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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关于李白和徐凝的庐山瀑布诗

2022-02-17 19:3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程千帆生活书店

苏轼是一个非常善于运用比喻的诗人。奇妙而确切的比喻是他创作中显著的艺术特色之一。他极赞李白“银河”之喻，而斥徐凝“界破”之句为“恶诗”，这种见解，如上所分析，是令人信服的。

——程千帆

诗歌价值在于滋养精神和文化。中国古代伟大诗人往往是用生命谱写诗篇、用生活实践诗篇，他们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写了出来，千百年后的我们依然能够体会到同样的感动，这就是中国古典诗词的生命力。古典诗词凝聚了中华文化的理念、志趣、气度、神韵，是我们民族的血脉、中华儿女的精神家园。

——叶嘉莹

关于李白和徐凝的庐山瀑布诗

文丨程千帆

一

作为一个富有特色的风景区和休养胜地，矗立在鄱阳湖畔的庐山，从古以来就以她奇秀的风姿吸引着作家、艺术家的灵心与彩笔。各人根据自己对庐山的独特的观察与体验而写出来的诗文、绘出来的图画，丰富了祖国的文学艺术。

这些作品自然存在着异同之别、高下之分，其间出现的一些问题也有许多是值得我们今天玩索和借鉴的。这里，只将自己见到的历来有关李白和徐凝两位唐代诗人所写的歌咏庐山瀑布的两首七言绝句的文献加以记录和讨论。

▲ 庐山，又名匡山、匡庐，位于江西省九江市庐山市境内。以雄、奇、险、秀闻名于世，素有“匡庐奇秀甲天下”之誉。是中华十大名山之一，1996年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图源：www.erlishi.com

二

王琦注本《李太白文集》卷二十一收有《望庐山瀑布》二首，一首五古，一首七绝，词云：

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歘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空中乱潨射，左右洗青壁。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而我乐名山，对之心益闲，无论漱琼液，且得洗尘颜，且谐夙所好，永愿辞人间。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这两首诗，校以敦煌石室所出唐人选唐诗残卷及李集各本，文句间有异同。今以无关本文论旨，不更举列。

▲ 《望庐山瀑布》概述图

图源：www.gushixuexi.com

这两首诗大约同时写于唐玄宗开元十四年（726），即诗人二十六岁的时候。这是一个才情横溢的青年面对着与他所已经熟悉了的蜀中山水风格很不相同的新境界所发出的由衷的赞叹。他用纵横铺排的赋体写了一首五言古诗，“言之不足”，又写上一首七言绝句，更其集中地刻画了瀑布本身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雄伟形象。绝句显然是古诗中所表现的景物在诗人构思中更其典型化的再现。

这两首诗的作期，约有三说。黄锡珪《李太白年谱》所附《李太白编年诗集目录》定为肃宗“至德元年（公元756年。按：即玄宗天宝十五载，元年亦当作元载）六月，白隐居庐山作”。詹锳《李白诗文系年》系之于开元十四年，并加以考证说：“任华《杂言寄李白》：‘登庐山，观瀑布，“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余爱此两句。’指此诗第一首。华诗下文又云：‘中间闻道在长安，及余戾止，君已江东访元丹。’则《望庐山瀑布》诗盖入京以前作也。按白虽屡游庐山，而大都在去朝以后；其在天宝以前者，约当是时。”复旦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选注的《李白诗选》将这两首诗归入第二部分（不编年）中，并加推断说：“根据‘且谐夙所好，永愿辞人间’两句推测，大约是晚年准备隐居庐山时所作。”黄锡珪大约以为李白平生只在至德元载上过庐山，所以为李诗编年，便将其所有的庐山诗都编入这年，这显然与事实不符。复旦《李白诗选》的推断也很勉强，因为李白的出世思想形成得很早，《诗选》第一部第一期《登峨嵋山》的解题就曾指出：“李白在青年时代曾相信道教，热衷于修仙学道。”那么，“辞人间”是“夙所好”，何须在晚年准备隐居庐山时才具有呢？因此，我们这里采取了詹锳先生的意见。

历来的读者对这两首诗是很珍视的。如王注李集卷三十三附录三载明杨荣《李白赞》云：“匡庐之山，神秀所钟。瀑布千尺，宛然飞虹。伟哉谪仙，银河在目，咳吐天风，灿然珠玉。”这篇赞主要是概括了李白自己的诗句写成的，《望庐山瀑布》则是其基本材料。可见在杨荣的心目中，这两首诗乃是李白的性格、精神的象征。

