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愿意写那些最伤感的语言
当一棵树上的一片树叶
目睹与它朝夕相望的另一片树叶
在某一刹那,忽然凋零
再也回不到树上。秋风中
满树哗哗的呼啸,是不是
树叶为消逝的同伴诵读的悼词?
是不是,为挺立的生命
不可预测的,顷刻间的塌陷
吟唱的悲歌?
那一河奔涌的浪
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朵浪花
被挤上沙滩。沙滩上的湿痕
很快被风干。
从此,浪花跳跃的身边
再也看不见那朵浪的影子。
一路向前的流水,是不是
活着的浪花,为逝去的同伴写的悼词?
世上最伤感的语言,莫过于
活着的生命蘸着悲伤的泪水
为那些忽然走进另一个世界的同类
写一些,想挽留又无法挽留的文字。
所有的痛惜和悲哀的波涛
都只能在几页薄纸上回旋。
他们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
生者却一厢情愿,念给他们听。
记得有一年
刚到一所新学校的第二天
指定我为一位素不相识的
参加工作一年就意外溺亡的
年轻老师,写悼词。
我搜集了他不足两页的资料
看着他年轻英俊的遗像
不禁悲从中来。
似乎看到一个意气风发
鲜活的生命,满面笑意
在我面前,瞬间粉碎。
我写下的每一个字
似乎冒着他呼吸的热气;
似乎漂浮着
父母殷殷盼他在大学前程似锦的目光;
似乎浸染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撕心裂肺的血泪。
我知道
白纸上的每一个黑色字符
都是和这个早逝的生命,最后的
直抵心灵的交谈。
追悼会上,当常务副院长
声音哽咽念着悼词时
我无法控制地泣不成声
——为一切鲜活的生命
在无常面前,不堪一击而哭泣。
过了几年
一位身体像牛一样强壮
优秀的,35岁的年轻干部
突发心肌梗塞,倒在篮球场上。
我看到两小时前还生龙活虎的人,
僵硬地躺在床上,忍住心碎的痛
为他写悼词。
写着写着,泪如泉涌
将打印的纸张淋湿了数次。
我并非太脆弱太感性。
只是哀伤,在物欲横流的茫茫人海中
在金钱名利至上的社会大染缸里
实在难遇,踏实质朴谦逊坦诚的人。
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的船上
一位齐心协力的好水手
突然被一股巨浪卷走了
从此,风雨飘摇的前路
增添了,更难更复杂的变数。
他视我为亦师亦友。
我视他为人中俊杰。
他忙里又忙外
对妻子和孩子的贴心照顾
对工作倾力投入忍辱负重
在我面前谦虚真诚的请教
嘘寒问暖的关心
每一次见面笑盈盈的招呼
在我和上级产生分歧时
默默支持我的眼神
都化成一行行热泪
融入了我写的每一笔每一划
挥之不去。
“好人命不长”
是世间最恶毒的咒语。
再往前,想起了很年轻时
为那位被久病摧残
骨瘦如柴的中年教师写的悼词
为几位退休教师永别人间写的悼词。
我本不愿写。却又不忍推辞。
为什么让我写
这世上最悲伤的语言?
我不想一次次揉碎心
把悲情倾述给,永远失去知觉的亡者。
我不想用无尽的遗憾
和一个个倏忽间烟消云散的生命诀别。
我本是一个悲观的人。
每见一次熟悉的生命
被隔绝在生的大门外
心里的阴影就叠加一层。
多次想,如果有一天
我离开这人间
千万不要给我写悼词。
我不想任何人
触碰那些伤痛的文字
来回顾他们并不知道全貌的
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只有我自己清楚。
散去的,已如烟尘。
我会提前写一句话
让人刻在墓碑上。
表示有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
曾在世上来过。
2022年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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