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璧：我爱的那些女诗人们，“听/一颗星星落地作响”

今晚的夜读选摘自民谣歌手程璧的首部随笔集《肆意生长》，从童年到为人妻母，从故乡到异乡，从校园到职场，她回溯成长中的刹那。她还向我们分享了喜欢的狄金森、索德格朗、辛波斯卡这几位女诗人的诗歌是如何引发她的创作冲动的，以及她对诗的感受和体验。

三十岁开始，我似乎才注意到自己女性的身份。这么说好像有些奇怪，但确实如此。

小时候和哥哥们一起长大，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没什么性别意识。一路读书到大学，心思简单，也许是读书的压力大，没有精力想东想西。和异性的接触非常少，直到大学三年级才体会了一点恋爱的美好和苦涩。

我觉得很多女性应该都是因为与异性接触，才开始在磕磕绊绊中，注意到了自己的女性身份，才发现我们和男性其实有那么多的不同，社会对于男性和女性的认知似乎也不太一样。

我是一个常常不在意世俗和社会既有规则的人。不喜欢循规蹈矩。有人说，每一段与异性的接触，都是重新了解自己、发现自我、认识世界的过程。我认同。

我既觉得自己无须在乎性别，做一个自由的大写的人就好；又无可避免地要面对现实，比如作为女性，开始思考是不是需要婚姻，是不是要体验生育的苦与乐。加上自然生育还有身体年龄的期限，就像是面临截稿日期一样，总要做出个决定，而这是最需要直面自己女性身份的时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我的答案是，想要体验。也许是出于好奇心吧，我觉得生育是女性独特的一段生命过程，是未知的、神秘的、自我的。我喜欢孩子纯真清澈的眼神，想和一个新生命再一次感受这个世界。

不过，在确认这个答案之前，我读完了法国存在主义作家波伏娃的《第二性》和英国作家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

《第二性》被誉为“有史以来讨论妇女最健全、最理智、最充满智慧的一本书”。波伏娃在书中，第一次完整梳理了女性在人类历史中的实际处境、地位和权利，从原始社会到现代社会，涵盖哲学、历史、文学、生物学、古代神话和风俗文化。

我读起来触目惊心，得知女性为了争取自己的权利经历了那么漫长的黑暗时期。而现实生活中，她与法国哲学家萨特的恋情以及开放式的相处模式，带给她满足的同时也给她痛苦。

伍尔夫也写道，亲密关系是一门困难的艺术。还表示独立女性应该有闲暇时间，有一笔由她自己支配的钱，和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房间。

不过我更喜欢她那句“不用着急。不需要闪闪发光。除了自己，不需要成为任何人”。

如果说我是从伍尔夫和波伏娃开始了解到了女性主义，那么我是从女性诗人中更多地了解到栖居在诗歌中的女性主义。我更偏爱后者，因为能够感觉到她们与我的更多共通之处。这些女性诗人的名字刻在我的心头：狄金森、索德格朗、辛波斯卡。

这几年，我陆续谱曲了她们的诗歌，包括狄金森的两首：《一朵花在绽放中成为自我》和《昨日》；索德格朗纯真热情的三首，分别是《星星》《扮鬼脸艺人》和《黄昏》；再就是辛波斯卡的那首被人熟知的代表作《一见钟情》。

