下来周经理委婉辞退方鸿渐一场戏,剧里演来与原著大不同。原著是周经理两次叫鸿渐去他办公室说话,剧里给糅合而为一场戏(这样处理好,精炼)。原著写方鸿渐的反应,实在是气量窄、欠成熟、易冲动、乏教养、少涵养,剧里则做了一些“美化”。原著写道:

周经理回家午饭后到行,又找鸿渐谈话,第一句便问他复了三闾大学的电报没有。鸿渐忽然省悟,一股怒气使心从痴钝里醒过来,回答时把身子挺足了以至于无可更添的高度。周经理眼睛躲避着鸿渐的脸,只瞧见写字桌前鸿渐胸脯上那一片白衬衫慢慢地饱满扩张,领带和腰带都在离桌上升,便说:“你回电应聘了最好,在我们这银行里混,也不是长久的办法。”还请他“不要误会”。鸿渐刺耳地冷笑,问是否从今天起自己算停职了。周经理软弱地摆出尊严道:“鸿渐,我告诉你别误会!你不久就远行,当然要忙着自己的事,没工夫兼顾行里——好在行里也没有什么事,我让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于薪水呢,你还是照支——”

“谢谢你,这钱我可不能领。”

“你听我说,我教会计科一起送你四个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费用,不必向你老太爷去筹——”

“我不要钱,我有钱。”鸿渐说话时的神气,就仿佛国立四大银行全他随身口袋里,没等周经理说完,高视阔步出经理室去了。只可惜经理室太小,走不上两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复能供周经理瞻仰。而且气愤之中,精神照顾不周,皮鞋直踏在门外听差的脚上,鸿渐只好道歉,那听差提起了腿满脸苦笑,强说:“没有关系。”(第120-121页)

剧里演来是:

周经理:“你回复了三闾大学的电报了没有?”

方鸿渐的反应并非原著里写的“忽然醒悟”登时发怒,而是以正常的对长辈对上司说话应有的语速语气温然问:“怎么啦?三闾大学的事儿我已经复电应聘啦。”

周经理:“你应聘了就好。我在想,你在我银行里这么混,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

方鸿渐笼袖轻点头,礼貌地专注倾听,试探性地接话:“您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今天就离……”(原著写方鸿渐反应:“刺耳地冷笑。”)

周经理:“你不要误会,我是说,你不久就要远行,至于薪水嘛,我还是可以照付的。”

方鸿渐听明白了,他彬彬有礼地保持气节,站起身来:“这份薪水,我不能要。”

周经理做手势解释,希望他不要坚执己见:“你听我说,我让会计科预支四个月的薪水,你带着路上用,这样就不必向你老太爷再要了。”

“我不要——”方鸿渐的气节节节升高,侧身离去,然而又分明克制着,他是缓缓侧身而离去,并不显得气急败坏或是气哄哄急躁躁,也并无原著中所写作态的滑稽“高视阔步出经理室”。他语气也无变化,音调也并未升高:“我有钱。”出门与进门的听差撞在身上,亦无气愤的失态。

总之,大抵这位“陈鸿渐”确是演出了原著“钱鸿渐”内心的气节与傲然,但却一概抹去了原著所写的“躁性”,举止言语节奏轻重皆与常无异,这既是诗礼人家应有应传的克己功夫,也或许还有更深一层——陈道明用这种平缓平静平常化的处理,反而是更深地表达了钱先生要在这一节里写出的方鸿渐:对“鄙吝势利的暴发户”(书里稍后边方老先生与方老太太晚饭桌上偏袒儿子怪周家不容人的话)的气愤——最深的气愤是什么?是不气愤,因为觉得你还够不着让我气愤的斤两。

另外还有一层,恐怕注意到的人更少:那就是鸿渐从失恋后,出门、上街、上班,不再以前一般西装革履、背带裤、皮鞋锃亮,而是换了一身长衫。到周经理办公室说话,他就是穿这一身长衫。一直到稍后边戏他搬离周家搬回家,告诉父亲收到三闾大学的聘电,都是这身长衫。过了几天才又西装上身。而这跟原著是相反的。钱先生很少在人物衣着上下笔墨,对主角方鸿渐的衣着也并不予特别的关注。他这里写到鸿渐的衣着还主要是为了凸现他受刺激时略显滑稽的漫画卡通般情态——形体变化:“鸿渐胸脯上那一片白衬衫慢慢地饱满扩张,领带和腰带都在离桌上升。”——显然,银行上班族方鸿渐先生这一日,如往日之常,仍着白衬衫、领带加腰带的西式“常服”。为什么陈道明在这儿偏偏要跟钱老作对?我仔细咀嚼,遮莫是陈道明借服装之变化,暗透某种消息——譬如这么解释是不是就可以:方鸿渐失去了晓芙,“觉得天地惨淡”(原著语),一段时间里失去了精神头,连带着也不怎么修饰打扮了。须知,在上海的租界里做事,必然得是西装革履油头锃亮的啊。方鸿渐之前不就全是这样吗。他这下不在乎了。心里不大所谓了。心思都被失恋之痛耗空了。没多少心思再能分给服饰衣着了。而且细细再琢磨,西装革履里面不但有心思,还有束缚;也许传统长衫的宽松轻软,会让他的身体、身心、心灵,也或者可能宽松轻软那么一时片刻。方鸿渐那段时间心里住满了情殇之痛,泰山崩于前恐怕也色不为变,故而他对周经理辞掉他这件事的反应之淡,之平静,之浑若无事,跟他穿的那件长衫其实正是一体之两面,一因之两果——都是晓芙给弄的。这身长衫就不动声色地折射了方鸿渐内心伤痛到疲累以至于麻木。与原著所写的躁性滑稽相比,这个麻木其内平淡其外恐怕更近于方鸿渐其时真实的心理和情态。方鸿渐这段时间心里、外表的“淡”,还表现在稍后边戏他从周家搬回方家,方老太爷正在大谈对周家的鄙夷“我们也不稀罕跟这种暴发户做亲家——”鸿渐是不想听老子念叨完,淡淡一点头:“我先走了。”陈道明曾说:“演员职业的魅力,在于其50%是一个心理学家。”(《演员还是心理学家 两种不同人的标准》,载2003年1月《北京现代商报》)我认为他对方鸿渐失恋不久后这一期间心理情态的把握和表现,堪称恐怖——钱老都“留白”之处,他陈道明给补白了。而这补白之“技”,也堪称高妙——神态言语举止之淡、换装之西服换长衫。

北京文艺台“每日文娱播报”节目2013年5月19日采访陈宝国,主持人问及他对“中年F4”(陈宝国、陈道明、张国立、葛优)其他三人的评价,陈宝国没有答些泛泛之词,言出必中:“道明是一个很聪明、极其聪明,而且很仗义的人。”

北京文艺台“春妮的周末时光”节目2017年2月18日采访蒋雯丽,主持人问及她对合作过的男演员的评价,蒋雯丽言及陈道明:“我觉得道明老师真的是一个非常智慧的人。他说他那个特别自豪的不是他拍过多少戏……(自豪的是)他是那个好像中国麻将冠军。我们拍戏的时候也是,有些演员就觉得,每场戏都有我,就是好像每个镜头都要对着我,就是才显得我重要,唉他就不是这样,有时候拍戏的时候,他就把脸给蒙起来啊,或者就只露个眼睛,唉我说你干嘛,你这个为什么要把蒙起来,只露个眼睛,他说观众,你想这么多集,老看你就看烦了啊,他说我不用一个劲儿的要给观众,这个老看见我,唉我就觉得他很智慧,对吧。就是你这个角色,不是说你一天到晚的老看你,而是靠你内在的,自身的那个魅力啊。”(荞麦按,唐人陈标《蜀葵》诗云,“得人嫌处只缘多”,正可为陈君道明所论注脚。)

电影《我心飞翔》有则花絮:说起陈道明,高晓松透着浓浓的敬意:“我们有一个镜头用的是广角,一大长条的血手印,特别震撼。陈道明是一个特别聪明的演员,拍这个镜头的时候,因为摄影机的机位有限制,只能从后面拍,我们就做了一块一模一样的透明布,透过血手印看陈道明写字。我也没要求写什么字,他想了一下,写了一个‘苦’字。写别的字从背面看别人不认识,而这个‘苦’字正反看都一样,而且特别契合人物的心境。陈道明真是太聪明了。”(2003年1月《文汇报》专访陈道明:《演员的至高境界是“无语”》)

——演员陈道明的“智慧”“聪明”,其一便是巧用心思于服装。就我窄目所及,很少有演员在角色服装(以及化妆、道具、造型、发式发型等)上下功夫有陈道明那么深,以服装之变折射人物之变,这应该也算是陈道明在表演界的一大“演法突破”。

如《二马》(1998):通过人物服装的变换来折射、来巧妙助推剧情推移与转折,来步步为营巧妙映发人物内心和情态的流水波澜,是陈道明在《二马》中表演一大亮色(详参鄙作《美凤求凰频换装》)。

再如《黑洞》(2002),可以说淋漓尽致展现了作为演员的陈道明用“服装”为道具,从不同侧面细微复杂地表现人物性格气质特征的演艺功力。

再如《卧薪尝胆》(2007),勾践监国太子之位被废,心情不免郁郁,这反映到着装上,便是他闲废在家,衣履不整,几绺头发散垂额前鬓边(5集);公子稽会接受了吴人所“赠”王仪卤簿,举国齐喑勾践几乎是“独”感奇耻大辱,已不再是监国太子不再是太子的勾践凌厉怒喝“击鼓升朝”,他拾级而上(6集),镜头里慢慢浮现出一个身形,虽锦绣华服而鬓发飘散,这不仅仅是他郁郁的心境,这还是他郁怒的心情,郁怒而不得勃发,一腔悲愤如野草般疯长四散,就是这飘散长发!

一直到2011年话剧《喜剧的忧伤》,陈道明仍是巧借服装这一妙手,映射了审查官情态和心理、审查官与编剧关系的转折,且引他自己的话:“我在塑造这个人物(审查官)时,是有意把前半段跟后半段脱开,形成巨大的转变和落差,因为剧本里他是一个古板的审查官,一个很生硬的人。你看我的服装设计都是很谨慎的,实际上这个人有禁锢感,做事说话都很规律、很刻板,他不光禁锢别人,把自己都禁锢起来了,我为了让他逐渐放开,身上穿的衣服也逐渐、慢慢解开。”(《南方周末》“2011中国梦践行者”系列专访之《陈道明:大家都在齐步走的时候,我可能在散步》)

再如《楚汉传奇》(2012),刘邦彭城败后逃回沛县,意态消沉,反映到服装上,就是外套脱下来,随意披在肩上;萧何赶来“怒谏”,他胡乱穿上,衣服歪歪斜斜的,破罐子破摔的惫懒情状毕现;等到他终于听进去了萧何的话,准备重振旗鼓再战霸王,于是乎推门而出——仗剑挺立,衣着齐整,弟兄们,你们的大王又回来了!按此处又可回参《卧薪尝胆》5集,勾践太子之位被废,闲废在宫,扶同不忘故主,专来奏事,勾践站起身来,边走边听,这时他的着装上有点变化,就是外袍是披在身上的,并非如以前随时穿戴整齐。陈道明的细节真是无微不至,无至不妙。

演员冯雷2017年4月14日做客花椒直播说道:“陈道明的剧本每一行,中间儿都有无数的小字。我说无数夸张一点儿,但都是标注。就是他做的人物阐述,做的功课。”善哉,艺术家对艺术创作的投入。这投入之深,由此而来的细节之妙,绝非等闲人粗粗看过而可梦见。

Ps,有网友说,荞麦花开写陈道明,笔法细腻,深究演员表演细节,一篇文长可达十万字,一部书长达百万字,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演员表演时,想过那么多吗。

笔者答曰,这个要从两个方面看。

一是如有网友“去年冬天”说得好,“有些人担心的所谓过度解读,基本就是键盘侠没干过艺术这一行,认为不就是演个戏,唱个歌,说段话,几分钟的事,有什么难的,谁能想那么多呢?可专业人士是拿这个当饭吃,每天琢磨的就是这点事,恨不得每个字都得揪出一个最完美的状态来,背后的功夫根本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在这个领域,我觉得不存在过度解读的问题,能看出多少都是好的。”

另一个方面,不同人看问题的侧重不同。譬如《卧薪尝胆》中5集这场戏,勾践太子之位被废,心情郁郁,闲废在家,衣履不整,几绺头发散垂额前鬓边,他与夫人谈“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表示要抓枪杆子,这样哪怕流放在外仍是军中有人,他让雅鱼去联络灵姑浮夫人,他自己则探探灵姑浮。灵姑浮来了(39:10),勾践书宫暗无一人,四壁灯火,盏盏如魅。勾践灰白麻布素衣,散发垂额,手执长炬,幽灵一般在书宫廊柱之间倏忽奔行,似小孩捉迷藏做游戏,更似疯子无意识搞诡异。灵姑浮:“太子?”一根柱后闪出一声怪异邪灵般的笑:“嘿嘿嘿,你,还敢叫我太子?”——“嘿嘿嘿”三声怪笑如枭,慑人心魂有木有!结束对话,摸到了灵姑浮对吴主战的立场,勾践心里是满意的,但这个略带神经质的废太子接下来又有两个异态举动:突然把手中火炬往灵姑浮一扔,灵姑浮忙接住;然后勾践转身,背对灵姑浮撂下句“下去吧!”;然后最诡异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勾践张开大袖作翅膀状,如飞鸟滑翔一般欢快而去……留下灵姑浮愣在原地。——这场戏我重视的是陈道明演出中的“异态”,印象中具有类似先锋实验色彩的历史人物演出,有张黎剧《大明王朝1566》中陈宝国所演嘉靖张开大袖扑棱翅膀(嘉靖是道长,修道求升仙。苏轼《赤壁赋》:羽化而飞仙?),及陈凯歌电影《荆轲刺秦王》中李雪健所演嬴政张袖赤足如孩童般在大殿上神经质奔跑来去。我重视的是陈道明的艺术手法。然而剧中演灵姑浮的演员陈之辉,他在《卧薪尝胆》开播十周年之际接受采访,记者问:“剧中有一场戏,灵姑浮将军面见被废黜的太子勾践(陈道明饰),感觉那场戏很有深意,您还有印象么?”陈之辉答道:“记得那场戏,他(陈道明)拿着火把,坐在台阶上试探我,试探我对吴国的态度、主战还是主和,我表态之后,他哈哈哈一乐,啪地把火把扔给我。其实扔火把给我的意思就是托付兵权,他当时非常需要军方的支持,好,我信任你,从此这个重担交给你了,这是他的表态。所以他登位之后就任我为司马。真的非常好,陈老师特别会利用道具,跟陈老师对戏真的可以学到很多。”——在陈之辉看去,这场戏的重点,在于陈道明把火把扔给他,潜台词是“托付兵权”。这个我就没注意到。我相信自己看戏的眼光之透辟,不在陈之辉之下;然而竟然见不及此。但我同时想,陈之辉只看到了陈道明妙用道具(火把)的内中深意,却似乎未注意并重视到陈道明这场戏里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略带神经质的“异态”。——也就是说,荞麦花开与陈之辉,对同一观察对象陈道明的表演,其观察与体会皆犁然有当,区别只在角度不同。合二者之见,乃见陈道明演艺之全体粲然。

