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红楼｜第四十六回（下）：金鸳鸯的“金”品质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慧慧

在《红楼梦》的写作中，鸳鸯虽不是丫鬟里最重要的角色，但其在贾府中的实际地位却是公认的“贾府第一丫鬟”。鸳鸯在整部小说的回目中虽然多次出现，但真正作为主角时着墨的却不多。

第四十六回可以说是鸳鸯的正传，把鸳鸯的性格及人物形象丰满起来。鸳鸯鲜明的性格特征，成为读者和研究者不能忽略的一个人物形象，特别是以阶级分析方法研究《红楼梦》，往往不能忽略鸳鸯的重要作用，比如王昆仑、蒋和森、徐迟等都有过专文详细论述。

在本文中，笔者将简要综述一下鸳鸯所具有的品质。鸳鸯姓“金”，其品质也不辱此姓，归纳起来可以用五个字概括：才、智、识、烈、仁。

鸳鸯的“才”

这个“才”当然不是指其文才，若论才华不要说比不了黛玉宝钗等这一干主子，就连香菱也是望尘莫及。从鸳鸯的语言和行事作风，泼辣粗俗颇似凤姐。鸳鸯的“才”主要体现在为人处事与管理治家的才能上。

鸳鸯作为家生子，却能一步步讨得贾母的欢心，成为贾母身边的第一丫鬟，这就是其能力的最好证明。贾母是贾府统治阶级的权力核心，当然鸳鸯的地位也是丫鬟中的第一，这是政治地位。贾母又是贾府中私产最富足的人，鸳鸯深得贾母信任，一手掌管着贾母的财政大权，这是经济地位。李纨曾经评价鸳鸯道：

“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

此评价很是全面。所以连贾琏、王熙凤等这样的主子也姐姐长姐姐短地给予她尊重的地位。

鸳鸯不仅和贾母、凤姐等实权人物关系密切，而且和同等地位的关系也是非常融洽。比如第四十六回鸳鸯自己对平儿所说：

“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

说明与这些人的关系是无话不谈的“闺蜜”。从鸳鸯与平儿、袭人、凤姐等的日常调笑中也可窥见一斑。

鸳鸯的“智”

鸳鸯的智慧，在第四十六回体现得最淋漓尽致。当贾赦邢夫人突然生出要纳鸳鸯为妾的想法，鸳鸯其实并不想把事情闹得很大，她是根据事态的变化和阶段，采取着相应不同的措施。每一步虽然无奈但都很得体，这是智慧的表现。

首先，邢夫人作为媒人说项。邢夫人刚说第一句，没有得到任何外部信息的鸳鸯就已经“心中已猜着三分”，说明她是何等敏感聪慧。后面邢夫人继续深入劝说，鸳鸯有过五次或低头、或红脸、或不语的举动，以此对邢夫人表达自己的态度。

为什么鸳鸯不明确拒绝呢？一是的确是小女孩心态起了作用，毕竟邢夫人是自己的长辈和主子，不好意思明确直言；二是这种暗示已经比较明确，邢夫人如果是聪明人或者知难而退的人，就应该就此为止；三是鸳鸯明白，邢夫人不过是一个说客，一个冲锋陷阵的先锋，并没有决定权，这件事背后说了算的是贾赦，给邢夫人说了也是徒劳无用，不该到来的就会无事，该到来的还要到来。

第二步是鸳鸯嫂子来做说客。作为自己亲戚，鸳鸯明确地表明了态度，一顿夹枪带棒的抢白，让她嫂子颜面扫地。这一番言语，真让我们初次见识到鸳鸯话语的厉害，泼辣程度颇有王熙凤的风度。

第三步是贾赦通过鸳鸯哥哥栽赃威胁。这个时候鸳鸯才感觉，这件事已经到了必须告诉贾母的程度了。从鸳鸯表现可以看出，她开始并没有想惊动贾母，因为对方的谋划人贾赦也没有直接出面。当贾赦忍不住直接逼上来的时候，鸳鸯才演出了一出剪发抗婚的大戏。

如果不这样大闹一场，这件事情是不能平息的。试想鸳鸯如果不是通过这种方式，她将以什么形式让贾母知晓，而且要让贾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和分量？即便这样大闹，贾母也只是向王夫人大发了一顿脾气，指桑骂槐了一番，数落了邢夫人几句而已。对于贾赦，贾母说：

“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

在封建伦理道德面前，即便是贾母也并不能有太多的作为。鸳鸯是明白这一切的，所以才用这一闹换得一时的安全。

我们看鸳鸯的行为，是具有一个明显的递进式推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事态发展的不同阶段进行了相应的最合适的应对，暂时解除了危机。当然，鸳鸯巧妙的智慧处理方式，在其他事情上也有所展现。比如第二十四回，贾宝玉粘在她身上，要吃鸳鸯嘴上的胭脂，鸳鸯的表现也很智慧。这就像是女员工遇到了年轻老板的性骚扰，怎么办？鸳鸯选择不理会宝玉，直接叫袭人。

