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地下电影往事

众所周知，由于“特别国情”，盗版资源始终是国内长期存在的灰色地带：从DVD时代的“9区碟”（对盗版碟的戏称），“龙凤猴”（红龙，猴王，凤凰：DVD时代的三大盗版碟商），再到如今各种“为爱发电”的字幕组。而对于这一问题的回应令创作者和观众之间很难达成共识，甚至剑拔弩张。由于均是出自自身的利益最大化考量，因此情有可原。

但如果我们仔细对千禧年前后的中国大陆的地下电影史，迷影文化史进行考古，却也会发现，前两者逐渐的“浮上地面”，也和盗版影碟，资源的历史密不可分。

地下狂欢：从盗版碟到字幕组

所谓“地下电影”（Underground Film）的定义，原指战后50,60年代在美国掀起的实验电影运动，这些影片往往以短片为主，题材剑走偏锋，放映形式以秘密放映为主。而在国内语境之下的“地下电影”，则是指20世纪90年代初到21世纪第一个十年前后，一批无法在国内上映，只能在国外获得奖项的影片的总称，基本上和“第六代”或“新生代”划上了等号，例如张元的《妈妈》打响了中国“地下电影”的第一枪，又随着贾樟柯《小武》，娄烨《苏州河》，王小帅《十七岁的单车》构成了中国地下电影的“四大金刚”，而这些导演日后的一些在国内影院体制下上映的影片，诸如娄烨《紫蝴蝶》，王小帅《青红》也经常被人们认为是“地下电影”。与此同时，“地下电影”同样包括一些“第五代”的作品，例如令田壮壮禁止拍片十年之久的《蓝风筝》。

国际制片人以及跨国资本的介入是“地下电影”在90,00年代如此兴盛的原因之一。曾经的威尼斯电影节主席马可·穆勒是将张元，王小帅影片推向世界的“幕后推手”，而北野武工作室的市山尚三则从2000年的《站台》开始一直是贾樟柯电影的主要投资人。投资中国电影的原因显而易见；首先，从经济方面考量，这些“地下电影”往往成本较低，使用实景，推崇长镜头，以及“非职业演员”（虽然很多出演者在日后都成为了职业演员，例如“小武”王宏伟，以及贾樟柯“御用”女主角赵涛等等）使得它们只要能登上国际电影节就可以收回成本，国内票房则可以忽略不计。另一方面，在第五代导演“走向世界”之后，国际开始对中国电影市场有着一定的了解，加之西方人特有的“东方主义”，文化机器与作为电影机器的电影节开始朝向这个刚刚经历改革开放的“神秘东方国家”发力，而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的“第三世界寓言”也为其赋予了政治含义。

然而，由于这些影片涉及敏感问题，或者没有经过审查批准私自参赛，这些电影无法出现在主流影院或者主流电影媒体，因此被称之为“地下”。而“地下电影”在国内的传播途径，以VCD，DVD为主，少数技术能力较强的用户会通过ftp下载。在那个时期，音像店或摊贩遍布全国各地，而贾樟柯的外号“贾科长”则是来自于贾樟柯早期偶遇碟商推销《站台》的缘故。在《贾想》中，他提到：“像丢了孩子的家长，忽然在人贩子家里看到了自家孩子。”

盗版碟片时代最为著名的传奇还有深圳的碟片商贩“排骨”，一个最爱看周星驰赵本山，却始终贩卖艺术电影光碟的“深漂”，据说很多导演都买过他的碟片，其中包括《茉莉花开》的导演侯咏。2005年，《排骨》纪录片问世，果不其然，这同样也是一部“地下电影”，而导演高鸣正是15年后《回南天》的导演，而《排骨》则是他的处女作。

相对来讲比较优质的盗版DVD又被称作“9区碟”。众所周知，DVD实行区码分隔制，每台DVD只能播放本区码的光碟，而中国大陆被单独分为了6区。6区导致很多外版光碟无法播放，而“9区”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七区，八区两个保留区码之外的“新分区”，也有人称“9”是把“6”“倒（盗）”过来而成的产物。而一些较为良心的9区碟片往往会集成各区的花絮，以及三区（港区）的中文字幕（如果没有发行过3区，那么碟商会自行翻译，通常情况下一条0.2元，这也是“字幕组”的雏形）。由于盗版在价格，内容上具有天然优势，2010年，有数据称盗版市场达到了400亿元。

而在盗版时期，甚至出现更为不可思议的现象：首先是DZD——盗中盗。一些著名的盗版品牌商往往会被其他碟商二次盗版，或假借该碟商之名发布作品。另外，国内的正版碟商此时也正在经历着一个混沌期，有些影碟甚至会直接盗用盗版资源，甚至有些本身就是版权值得商榷的盗版，或“标题党”影片。

盗版打破了中国电影资料馆与北京电影学院对于片源的垄断，并创造了一个独特的社交空间，家庭或俱乐部中的观看取代了电影院空间的“官方”与“神圣感”，使得“私密性”与随时交流成为可能，而“淘碟”成为了这些地下影迷的社交，消费空间。其中“淘”不同于有意地购买，而是一个发现的过程，这种随机性也增强了迷影层面的趣味。2000年以来，不同于80,90年代的港片情怀或90年代末对于好莱坞“大片”的狂热，中国的第一代迷影群体正在依托盗版和BBS文化生长出来，起初是影评人卫西谛在西祠胡同网上创办的“后窗看电影”（得名于希区柯克的著名作品《后窗》），以及其后来的“老卫看电影”（由卫西谛创办），新浪“影行天下”，以及北大在线新青年的“电影夜航船”，最终降落在2005年阿北创办的豆瓣网，这个对比书籍，电影价格的网站随后生长为国内最大的迷影聚集地。这些影迷们对新浪潮，左岸派如数家珍，对“伯格曼，费里尼，塔可夫斯基”的“圣三位一体”熟稔于心。而在如今青年导演的作品中，无论是毕赣的《路边野餐》，还是仇晟的《郊区的鸟》，我们可以发现大量对于欧洲艺术电影的“致敬”——中国的“影评人导演”和“影迷型导演”正在逐渐走向成熟。其中万玛才旦和唐棣都声称自己是资深碟片控，唐棣更是直言加斯帕·诺对其影片的影响。