一句话总结:在表演这个领域,我觉得不存在过度解读的问题,只要你是从观剧实际出发,论析逻辑通顺无误,能道出多少都是好的。

外套(第5集)

杨绛先生说:“我爱读方鸿渐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闾大学旅途上的一段。”(《记钱锺书与〈围城〉》)我不知道杨先生爱读这段究是为何;于我而言,爱看这段戏仅仅是或者说首先是因为观剧的轻松——看这段戏可以说是我看全剧观感最轻松的一段。其实这段旅程主人公们经历起来,一点不轻松,可以说是多经磨难,但我就是感到轻松——我感到的首先是他们的轻松,发自内心的轻松,疲累其筋骨而松活其心神的轻松。想来,这段的轻松,其核心在于单纯,就行路难吧,可除了行路难,人生的千难万难,都不需要去难。——行路之难结束之后,到了三闾大学,虽说喝热茶吃热菜沐浴热汤,但各种不想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糟心事儿也便开始排着队纷至沓来了。人生给你们放了个假,现在收假了。

这段戏第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就是方鸿渐的衣着。我们须记得,方先生在前边,用在“我你他”小姐家里麻将桌上赢来的钱买了那件他垂涎三尺的皮外套——这可是“损失个把老婆”换来的奇货哟。

这件皮外套钱先生买给方鸿渐后就没让他穿过(至少书里未给他穿的“机会”),想必一向讲究穿衣的陈道明或是内心颇为不忿,为方鸿渐抱不平,所以不动声色地将其披挂于远行内地去教书的方先生之身——书里交待,时当初秋,天气“变化不测”,这件宝贝皮外套作为主人漫漫长路抵风御寒之具,便派上它的用场了。剧中镜头皆有展现:它可以夜用为毛毯,搭在主人身上;也可日用为风衣,裹着抵御海风。

这个服饰细节真是不动声色的细腻啊——须知,原著里并未言明方鸿渐上船一路的穿戴,且在之前方老太太为远行游子收拾行装的笔墨里,也并未搞特殊待遇,特为提及有这件皮外套。且看原著写道:

他(方鸿渐)带三件行李:一个大箱子,一个铺盖袋,一个手提箱。方老太太替他置备衣服被褥,说:“到你娶了媳妇,这些事就不用我来管了。”方豚翁道:“恐怕还得要你操心,现在那些女学生只会享现成,什么都不懂的。”方老太太以为初秋天气,变化不测,防儿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带一个小铺盖卷,把晚上用得着的薄棉被和衣服捆在里面,免得天天打开大铺盖。鸿渐怕行李多了累赘,说高松年信上讲快则一星期,迟则十天,准能到达,天气还不会冷,手提箱里搁条薄羊毛毯就够了。(第139-140页)

伤情(第5集)

前文已预提及,方赵二人正拟从风大的甲板上回船舱,孙小姐突然从黑夜里的凳上“冒”出来,几人寒暄对话,方鸿渐对着孙小姐大吹“鲸鱼吞舟”大法螺。方鸿渐爱在女人面前卖弄其“好口才”,譬如对着鲍小姐大论其“医生是职业化的杀人”之怪谈(前文已提),对着唐小姐大谈其“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之奇论。

这一段“海上夜遇”,他对着孙小姐故技重施,大吹法螺,既非如之前在鲍小姐前“有意撩拨”,也非如在唐小姐前“表演口才”,而实在是借以填塞心神驱赶痛苦。正如曾在微博上邂逅的一句话,端的是刺心:“有多少人是用表面的嘻嘻哈哈掩盖内心深处的痛苦?”书里写道:

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阻这痛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

睡在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辛楣,你打得我到这时候还痛!”……

鸿渐笑得打滚道:“神经过敏!神经过敏!”真笑完了,继以假笑,好把心里的痛吓退。……

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辛楣不理他,鸿渐无抵抗、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虫蚀着他的心。(第150-152页)

素为人目为刻薄犀利的钱先生心实温厚,下笔哀矜,他妥帖地体贴方鸿渐失爱之痛,隐痛,深痛,长痛。上段所引四句,在薄薄三页纸之间,钱先生已再三致意焉。陈道明演这段,“变其形而不变其神”,在吹完法螺回到舱里后,“陈鸿渐”并没有如“钱鸿渐”那样“话唠”那样扭着辛楣叨叨那样唯是希冀以言语之充实来挽救内心之空虚(原著: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反倒是辛楣发现了孙小姐这女孩子“刁滑得很”这一新大陆,向着鸿渐滔滔不绝,鸿渐拉被埋住头哈哈大笑——笑完竟继之以泣,继之以粗听若无细闻乃得的一声短而轻的泣,却是戛然而止,杳然无声;辛楣端着茶杯笑着转身过来,脸上的笑凝住了,因为刚还装腔“哈哈”尖笑的鸿渐默然无声了,他于是走过去揭去鸿渐盖住头脸的薄被,轻声唤他:镜头下是一张显然凄然而又不欲外显其凄然的脸,我们细看,眼角分明有渗出的一滴泪。这滴泪量浅,洼在眼角欲干,并不泛滥涌出纵横脸面。他分明也不欲将自己的凄伤与泪渍示众——哪怕没有“众”,身边只有他走得最近的好友这唯一“一个”,他都不愿正面以示,博人哀矜,于是他略扭个头,再一翻身,侧向里壁而卧了。

这一段,陈道明以一声轻泣、一滴清泪、一个转身,将钱先生笔下那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就潜伏在我的伤口”的方鸿渐情伤劫余之哀矜情状表现得精绝传神,令观者怜伤无已;但在具体的表现细节上,却又不凛遵书本寸步不离,而反是不动声色地“排挤”了钱先生笔下那个“急救地找话来说……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的苦苦搜寻并死命要抓住救命稻草的方鸿渐,情不自禁地将人物印染上独属于陈道明的清冷底色——傲然自矜:我的泪从不泉涌,我的哀痛从不愿示众。聂明宇(《黑洞》)酒吧与妹话别,今后也许再也照顾不了这个自己最怜惜疼爱的亲人了,他左右躲闪着妹妹欲待刨根究底的眼光,强作欢颜而一滴泪在垂首际已猝然滑落眼眶到唇即涸;再如周校长(《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如友人薇蓝所写,“但他(周校长)终究选择了‘一个人面对’(死亡),吸烟也好,写信也好。周校长与陈道明的落寞,从来都无须听众无须观众,谢绝参观。”——陈道明变钱锺书之“形”而不变其“神”,他以陈道明特有的处理“偏嗜”处理“惯性”传方鸿渐伤情之“神”,不是求助于外(扭住辛楣),而是封闭于内(背对辛楣)。

——这,是他。这,那么早,就已经是他。

无用(第5、6集)

陈道明先生年岁渐老,反如人常说的男人越老如酒越醇,越是广受老中青各阶层欢迎几为“全民男神”,网上微博微信朋友圈各种鸡汤美文争先恐后托其名以求大行于世。譬如微博微信圈有段时间火了一篇署名“陈道明”的伪作《无用方从容》,大道老庄之道于今之妙用。那么话说回来,我们不妨从题中拈出“无用”二字,用于陈先生所演方鸿渐身上,可谓是再贴切不过。

钱先生在书里对他的主角方鸿渐早便下一断语:他是个无用之人。(第9页)前文也已提及,方鸿渐“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书后边柔嘉姑妈陆太太对这位侄女婿的考语。第369页)。这个本领不只是在社会上做事赚钱的本领,可以广义到一切办事的本领,应对生活中人生中大小各种问题的本领。有老话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其实还不妨补上半句“嫁汉嫁汉,有事能办”,譬如下雨天楼板漏水了,“老公怎么办?”又譬如现在不少女孩在相亲要求条件里赫然大书“要会换灯泡洗烟机罩”。虽然对不少志在澄清天下的男儿汉来说,“扫一屋”这个要求说出来就已经简直是侮辱是耻辱了,但人重要的是面对现实,一个“男人”,一个“经济适用男”应该要有的“本领”,首先就得是这些鸡毛蒜皮的肩扛手提修墙补漏啊。当然方大少爷如果一直是在老宅子里当大少爷靠祖荫靠老太爷靠收地租子养尊处优,那也无妨;可惜的是外患侵凌,方老太爷不得不离乡千里到租界做寓公,方大少爷也不得不踏上离乡千里远赴内地的谋生之旅,大少爷没得做,在在需费,事事要过手,各种问题层出不穷,真是个问题了。

话说上海赴三闾大学旅行团一行五人:赵辛楣、方鸿渐、李梅亭、顾尔谦、孙柔嘉。一路上办交涉出点子解决问题的首推赵李二人,以权谋作比,大抵赵辛楣算阳谋,李梅亭算诡计;以兵法作比,大抵赵算正兵,李算奇兵。此外顾尔谦一路马屁拍得各位旅伴(主要是李梅亭)舒舒服服的,于活跃气氛减轻疲劳提振士气不无微效;孙小姐作为唯一的女士她的存在就已经是对男士居多的疲乏苦累的长途征程的难得调剂润滑了可她偏还能偶露峥嵘给大伙一个惊喜帮大伙解决问题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旅途中的最大问题——在大家几乎走投无路之际成功找到铺保去银行取到钱,不得不说实乃四位男旅伴的“贵人”;小方童鞋则实在只是一个无用之人,尴尬滴存在。原著中对去三闾大学一路上方的“无用”,颇有几处涉笔:

首先是赵方组合,赵辛楣主外方鸿渐主内,赵负责办事,方负责等赵办好事——如同西天取经路上,大师兄负责打妖怪,沙师弟负责看行李:

船靠岸,辛楣和孙小姐带着行李去找旅馆,鸿渐留在码头上等李顾两位,辛楣住定了旅馆会来接他们。(第153页)

辛楣跟洋车夫讲价钱,鸿渐替孙小姐爱惜这顶伞。(第157页)

当然鸿渐可能自己也赶脚到自己太也没用太也没啥面子,于是乎他两次自告奋勇提出要勇挑重担,无奈每次都被赵辛楣扼杀于萌芽:

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我陪李先生就去。”辛楣看鸿渐一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换身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一团,西刺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西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笑。(第161页)

顾先生跟着上教育局,说添个人,声势壮些。鸿渐也要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梳头剃胡子,脸像刺猬,头发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第192页)

——看吧,不是我方鸿渐无用,是你们没给我表现自己有用的机会。但话说回来,条件大家同,为啥人辛楣收拾得衣履整洁仪容齐整呢,还是你自己起先就没抱着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嘛,仪表都如此放任,可以推见其为人行事亦必缺乏主动作为,凡事随众裹卷,甘于“被推着走,跟着生活流”(黄伟文歌词《最佳损友》。原著:鸿渐毫没主意,但仿佛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跟着人走,总有办法。(第187页)),因循苟且。客观原因之外,主观原因更为根本。这一点,方鸿渐自己显然也自认不讳:

鸿渐道:“我最惭愧了,这次我什么事都没有做,真是饭桶。”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贵人,坐在旅馆里动也不动,我们替他跑腿。辛楣,咱们虽然一无结果,跑是跑得够苦的,啊?”(第195页)

很有意思的是,令人不得不大摇其头的是,方鸿渐这个男人的无用甚至是比女人都比不过的无用。书中用孙小姐“反衬”他两次:

孙小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这桥走不完,胆子愈小。”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跟了上桥,这滑滑的桥面随足微沉复起,数不清的藤缝里露出深深在下墨绿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视着孙小姐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处。幸而这桥也有走完的时候,孙小姐回脸,胜利地微笑,鸿渐跳下桥堍,嚷道:“没进地狱,已经罚走奈何桥了!前面还有这种桥没有?”(第158页)

鸿渐忙叫:“我有个小手电。”打开身上的提箱掏它出来,向地面一射,手掌那么大的一圈黄光,无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孙小姐的大手电雪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于是辛楣下车向孙小姐要了手电,叫鸿渐也下车。(第159页)

——过个桥胆子“只有芥菜子这么大”(书后边汪太太嘲讽赵辛楣有心无胆语),还要靠孙小姐“领着”过;毫无旅行经验奋勇掏出手电,瞬间又被孙小姐“雪亮地光射丈余”的大手电映得黯然无光,只好比一根牙签。方鸿渐,你还能有用点么?所以全程结束时他问赵辛楣自己讨不讨厌?赵说话坦白算是一种美德:“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赴三闾大学这段,电视剧与原著具体情节颇有不同。或是对同类同质化情节进行归并精省,如原著里有几段坐汽车的描叙,剧里不必要迭次重复表现,故而精炼为了一段,只保留了最精彩的“替米戴上防毒面具”才让孙小姐坐的“四平势”牢坐的汉子和“内地人凶横,和他们没有道理可以讲”的苏州小寡妇一段。或是以乾坤挪移手大作时空换位,将原著里写的先后次序打乱重组,譬如被鸿渐嚷作“没进地狱,已经罚走奈何桥了!”的过桥,几乎是作者锺书先生集中了笔墨要促狭小方同志的胆儿小,这段在原著里是全程刚开始不久的事,在剧里给挪到了全程结尾,过了这桥,三闾大学已在望中。