01

狄金森（1830—1886），一生孤独而丰盈地生活在自己花园中的美国女诗人。

她是十九世纪中后期美国著名的隐逸诗人，生活在僻静的阿默斯特小镇，写诗并打理花草，终生未婚，与外界只有书信诗歌来往。

在她有限的生命中，花是她的代名词。她甚至认为她种下的花就等同于她的诗，因为在那个年代人们习惯借花（posy）和诗（poesy）的谐音做文章。

不仅如此，狄金森诗歌中的花也隐喻了女性的内在精神，用花朵表现女性的自我。这种表述正如这首给我旋律灵感的诗歌：

Bloom-is Result-to

meet a Flower

一朵花在绽放中成为自我

Bloom-is Result-to meet a Flower

一朵花在绽放中成为自我

And casually glance

人们常常只是不经意一瞥

Would scarcely cause one to suspect 几乎不会注意到

The minor Circumstance

花苞生长时的细微变化

Assisting in the Bright Affair

为了辅助这项伟大的

So intricately done

复杂的事业

Then offered as a Butterfly

她呼唤一只蝴蝶

To the Meridian-

来到花蕊中央

To pack the Bud-oppose the Worm-

守护花苞远离毛虫

Obtain its right of Dew-

努力获得露水滋润

Adjust the Heat-elude the Wind-

躲过炎热避开风雨

Escape the prowling Bee

悄悄绕过蜜蜂的徘徊

Great Nature not to disappoint

伟大的自然没有辜负

Awaiting Her that Day-

她日日夜夜地等待

To be a Flower, is profound

成为一朵花 是一份意义深远的

Responsibility-

责任

责任，这个字眼用得多妙。就好像有人在你耳边温柔地说，你好好地绽放，好好地成为一朵花啊。这是你的责任。不要觉得成为花是什么华而不实的事情，不要被既有的观念所束缚。花本身就是生命的美好。

很巧的是，伍尔夫也写过一句：“除非我们能够理解一朵花的迷人美丽，否则我们无法理解生命本身的意义和潜力。”

花的绽放就是生命的绽放。于女性而言，青春尤其像不可错过的花期一样。古往今来，那么多艺术家、画家、诗人在花的绽放中获得灵感，获得共鸣。

除此之外，我还谱曲了狄金森的另一首经典短诗《昨日》。昨日是什么？昨日是历史，是哲学，是谜团。那今日又是什么？诗人在形而上的思考中，也忽然发现这样的思考是徒劳，于是她写：“当我们思索时，两者已飞远。”

Yesterday is History 昨日

Yesterday is History 昨日是历史

‘Tis so far away- 它如此久远

Yesterday is Poetry- 昨日是诗歌

‘Tis Philosophy- 它是一门哲学

Yesterday is mystery- 昨日是谜团

Where it is Today 今日又在哪

While we shrewdly speculate

当我们思索时

Flutter both away 两者已飞远

确实就在思考和书写的当下，时间已如河水汩汩流走。昨日与今日，就如上一秒和下一秒，令人措手不及，令人玩味。

联想到陶渊明那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而狄金森与陶渊明，同样都是归隐派田园诗人，在诗句中吟唱出了东西方人性深处的共通之处。

说到这，我又想到了李清照。狄金森和李清照，跨地域、跨时间、跨语种，很少有人会联想到两者的相同之处。但在我看来，她们都不是只会写女性唯美清新小品的诗人。

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以及这首《昨日》中狄金森对时间的深刻哲学思考，都体现出她们身上独特的跳出女性柔弱气质的格局。

02

索德格朗（1892—1923），一位“走进夜晚花园发现遍地都是星星”的童心烂漫的瑞典女诗人。

她是北欧文学史上最早的现代主义作家之一，深受法国象征主义、德国表现主义、俄国未来主义的影响，这些可以在她的诗歌中找到证据。

她一生只出版了四部诗集，三十一岁时死于肺结核和营养不良。她在世时没有获得读者和文学界的认可，但是后来人们发现了她的作品的文学价值。现在，索德格朗被认为是北欧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和日本女诗人金子美铃以及很多诗人一样，她们都是品尝到生活的苦与真相之后，仍然书写爱与美好。直到现在，她仍然影响着许多诗人，尤其是瑞典语的词作者。而这也影响到了我——生长在遥远东方的汉语词作者。她的下面三首诗歌都给我了谱曲的冲动：