▲ 《望庐山瀑布》

图源：www.gushixuexi.com

古代诗论家对这两首诗还做过一番比较。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三云：“以余观之，‘银河一派’［1］犹涉比类，未若前篇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凿空道出，为可喜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也说：“太白前篇古诗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磊落清壮，语简而意尽，优于绝句多矣。”我们承认，五古中这两句，以白描的赋体形容瀑布，的确具有陆机《文赋》中所说“体物而浏亮”之妙，也很富于创造性，是应当给予很高的评价的。在葛、胡之前，与李白同时的诗人任华在其《杂言寄李白》中，也说：“余爱此两句。”但是否就可以由此得出结论说“优于绝句多矣”呢？不能。这不特是因为从描写手段看来，固定地认为“凿空道出”胜于“比类”，即赋优于比，不够恰当；从风格看来，“磊落清壮”为两诗所同；也因为三家所举的两句只是“一篇之警策”，可并不是全篇。如果就全篇而论，则真正能够“语简而意尽”地概括庐山瀑布的形象的，倒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古诗从“挂流三百丈”句起，至“流沫沸穹石”句止，共十四句，都是正面描摹，绝句的后两句也是这样。两相比较，显然前者比后者丰富，而后者比前者精练（它虽然不能包含却已经概括了前篇中所表现的中心形象）。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对他们强加抑扬；同时，还必须认识到，李白，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在同一题目之下，写了一首五古之后，再写一首七绝，决非随便地自行重复，而是有意识地互相补充。

总之，这首七绝传诵千年，直到今天，还为人们所爱好，甚至比那首五古流传得更其广泛一些，并不是偶然的。

▲ 李白画像

图源：www.gushixuexi.com

三

过了一个世纪，约在唐宪宗元和时代（806—820），另一位诗人徐凝又写了一首题为《庐山瀑布》的七绝（见《全唐诗》卷四百七十四）：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这首诗在当时也很有名。《唐诗纪事》卷五十二徐凝条引宋潘若冲《郡阁雅谈》，就有“凝官至侍郎，多吟绝句，［1］曾吟《庐山瀑布》，脍炙人口”的记载。并且，据说，徐凝在应乡贡荐举中，还凭仗这首诗击败了他的对手张祜（“祜”，或作“祐”，误）。

▲ 徐凝画像

图源：www.baike.baidu.com

这段佚闻见于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中“钱塘论”条。宋人著述如王谠《唐语林》卷三《品汇》门、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十二徐凝条、旧题尤袤《全唐诗话》卷三徐凝条均加转载。其中《唐语林》系直录《友议》原文，《唐诗纪事》则略有改动，《全唐诗话》又全据《纪事》。现在节录《云溪友议》，并附著他本的重要异文，如下：［2］

致仕尚书白舍人初到钱塘（此句，《纪事》作“乐天为杭州刺史”），令访牡丹花。独开元寺僧惠澄近于京师得此花栽，始植于庭。……会徐凝自富春来，未识白公，先题诗曰：“……”白寻到寺看花，乃命徐生同醉而归。时张祜榜舟而至，甚若疏诞。然张、徐二生，未之习隐（“隐”，《语林》作“稔”），各希首荐焉。中舍（“中舍”，《纪事》作“白”）曰：“二君论文，若廉、白之斗鼠穴，胜负在于一战也。”遂试《长剑倚天外赋》《余霞散成绮诗》，试讫解送，以凝为元，祜其次耳。张曰：“祜诗有‘地势遥尊岳，河流侧让关’。多士以陈后主‘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此则徒有前名矣。”又祜《题金山寺》诗曰（原注：此寺，大江之中）：“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虽綦毋潜云：“塔影挂霄汉，钟声和白云。”此句未为佳也。祜（《语林》“祜”下有“又有”二字）《观猎》四句及《宫词》（“四句”二字，据下文当在“宫词”之下）。白公曰：“张三作猎诗，以较王右丞，余则未敢优劣也。”……白公又以《宫词》四句之中皆数对，何足奇乎？然无徐生云：“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解（‘解’，《语林》作‘界’）破青山色。”徐凝赋曰：“谯周室里，定游、夏于立（‘立’，《语林》作‘丘’）、虔；马守帷中，分《易》《礼》于卢、郑。如我明公荐（《语林》‘荐’下有‘拔’字），岂惟偏党乎？”张祜亦曰：“虞韶九奏，非瑞马之至音；荆玉三投，伫良工之必鉴。且鸿钟运击，瓦缶雷鸣，荣辱纠绳，复何定分？”祜遂行歌而迈，凝亦鼓枻而归。二生终身偃仰，不随乡试者乎！（自“祜其次耳”以下，《纪事》作：祜曰：“祜诗有‘地势遥尊岳，河流侧让关’。又《题金山寺》诗曰：‘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虽綦毋潜云：‘塔影挂霄汉，钟声和白云。’此句未为佳也。”凝曰：“美则美矣，争如老夫‘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凝遂擅场。祜叹曰：“荣辱纠纷，亦何常也！”遂行歌而迈，凝亦鼓枻而归。自是二生不随乡试矣。白又以祜《宫词》四句皆数对，未为奇也。）先是，李补阙林宗、杜殿中牧，与白公辇下较文，具言元、白诗体舛杂，而为清苦者见嗤，因兹有恨也。