至于具体细节上,改动也不少。譬如刚说的过桥,原著里写道:

走到那顶藤条扎的长桥,大家都下车步行。那桥没有栏杆,两边向下塌,是瘦长的马鞍形。(第157页)

剧里则处理为河中的几块凸出河面、散链般串成线的石头组成的“桥”。

又如原著写道:

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一团,西剌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西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第161页)

剧里方鸿渐此段的衣着,并未依照原著“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主要还是他那件长衫(此长衫前文已提及,并专节赏析过——丈人周经理给他摊牌时鸿渐所穿)。

剧里对方鸿渐旅程中表现出来的“无用”,与原著比,有增有减。

减,即是因前文所叙情节内容简省归并之故,上文已提及的原著中写其无用之处也一并遭受裁剪,最后几乎只剩下两个镜头可供我们玩味:

一是原著这段:

顾先生跟着上教育局,说添个人,声势壮些。鸿渐也要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梳头剃胡子,脸像刺猬,头发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第192页)

书里没写鸿渐听闻此话后的反应。但可以推想,听话者必然是有反应的。起码的感受是不爽。赵方二人可是(至少在外人看来是)一路携手走来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好基友啊,可是剧里演来,这儿赵辛楣竟冷不丁地当着外人站在外人一边指指点点方鸿渐起来:“你就算了吧,瞧你胡子拉碴那副样子,像个刺猬。那头上面,母鸡可以孵蛋了。会把人家吓坏的。”特别是指点着方鸿渐说到“那头上面,母鸡可以孵蛋了”,一壁侧头看着李顾等三人,站在方鸿渐的立场难免心头不泛起腹诽——胳膊肘往外拐竟给李顾等人点评起我来了!以下用文字慢镜头分帧解析陈道明表演:

1.方鸿渐首先是“愕然”,全没想到老赵还有这一出;

2.然后听到此话哈哈大笑的李顾自然免不了受小方童鞋斜上方撩出的毒箭般的小眼神一箭;

3.辛楣这突兀而出的一刀真是伤人,鸿渐心头的这个怨念是如此持久,可见这刀真是带了毒,后劲很长啊……怨念小眼神继续,不再斜射李梅亭而转向了赵辛楣;

4.哪怕在大家商讨已毕散去出门之际,鸿渐仍不能释怀,怨念小眼神继续,无人可射只有射向斜上方虚空;

5.但是方先生性格特质的深处是有一种鲁迅先生已经深深揭示鞭挞过的独属于吾国小男人的阿Q精神——怨念至极,不是奋起改变,而是自我消解——但见陈道明演去,方鸿渐当人去后,自顾自保持斜上方射出的小眼神怨念了有顷,还下意识不自禁地嚼着嘴里的烤山薯碎末,最后不是出拳猛地一捶桌子嘴里骂句“shit!”,而是眼皮一翻,身子顺势一个翻身往后——竟是揭过了这篇儿,只有当没发生过——是啊,还能怎样?

6.然后孤零零地趴在楼上栏杆处,望着赵李顾、孙小姐两拨人马分途去找铺保,自个儿当留守。但见方鸿渐同学还木有从刚刚的打击里缓过来,他无精打采地伏在栏边,一手呆呆地支颐,一手无力地挥起,缓缓两下便即耷下。

让我们再来看看方鸿渐听闻赵辛楣“坦白算是美德”的那句考语“你不讨厌,可你这人全无用处。”后的反应。原著写道:

鸿渐想不到辛楣会这样干脆地回答,气得只好苦笑。兴致扫尽,静默地走了几步,向辛楣一挥手说:“我坐轿子去了。”上了轿子,闷闷不乐,不懂为什么说话坦白算是美德。(第201页)

但电视剧里演来,陈道明果断又把“钱鸿渐”的反应替换而为了“陈鸿渐”的特色:并非直截了当地“气得只好苦笑,兴致扫尽”,而是如上文提及的受到辛楣奚落“你就算了吧,瞧你胡子拉碴那副样子,像个刺猬。那头上面,母鸡可以孵蛋了。会把人家吓坏的。”后怨念小眼神久不消解一个人默默虐出内伤而最后逼不得已阿Q一下自我消解——这儿他刚还涎着脸笑对辛楣,可恨辛楣这家伙嘴欠,我生也早,不懂时下网络流行语所谓“人艰不拆”给人留点地步;于是乎鸿渐的脸又“愕然”了:

——为神马?为神马?为神马每次总在我毫无防备之时插我一刀?这还是好基友吗?!怒摔!绝交!……如果时光阔以穿越,鸿渐这颗敏感脆弱的小心肝不免被时下这些网络流行语碾碎一地,但他毕竟不再是钱锺书的方鸿渐,他已是陈道明的方鸿渐,故而他的反应是典型的陈道明式处理——闷骚小男人不发一语只用斜向上撩的小眼神锁定背影默默杀死你。

末了,还是一个只有这样算了不算了又能怎样的默默垂下眼睑撇撇嘴角摇摇头阿Q一下以作收场。这令我想到《冬至》里陈一平被河东狮老婆血口大骂“你提着把破号(老婆厂里生产的乐器,吹的大号)要死啊!”身躯条件反射似的瑟缩而眼神里分明蜷伏着“不服”二字,但最终也没敢蹦出个屁来,只有默默消化了这俩字。而此处的摇摇头阿Q一下与上文刚提及的“眼皮一翻,身子顺势一个翻身往后——竟是揭过了这篇儿,只有当没发生过”如出一辙,统是陈道明为所演人物印染上的骨子深处的特质——不怎么动声色的惫懒。如《中国式离婚》里宋建平在火车站送走丈人和妻子后那个走远几步开始左跳右蹦的轻快背影,也是绝了,人物内心深处的惫懒就这样不怎么动声色地掀起一角。陈道明在细微处凸出他所演这些人物特别是小人物的特质,实乃一绝。

——前文提到,“剧里对方鸿渐旅程中表现出来的‘无用’,与原著比,有增有减。”我们上文说了“减”,下文说“增”。“增”,即是在书中没有明写方鸿渐无用之际,没有写出方无用的“事件”之际,剧里通过演员表情和动作的表演,侧面表现出来。譬如:

一行人精疲力竭到达吉安之前站,团队分工,仍然是赵李二人外出化缘(去银行看款子);顾方孙三人看行李,东倒西歪,疲惫已极。

这时赵辛楣李梅亭回来了,赵介绍情况,相当不乐观:“这一次啊,李先生的西装名片都不管用啦。说是,一定要再等三天——”方鸿渐做出一个夸张的惊诧表情,歪着头问:“几天?!”赵:“三天。”方鸿渐跟着连变三个表情连叹三口气,反应可谓极夸张之能事啊。

然后垂头丧气又埋头坐下。赵辛楣这时又道:“走吧。”方鸿渐仰起头,一脸“又怎么啦”的官司,好像赵辛楣是带孩子家长而自己是还可以耍孩子脾气大少爷作派的公子哥儿,很不想挪窝儿地问句:“去哪里呀!”——天地良心,你们仨在这坐着不动已经休息大半天了,人家赵辛楣俩人跑腿儿大半天回来还没喝口水歇会儿脚,叫苦叫累的该是谁?

赵辛楣任劳任怨地淡定答道:“找家旅馆先住下再说吧。”方鸿渐一脸遭不住罪的疲累,顺势一拍大腿,撑着站起来,哀嚎声“走……”——须知,同行的他算是青壮男子,老弱如顾尔谦,一声没吭,女弱如孙柔嘉,一声没唤。方鸿渐,你这个无用之人,还敢再出息点儿么?

——这一处,属于剧里在原著未写出处生空构造的笔墨。陈道明用精微的表演——或是细微的眼神、表情,或是生动的形体语言,配合他苦练有效的“江浙普通话”,生动地活画出毫无用处还最叫苦叫累的方大少爷的窝囊废形象,实乃演技妙手啊。

从赴三闾大学这段我们还可以作一个心理学上的推测:赵辛楣内心深处对方鸿渐必然得是嫌弃的。方比李顾等人差有一日半日之长者,不过“不讨厌”仨字耳。等到哪天讨了厌,哼哼。赵的性格,有时确乎妄自尊大一些,他不怎么遮掩修饰的时候,身上那种傲慢自大就像他初次在苏家见到方时,自然流泻出来了。但须知方脾气也大,他是绝不肯屈身放低甘做赵的下饭菜的。譬如书中有这样一个场景:

辛楣新学会一种姿态,听话时躺在椅子里,闭了眼睛,只有嘴边烟斗里的烟篆表示他并未睡着。鸿渐看了早不痛快,更经不起这几句话:“好,好!我以后再跟你讲话,我不是人。”(第223页)

两人平等相处时,方还能发个脾气,赵或许还要道歉;方走投无路投奔赵,而且是几次三番投奔之后的再一次投奔,时势大不同了,还能这样吗?方鸿渐自己没怎么拎清这点,倒是后边已成为他老婆的孙柔嘉眼光锐利,与丈夫吵嘴时一时急怒,言出如刀:

“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地,内地事丢了,靠赵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内地投奔赵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走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气节了。小心别讨了你那位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时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么脸见人。”(第372页)

方太太实在犀利得很——我们旁观者清,方鸿渐最后去内地投奔赵辛楣,可算是“事不过三”,多半只能是这一种黯淡前途——最后灰溜溜又溜回上海。没本事的人,可悯!可叹!

搂软(第5、6集)

陈道明在分析角色时谈到:“他(方鸿渐)特别看不起李梅亭这号人,敢喝他顶撞他。(去三闾大学)旅途中跟小贩、赶脚的,有时也不依不饶,很有中国人那种‘见了孬人搂不住火’的劲头儿,真碰到像小寡妇那样横的又都软了。”(田小蕙《陈道明访谈录》)这真是案头工作够深入,深入吃透了人物角色方能道出的含英咀华之言。原著中写去三闾大学途中方鸿渐对李梅亭的“搂软”,主要有三处,剧里都涉及到了。下作逐一“对勘”评析:

一是方赵背后论李“淫邪之相”:

原著写道:

辛楣跟鸿渐同房间,回旅馆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话。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对孙小姐的丑态没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个色鬼。他上岸时没戴墨晶眼镜,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个淫邪之相,我小时候听我老太爷讲过好多次。”鸿渐道:“我宁可他好色,总算还有点人气,否则他简直没有人味儿。”(第154-155页)

剧里演来:

辛楣跟鸿渐同房间,回旅馆后,俩人收拾着准备歇下。辛楣还坐着,鸿渐已躺下,他捂嘴打几个呵欠,刮刮手臂挠挠痒,开口道:“辛楣啊,你注意到没有,今天那个姓李的对孙小姐的丑态。”辛楣赞同道:“我早看出来了。此人啊,是个色鬼。我特别注意他摘墨镜后的那双眼睛。白多黑少——这是‘淫邪之相’,”——鸿渐半起身侧对辛楣插嘴:“我——我宁愿他——”,辛楣没容他把话插完,接着道:“我小时啊,听我老太爷讲过很多次,”——鸿渐继续以“原声复读”模式把嘴插完:“我宁愿他是个色鬼啊,还有点人的味道。”说着摆摆手,不屑地继续躺下,脸侧向另一侧,鄙夷道:“否则连人味都没有。”

二是找侯营长坐军车未果:

原著写道:

孙小姐道:“都是我一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倒没法损他了。

……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怕我挑眼,就这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第180页)

原著写此段方、李之斗,是此长彼消,方进李退,“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剧里演来则是针尖对麦芒,方、李几乎算是吵起来了,被赵顾劝住,且看——孙小姐可怜巴巴自责道:“都怪我,妨碍大家搭车。”方鸿渐摆弄着手里毛巾,靠着门柱,一壁慢吞吞说道:“李先生的箱子,也是个原因吶。”说话间头往一边侧,眼皮淡淡耷下来,脸上表情又是那惯常的冷酸的淡淡。与原著所写李梅亭软掉退让(原著: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倒没法损他了。)不同,李先生这次竟是“雄起”了,他转头对向方鸿渐,语气升高道:“事情,我是没有办好,刚才王美玉那里打茶围的钱,我一个人出好了。”(原著这句是在前边大家讨论找侯营长坐军车这个方案时:李梅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但李梅亭终究还是没自掏腰包,并因为此向方鸿渐大献殷勤,而愈被方鸿渐嫌恶。)方鸿渐如何能对李梅亭服软,他搂的就是这个软,迎着李梅亭也提高了音量:“我们不坐军车,也没关系呀。交际费是大家要平摊的,这是肯定的。这绝对是两回事啊!”说话间左手打着手势,赵辛楣一壁看着,遮莫这手势还有伸过去弃文从武触到李先生身上的可能?于是乎赶忙上前来间在俩人中间劝住。原著也有这句话,不过还是在前边大家讨论找侯营长这个方案时说的,剧里又“乾坤挪移”到此处了:鸿渐忍着气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也该大家出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话前鸿渐“忍着气”道,剧里演来却差不多是“提着气”道。

原著和剧里这段,平心而论,我看不上方鸿渐。买不到票子,大家都没辙,李梅亭自告奋勇找了条路子,出发点首先值得肯定(甭管其人值不值得肯定,这里不能因人废事),最后事儿没办了,也是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但从前到后,可曾见你方鸿渐出半个谋出半分力?一众人都对人家李先生没啥挑眼(本来这事儿李梅亭没半点不对的,哪怕走的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路子),就你事后跳出来阴阳怪气挑眼挑鼻子?自己屁用没有,挑眼是把好手。原著写李梅亭的服软退后,我看没道理;剧里演他硬气了一把,挺好;剧里陈道明演方鸿渐,把那方鸿渐对李梅亭没有道理的挑眼“搂软”,表现得更加“过分”——这,让方鸿渐无用又冷酸的特点更为凸显,令人观之愈憎。