黄昏

我不想听/森林所传的流言蜚语

在云杉中/还能听到沙沙响

和树叶里的叹息声

阴影仍在忧郁和树干之间滑行

上路吧/没有人会遇见我们

玫瑰色的黄昏

沿着无声的树篱入梦

道路慢慢地行进

小心翼翼地爬升

停下来回望那落日

读这首诗，想到那句：“迄今为止，误会是世界上最大的力量。”我也深有体会。

这首诗开头的第一句话便打动了我，“我不想听/森林所传的流言蜚语”，索德格朗很可爱地用了“森林”这个字眼，就好像这些流言蜚语是来自那些小动物。把世俗的不美好的人性部分，比喻成动物的一面，某种程度上已经化解了不美好。

同样作为女性，我确实与女性诗人之间有着更多共通的生命感受，常感受到她们字里行间有时并未写出的只言片语。“玫瑰色的黄昏”，多么温柔的意象。我喜欢傍晚的时刻，我也时常驻足欣赏落日的短暂余晖。诗人写出来我的心事，我涌出音符与她和鸣。

扮鬼脸艺人

我除了鲜艳的披肩没有别的/我那红色的无畏

我那红色的无畏出去冒险/在一些小小的国家

我除了腋下的竖琴没有别的/我艰难地弹奏

我艰难的竖琴为人和牲口作响/在空旷的路上

我除了高戴的花冠没有别的/我那上升的骄傲

我那上升的骄傲把竖琴挟在腋下/鞠躬告别

这首我觉得非常可爱，也非常索德格朗。她化身一位音乐演奏者，就像是隔空与我打了一个照面。

扮鬼脸艺人“上升的骄傲”，也是诗人内心的一种骄傲。我只有鲜艳的披肩，我只有一把竖琴，我只有自己编织的花冠，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但这仍然不能阻挡我的骄傲。

新书分享会现场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骄傲呢？我有一种体会，就是当我在创作的时候，我能感受到生命自身的完满和自足。写出一段自己喜欢的旋律时会有成就感。而这种满足是不需要外界认可的。也是和物质、金钱、利益、欲望等世俗生活的种种都没有关联的。

我知道这样的时刻弥足珍贵。在这首诗里我读到了。

当然提到索德格朗，最被人熟悉的那首诗是《星星》，可以说是她的代表作了：

星星

当夜色降临

我站在台阶上倾听

星星蜂拥在花园里

而我站在黑暗中

听/一颗星星落地作响

你不要赤脚在这草地上散步

我的花园到处是星星的碎片

想起来有一次去郊外旅行，夜晚住在附近的一家旅馆，西洋式建筑带着大片的草坪。那是夏天，虫鸣阵阵，我大概九点钟出门散步透气。看到草叶上挂着的晶莹的露珠，就像钻石也像星星布满整个草地，瞬间想到了这首小诗。

实际看到眼前之景，尤其体会到这首小诗的美妙比喻。除此之外，我还顿悟到了另一层意思。这首诗所写的，是独属于自己的静谧时刻，花园也是不想被打扰的纯粹的内心世界，所以诗人写了那句“你不要赤脚在这草地上散步”。

当然每首诗，会掺杂我的个人主观解读，就像每一个翻译者会重新理解一次诗歌，用自己的母语再表达出来一样。我的旋律就像是我的“母语”。我为这首诗所写下的旋律，也是我自己对这首诗的解读。

而旋律到了听者的耳朵，又会获得新的生命，或者一次心灵的共振。可能是小小的，也可能是庞大的。我觉得这个过程非常美妙。

03

辛波斯卡（1923—2012），一位写着“种种可能”而又寂寞生活的波兰女诗人。

曾经有人写辛波斯卡是“诗歌世界里的莫扎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她的诗歌，总是给我旋律的冲动。其实艺术从来都是相通的，就像伍尔夫也被称为“印象派作家”，文字、绘画、音乐都是不同的表达方式而已。

辛波斯卡在每一本诗集中尝试新技法，擅长从日常生活汲取灵感，以小见大，深刻隐喻，举重若轻，机智幽默。

我所谱曲的辛波斯卡的这首经典诗歌《一见钟情》，描写的一见钟情像一部东欧文艺电影，奇幻、蒙太奇、黑白色系，剧情用长镜头表达。这首诗也正是台湾漫画家几米《向左走，向右走》的灵感来源。