［1］《全唐诗》存凝诗一卷，除断句外，计五律三首、七律一首、五绝十七首、七绝八十首，无古诗。《郡阁雅谈》（《宋史·艺文志》作《郡阁雅言》）说他“多吟绝句”，是信而有征的。

［2］《友议》用古典文学出版社排印本，《语林》用湖北官书局刊本，《纪事》用中华书局排印本。王定保《摭言》卷二“争解元”门及《诗话总龟》前集卷三引李颀《古今诗话》所载过略，不更校录。

图源：www.baijiahao.baidu.com

只要略加审查，就可以发觉，这段佚闻中有许多部分绝非史实，而是范摅所妄造或传自其他中、晚唐人的物语。［1］被他写得有声有色的徐、张文战，多半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因而我们在这里并不打算对这些情节的真伪进行追究。可是，其所反映的文学思想和这种思想所形成的历史背景，却不无值得探索的地方。

这就是说：从现存的两家作品看来，张祜的诗，成就实在徐凝之上，［2］而白居易，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具有高度创作水平和鉴赏能力，这都是当时及后世所公认的。那么，这段佚闻的制造者，为什么要伸徐屈张，并将这种特殊的见解嫁名于白居易呢？更其令人难解的是：按照这位佚闻制造者的安排，白居易，或者如《唐诗纪事》所载，是徐凝自己，竟把《庐山瀑布》这一首实在并不高明的诗当成了杰作，仿佛神怪小说中的镇山之宝，一经祭起，就可以降服对方，这种想法又是怎样产生的？

［1］《云溪友议》所载佚闻，颇多“委巷流传，失于考证”之处，《四库提要》卷一百四十已有所揭发。以本条而论，他说白居易到杭州作刺史之前，与徐凝不相识。考白居易元和十年（815）贬江州司马，十三年冬除忠州刺史，直至十四年春方离江州，在江州首尾五年。其任杭州刺史，则在穆宗长庆二年（822）七月，十月始到杭州，其赏牡丹至早也要在三年春天。而《全唐诗》凝集有《寄白司马》诗云：“三条九陌花时节，万户千车看牡丹。争遣江州白司马，五年风景忆长安。”此诗分明作于元和十四年，即算来白居易已贬江州五年的时候。因为白除江州刺史，诏书下达，是在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这个消息，在他处的徐凝当然不可能立刻知道，所以次年春天寄诗，仍然当他还在江州作司马，而有“五年风景忆长安”之句了。由此可见，白、徐决非长庆三年才在杭州认识的。本条又说：“先是，……杜殿中牧与白公辇下较文”，考杜比白小三十一岁。杜于文宗大和元年（827）进士登第，时年二十五。白于三年即归洛阳，从此没有再出来。两家文集、传记中绝无交往之迹。而且，如果还是“先是”，即其事还在长庆三年之前的话，那么杜牧就刚刚或者还不到二十岁，似乎更无从和当时已负盛名的白居易“较文”了。这些情节，都出于伪造，是毫无疑问的。《唐诗纪事》引用《云溪友议》，删去“较文”一节，可能是看出了破绽。元辛文房《唐才子传》于卷六徐、张两传中，不采范书一字，是很有史裁的。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出于计、辛两书之后，其卷二十五中反有“初，杜与白论诗不合；而祜亦尝觅解于白，失其意”之说，显属失考。