冷酸“搂软”,跟人的无用,正是一体之两面。我们身边不乏这样的人:团队里,自己没啥用,不做事,做事的最后还落埋怨。正因为自己没用,才更爱“搂软”——好像虚张声势,以还能“搂软”这一点点“用”,掩盖自身之无用!所以,我很惋惜,电视剧里删掉了原著所写这段,虽不算“搂软”,可也算“挑眼”,很深刻地表现了方的“无用”:

李梅亭说这位侯营长晚上九点钟要来看行李,有问题可以面询。这些军用货车每辆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两件,开向韶关去的,到了韶关再坐火车进湖南。一算费用比坐公共汽车贵一倍,“可是,”李梅亭说,“到处等汽车票,一等就是几天,这房饭钱全省下来了。”辛楣踌躇说:“好是很好,可是学校汇到吉安的钱怎么办?”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个电报请高校长汇到韶关得了。”鸿渐道:“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是兜远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办到这样。方先生有面子,也许侯营长为你派专车直放学校。”顾尔谦说:“李先生办事不会错。明天一早拍个电报,中午上车走它妈的,要教我在这个鬼地方等五天,头发都白了。”李梅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鸿渐忍着气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也该大家出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辛楣桌下踢鸿渐一脚,嘴里胡扯一阵,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孙小姐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第178-179页)

——这段大家讨论找侯营长坐军车这个方案的情节,其实万不可弃啊!为神马?这段透骨般体现了方鸿渐大少爷不谙世事、因人成事的一贯作派。须知在社会上办事不同于在家等老妈子上菜,事情办法要一步步想的,而且往往是折衷的实际的方案,绝不能完美理想。当李梅亭提出方案,又对方案作出修订,方鸿渐突然插了句类似于晋惠帝惊问“何不食肉糜?”的嘴:“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是兜远路么?”——自己无用而复挑理如此,无怪乎李先生“怫然”而一语怼回。

三是为是否同去吉安争吵:

原著写道:

鸿渐道:“我想这问题容易解决。我们先去一个人。吉安有钱,就打电报叫大家去;吉安没有钱,也省得五个人全去扑个空,白费了许多车钱。”

…………

孙小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孙小姐背后向鸿渐翻白眼儿伸舌头。(第188-189页)

原著里从侯营长一节到几人为是否同去吉安争执,中间还有去南城、去宁都等几站点的情节,但电视剧统统省并了,直接移花接木到了一处——方鸿渐李梅亭为侯营长一事争吵未毕,赵辛楣劝架,“到里面去说”,于是乎镜头一切,由外屋到里屋,方李二人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竟已直接是“是否同去吉安”。好在电视剧并不是地理报告,不需要用精准刻度尺毫厘不差地比对行程站点,观众更关注的还是人物,人物之间的“相爱相杀”,所以方鸿渐们一路被黄蜀芹们使使缩地大法的招儿瞬间移千里也许是没啥人care的吧。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且看剧里演来方李二人又是如何激战升级:

且说一众人全都说要先走,留李梅亭一个人当留守儿童。赵方二人肯定是焦孟不离的,孙小姐是赵叔叔负有监护之责的,也要跟着赵方走;剩下便只有李顾二人。所以平心而论,如果分作两拨人先后走,赵方孙一拨,李顾一拨,还是允当,赵方孙三人谈不上“遇到事情各人都替自己打算”——问题在于顾竟没有起码自觉,不愿跟他的“同盟”李先生继续同盟,也要跟着先走,留李先生放单。于是乎不由得李先生不“升火”:“你们全去好了!”——方鸿渐插嘴:“呃呃呃……小点声好不好啊……”(原著里是没有这个插嘴的,显然,陈道明的方鸿渐是愈加凸显了方鸿渐处处跟李梅亭不对付这点)——李梅亭食指使劲敲击桌面继续光火:“什么同舟共济嘛!遇到事情各人都替自己打算!”赵辛楣讪笑打圆场:“你怎么会……误会到这种地步……”(原著里的描写是辛楣“诧异”二字,剧里演来却是身段更为柔软的圆场的感觉。话说演赵辛楣的演员英达最善于演这种讪笑着打圆场的戏,他日后在陈凯歌两部作品《霸王别姬》《梅兰芳》里演的戏楼经纪人角色,在各种场合里屡屡讪笑着解围破僵局,那是一绝啊。)顾尔谦拍拍李梅亭手臂,仗义执言:“那我不走,陪你等行李好吧!”辛楣道:“那究竟怎么办?要么我一个人先去?李先生,你总不会怀疑我吞没公款吧!要么我留下行李作押。”李梅亭见赵辛楣下矮桩,他也不是不会做人,于是就坡下驴,摆摆手道:“笑话!我绝不是以小人之心推测人的呀,”——方鸿渐再插嘴:“那说不准!”(原著:鸿渐自言自语道:“还说不是!”剧集改方鸿渐自言自语的咕哝嘟囔为陈道明一手撑着脸一边酸酸的“挑衅”,方之“搂软”力度无疑更大。)李梅亭看方鸿渐针对他,掉过脸来:“我说话一向是直率的,啊,”脸再转向赵辛楣:“你一个人领了钱,是向前进,还是向后退,你一个人是做不了主的呀,”——冷言酸语的方鸿渐一下炸毛了,他猛地要打断李梅亭,双手一摊比划着亮高嗓门:“那我们四个人——”李梅亭来个反打断,截住方鸿渐:“还是要大家共同打听消息才决定是前进还是后退——”可是方鸿渐是箭上了弦,哪容得李梅亭顺溜说完,他又一次开启原声复读模式,争着要说话:“那我们四个人——”,这话被李梅亭的话淹下去了,方鸿渐继续原声复读,狠狠摊开手做手势,加重语音:“我们四个人先去!是不是大多数!是不是啊!”声色俱厉。李梅亭看看是被压下去的节奏,老顾一路跟老李差不多算是松散联盟,一看己方守不住阵,从背后拍拍老李肩背:“老李呀,今天你很累,我们回屋休息去吧。”再加之赵辛楣迫不得已还是提出大家还是共同行动这一原始方案,李梅亭遂携顾尔谦悻悻而去。

——以上三段戏,演员运用表情、眼神、台词及肢体语言,在细节部分对原著作了丰富和改动,陈道明处理方鸿渐“搂软”李梅亭,比原著文字白描勾勒丰满立体了许多,并创造性地运用类似复读机“原声复读”这一模式,强化了方鸿渐酸腐气息下对李梅亭“搂软”的力度——“原声复读”,是气急败坏的险躁失态,方鸿渐不复有陈道明之前赋予他的气定神闲(譬如在鲍小姐引诱下的情态),而是搂着李梅亭这他十分瞧不上的人就是生怕搂慢了搂丢了打不着了的一溜重复喊打。在以上所析三段的第一、第三段,陈道明都用了“原声复读”这一技术手法强化方鸿渐的急躁,因此这不得视为陈道明无意识的偶一临场发挥,必须是他有意识的人物和表演设计啊。脑子灵,鬼点子多!

做戏(第7集)

五人旅行团到达三闾大学。校址所在湖南省那个小县城“平成”,并非实有,为钱先生杜撰。据有“钱学家”考证,三闾大学原型为国立师范学院,校址在湖南省安化县蓝田镇,故俗名“蓝田师范学院”。“平成”之名,就与“安化”有关——据说是取自“平安成化”一语。而本为躲避日本炸弹而不得不于内地穷乡僻壤觅址建校终于觅得的“平成”,竟在若干年后成了日本天皇的年号,这恐非钱先生始料所及^_^——当然,日本“平成”之年号,也是来源于中国古籍《史记》:“内平外成。”(《五帝本纪》:“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

各位新老师按部就班展开教学新生活,事事难于尽表。从赏鉴陈道明演艺的角度,本段有一小节不可不细细拆解——孙小姐来信告诉方鸿渐,刘东方听人说方鸿渐骂他讲书的错误,请方小心;方鸿渐猜多半是韩学愈捣的鬼,于是乎定下计策,第二天去刘东方那做了一出好戏,终于与刘结成“抗韩同盟”。

原著写道:

早晨他还没醒,校役送封信来,拆看是孙小姐的,说风闻他上英文,当着学生驳刘东方讲书的错误,刘东方已有所知,请他留意。鸿渐失声叫怪,这是哪里来的话,怎么不明不白,添了个冤家。忽然想起那三个旁听的学生全是历史系而上刘东方甲组英文的,无疑是他们发的问题里藏着陷阱,自己中了计。归根到底,总是韩学愈那浑蛋捣的鬼,一向还以为他要结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鸿渐愈想愈恨,盘算了半天,怎样先跟刘东方解释。

鸿渐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孙小姐在看书,见了他,满眼睛都是话。鸿渐嗓子里一小处干燥,两手微颤,跟刘东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气说:“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说——我也是人家传给我听的——刘先生很不满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组上课的时候,常对学生指摘我讲书的错误——”

“什么?”刘东方跳起来,“谁说的?”孙小姐脸上的表情更是包罗万象,假装看书也忘掉了。

“——我本来英文是不行的,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为刘先生的命令,讲错当然免不了,只希望刘先生当面教正。不过,这位同事听说跟刘先生有点意见,传来的话我也不甚相信。他还说,我班上那三个旁听的学生也是刘先生派来侦探的。”

“啊?什么三个学生——孙小姐,你到图书室去替我借一本——呃——呃——商务出版的《大学英文选》来,还到庶务科去领——领一百张稿纸来。”

孙小姐怏怏去了。刘东方听鸿渐报了三个学生的名字,说:“鸿渐兄,你只要想这三个学生都是历史系的,我怎么差唤得动。那位散布谣言的同事是不是历史系的负责人?你把事实聚拢来就明白了。”

鸿渐冒险成功,手不颤了,做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道:“韩学愈,他——”就把韩学愈买文凭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说出来。

刘东方又惊又喜,一连声说“哦”!听完了说:“我老实告诉你罢,舍妹在历史系办公室,常听见历史系学生对韩学愈说你在课堂上骂我呢。”

鸿渐发誓说没有,刘东方道:“你想我会相信么?他捣这个鬼,目的不但是撵走你,还要叫他太太来顶你的缺。他想他已经用了我妹妹,到那时没有人代课,我好意思不请教他太太么?我用人最大公无私,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丢了饭碗,我决计尽我的力来维持老哥的地位。喂,我给你看件东西,昨天校长室发下来的。”

(第240-241页)

这段戏陈道明演来,还是前文已析的,概略言之,是替换“钱鸿渐”的性躁心虚胆儿颤而为“陈鸿渐”的笃定神凝气场十足,略夸张说,陈道明一定程度上是抛开了原著,直接真身上阵。黄山谷论作诗有“夺胎换骨”,陈道明庶几可当^_^?且慢镜头逐帧比对原著解析:

首先是接到孙小姐的“示警”信,原著写道方鸿渐是“失声叫怪”,这又是钱先生前后一贯加在方鸿渐身上的轻躁不稳之气性;陈道明演来,简直有他十年后演《少年包青天》八贤王、《长征》蒋中正的气凝神定——他先是双目一张头颈一缩,这个“微动作”就把原著里幅度大的“失声叫怪”四字交待了;然后一手蹙额微示烦心;接着,陈道明是用一个借助道具的细节动作肢体语言表示“烦怒”——他凝着脸拧着眉,一下一下解下围脖,头不抬眼不转,一扬手把围脖往身右前方椅子上扔去。

次日,方鸿渐到外语系去。书里写道:“鸿渐嗓子里一小处干燥,两手微颤,跟刘东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气……”全然一派一贯出不得众惯于怯场的土包子怀揣着心虚不得不上台盘的低眉下眼的惴惴。但陈老师骨子深处自带冷傲高贵人不可迫的气场就高大上多了,但见“陈鸿渐”轻撩门帘,缓步笃定入得外语系办公室门来,抱着暖炉(此细节好,时正岁尾)的孙小姐回过头来,发现是方先生,膝跳反射是张口欲语,方先生举手示意她不必开口,同时眼皮耷下抚慰她一切我都hold得住——甫一进门,气场已足!然后双手笼袖,有如十年后所演文华贵重自矜自赏的八贤王,若无其事般略垂眉笃定走过来,绕到正在伏案的外语系系主任刘东方身侧站定,试探性轻声道:“刘先生。”再大点声:“刘先生!”刘东方终于听到,抬头回转来:“哟!方先生!请坐!”伸手让着边上藤椅,热情寒暄。方鸿渐开口了,哪是原著里写的“略事寒暄,鼓足勇气说”,直接是直奔主题,但见他竟然伸手一压(这个手势好霸气!),表示无须坐,直接谈事:“我听,外面同事讲,他们,也是听别人说的,说刘先生,对我教的英文课,不满意,”(逗号表示顿挫,陈道明早年演艺生涯里,已是惯用话剧台词的停顿顿挫来掌控制造节奏感~)刘东方听他“罪人”倒先打一耙直接兴师问罪,倒是自己这方好像输了理,赶忙解释,他两手一摊,仰脸对抗笼袖站立身前微弯腰的方鸿渐的压迫感:“怎么可能呢,谁说的?”方鸿渐成功掌控先机与主动,笃笃定定不让不谢坦然坐下,正对刘东方继续扩大战果:“我还听说啊,我们班上,有三个同学,也是刘先生,派去侦探的,”(说话时语音绝非“钱鸿渐”的喉咙干涩语音轻颤,而是陈道明式的气场凝定,而且两眼一直锁死刘东方,更是陈道明独有的予人的压迫感)刘东方更坐不住了:“啊?三个同学?”方鸿渐微一点头,好整以暇听你下文的赶脚。刘东方搓搓手,以借书领稿纸名义把孙小姐打发走,方鸿渐顺势把身子靠在藤椅圈背上,颇有大高手气定神闲看你出招之味。然后刘东方问这三个学生的名字。方鸿渐微微点头,一一道出。刘东方呵呵一笑:“方先生,这三个学生都是历史系的,我怎么差得动啊。”方鸿渐听闻此语,身躯前倾,面容凝思。(方先生演得一手好戏啊!)刘东方继续启发式诱导(哪知其实是被诱导^_^):“散布谣言的,会不会是他们的负责人,你说呢?”方鸿渐在凝思里缓缓道出仨字儿:“韩 学 愈!”然后做出恍然之表情,与默契在心的刘东方缓缓凑近,脸上浮现出同仇敌忾,压低声音郑重道:“他那个克莱登大学,本身就是假的……还有那张文凭,是从爱尔兰骗子手里买的……”这段戏,陈道明易原著里所写的心惊胆颤冒险出击而为气凝神定坦然叫阵。其途不同,其效同^_^。