而2010年以后，随着迅雷，百度云等等下载软件的普及，字幕组的狂欢取代了大大小小的碟市，其中离不开字幕组的“用爱发电”。建立于2000s，直到今年年初的查封事件之前，前身为YYets的人人字幕组是时间最长，也是最大的影视字幕组之一，由于翻译《生活大爆炸》为人熟知。除此之外，比较有名的还有TLF字幕组（得名于The Last Fantasy的缩写）推出的小体积内嵌字幕资源，亿万同人字幕组对于同志题材影片的译介，奇遇字幕组对于冷门独立电影的关注，澄空学园的日本动漫，等等等等。这些字幕组往往形成特定的主题，并形成各自的用户群体，但与此同时，也不得不和其他同类字幕组争抢热门资源，并在夹缝中生存。

浮向地表

2005——2006年标志着第六代导演的影片从“地下”浮向地表。众所周知，贾樟柯长久以来的愿望是让自己的同胞在电影院里观看自己的影片，而他的《世界》打响了“第一枪”。这部影片于2004年4月15日于中国大陆上映，混合了贾樟柯的现实主义叙事，以及微缩景观，Flash动画等等“视觉性”内容。而为了适应市场的时长，贾樟柯也将影片由原本的143分钟削减到了105分钟。

对于贾樟柯而言，顺利在影院上映的第一部意味着通过审查。而这一点很大程度上来自他与作为体制内的上海电影制片厂正式签约。当时的厂长任仲伦曾经是一名电影评论家，也是一个“迷影”人。当贾樟柯把《世界》剧本交给他的时候，他很是赞赏。多年后，在接受米歇尔·付东采访时，贾樟柯回忆说，“我们有共同的语言，也就是电影人的语言。”《世界》上映一年后，贾樟柯的又一部新片《三峡好人》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这标志着“第六代”第一次获得欧洲三大电影节的最高奖项，距离华语电影第一次获得这一奖项（张艺谋的《一个也不能少》），整整七年——这七年正是一个代际。

同年，王小帅的《青红》上映，而娄烨在漫长的禁拍期之后，《浮城谜事》也在2012年上映。自此，第六代导演的影片基本“浮上地表”，而贾樟柯在未过审的《天注定》之后，《山河故人》再次在银幕上与观众见面。评论家称《山河故人》巨大的时间跨度与前所未有的家庭史诗叙事为“漂一代”的最终落地。另一方面，由于种种原因，很多纪录片导演，例如王兵，周浩等等却始终留在了“地下”。王兵的电影得到了《电影手册》与《正片》等电影的盛赞，在法国成为了与贾樟柯等量齐观的中国导演。

第六代之后，中国电影几乎不再按照“代际”进行划分。独立制片也在挑战北京电影学院，大型制片厂，制片公司的“中心”地位。而随着制作成本不断降低，加之FIRST电影节等等的扶持，青年导演以极低的成本创造独立电影正在成为可能。2014年忻钰坤以170元制作费拍摄的《殡棺》令其获得了FIRST最佳影片，并引起当时的评委，同为擅长犯罪题材的导演曹保平的关注。一年后，这部《爱情是狗娘》式的影片更名为《心迷宫》在影院上映。更为难以置信的则是马凯以7万元的极低成本拍摄的一部关于农村本土萨满，驱魔的伪纪录片《中邪》。在马凯的叙述中，他经常提到《女巫布莱尔》和《鬼影实录》的影响。

而曾经依靠婚庆起家的毕赣凭借《路边野餐》获得了金马和洛迦诺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以及法国南特三大洲电影奖最佳影片奖。而这部影片的成本仅有50万元，在没有无人机等设备的条件之下，却完成了一个长达42分钟的长镜头，通常意义上，长镜头往往用来表现时空的完整性，而在毕赣这里，长镜头下的“荡麦”小镇却恰恰是非线性的：一个过去，现在，将来交汇的时空。

某种“毕赣模式”似乎已经形成。在他之后，南特，洛迦诺，鹿特丹电影节成为了在竞争激烈的欧洲“三大”之外，华语以及东南亚青年导演的平台。而形如视幻，赤角等新兴的国际制片公司，以及贾樟柯创办的平遥电影节，则为青年导演的“出海”创造了条件。

2020年3月25日，导演仇晟在电影公众号深焦Deepfocus发表《我在亚马逊上买了自己电影的蓝光碟》一文，并呼吁影迷不要为他的作品《郊区的鸟》制作，发布盗版资源。对于青年导演而言，盗版的存在依旧令人无奈。但与此同时，在“特殊国情”之下，大多数观看者也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要么资源，要么没有或者删减版。只要“那头看不见的大象”的存在，观众和创作者的视差就挥之不去。

然而，正如游戏界的经验：Steam，以及主机游戏的官方中文版的到来基本上终结了盗版（如某大妈，某侠网），我们相信，有朝一日，电影分级制的诞生，将会使创作者和观看者的合法权益都能得到保证。

-FIN-

19 June 2021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 浪潮不死，电影不灭！
• 为什么《寂静之地2》能赚翻，而《招魂3》却无缘？
• 一人千面，这些演员是怎么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