［2］唐末张为著《诗人主客图》，以白居易为广大教化主，张祜为入室，徐凝为及门。二人品第相差两级。后来的诗论家对于张为的这一意见是没有异议的。

▲ 张祜画像

图源：www.gushiwen.cn

对于前一点，《唐诗纪事》“徐凝”条引皮日休论曾做过一番解释：

乐天荐徐凝，屈张祜，论者至今郁郁，或归白之妒才也。余读皮日休论祜云：“……祜初得名，乃作乐府艳发之词，其不羁之状，往往间见。凝之操履，不见于史，然方干学诗于凝，赠之诗曰：‘吟得新诗草里论。’戏反其词，谓‘村里老’也。方干，世所谓简古者，且能讥凝，则凝之朴略椎鲁，从可知矣。乐天方以实行求才，荐凝而抑祜，其在当时，理其然也。……元、白之心，本乎立教，乃寓意于乐府雍容宛转之词，谓之‘讽谕’，谓之‘闲适’，既持是取大名，时士翕然从之，失其旨，凡言之浮靡艳丽者，谓之‘元、白体’。二子规规攘臂解辩，而习俗既深，牢不可破，非二子之心也，所以发源者非也。可不戒哉！”

和我们的看法不同，皮日休是相信徐、张文战是实有其事的；同时，上述解释也还有不够完全恰当的地方，如他认为“元、白之心，本乎立教”，似乎闲适、艳情之作，只是一种手段，拿《白氏长庆集》卷四十五《与元九书》、《元氏长庆集》卷三十《叙诗寄乐天书》及其他相关材料来对照，显然把两家诗歌内容和文学主张看得过于简单，因而也就不符合于事实。可是，由于他的启发，我们却领悟到这段佚闻透漏了一个情况，即在当时，元、白诗中“雍容宛转”“浮靡艳情”之词，比用以“立教”的，即“为时而著，为事而作”的诗文，更加流行一些；同时，又体现了一个要求，即有的人却希望对这种不健康的所谓“元、白体”加以抑制。这段佚闻，很可能就是上述思想通过“托古改制”的形式的反映。所以，皮日休的解释还是比较合理的和有价值的。

对于后一点，我们也想做一点推测。从范摅叙述得不够清晰的话看来，似乎李林宗和杜牧先在长安就对白居易提过意见，说他和元稹的诗体舛杂，在这种风气支配之下，诗风清苦的作家，每每被人嗤笑，不免抱怀才不遇之恨。白居易接受了这个意见，所以在杭州考试徐、张的时候，便有意地伸徐而抑张。据《云溪友议》所载，白居易是将张祜那首著名的《宫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河满子》，双泪落君前。”——来和徐凝的《庐山瀑布》做比较的；据《唐诗纪事》所引，徐凝是将自己那一首诗来和张祜的“地势遥尊岳，河流侧让关”，及“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等句做比较的。无论从哪一种记载看，徐诗朴拙，近乎“清苦”；张诗工巧，邻于“艳发”，都是一目了然，无须再加说明。可见这段佚闻中对两家的抑扬，实质上是在提倡一种有如后来北宋陈师道在其《后山诗话》中所提倡的“宁拙毋巧，宁朴毋华”的诗歌风格。

▲ 白居易画像

图源：www.baike.baidu.com

从韩愈以下，中、晚唐某些诗人对于艺术技巧的独创性和语言风格的多样性的追求是很突出的。卢仝、刘叉发展了韩的奇怪；孟郊、贾岛进而沉溺于僻苦；李贺于奇怪僻苦之外，又加上脂艳粉光和神秘气氛；温庭筠、李商隐在不同程度上受着李贺的影响，而侧重于绮丽。（当然，这里指出的都不是每一位诗人风格的全貌。）这许多诗人的精神面貌、语言风格虽然各不相同，在艺术上倾向于追求精工奇丽却无二致。而另一方面，作为这些人的对立面出现的，则是一些通俗诗人。聂夷中、杜荀鹤、胡曾、罗隐等是其代表。他们从白居易及其他白派诗人元稹、李绅、王建、张籍等那种比较平易近人的风格传统出发，以朴质的语言来从事创作，却走得更远了一些，有时不免于椎鲁，有时又不免于滑率。［1］“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这就在某种程度上对于他们作品的内容，特别重要的是对白居易的“为时而著，为事而作”的优良传统同样有所继承的思想内容，反而有所损害，因而总的说来，成就不大。这些人的作品是或多或少地流传下来了，可是他们的理论却完全湮没无闻。生活于晚唐懿宗、僖宗时代即9世纪下半期的范摅，在他记载的这段佚闻中所透漏出来的文学思想，倒是和这些通俗诗人的创作实践很契合的。这是不是就是他们的文学见解呢？而这种见解，对陈师道等江西派诗人的理论，又是否起着一种不甚明显的先驱作用呢？