旁逸一笔:原著中有汪太太做媒,让刘先生的妹妹刘小姐、“女生指导”范小姐与方鸿渐、赵辛楣相亲的情节。关于范小姐的眼镜,小说著者钱先生大起谈兴:

范小姐眼睛稍微近视。她不知道美国人的名言--

Man never make passes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原注:男人不向戴眼镜的女人调情。〕

可是她不戴眼镜。在学生时代,上课抄黑板,非戴眼镜不可;因为她所认识的男同学,都够不上借笔记转抄的交情。有男生帮忙的女同学,决不轻易把这种同心协力、增订校补的真本或足本笔记借人;至于那些没有男生效劳的女同学,哼!范小姐虽然自己也是个女人,对于同性者的记录本领,估计并不过高。像一切好学而又爱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脚无边眼镜;无边眼镜仿佛不着边际,多少和脸蛋儿融化为一,戴了可算没戴,不比有边眼镜,界域分明,一戴上就从此挂了女学究的招牌。这副眼镜,她现在只有看戏的时候必须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会:不但梳头化妆需要它,可以观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换上衣服,在半身着衣镜前远眺自己的“概观”,更需要它。(第255页)

按钱锺书先生《容安馆札记》第九则: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十一回至记“上海婊子大行戴墨晶眼镜”。《天花乱坠二集》卷七灯谜有“妓女带眼镜,打唐诗一句──美人娟娟隔秋水。”民国初年,女学生仍以此物与口脂面泽同为妆饰。《南亭四话》卷四嘲女学生云:“一条辫子直长拖,不着绫绸不着罗。我道是谁真失敬,原来中国主人婆。”忆当年有诗云:“任伊临去秋波转,总觉销魂隔一层。”《小仓山房诗集》卷十九《嘲眼镜》:“纵使穷千里,终嫌隔一层。”倘其如《肉蒲团》第八回所谓“凡近视的妇人,标致者多,丑陋者少,聪明者多,愚蠢者少”乎?

——钱锺书先生昌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然则美国人的名言--Man never make passes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原注:男人不向戴眼镜的女人调情。〕吾国则“凡近视的妇人,标致者多,丑陋者少”此岂非“东海西海,心理迥异”乎?小抬一杠,钱公勿怪^_^

重逢(第9集)

鸿渐被柔嘉“千方百计”嫁到,俩人离开三闾大学,到桂林坐飞机经香港回上海。在香港与赵辛楣重会,经老友建议,以最经济简省的方式在港结婚。离港前去山上拜会赵老太太,竟不期与苏文纨重逢。这段戏颇值一谈——陈道明在表演里如前面所析,减弱了“钱鸿渐”卑促不安的成分,往骨子里凸画了“陈鸿渐”自尊受摧折之痛、敏感自傲的性格底色。

且看落座后,原著写道:

文纨问辛楣道:“这位方太太是不是还是那家什么银行?钱庄?唉!我记性真坏——经理的小姐?”鸿渐夫妇全听清了,脸同时发红,可是不便驳答,因为文纨问的声音低得似乎不准备给他们听见。辛楣一时候不明白,只说:“这是我一位同事的小姐,上礼拜在香港结婚的。”文纨如梦方觉,自惊自叹道:“原来又是一位——方太太,你一向在香港的,还是这一次从外国回来经过香港?”鸿渐紧握椅子的靠手,防自己跳起来。(第315页)

这段原著写来,方鸿渐的反应可以四字概括——“又窘又气”。但陈道明的诠释只有一个字:“耻!”且看剧里演来,苏文纨对赵辛楣耳语:“这位方太太,是不是还是那家银行,哦,钱庄,我记性真坏,那经理的小姐?”方鸿渐不是如原著所写“脸发红”,而是缓缓低下头,不是无脸,而是摁住性子——远镜头隐隐看到他咬牙凸出的腮棱。赵辛楣:“这是我同事的小姐,上礼拜刚在香港结婚的。”苏文纨装作恍然,一个拉长调子的“哦……”:“原来又换了一位。”“陈鸿渐”的反应不是如原著所写“紧握椅子的靠手,防自己跳起来”(躁性),而是毫无窘迫、旁若无人般凝定气场,侧目冷视,这已然是陈道明本人特有的霸气“侧漏”,十年后他演康熙、蒋公的帝王范儿初露端倪。

接下来辛楣为鸿渐仗义出头,拿苏文纨的先生曹元朗开玩笑。原著:

辛楣道:“不敢当。我还是你们结婚这一天见过曹先生的。他现在没有更胖罢?他好像比我矮一个头,容易见得胖。在香港没有关系,要是在重庆,管理物资粮食的公务员发了胖,人家就开他玩笑了。”鸿渐今天来了第一次要笑。(第315-316页)

剧里演来,“陈鸿渐”不是“要笑”,而是直接就恣意大笑,毫不掩饰。个人分析,钱先生原著写方鸿渐“要笑”,力度真是恰到好处,分毫不爽——方鸿渐必然不会放过报复的快感,故而必有一“笑”字;但方鸿渐或许还留有一念之仁——过去毕竟是自己“对不起”苏文纨在先;再有,方毕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留学生,在公众交际场合,应该是既有家风教养,又有欧洲绅士之风的熏陶,对女士必然是要稍存体面、不为已甚,所以钱先生着一“要”字,境界全出——要想笑,又忍住,这克己功夫,必须有。但陈道明是何等样人?骨子深处镌刻了中国传统文人的敏感自尊和中国传统男人的不尊重女人的大男子主义的大男人!故而他抓住这一好友“助攻”的瞬息即逝的良机临门一脚果断破门,毫无忌惮地仰天哈哈一笑,畅怀惬意之至,自然毫不理会苏文纨脸红憋气的反应了——或者说,这正是他快意之所在。(第2集方鸿渐到“我你他”小姐家“相亲”,“陈鸿渐”之不尊重女士与此差相仿佛……)

苏文纨今非昔比,伶牙俐齿反击,对赵老太太略带撒娇告状道:“伯母,我看辛楣呀,不比从前那么老实,心眼儿也小了许多,恐怕,跟他这一两年来,结交的朋友有关系。”——原著里写方鸿渐听闻苏文纨此语,“又紧握着椅子的靠手”,剧里演来,肢体语言化为凌厉眼神:方鸿渐眼珠子盯在虚处,含怒左右转动,骤然一个斜射,冷目如电,激射浑不在乎的苏文纨!

苏文纨见好就收,与赵老太太道别。原著写道别时“鸿渐夫妇站着”,这是应有基本礼节;而剧里演来,陈道明的改动是特别精彩的丰富发挥——1.苏文纨道别“伯母”,起身要离去,众人都起身,这是自然反应,方鸿渐也下意识随众作势起身;2.但他的内心是不想起身的,所以陈道明的表演是方鸿渐缓缓起身,在众人都已经站起时,他仍然是“半起身”、弓着腰只站起来一半;3.辛楣轻声“提醒”好像忘了似乎还应该保持起码的面上礼节——与方鸿渐夫妇道个别——的径自出外的苏文纨:“方先生夫妇也在招呼你呢。”——听闻此语,本来作势似乎要站起来的方鸿渐似乎倒笃定了,反倒大喇喇干脆一屁股坐下来。陈道明是从不肯吃亏的人!他让方鸿渐在此一轮的攻防战中先发制人,与其让你无礼,还不如我无礼在先!(曹孟德颔首: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使天下人负我!方先生,做得好!宁可我无礼人,不可人无礼我!^_^)4.苏文纨假模假式心高气傲“伸手让柔嘉拉一拉,姿态就仿佛伸指头到热水里去试试烫不烫,脸上的神情仿佛跟比柔嘉高出一个头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头上”(引号内为原著的精彩描摹),方鸿渐坐在沙发上一副任谁不理的任性——我汗,这两位任性的主,您不是主,您是客,您这不生生让夹在中间的主——赵老太太局促不安么。还有没有个做客做小辈的礼节?

原著写这段方、苏重逢戏码,方鸿渐全程被苏文纨的炮火覆盖,以至钱先生稍后“补注”道:

鸿渐闷闷上车。他知道自己从前对不住苏文纨,今天应当受她的怠慢,可气的是连累柔嘉也遭了欺负。当时为什么不讽刺苏文纨几句,倒低头忍气尽她放肆?事后追想,真不甘心。(第319页)

但剧里陈道明演来,却把这个事后追想的真不甘心,替换而为了刀枪对战的快意恩仇(毫无顾忌甚至是故意恣意的仰天哈哈冷笑、凝然端坐目射冷电、半起身又坐下故意不为礼),也算是替鸿渐兄出了口鸟气?^_^

闲淡(第9集)

前文已数度言之,钱先生笔下的方鸿渐,颇有些“一碰就炸毛”的猴急性躁;但陈道明的演出则似与之全然不同,更多带有陈道明本人的气定神闲,好整以暇——这种意态自若的闲淡情状在他其后20多年的演出里时能见到。我想这种蕴藉闲淡之风度仪态,可能是书香之家的陈道明从家世的文化血脉深处带来的。且看下面两场在港时的室内吵嘴戏。

初到香港,鸿渐撇下坐飞机不舒服的老婆跟老友辛楣出去吃晚饭,回到旅馆,原著写二人又是一番吵嘴,但剧中演去,几乎只有新妇单方挑战迹近“挑事”,新郎这边则一概以兰花拂穴手于雍容自若闲庭信步中挥洒化之,意态风流潇洒之至啊。

先引原著:

……鸿渐才理会,撇下她孤单单一个人太长久了,赶快跑回旅馆。经过水果店,买了些鲜荔枝和龙眼。

鸿渐推开房门,里面电灯灭了,只有走廊里的灯射进来一条光。他带上门,听柔嘉不作声,以为她睡熟了,放轻脚步,想把水果搁在桌子上,没留神到当时自己坐的一张椅子,孤零零地离桌几尺,并未搬回原处。一脚撞翻了椅子,撞痛了脚背和膝盖,嘴里骂:“浑蛋,谁坐了椅子没搬好!”同时想糟糕,把她吵醒了。

……

鸿渐急得坐在床边,伸手要把她头回过来,说:“我出去得太久了,请你原谅,哙,别生气。我也是你教我出去,才出去的——”

……

鸿渐放手,气鼓鼓坐在那张椅子里道:“现在还不是一样的吵嘴!你要我留在旅馆里陪你,为什么那时候不老实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存什么心思!”

……

鸿渐冷笑道:“一个陌生人肯对你这样,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

……

柔嘉霍地坐起,睁大眼睛,脸全青了:“你把咱们的事告诉了赵辛楣?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一定向他吹——”说时手使劲拍着床。

鸿渐吓得倒退几步道:“柔嘉,你别误会,你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解释。你欺负我,我从此没有脸见人,你欺负我!”说时又倒下去,两手按眼,胸脯一耸一耸的哭。

……

鸿渐道:“这些话不必谈了,我不听他的话,一切随你作主——我买给你吃的荔枝,你还没有吃呢,要吃么?好,你睡着不要动,我剥给你吃——”(第308-311页)

且看剧里演来:鸿渐拿着水果回到旅馆,轻手轻脚推开门又合上门,他摸黑靠向床边,踢到了椅子,自然有“哎!”一声,却并不似原著里骂声“混蛋!”弄醒了柔嘉,太太侧卧床上背对他哀怨道“我一个人死在旅馆里都没人来理会”,鸿渐不似原著里所写猴急性躁(“鸿渐急得坐在床边,伸手要把她头回过来”),而是如很有耐心的大人哄顽皮好动的小孩似的,一壁站起身来慢悠悠附身靠近妻子,一壁嘴里拖长降缓调子“哎……哎……又来了……又来了……”带着温然微笑轻拍拍妻子手臂:“对不起……请原谅……啊~”接着,面对妻子“不要把汗手碰我”的抗议,“陈鸿渐”不是如原著中所写“鸿渐放手,气鼓鼓坐在那张椅子里”,而是面带好像是大人应对几岁孩子娇憨顽皮的无奈又纵容又不得不安抚的神情微笑道:“我说啊,你想叫我陪你,你就告诉我吧~”然后到太太知道鸿渐竟把她可能有孩子这件隐私告诉了辛楣于是乎“我不饶你!我不饶你!”鸿渐也不是如原著所写“吓得倒退几步”而是带着放任爱人的娇嗔薄怒的几分怜爱任小粉拳雨点般倾(轻)洒在自己坚实的手臂和胸膛上,安慰太太“你听我慢慢的给你说,好吧?”听任太太在床上一个人粉泪雨下好似惶惶不可终日,这位先生还真不是钱先生笔下那个随之惶然手足无措的方先生——而确然是陈先生,看陈道明先生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雍容笑意看着太太捶地(床)哭着发狠“好啊!你一个人去结婚吧!别来勉强我!”,他竟是如十年后演《少年包青天》中八王,自具一派闲适雍若之意态风流,自然地随意撩撩耳垂,几声舒缓醇和的笑声“呵……呵……呵……”自然泛起,他交叉十指,叠在腹前,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继续温言慰抚已抓狂的太太:“好好好……我一切由你做主,好吗?”接着行继言出,有言有行,给老婆剥买回来的水果喂她吃——我唯一的不解就是,原著写此水果为荔枝,剧里则为菠萝,为何?但这荔枝换为菠萝,真让陈道明没白瞎这个细节处理——且看柔嘉破涕为笑(女人果然好哄),坐起来吃丈夫喂的水果,鸿渐扯下一大片菠萝,凑到柔嘉嘴前,轻声道:“张开嘴。”柔嘉一时倒娇羞起来,鸿渐继续柔声道:“诶,张大点儿!”妻子更不好意思了,禁不住丈夫一叠声儿的“张大点儿,诶,张大点儿~”(好似逗小孩子!)柔嘉终是笑意盈盈张开嘴来咬住了这块菠萝,鸿渐继续道“张大点儿~”把菠萝轻轻往妻子嘴里送~细细体味,此水果由钱书“荔枝”改为剧中“菠萝”真是大妙——唯有大块的菠萝片儿而不是小小的荔枝颗儿,才有嘴“张大点儿”再“张大点儿”啊!好演员善假于物,道具变了,台词和动作的细节处理跟着变,变得像道具为这台词和动作量身定制。临场创作,即兴发挥,演戏的美妙,尽在于此。这一幕真是温馨,笔下犀利(刻薄)的钱先生舍不得为身入围城的夫妇多施舍哪怕那么一点儿温热,陈道明和吕丽萍这一场戏的演出——特别是喂食菠萝片儿这一细节的精彩“改戏”发挥——让观众相信,他和她之间并不是从无温爱的,他和她之间,在鸡毛一地的吵嘴间隙里,并不是毫无恩爱的。

再看下一场室内吵戏。从山上辛楣住处受苏文纨气回旅馆,原著写二人之暴风骤雨更甚于前番,但剧中演去,似乎仍然只有新妇“得理”不饶人就嫌事儿不够大,新郎这边则仍似好一圈太极拳“云手”绵绵化去老婆凌厉攻势,只在最后退无可退时反撩一掌,以示薄惩。

先看原著:

鸿渐闷闷上车。……回到旅馆,茶房开了房门,鸿渐脱外衣、开电扇,张臂当风说:“回来了,唉!”