还记得我是在十几岁的年纪读到了几米的绘本，这本《向左走，向右走》实在是太经典。可爱的画风，配上简单的几行字，淡淡的美好，波折的相遇，差一点的擦肩而过和命中注定，满足了懵懂的年纪对于爱情的浪漫想象。

后来读到原诗，更喜欢了：

Love at First Sight 一见钟情

They’re both convinced

他们相互确信

that a sudden passion joined them

是忽如其来的热情使彼此邂逅

Such certainty is beautiful

确定是美丽的

but uncertainty is more beautiful still 但变化无常更为美丽

Since they’d never met before, they’re sure

他们素不相识，所以他们知道

that there’d been nothing between them

彼此之间并无瓜葛

But what’s the word from the streets, staircases, hallways

但是，自街巷、楼道、走廊，传来的只言片语

perhaps they’ve passed each other a million times

或许他们已经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I want to ask them if they don’t remember

我想问他们是否记得

a moment face to face in some revolving door

某个瞬间是否就在旋转门对面

perhaps a “sorry” muttered in a crowd

或在人群中一句匆忙“对不起”

a curt “wrong number” caught in the receiver

或是在电话线那头说声“打错了”

but I know the answer

但是我已知晓答案

No, they don’t remember

然而他们并不记得

They’d be amazed to hear

他们应会感到诧异

that Chance has been toying with them now for years

已被缘分戏弄多年

Not quite ready yet

却因时机尚未成熟

to become their Destiny

尚未成为他们的命运

it pushed them close, drove them apart

缘分将他们拉近而又分离

it barred their path

挡住他们的去路

stifling a laugh

忍住笑

and then leaped aside

然后跳到一旁

There were signs and signals

是有一些痕迹和信号存在

even if they couldn’t read them yet 即使他们尚无法解读

Perhaps three years ago

也许是在三年前

or just last Tuesday

或者就上个星期二

a certain leaf fluttered from one shoulder to another

一片叶子从一个肩膀飘落到另一个

Something was dropped and then picked up

有什么掉了又捡了起来

Who knows, maybe the ball that vanished into childhood’s thicket

谁知道，可能是那个消失于童年灌木丛中的球

There were doorknobs and doorbells where one touch had covered another beforehand

还有一个人的触碰覆盖了之前另一人触碰的门把和门铃

Suitcases checked and standing side by side

并排站立在整理完毕的手提箱旁

One night, perhaps, the same dream

有一晚，或许同样的梦

grown hazy by morning

到了早晨变得朦胧

Every beginning is only a sequel, after all

每一个序曲终究都只是续篇

and the book of events

而书里面的故事情节

is always open halfway through

总是从中途开启

我尤其喜欢里面的两句话，一句是“确定是美丽的，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另一句是“每一个序曲终究都只是续篇”。

可能很多人都能轻松体会第一句，变幻无常，就像我们的生命过程，是不确定的，有时候是残酷的，却也因此而美。

那为什么说“每一个序曲终究都只是续篇”呢？我的理解是，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们的生命过程，前人都曾一一体会过。而我们自己的生命体验，既是地球上无数生命的续篇，也是于自己而言，从未有过的崭新开始。

总是为这样意味深远而又温柔的诗句深深着迷。

我其实最偏爱的辛波斯卡的一首诗是《种种可能》。里面有太多深入我心的句子。像是“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像是“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不特定纪念日”。

写诗的荒谬是诗人的幽默和自嘲。不写诗的日子，也许就像是生命里不起舞的日子一样，都是被辜负的光阴，都是荒谬中的荒谬吧。

内容选自

程璧/著

北京贝贝特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程璧微博

原标题：《程璧：我爱的那些女诗人们，“听/一颗星星落地作响”丨夜读·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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