［1］唐李肇《国史补》卷下“叙时文所尚”条云：“元和以后，为文章，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大抵……元和之风尚怪也。”所论也大致可以看出元和时代文坛变化情况，这种变化的影响，在晚唐还是存在的。

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现在还很难将这一条假定的线索的许多环节联系起来。这里提出的，只是一个极不成熟因而可能完全错误的看法。

四

在徐凝吟《庐山瀑布》之后，时间又向前推进了近三个世纪。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苏轼从黄州移汝州，过九江时，游览了庐山。《学津讨原》本《东坡志林》卷一“记游庐山”条曾经自述其事，略云：

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欲作诗。……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且行且读，见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开元寺，［1］主僧求诗，因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 苏轼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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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令举，名舜俞，是苏轼的朋友。他的《庐山记》是有关庐山的名著之一。其中谈到徐凝、李白诗的，见于《叙山南篇》第三，节取如次：

由古灵（庵）至开先禅院十里。……瀑布在其西。山南山北有瀑布者，无虑数十处，故贯休题庐山云：“小瀑便高三百尺，短松多是一千年。”惟此水著于前世。唐徐凝诗云：“今古常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李白诗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即此水也。［2］香炉峰与双剑峰相连属，在瀑水之旁。……上山七里至永泰院，……永泰之前有文殊台，与香炉、双剑峰相为高下。瀑布前在山下，皆仰而望之，固为雄伟；至文殊台，则平视之，然后知“轰雷”“飞练”，皆赋象之不足也。［3］……凡庐山之所以著于天下，盖有开先之瀑见于徐凝、李白之诗，康王之水见于陆羽之《茶经》，至于幽深险绝，皆有水石之美也。

［1］“开元寺”，应作“开先寺”。冯应榴《苏文忠诗合注》卷二十三《开先漱玉亭》诗注曾详加辨订。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卷三十三引《东坡诗话》也正作“开先.

［2］以李、徐所咏为开先瀑布，前人的意见是一致的。李集王琦注引《太平御览》卷七十一所载周景式《庐山记》云：“泉在黄龙南数里，即瀑布水也，土人谓之泉湖。（两“泉”字，王注均据误本《御览》作“白水”，今依宋本校正。）其水出山腹，挂流三四百丈，飞湍于林峰之表，望之若悬索，注水处石悉成井，其深不测也。”吴宗慈《庐山志》卷五“瀑布水”条亦据明桑乔《庐山纪事》引周记，注云：“此谓山南之黄龙山，即山麓有温泉者，特相距约十五里。”这条注用意在于怕人误会黄龙是指山北的黄龙潭或黄龙寺。又敦煌本唐人选唐诗残卷载李诗五古，题作《望瀑布水》，明本《万首唐人绝句》卷二载李诗七绝，题作《望庐山瀑布水》，也足以证明李诗所咏为开先瀑布，因为瀑布水（或简称“布水”）原是庐山诸瀑布中最大的开先瀑布的专名。查慎行《苏诗补注》（一名《补注东坡编年诗》）卷二十三也引《太平寰宇记》云：“瀑布在庐山东，亦名‘布水’，源出高峰，挂流三百丈许，远望如匹布，有徐凝题诗。”

［3］吴宗慈《庐山志》副刊之四《庐山古今游记丛钞》卷下载黄宗羲《匡庐游录》云：“以余观之，文殊塔一峰，乃古之所谓香炉峰耳。太白诗：‘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又云：‘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此峰正在瀑布之西，登此峰而望瀑布，正在其南。若今之所谓香炉峰者，悬隔一山，全然不见，太白何所取义而云耶？若云山北之香炉峰，其峰于庐山为东，登之亦无瀑布可见，不相涉也。”吴宗慈注云：“梨洲以文殊塔地即香炉峰，虽属创论，自具理证，吾未敢驳之。”陈舜俞以为文殊台是看开先瀑布的好所在，也足为黄说佐证，虽然对于这一点，我们还不能匆促地做出结论。