……

她的话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许多调味的作料。鸿渐没法回驳,气哞哞望着窗外。柔嘉瞧他说不出话,以为最后一句话刺中他的隐情,嫉妒得坐立不安,管制了自己声音里的激动,冷笑着自言自语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是——吹——牛。”

鸿渐回身问:“谁吹牛?”

“你呀。你说她从前如何爱你,要嫁给你,今天她明明和赵辛楣好,正眼都没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没追到罢!男人全这样吹的。”鸿渐对这种“古史辩”式的疑古论,提不出反证,只能反复说:“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柔嘉道:“人家多少好!又美,父亲又阔,又有钱,又是女留学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还要跪着求呢,何况她居然垂青——”鸿渐眼睛都红了,粗暴地截断她话:“是的!是的!人家的确不要我。不过,也居然有你这样的女人千方百计要嫁我。”柔嘉圆睁两眼,下唇咬得起一条血痕,颤声说:“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

此后四五个钟点里,柔嘉并未变成瞎子,而两人同变成哑子,吃饭做事,谁都不理谁。鸿渐自知说话太重,心里懊悔,但一时上不愿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到船公司凭收据去领船票,这张收据是前天辛楣交给自己的,忘掉搁在什么地方了,又不肯问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见那张收条,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长江里前浪没过,后浪又滚上来。柔嘉瞧他搔汗湿的头发,摸涨红的耳朵,便问:“找什么?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据?”鸿渐惊骇地看她,希望顿生,和颜悦色道:“你怎么猜到的?你看见没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装的口袋里的——”鸿渐顿脚道:“该死该死!那套西装我昨天交给茶房送到干洗作去的,怎么办呢?我快赶出去。”柔嘉打开手提袋,道:“衣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随手交给茶房!亏得我替你捡了出来,还有一张烂钞票呢。”鸿渐感激不尽道:“谢谢你,谢谢你——”柔嘉道:“好容易千方百计嫁到你这样一位丈夫,还敢不小心伺候么?”说时,眼圈微红。鸿渐打拱作揖,自认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别把吃东西来哄我。‘千方百计’那四个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鸿渐把手按她嘴,不许她叹气。结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着橘子水,问苏文纨从前是不是那样打扮。鸿渐说:“三十岁的奶奶了,衣服愈来愈花,谁都要暗笑的,我看她远不如你可爱。”柔嘉摇头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愿意相信她丈夫的话。鸿渐道:“你听辛楣说她现在变得多少俗,从前的风雅不知哪里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会变得惟利是图,全不像个大家闺秀。”柔嘉道:“也许她并没有变,她父亲知道是什么贪官,女儿当然有遗传性的。一向她的本性潜伏在里面,现在她嫁了人,心理发展完全,就本相毕现了。俗没有关系,我觉得她太贱。自己有了丈夫,还要跟辛楣勾搭,什么大家闺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儿罢。像我这样一个又丑又穷的老婆,虽然讨你的厌,可是安安分分,不会出你的丑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赵辛楣养个外室了。”鸿渐明知她说话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这样作践着苏文纨,他们俩言归于好。(第319-322页)

剧里演来:方鸿渐全程带着闲淡之态,懒懒倦倦地随意伸手比划几下,划开了老婆一浪高一浪的攻势。陈道明演来,这段戏里方鸿渐的意态,比之上段,形同神异:前段戏闲淡之中,蕴有怜爱,如父母爱怜顽皮的孩子,表示他还是觉得这个女人是可爱的;这段戏闲淡之中,渐生厌倦,如子女敷衍厌烦的父母,表示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可爱。我个人观感,孙柔嘉这老婆真是生了一张刁嘴,如果我是方鸿渐我恐怕都守不住一个关隘就跟她鱼死网破了,偏生陈先生的方鸿渐真是擅用“敷衍”这一守城神器,每在敌方斩关夺隘之紧要关头主动弃地保身,颇让攻城之将有拳打棉花无处着力之感——也许正是丈夫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所谓惹恼了妻子,柔嘉继续发狠,“我算是看透了,全是吹牛!”这时,哪怕是“陈”鸿渐,估摸着也已受不住了吧?他背靠床头,淡定一句:“谁吹牛。”——我们都以为他要爆发了!可是没有——柔嘉继续给油:“是你呀。你不是说,她如何如何爱你,要嫁给你,今天她明明对赵辛楣好啊,”注意,到这里,鸿渐脸上的表情第一次敛去伪装出来的笑,柔嘉继续点火:“男人,全是这么吹的!”可是鸿渐仍未爆发,他仍是破颜又一笑,自贬道:“好好好,我吹牛,就算我吹牛好了吧。”柔嘉不点着不收工,再挤兑一句:“就是!她又阔,又美,又是留学生,假如是我呀,她看不中我,我倒要跪着求呢。何况她还追求你。”鸿渐终于退无可退了,他一撇头,十分不耐烦地扔出一句:“你有完没有啊!人家是看不中我,可是有的人,还千方百计想嫁给我呢。”——这个十分不耐烦的神气,真是太陈道明了!原著写鸿渐此处反应为“眼睛都红了,粗暴地截断她话”。这正是“忍无可忍,何须再忍!”可就这“何须再忍”的爆发,陈道明也有他专属于己的表现方式呢。

感觉钱先生写人物,大有他笔下孙小姐以“一双红唇,十点指甲”勾勒汪太太的“提纲”之三味,颇爱以漫画化的适度夸张状人物之情景反应。譬如上引文中钱先生写方鸿渐之动作反应“鸿渐惊骇地看她……鸿渐顿脚道……鸿渐打拱作揖,自认不是……”,吾等读者观众不妨脑补……事实上,钱先生本人便具有他“赋予”笔下人物孙柔嘉之能,擅长漫画。据杨绛先生在《写〈围城〉的钱锺书》文中回忆:“据锺书告诉我,他上课也带笔记本,只是不作笔记,却在本子上乱画。现在美国的许振德君和锺书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锺书夺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想揍他一顿出气,因为他和锺书同学之前,经常是名列第一的。一次偶有个不能解决的问题,锺书向他讲解了,他很感激,两人成了朋友,上课常同坐在最后一排。许君上课时注意一女同学,锺书就在笔记本上画了一系列的《许眼变化图》,在同班同学里颇为流传,锺书曾得意地画给我看。一年前许君由美国回来,听锺书说起《许眼变化图》还忍不住大笑。”有意思的是,陈道明也有这么类似的一出——他在受访时说:“对啊,我是那个时候上课,最大的一件事不是听课,是给老师画漫画。”(《陈道明:你可以叫我明叔》,载2011年1月《时尚COSMO》)——戏谑言之,钱先生写其笔下人物之情态,好做“漫画状”,遮莫是“画戏文唱”“以文字作画笔”?乃是其漫画“习气”在小说中怒刷一波存在感?日本影视剧中有一派表演,演员肢体语言面部表情特别凸显漫画化夸张,如电影《笑的大学》(2004)里稻垣吾郎演的小编剧、《横道世之介》(2013)里高良健吾演的世之介、《哪啊哪啊神去村》(2014)里染谷将太演的伐木工……私下揣测,如果以此派表演风格重拍《围城》,或许会在某个角度更切合钱先生原著风味?因为就演出实际而言,葛优演李梅亭倒是有漫画化的讽刺变形效果,陈道明在本剧中演出则着实是现实主义的冷静克制风格。所以我想,他在对人物动作细节的具体处理上,变钱先生笔下之“气急性躁”“举止逾度”而为“气凝神定”“意态闲淡”,一方面可能是他想用“陈道明的表达理解”来传达“钱锺书的塑造目的”,“陈鸿渐”同样身陷围城中;另一方面,他的表演风格似乎偏于“以微见著”,于冷静克制中完成意味隽永的人物塑造(他这一表演风格的“大成之作”,我以为是电视剧《冬至》,更是在看似不动声色之间密布暗流涌动)。如上述这场戏里,俩人吵架后,鸿渐急着找东西,柔嘉问“是不是找轮船公司船票的收据啊?”原著写到“鸿渐惊骇地看她,希望顿生,和颜悦色道……”而陈道明演来竟是雍容自若呵呵一笑,缓缓直身,温言而问“你怎么猜到的?”柔嘉答道“你不是放在白西装口袋里了吗?”原著写到“鸿渐顿脚”而陈道明演来只是微微砸吧一声“哟,糟糕,啧,让他们洗了。”柔嘉从背后摸出收据伸手出去“拿去。”原著写到“鸿渐打拱作揖,自认不是”而陈道明演来是抱住妻子,轻拍拍妻子的肩背,温言笑语:“谢谢你,要不,我们就回不了上海了。”原著写“作践着苏文纨,他们俩言归于好”,孙柔嘉可着劲儿作践“你要是娶了那位苏小姐啊,保不准你替赵辛楣养了个外室罢了”,方鸿渐是“明知她说话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一派庸懦无能人品卑劣(背后刺人,君子无取)的小男人脸孔(背后说前任,尤其小男人);剧里演来,自然放松地躺在床上的方鸿渐伸手一拉喋喋不休背后说人的老婆,笑道:“诶……哪儿这么多话……”然后把女人一把揽过胸前,言笑归好。

祭祖(第10集)

鸿渐挈妇归沪,回到大家里。这里有个细节,我觉得陈道明的改动十分妙。原著写道:

行礼的时候,祭桌前铺了红毯,显然要鸿渐夫妇向空中过往祖先灵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子,毫无下拜的趋势,鸿渐跟她并肩三鞠躬完事。旁观的人说不出心里的惊骇和反对,阿丑嘴快,问父亲母亲道:“大伯伯大娘为什么不跪下去拜?”这句话像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响,无人接口。鸿渐窘得无地自容,亏得阿丑阿凶两人抢到红毯上去跪拜,险的打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满以为他们俩拜完了祖先,会向自己跟遯翁正式行跪见礼的。鸿渐全不知道这些仪节,他想一进门已经算见面了,不必多事。(第333页)

剧里演来,“陈鸿渐”比“钱鸿渐”懂礼多了:进门以后,俩新人大方地喊了“爸爸”“妈妈”,一边座椅上的方老太爷方老太太一脸喜色,方鸿渐做了个细节动作——一手摊开往前指点,一手虚揽柔嘉的腰往前轻送,示意在蒲团垫子上跪下向祖先画像行礼;然后自己自然地撩起长袍下摆作势要跪;弯了半个腰,还没跪下去,侧头看柔嘉,竟是直挺挺踏上垫子只是弯腰鞠躬了事——鸿渐眼里惊讶,脸上微现不快,随即转回头来,敛去这丝不快;然后随机应变十分了得,直起腰来跟老婆并肩鞠躬……

笔者在前文写方鸿渐归国船上甲板上不受鲍小姐色诱一段文里,特为提到“原著中方鸿渐吃相甚为难看,一副色中饿鬼的尊范几乎可与猪悟能元帅并世瑜亮。而陈道明演来则是不乏矜持……大言一句,我觉得这里也许陈道明对方鸿渐的处理才是不失分寸的。方鸿渐是江南诗书人家的子弟,所谓世家。哪怕是乡绅,也有门风吧。清华学生回忆老师陈寅恪有一个细节,学生们拜访诗坛宗主、陈父散原老人(没错,就是书后边董斜川对着各位不懂诗的“不通”的伙伴不吝推挹的“五六百年来”旧诗第一陈散原老先生),学生与散原翁对坐,寅恪先生全程默立乃父身后,这一细节给学生们留下极其深刻难忘的印象。这种书香门风是浸染到血脉中的。说句粗话再烂的船也有三千钉,很难想象书中方鸿渐会猥琐到这地步——这是后边书里李梅亭干的出来的好不好。”无独有偶,寅恪先生还有一“轶事”广传众口: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海内大儒王国维先生殁后,学子设祭,鞠躬而已,稍后寅恪先生来了,庄容摄衣,行三跪九叩大礼,哀毁逾恒,四周的师生都被震住了!纷纷随之跪拜叩首……所谓“君子务本”,夫礼乐虽非本,舍此无为本。大匠巧夺天工,然不可以语人,其语人者,不过规矩而已;圣人不勉而中,然不可以教人,其教人者,不过礼乐而已。是故吾国传统文化世家,视“礼仪”二字,莫大莫重,有后世所不能喻者。方鸿渐诗礼传家,虽说是喝洋墨水的,但幼承庭训,进退揖让必有尺度,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会是钱先生所道“鸿渐全不知道这些仪节”?读者必以我“站在陈道明立场、乃敢诋毁钱先生”为诘,且慢,看钱先生书里,连阿丑这么个小孩子都知道祭祖必跪拜这个规矩:“阿丑嘴快,问父亲母亲道:‘大伯伯大娘为什么不跪下去拜?’”——难道方鸿渐之知礼晓仪反倒竟还不如其愚顽之侄?他小时候竟不是方家教养长大的?不合基本逻辑啊!书里方老太太后边对着方老太爷吐槽:“孙柔嘉就算不懂礼貌,老大应当教教他。”——表示钱先生“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他笔下的角色已经代读者如我向角色的作者表示疑惑和不满了!陈道明这一细节改动处理,合乎逻辑,绝无疑义,洵然可赞。

但陈道明还有更赞的:君须细看——鞠了三个躬,方鸿渐鞠第四个躬,孙柔嘉已经直起身子往一边下垫子了!鸿渐一看,只好不得不再一次“舍己从人”,再一次“妇唱夫随”,再一次和夫人保持一致,直起身子也侧身一边去。——这个细节的意思是:传统祭拜礼仪所谓三跪九叩,就是说腰要弯下去九次的;跪拜改为鞠躬,形式已经从简了,次数不能从减!还是得九次!所以鸿渐是自然地还鞠第四个躬!这些细部处理真让人不由不啧啧称叹,陈道明,了不起!