鸳鸯的“识”

在封建家庭的妇女中，如果能有人具有一点远见卓识，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有些人很聪明，却不一定有见识，比如王熙凤，作为贾府的实际财政负责人，却没有一个长远的战略性谋划。在《红楼梦》中，能称得上有见识的女性其实是不多的，比如秦可卿、探春、小红、司琪等，对自己的命运或家族的前途都或多或少的有一些见识。这些人的远见卓识的侧重点是不同的，鸳鸯则在言语中流露出对在大家族中做妾的前途的担忧。

“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对人情冷暖、俗世世态看得透彻，揭露得彻底，真可谓目光如炬。

鸳鸯对袭人与平儿说的话：

“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这应该是密友之间推心置腹的话，是她藏在心底的话。首先，鸳鸯对做姨娘之后的前途并不乐观；其次，鸳鸯对世事变迁人生无常的感悟也深刻得多，“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虽然看起来板上钉钉的事，最终却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种对人生虚幻荒诞的表达，不正是《红楼梦》作者主要表达的思想内容吗？

鸳鸯的“烈”

鸳鸯的“烈”不是体现在她的死，她的死是她早已经在心中做好的选择。因为贾母死后而鸳鸯自杀，而给她按上“殉主”“忠烈”的名号，不仅不是对鸳鸯的赞美，而且可以说是对这样一个光辉的生命的侮辱。

读者都能看得出，鸳鸯并不是要殉主的人，并不是死于对贾母的忠，而是死于以贾赦为代表的统治阶级的淫威，鸳鸯这一人物形象的悲剧意味正在于此。封建道德不仅杀人于无形，还要创造出“忠烈”的名号，推卸掉作为杀人刽子手的统治阶级的责任，掩盖事实真相。宝珠的死，不是同样被套上这一件遮蔽真正凶手的外衣吗？

鸳鸯抗婚不仅下了很大的决心，也有一整套谋划，选择死亡并不是最愿意的结果，而是最无奈最不情愿的方式。从鸳鸯的一段话中可以看出：

“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纳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第一选择是得着贾母的庇护，第二选择是为贾母守孝三年，第三选择是看“那时”事态的变化，有没有更好的选择，第四选择是剪了头发当姑子，第五选择才是死。死作为她的下下策，却被社会逼到这个地步。

鸳鸯的“烈”，体现在敢于声色俱厉地揭露她嫂子为代表的攀附权贵、仗势欺人的小人形象。鸳鸯的“烈”，体现在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声讨贾赦威逼利诱以达到霸占自己的无耻行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鸳鸯的形象真正丰满起来就是在这两次大骂之中。明确表示：

“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更何况其他势力的压迫，她都一概反抗。作为封建社会中的一个奴隶，能有这样的勇气和胆气，怎么歌颂都不为过。

鸳鸯的“仁”

鸳鸯虽然在奴才中地位很高，却也是在权力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但是难能可贵的是，这样一个被压迫着的女性却心地善良、心存仁慈。《红楼梦》作者赋予这个人物形象以鸳鸯这个名字，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刺。鸳鸯作为中国传统意象中代表吉祥如意、爱情甜蜜、婚姻美满的意涵，却把其给与了一个开始就被封建黑恶势力剥夺了婚姻可能性的女性。不仅如此，鸳鸯还无意中惊破了一对“鸳鸯”。“鸳鸯剑斩鸳鸯，鸳鸯人破鸳鸯”，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是对中国传统古典意象的重新解构，以达到一种更加震撼人心的悲剧氛围。

鸳鸯无意中遇到司琪偷情，却再三承诺：

“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

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内，不说与一人知道。后来听说司琪惊吓忧虑病倒了，还感觉自己过意不去，又偷偷去看望司琪，立身发誓：

“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

这种惺惺相惜的姐妹情深，也是让人感动的。

鸳鸯还常常与凤姐一起合谋逗贾母欢心，当然也曾经一起捉弄刘姥姥。之后并没有见凤姐对刘姥姥有什么愧色，倒是鸳鸯亲自向刘姥姥道歉，可见虽然鸳鸯为了逗贾母开心而利用了刘姥姥，却还是心存善意的。

总之，鸳鸯这个人物形象，如果不是过分解读，可以称得上接近完美了。这种光辉的形象是非常值得赞颂的，但是，这样的形象也容易让人觉得不够复杂，解读往往过于单一。

原标题：《精读红楼｜第四十六回（下）：金鸳鸯的“金”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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