▲ 《庐山记》概述图

图源：www.baike.baidu.com

苏轼看了他朋友的著作为什么要“失笑”呢？很显然，他没法同意陈舜俞一再地将李、徐两诗相提并论这种做法。当然，陈舜俞也认为两诗是有高下的。可是他却将形成高下的原因机械地归之于李白是“西登”而“南见”，即能“平视”瀑布的全貌，而徐凝则是“仰而望之”，所以只能用“轰雷”（指徐诗第二句“雷奔入江不暂息”）、“飞练”（指徐诗第三句“今古长如白练飞”）来形容，因而产生了“赋象不足”的艺术效果。这也就是说：两诗的优劣并不决定于诗人对生活是否熟悉，技巧是否精湛，而是决定于他们欣赏瀑布的地理位置是否安排得恰当，如果徐凝不是“仰而望之”而是“平视”瀑布的话，也许他就可以写出更好的“赋象”很“足”的诗篇来了。精通创作的苏轼当然更不能同意这种机械论。

后来苏轼将这首绝句收入集子，并给它另外安了一个长题：

世传徐凝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至为尘陋。又伪作乐天诗称羡此句，有“赛不得”之语。乐天虽涉浅易，然岂至是哉？乃戏作一绝。

关于“伪作乐天诗称羡此句”，我们还没有见到更详细的材料，也无缘看到那篇伪诗。但如释惠洪《冷斋夜话》卷四“元章瀑布诗”条云：“米芾元章，豪放戏谑有味，……尝大字书曰：‘吾有瀑布诗，古今“赛不得”，最好是“一条界破青山色”。’人固以怪之。其后题云：‘苏子瞻曰：“此是白乐天奴子诗。”’见者莫不大笑。”又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七引《百斛明珠》载苏轼语说：“如白乐天赠徐凝、韩退之赠贾岛之类，皆世俗无知者所托。”都可以看出苏轼对于此诗及此事之深为不满而加以非笑的情况。也不难看出，这一拙劣的伪造与《云溪友议》所载佚闻关系密切，“赛不得”的传说，正是那段佚闻“踵事增华”的结果。苏轼对唐人小说是很熟悉的，这个诗题当然也就包括了对于《云溪友议》的批驳。而其说白居易“浅易”，斥徐凝“尘陋”，也正可以为我们前面所提出的对于徐凝这种诗的肯定基于怎样的一种文学思想和历史背景的假设做一个旁证。

▲ 庐山瀑布

图源：www.baijiahao.baidu.cm

我们认为：苏轼对于李、徐两诗的评价是正确的，但这个结论，须要对于作品做一点具体的分析、比较来加以丰富。

这两首诗的题材全然相同，描写手段也基本相同——主要是用比喻的方式来描摹自然景物。因此，我们可以从如下的几个方面来进行分析、比较它们的异同以及由此而导致的高下：哪首诗的比喻更能如实地表达庐山瀑布的形体特征、诗人的精神面貌和两者的融合？哪首诗所使用的比喻本身更符合于生活的逻辑？还有，哪首诗的比喻更其新鲜而富于创造性？

首先，就表现这个水位很高、流量很大的瀑布所具有的居高临下、奔腾倾泻的雄伟形态来说，两诗的描绘都是很刻意的。李诗“银河”之喻，固然给人印象极深；徐诗“飞练”之喻，也使人有生气蓬勃之感。［1］可是，从全首看，李诗却用第一句描写了香炉峰，陪衬了瀑布水；又用第二句描写了诗人自己的活动，使人们有可能想象他那种登高望远、遗世独立、精神与天地相往来的风貌，从而大大地扩张了诗的容量。对比之下，就不能不使人感到徐诗四句纯属客观描写的单调，显出其诗中无我的缺点。