补刀(第10集)

鸿渐初到报馆请见王主编,钱先生下笔鞭挞“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报馆门房一男一女,使出狮子搏兔手段,极尽嘲讽之能。原著写道:

报馆分里外两大间,外间对门的写字桌畔,坐个年轻女人,翘起戴钻戒的无名指,在修染红指甲。有人推门进来,她头也不抬。在平时,鸿渐也许会诧异何以办公室里的人,指头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红油,可是匆遽中无心及此,隔了柜脱帽问讯。她抬起头来,满脸庄严不可侵犯之色,仿佛前生吃了男人的亏,今生还蓄着戒心似的。她打量他一下,尖了红嘴唇向左一歪,又低头修指甲。鸿渐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见一个像火车站买票的小方洞,上写“传达”,忙去一看,里面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唤起他注意道:“对不住,我要找总编辑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随口答道:“他没有来。”他用最经济的口部肌肉运动说这四个字,恰够鸿渐听见而止,没多动一条神经,多用一丝声气。(第340页)

鸿渐内心对这俩也是恨得牙痒痒,书里写道:“鸿渐暗想,假使这事谋成了,准想方法开除这小鬼。”——这是方鸿渐心里的话,演员自没办法把人物这句腹诽用腹语道出(配音演员用画外音旁白的方式代人物传心声也可,但这办法无疑拙笨),但演员陈道明聪明至极,且看他另辟蹊径,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处可劲儿地把这话说出来了:且看他终于找到王主编初次见面晤谈甚欢离开时王先生坚持着把他送下楼,方鸿渐笑意盈面,喜极而出,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过来对着窗台里的修指甲的“蒋小姐”一个仿似并无芥蒂的春风满面,挥手口道:“再见!”——书中没有这个细节。这个细节之妙,一是方鸿渐寻得王主编敲定新工作之喜,春风拂面驱散阴霾,他无心无暇再去计较,所以对慢待自己的人也不妨挥挥手笑道“再见”;二是内心不免其促狭的小男人方鸿渐这一“特意”定点“再见”,不能不说还有一丝嘚瑟:你不是挡我吗,你挡啊,你看你们BOSS亲自送我下楼来啦。咋地~——这,才是最高级的反补刀啊!

童心(第10集)

陈道明本人极具童心,生活里很爱跟朋友们开开玩笑,幽默感十足。“赤子之心”对于他的表演,我想至少有两点“正效应”:一是如斯坦尼大师所说“在创作的时刻,应当像孩子般天真和自信。”(《演员的自我修养》)赤子之心帮助演员更好完成表演;二是这种童心从戏外渗透到戏里,从演员渗透到角色,使得演员所塑造的人物格外具有人性光泽,特别光辉可感。原著里只写辛楣是个大孩子,杨绛先生在《后记》里也提明了这点;却并未写鸿渐是否具有此一特质。且看陈道明演来,那是鲜明地赋予方鸿渐以“童心”。

从柔嘉姑妈家出来,鸿渐受气不忿,跟夫人在去看电影的路上又斗上嘴了。引原著:

鸿渐出了门,说:“我没有心思看电影,你一个人去罢。”柔嘉道:“咦!我又没有得罪你。你总相信我不会告诉她什么话。”鸿渐炸了:“我所以不愿意跟你到陆家去。在自己家里吃了亏不够,还要挨上门去受人家教训!我欺负你!哼,我不给你什么姑母奶妈欺负死,就算长寿了!倒说我方家的人难说话呢!你们孙家的人从上到下全像那只混帐王八蛋的哈巴狗。我名气反正坏透了,今天索性欺负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看电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勾住的手都推脱了。柔嘉本来不看电影无所谓,但丈夫言动粗鲁,甚至不顾生物学上的可能性,把狗作为甲壳类来比自己家里的人,她也生气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说:“我一个人去看电影,有什么不好?不希罕你陪。”头一扭,撇下丈夫,独自过街到电车站去了。鸿渐一人站着,怅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丛里出没,异常纤弱,不知哪儿来的怜惜和保护之心,也就赶过去。柔嘉正走,肩上有人一拍,吓得直跳,回头瞧是鸿渐,惊喜交集,说:“你怎么也来了?”鸿渐道:“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来监视你。”柔嘉笑道:“照你这样会吵,总有一天吵得我跑了,可是我决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气不够么?还要找男人,我真傻死了。”鸿渐道:“今天我不认错的,是你姑母冤枉我。”(第352页)

钱先生笔下的方鸿渐确实不讨喜,作为男人的气量太窄,譬如易地以处,如果我老婆的姑母要跟我来一句半真半假的“以后不许欺负咱家柔嘉”,俺也就一笑了之,多半还赠送点免费汤料,涎皮涎脸的送上成都男人独家讪笑:“那不会……在家我都是耙耳朵……”——且看道明兄演来,他仍然有原著里方鸿渐发脾气这一条,但却不是钱先生笔下炸毛的豪猪似的形象,而是差不多也就只是个“作势欲发”,表示下意思,更多的带有跟老婆逗趣的意思。书里写鸿渐看老婆背影远去生出怜惜,赶过去拍一下柔嘉肩;剧里陈道明“无中生有”,丰富活泛了这个拍的动作——他偷偷“潜入”人潮中,摸到在影院前徘徊的老婆身后,脸上带着顽童偷放炮仗的搞怪表情,蹑手蹑脚靠近,伸手在老婆左臂一点,然后闪电般窜到老婆前侧,老婆突受“袭击”,回头看没人,再一回头,满脸顽皮的丈夫像个大孩子般带着胜利的喜色赫然闪在身前!——这样的搞怪逗趣,我也经常跟同学或同事们玩儿,自谓也是一童心不泯的大男孩,没成想道明先生也雅爱此道,大爱之,大爱之!这一个动作细节,一方面能看出演员陈道明活泛灵动的表演思路,善于在细部丰富原著细节,确为优秀演员;另一方面,陈道明不仅让这个人物鲜活,更让这个人物可喜,方鸿渐由面目可憎的小男人一变而为和善可爱的大男孩!没完:接下来,刚“原谅”了丈夫的妻子不禁嘟嘟嘴埋怨开了:“像你这么会吵,我早晚要跑。”原著里方鸿渐还对柔嘉姑母耿耿,这当口还不忘争回主权:“今天我不认错的,是你姑母冤枉我。”剧里“陈鸿渐”浑不提这茬,直接面无喜怒淡定一句:“跑啊。”柔嘉一下被噎住了,要说啥又说不出,鸿渐继续颔首道:“跑啊。”柔嘉那小委屈的瘪嘴表情看得人心里好怜惜,哟哟……您别急您呢,人家的老婆还轮不着您来怜惜,且看鸿渐兄马上绽放一个温然的笑,伸出手臂作半圈示意老婆伸手进来挽住,然后一起看电影去者——原来,这又是逗趣老婆来着!个熊孩儿!

仰卧(第10集)

亚里士多德有名言:“戏剧的本质是动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员的自我修养》中指出:“在舞台上需要动作。动作、活动——这就是戏剧艺术、演员艺术的基础。‘戏剧’一词在古希腊文里的意思是‘完成着的动作’。在拉丁文里,它和actio一字相等。”老一辈演艺大师特别重视“动作”在表演中的重要性:如“话剧皇帝”石挥先生——黄佐临先生在《稀有的表演艺术家石挥》一文中说:“石挥的创作欲望是极强的,每个角色身上都要找出与众不同的绝招动作。在《梁上君子》里他演个爱摆架子的吹牛律师,他设计了一个大声咳嗽的动作,这并不独特,可他不来常规咳嗽,而是双手捧腹,口里大喊一声:‘炮儿……’这是非常夸张的,但表现这个人物又是极为合理而有表现力的。”程之先生在《表演大师石挥》一文中写道:“记得石挥对我说过他的创作思想,大意是:演戏,就是要演出‘戏’来,也就是要有动作。角色情绪不能仅仅放在心里想它的过程而毫无动作体现。你想了半天,自己很感动,观众是不会感动的。非得在‘节骨眼’的地方,设想能表达人物情绪的典型动作,才能使观众感动,打动观众的心。”(以上两文载于舒晓鸣著《石挥的艺术世界》一书,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版。)再如石挥先生的外甥、著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先生——于先生在《演王利发小记》一文中写道:“比如第二幕,王掌柜除了按照剧本的规定接待各种人以外,我为他加了一个动作:把‘莫谈国事’的标语一张张地贴起来。我以为这是一个有助于揭示主题和表现人物的动作。尽管他标语贴得那么认真,‘国事’还是横冲直闯地进了他的茶馆,终于逼得他开不了张以至活不下去。这样,改良主义是没有出路的这一思想,就表达得更充分了。”(此文载于于是之著《情泉》一书,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0年第1版。)老一辈表演大家而外,与陈道明演艺功力与成就相侔的同辈演员譬如李雪健,在电视剧《嘿,老头!》中为角色设计动作:“按照剧情,刘二铁是个酒鬼,因此夫妻分离,父子不睦。察觉到自己患病后,他给儿子打电话,对方没有接听。为了演出刘二铁的懊恼、伤心、倔强、无力,李雪健设计了一场戏:二铁想喝酒,却无法把酒倒进酒杯,用酒瓶对着嘴灌也不行,后来他索性把酒瓶倒扣进搪瓷缸——一个精细的动作被下一个不那么精细的动作取代,二铁始终没有喝到酒,他的手不住地颤抖,酒杯磕碰着酒瓶,酒瓶磕碰着搪瓷缸。有一场戏是剧本里没有的,二铁的儿子跟青梅竹马的女友出现感情危机时,患上老年痴呆的父亲突然唱起儿子和女友小时候常唱的儿歌:“你伸手指头\我伸手指头\拉拉钩\咱们都是好朋友”。这个让观众飙泪的华彩段落,传递出明确的信息:主人公是一个病人,但他也是一个父亲。”(引自《我不是一幅油画,所以要不停变化——演过林彪、焦裕禄、张作霖的李雪健》一文,载2016年1月《南方周末》)

硬底子演技派演员陈道明毫无疑问也是一个“动作高手”,与前辈演艺巨匠和优秀的侪辈一样,他同样善于为所演不同角色设计不同的特色动作,譬如《黑洞》中聂明宇用手指打枪,《无间道3》中“沈澄”习惯挠头,《冬至》中陈一平微驼着背外八字脚,《手机》中费墨喜欢挠头和抖腿,《楚汉传奇》中刘邦痞子般尖笑和习惯下跪……陈道明不但为不同人物有针对性地设计了诸多动作特征,且在给人物加特色装备时,注重几次三番多次强化,形成剧情前后穿针引线的布局,以在观众眼中心底留下固化深刻的印象。《石挥的艺术世界》载老演员崔超明总结石挥大师一个重要表演特点(第407页):“就表演来说,石挥对影片里的角色特别注重渲染,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同一个动作,在整个表演中起码要重复出现三次以上,例如,这个角色看见那个女人,他想拉她过来,但怎样突出这个人物的性格特点,石挥设计一个用力摸自己脑袋的动作,表示咬牙切齿,这个动作在戏里会出现多次。”——回到《围城》,陈道明值得特为拈出的一个动作/肢体语言“重要的东西演三遍”,便是回家后倒床上的仰卧。

仰卧一:9集,鸿渐与妻子在港,从山上辛楣住处受苏文纨气回旅馆,柔嘉找丈夫吵架。方鸿渐敷衍老婆半天,厌倦疲乏,一仰面躺在床上。

仰卧二:10集,鸿渐夫妇回到上海组织小家庭,有多场室内戏。我特别赞赏《围城》剧组的一点便是,原著里极少、甚至根本就没提及俩人室内对话时在干些啥(这也能理解,小说跟剧本有文体性质之不同),但剧里演来不能干瘪瘪的,每场戏对话俩人都是端坐对视干瞪眼儿(时下不少剧便是如此,不生动,不真实),必须有各种生活细节作为语言之“载体”——且看夫妻说话时,柔嘉卸妆、鸿渐读报、柔嘉织毛衣、鸿渐洗脚擦脚、柔嘉铺床……各种民国都市小夫妻生活气息。这些生动具体活泛的小细节自然又少不了“陈鸿渐”特有的仰身一躺。

仰卧三:10集,方鸿渐下班回家,碰巧偷听到老婆和姑妈又在背后嚼自己的舌根,气得扭头就走,在寒冷的大街上溜达半天,终于扛不住,挨冻受饿回到家,躺下节省气力,省下来气力跟老婆吵嘴。——关于这场戏,陈道明在田小蕙对其专访《陈道明访谈录》里还特为提及了:“临近剧终方鸿渐回家的那场戏我不太满意。当然,现在的处理是人一下子躺倒在床上,以示人生苦累。要重拍,我会处理成他先慢慢坐下,继而缓缓仰倒,然后侧转身直至四肢缩成一团。这样会更含蓄,更耐人寻味。”有意思的是,十多年后,陈道明在有“当代《围城》”之称的电视剧《中国式离婚》(2004)里,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补足”了这个遗憾:他演的另一个憋屈的已婚男人宋建平,下班后不愿回家,他宁愿抄着手裹着风衣坐在海边石墩上吹寒冷的海风,也不愿回家面对永不消停的泼妇悍妻——君须注意,此时的人到中年的“宋鸿渐”,他的侧影,是身躯佝偻、“缩成一团”的。

以上三处仰卧的细节处理,能让人看到其时还是一个青年演员的陈道明的用心。这“重要的东西演三遍”的表演“自觉”,陈道明用得最纯熟、最多,是在他2012年大剧《楚汉传奇》中。由《围城》到《楚汉传奇》,二十多年的时光,演员陈道明的时间没有白瞎,人生没有耽误,他对表演的思考和体悟无疑在深化;然而这个深化却只是给有心人看的,张口闭口“陈道明出道即巅峰,他最好的表演是《围城》中的方鸿渐,自那以后演技就退步了,演啥都僵化一个样,演啥都是康熙”的人,不配看到这精微深美,不配看到这精微深美演进之经纬。

书里最后是鸿渐回到家,柔嘉已打包离去,陪伴他相守漫漫寒夜的只有那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祖传老钟,等夜深人静,“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全剧里方鸿渐最末一个镜头是无家可归,他踽踽独行于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法租界的寒夜,长街寂寂,枯叶四起,他仍是那么施施然地缓步走着,如回国轮船上走向苏小姐,如林荫道上牵着唐小姐,如与柔嘉漫步于三闾大学,如与辛楣散步于香港街头……唯一的不同,是他已满脸长泪。此段戏剧集处理与原著甚为不同。原著结尾,方鸿渐备见狼狈;剧集结尾,方鸿渐虽狼狈而不失“气节”。他的步子踱得慢条斯理,这正是对满脸长泪的无言对抗。他哪怕穷途末路,人生也休想蹂躏他的哪怕一寸尊严。陈道明用剧集结尾的处理,把钱先生笔下方鸿渐的傲气,冷静地改换为他陈道明的方鸿渐的傲骨。陈道明的戏表文骨,陈道明的文人傲骨,一以贯之地灌注在他的几乎所有演出中,方鸿渐并不是唯一一个。他刚好是第一个。

2016年1月14日一稿写毕于成都

2019年9月17日二稿改毕于成都

2021年4月13日三稿改毕于成都

发布于 2021-04-13 20:53

只恨太短 说百看不厌那是夸张 但每年都会翻出来重温一下,包括编辑部的故事一样。看这些老片已经不是那种觉得有多么好的程度了,而是感觉这么亲.....

发布于 2015-08-31 16:20

钱老与陈道明最后成了忘年交

我想这比任何影评人的称赞都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发布于 2015-08-31 11:37

唯一美中不足是汪太太的选角——哪里白了?而且显老,不像和汪处厚的老夫少妻组合。


编辑于 2023-01-05 14:55

1990年是中国电视剧史上最神奇的一年,这一年年末央视播出了一部全国轰动的电视剧《渴望》,赚足了全国人民的眼泪。不过,早在这一年的4月份,也播出了一部反响强烈的电视剧——《围城》。《渴望》将地道的北京话和胡同文化传递给全国观众,代表了电视剧京派文化的走向;而《围城》则是特意营造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人物对话中时长夹杂着英语,具有典型海派文化的电视剧。



这一年北有《渴望》,南有《围城》,一俗一雅,相得益彰。然而,《渴望》虽然在当时获得了空前的反响,和超高的收视率,但仅仅10年的时间,人们就已经将其遗忘。这或许是因为时代变迁太快,人们的心态已经变了,来不及怀念,以前认为的刘慧芳式的真善美,原来只是个不切实际的“童话人物”。或许现在的《大宅门》《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奋斗》这些京派电视剧,都在艺术性上超越了《渴望》,成为一段时期被追捧的巅峰之作。



而《围城》当时被认为最忠于原著小说的改编电视剧,在当年的影响力不及《渴望》,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人们发现这一部电视剧作品,居然可以称得上整个中国电视剧史上文学改编电视剧的顶峰之作,“精英电视剧的绝唱”,在此之后的文学改编电视剧作品,总是因为各种原因差强人意。

之所以会造成这种结果,我想这要回到这部经典电视剧的制作始末上来,或许这里面的很多用心之处,是空前绝后的。

“魔都”上海是中国影视的发祥地,民国时期一度是充满西方文化气息的“中国娱乐之都”。然而,上海的纸醉金迷、夜夜笙歌,也在时局动荡不安之下,偃旗息鼓。


《女篮五号》剧照

紧接着,“西化”的上海,在新中国的改造下,同样焕发了新的生机。《南征北战》《鸡毛信》《渡江侦察记》《女篮五号》《红色娘子军》《铁道游击队》《城南旧事》《庐山恋》……一个个经典电影,也影响着一代代人。

虽然电影方面,我们创造了很多优秀作品。但电视剧方面,我们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才有了中国内地第一部电视连续剧《敌营十八年》,这部电视剧的收视率据说高达99%。造成如此之高的收视率,大概是因为当时电视机,仍然是少数富裕家庭才拥有的,普及率并不高。

也因为当时内地的电视剧资源少之又少,整个80年代,除《敌营十八年》外,内地拍摄较好的电视剧,也就只有86版《西游记》、87版《红楼梦》、《聊斋》系列、《济公》系列、《便衣警察》等做到了家喻户晓,其它很多作品大都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





我们更多的是引进国外以及港台的电视剧,如《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森敢死队》、《阿信》、《霍元甲》、83版《射雕英雄传》以及《上海滩》等。

也正是在80年代,国内改革开放进程起飞,人民物质文化生活越来越丰富多彩,电视机也逐渐走进千家万户。

与此同时,我国也在80年代中后期,成功发射了东方红二号系列实用通信广播卫星。中国人从此告别了只能租用外国卫星看电视、听广播的历史,并且极大地改变了边远地区收视难、通信难的状况,成为了我国电视传输取得突破的关键年代。

从此,我们国内人民对电视的依赖程度越来越高。有了如此众多的市场需求,引进国外和港台电视剧,已经满足不了内地人民的精神生活。





80年代中后期,上海电视剧制作中心成立,并拍摄了多部具有上海特色的电视剧,并在1989年出品了我国最早的一部青春校园剧《十六岁的花季》,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黄蜀芹

也就在这个电视剧市场蓬勃发展的大环境之下,活跃在上海的电影导演黄蜀芹,接到了上影厂的编剧孙雄飞拍摄《围城》电视剧的邀约。在此之前,导演黄蜀芹,和当时很多人一样,对这一部尘封30多年的伟大小说,知之甚少。



而上海人孙雄飞对当时只流传于知识分子阶层的《围城》,怀揣着虔诚的热爱,对那个民国时期精致的海派知识分子的种种,无比熟悉和亲切。对他而言,《围城》才是最具有上海味道的艺术读本,它的地位,就像是老舍作品之于北京人。



尽管剧中的主演陈道明、英达、葛优、吕丽萍都来自北方,不是上海本地人,但他们都在努力从形象、性格以及腔调方面向上海风格靠拢。而整体配角剧情的支撑,几乎全部是由上海本土优秀演员完成。



也正是他们的出演,让这部剧保有浓郁的海派风格。很幸运,《围城》电视剧的播出,让这部小说终于再次出现在中国大众文化视野中,其影响一直到了今天。



也很可惜,《围城》也似乎是全国人民了解上海海派文化的绝唱。后来出品的上海海派风味的电视剧,都未能达到这部电视剧的艺术高度,也似乎早已脱掉了“海派”的外衣,而从未真正进入老上海人的内心。

这句话很绝对,我此刻在努力找一些例外,比如《上海一家人》《新72家房客》《孽债》《婆婆媳妇小姑》《老马家的幸福往事》,甚至是《媳妇的美好时代》《蜗居》《爱情公寓》……

发布于 2021-02-07 01:32
9.3分神剧大结局!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经典喜剧《围城》P5
1977 播放 · 8 赞同
发布于 2023-11-02 12:02· 14 次播放

个人觉得想到方鸿渐,就是陈道明的脸,评价还算中肯吧?!

发布于 2015-11-19 10:14

人民日报1990年12月5日 第8版 副刊


《围城》:第八种译本是电视

陆文虎


承孙雄飞先生的美意,我有幸看了他根据钱钟书先生的同名长篇小说改编的10集电视连续剧《围城》。真可谓先睹为快。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乏长篇佳构,钱钟书先生的《围城》是其中之一。这部经过惨淡经营的学人之书对于士林世相的体察、描画,对于语言文字的驱遣、调度,均很有特色。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1978年以来,此书打破语言之壁障,先后在国外出版了俄、捷、英、日、法、德、西等七种语言的译本,并获广泛好评。在我的师友当中,凡读到《围城》其书者,没有不拍案叫绝的,而这书的妙处全在于语言的精细与奇创,是地地道道的文学作品,要移植为别一种艺术形式,其困难是可以想见的。据我所知,欲将此书改编为影视作品的动议曾由十余家电影厂、电视台提出过,到后来皆“知其不可”而急流勇退。所以,当去年女导演黄蜀芹和编剧孙雄飞来看我,提出要将《围城》搬上荧屏时,我一方面感到振奋,一方面却感到担忧。他们两人勇敢、果决的情绪很能感染人,我不能不把我对钱钟书和《围城》的全部理解和盘托出。这一次接到雄飞先生的报捷电话后,我还是满腹狐疑。当最无耐心看电视连续剧的我一口气看完这部电视剧,面对书架上不同版本、不同译本的钱钟书著作,沉思我应当为它说几句什么话的时候,突然醒悟到:我今日之所见,正是《围城》的第八种译本。

每一种艺术形式都有自己的语言,诸如文学的语言是文字、绘画的语言是色彩与线条、音乐的语言是旋律与节奏、舞蹈的语言是形体与动作……等等。要把一种艺术形式改编为另一种艺术形式,不啻把一种语言翻译为另一种语言。电视剧是现代科学文化的产儿,是一门综合性艺术。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成为影视作品的基础,这是无争的事实。然而,《围城》不是一部演义、不是一本传奇,而是一部语言修辞上达到极高造诣的美文学作品,要作忠实于原著的翻译,困难是很大的。好在《围城》的思想内容主要是通过人物的对话表现的,电视剧可以就这些对话而直接剪裁搬演。原作中关于人物的某些刻画,正好成为导演、演员的表演提示;原作中关于风光景致的描绘,则可作为美工、摄像人员的参考。可以想见,最使编导者为难的,当是充斥全书的妙譬巧喻、隽语警策。尽管电视剧通过人物对话和44段旁白,已经尽量取用,妙趣横生,但我们读熟了原著的人,总觉得味道已经淡了几分。随着情节的发展,原书中的连珠妙语,那富于机趣的讽刺与幽默、那适切传神的比喻、那峻刻洞彻的心理分析,时时不断地浮上心头,我期望着它们在剧中遇合,可是,这种愿望不能次次得到满足,有时等来的只是落空,它们只能暗暗地给剧情以补充和注解。钱钟书先生有一次说过,语言翻译,“从最初出发以至终竟到达,这是很艰辛的历程。一路上颠顿风尘,遭遇风险,不免有所遗失或受些损伤。因此,译文总有失真和走样的地方,在意义或口吻上违背或不很贴合原文。”我知道,由于表现手法、语言习惯的不同,也由于电视剧容量的限制,编导只能做到这一步。如果撇开小说不谈,电视剧本身已经够好了。面对电视剧,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钱钟书先生正站在人生边上,随着他“清扬的”“银笑”声,把旧中国的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指给我们看。一部改编的电视剧,能使熟悉小说原作的读者成为屏声静气的观众,而且不时会心微笑,应当说是很难能可贵的。

当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那70多个人物身上时,我感到他们与我心中挥之不去的“围城”中人的形象大多是吻合的。特别是方鸿渐。这是一个留洋归国的学生,他的生命途程中所遭际的都是黑暗、腐败、虚伪、丑恶、落后和愚昧。情人之间、亲友之间、同事之间、夫妇之间,乃至一切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猜忌、互相欺骗、互相拆台、互相倾轧,使他走投无路,万念俱灰。一方面,他是一个“兴趣很广,毫无心得”,“本领没有,脾气很大”的人;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富于机智,辩才无碍和不乏正义感的人。所以,不管方鸿渐如何不谙世事、百无一用,如何麻木不仁、随波逐流,如何众里身单、孤独无助,他还是能赢得观众的理解和同情。他身上的某种“痴气”,使他增添了几分可爱。有几个较为次要的人物不能尽如人意,但总算无伤大雅。

十分感谢黄蜀芹女士、孙雄飞先生和他们的同事,没有把《围城》弄成一部情节剧,而是刻意保留了它“忧世伤生”,探讨人生哲学的主旨。书名“围城”源于两句西方古语。英国的说法是:“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法国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方鸿渐处处碰壁的恋爱故事和时时遭受围困的人生经历,正好可以用“围城”二字来概括。事实上,人类生活中的许多情况、态势都可以用“围城”来象征。而这就是小说和电视剧共同具有的深刻哲理内涵。

钱钟书先生在谈到好译本的时候曾经说过:“翻译本来是要省人家的事,免得他们去学外文、读原作,却一变而为导诱一些人去学外文、读原作。它挑动了有些人的好奇心,惹得他们对原作无限向往,仿佛让他们尝到一点儿味道,引起了胃口,可是没有解馋过瘾。”人们为了“看个饱、看个着实,就得设法去读原作。”观众在得到灯火阑珊的享受之后,自然而然地还想亲自呼吸纸墨馨香。所以,我想向《围城》的出版者人民文学出版社大胆建言:赶快加印《围城》吧,成千上万的电视观众要来抢购。

发布于 2024-01-24 22:46

第一集在船上拍得不好,太拖沓又不自然

发布于 2015-09-01 15:23

经典,绝无仅有,传世之作

发布于 2017-05-05 01:25

钱钟书鸡贼的描画老奸巨猾的精英群像!不过是知识分子集体搅屎,臭气熏天!方鸿渐无耻登台扯淡梅毒,宛如一介白痴?李媛媛不该表演苏文纨这种阴私角色,片中知识阶层所有人士无不圆滑虚伪、棉里藏针而又怯懦贼精,所谓读书人的一肚子坏水晃荡得叮当满世界响!

发布于 2023-02-19 1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