其次，李诗第一句写山，山名香炉峰，山头云气笼罩，很像香烟，诗人极其活跃地联想到香炉在烧香时要生烟的事实，从而创造了这个形容在阳光之下云霞环绕的天半高峰的绝妙比喻。第三、四句写瀑，以银河作比，也正因为银河是天界所固有，从地面望上去，它永远是个弧形，像是要落下来。这样，以银河欲落之假象来比拟瀑布下泻之真相，就显得非常贴切。徐诗以白练飞比瀑布之下落，以雷声比瀑声之响亮，当然是可以的。但是，用白练将青山单一的颜色界破，有什么意义呢？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生活中又有什么根据呢？对于“雷奔”之后接以“入江”，也可以提出同样的疑问。由此可见，李诗中用来比拟的和被比拟的事物形象，是有机地结合着的，而徐诗则恰恰相反，由于想象缺乏生活现象作为根据，所以用来比拟的和被比拟的事物形象就不能不是拼凑起来的，因而也不能不给人以一种朴拙乃至于“尘陋”的印象了。《世说新语·言语》篇载：“谢太傅（安）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谢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谢道蕴）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谢道蕴和谢朗的得失，也正是李白和徐凝的得失。

［1］清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二云：“徐凝《庐山瀑布》诗：‘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白公所称，而苏公以为恶诗。《芥隐笔记》谓本《天台赋》‘飞流界道’之句。然诗与赋自不相同，苏公固非深文之论也。至白公称之，则所见又自不同。盖白公不于骨格间相马，惟以奔腾之势论之耳。”其论徐诗也具有奔腾之势，和我们这里的意见是一致的，但他对苏轼的意见，仍然缺乏充分的说明。

▲ 《望庐山瀑布》概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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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李诗中那两个比喻非常新鲜，是诗人自己对自然界深入体察以后的收获。“银河”之喻，在他以前，似乎还没有人这样说过，因而注李诸家都不曾为之注明出处。“紫烟”之喻，当是受了晋释慧远《庐山记》中“气笼其上，则氤氲若香烟”的启发，却比原作远为生动鲜明。而徐以“飞练”喻瀑布，则是前人所已有，［1］以雷声喻水声，尤其常见，吸引力就自然要弱得多。当然，我们毫无在创作中绝对不可以重复前人已经用过的比喻的意思，但李诗创造、发展得这么好，徐诗又因袭得那么差，如果等量齐观，就未免太不公道了。

苏轼是一个非常善于运用比喻的诗人。奇妙而确切的比喻是他创作中显著的艺术特色之一。他极赞李白“银河”之喻，而斥徐凝“界破”之句为“恶诗”，这种见解，如上所分析，是令人信服的。［2］

［1］从《佩文韵府》卷七十六上收录得很不齐全的韵藻来看，在徐凝以前，用练比喻瀑布、水流的，就有郦道元的《水经注》、谢朓的诗、王季友的赋等。“飞练”条引《水经注》云：“悬流飞瀑……上望之连天，若曳飞练于霄中矣。”当即徐诗所从出。然与李诗“紫烟”之喻本诸慧远《庐山记》的情况恰巧相反，李诗可谓冰寒于水，徐诗却未能青胜于蓝。

［2］除上引文献外，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五曾经论及张祜、徐凝两家的优劣，白居易伸徐屈张的缘由与苏轼对徐诗的评价诸问题，但都未能洞见症结。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一认为徐诗的后两句“的是佳语”，苏轼以为“恶诗”，只是嫌其不“超脱”，所言也似未中的。明王思任《庐游杂咏》集中《开先观瀑》云：“徐凝浅俗犹非恶，李白夸张未免攻。领骂开先摹瀑布，银钗两朵鬓芙蓉。”首句与袁枚之意略同，但全诗用意在标榜其末句比喻之妙。今均存而不论。

五

以上，我们比较了李白《望庐山瀑布》二首，探索了徐凝的《庐山瀑布》被某些人推重的原因，并论证了苏轼的李、徐优劣论的正确。

从这些拉杂的讨论中，我们有如下两点体会：《云溪友议》所载佚闻，如果我们的推测有几分可以成立的话，蕴藏着一些值得注意的文学批评史料。类似的情况，在古代的记载中，恐怕还不少。我们有必要对这些比较边远地区的矿藏进行一些更细致的勘查，才能使古代文艺理论遗产这张还有许多空白的地质图更加精密充实一些，从而发掘得更深广一些。此其一。

再则，我国的古典文学批评一向具有短小精悍的特色，有时甚至用省略过程、直抒结论的方式表达。诗人们的意见尤其如此。而由于他们具有丰富的创作经验和精湛的艺术技巧，那些意见又是值得重视的。为了要充分地、完整地理解它们，就需要下一番疏通证明的工夫。上述苏轼对李白、徐凝庐山瀑布诗的意见，就是一例。

（1962年8月武昌）

本文摘自《唐诗的历程》

程千帆著

张伯伟编选/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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