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说批评——彭德自述：人生一晃（下篇）

再说说批评。

发表我批评文章最多的是江苏画刊。每每有思想冥顽者将有的文章告到中央宣传部，致使我的尖锐文章必须由江苏宣传部部长终审。那位部长对我说，江苏画刊的文章，我最喜欢你和陈传席写的，不过你的文章常常掉书袋，没有陈传席直白。陈传席冷不丁给我寄来一本他的评论集，扉页自题“狗屁文章集”，反而引起我的兴趣，浏览之后发现见解不凡，文笔洒脱，其中文言文评论尤其漂亮。有一次，严善錞心血来潮，执意要我用文言文给他写篇评论，许诺送一套深圳的海景房。我写了九百五十字，他嫌少，我说我是用帝王九五之尊的标准写的，你增一字或减一字看看？

我出版过四本批评文集，只占我所有批评文字的一半。其中《中式批评》最有特色，湖南美术出版社编辑要求提供一张年轻照片作封面以便提高发行量。川美一女生买了书让我签名，见面后失望地说：呀，你都老了！

新潮时期被称为批评的时代或理论的时代。一是因为理论表达比绘画创作快捷，二是因为当时的艺术绝少有创造的成份，很多人都是找国外画册偷偷改编。尽管批评的思想资源也谈不上自创，依靠的是西马代表人物以及弗洛依德、波普尔和费耶阿本德等人的过期言论，可是针对的却是中国艺术问题和社会问题。有关思想使得濒死的文化像打了鸡血针一样产生震荡效果，引起老中青三代人的亢奋。

我主编《美术思潮》，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被文联主席周韶华突然起用了。我的优势在于不是科班出身，面对美术界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没有投鼠忌器的顾虑。周韶华让无名小卒当主编而他自己当副主编，出乎众人的预料。《美术思潮》办了三年，他始终没有干预我的工作，更没有一句指责。这在体制内外极难找到类似的例子。当时，广西文联主席涂克、四川美院院长叶毓山都曾来信称赞《美术思潮》。刊物办了一年，柯恩夫人来访，谈起前卫艺术，她说北京如同中国的巴黎，武汉如同中国的纽约，先锋易位了。

《美术思潮》是个批评窝子，思想超前的年轻写手占了大多数。中国美协书记处书记、坐过二十多年黑牢的抽象画家刘迅，曾在1985年将我引荐吴冠中，表示器重。可是时代转换太快，我欣赏的吴冠中当时已经无法成为《美术思潮》的作者，便直接表示年轻人不再关注形式美，而是前卫艺术。他当场发恼，双方不欢而散。

拍电影有编剧中心、导演中心、演员中心三种模式。同理，80年代以前美术批评家的人生是由别人编排。90年代以后，就那么二三十位年轻的批评家开始充当导演，演出了一场中国的艺术运动。又过了二十年，画价暴涨，批评家同艺术家的金钱占有数额大幅度拉开，方才降格为帮闲。

我给鲁虹策划的展览提供了五百多封信件，来信者大半是批评家和艺术家，另有中青年古籍版本学家、古地理学家、建筑学家、音乐学家、摄影家、哲学家、文学家、民俗学家和文艺刊物编辑，他们的存在决定着我从事艺术批评的知识背景。来信3封以上者按姓氏笔画罗列如下：

一墨4、丁方11、于振立4、王川6、王林9、王镛3、王广义12、王克陵18、水天中11、邓平祥4、白明3、吕澎7、朱青生15、朱振庚6、谷文达14、刘国松8、刘建华3、刘骁纯14、李媚28、李小山3、李幼平4、李孝萱6、李路明6、杨荔4、杨小彦21、肖丰3、邹建平10、张晴19、张蔷3、张健君3、张培力3、陈醉5、陈云岗15、陈丹青4、陈传席4、陈孝信30、陈建宪5、林永惠3、易丹3、易中天9、罗漫8、洪淑娟4、郎绍君8、洛齐7、姚振仁6、顾振清6、范迪安5、栗宪庭6、贾方舟5、索菲12、徐冰4、徐虹5、高氏兄弟15、高介华10、高名潞8、阎秉会6、曹之3、萌萌8、梁鼎英3、黄专3、黄岩88、黄永砯3、黄雅莉3、盛军5、舒群3、俞可3、殷双喜4、鲁虹6、蒲亨强5

从事人体绘画艺术的黄岩来信超过120封。当时不少批评家应当收到过他批量邮寄的信件。来信奔放的是谷文达，有时署名蛊蚊瘩；豪爽的是陈孝信，哥们意气一挥而就；具体的是陈丹青，询问他获得的优秀奖是什么玩意，体现出上海人细腻的一面；认真的是范迪安和朱青生，手写的长篇行楷字十分工整；潦草的是吕澎、陈醉和陈传席，一叠十六开信纸龙飞凤舞每页不超过二十字。简略的是杨小彦、索菲和刘骁纯，比明信片小的信笺把事说完就打住；率真的是栗宪庭，作为行书手迹在网上可高价拍卖；激愤的是王林，常常针对艺坛或现实发表短信式的议论；学术味浓的是朱青生和高名潞，体现出博士的深度；直率的是陈云岗，每每以纪检书记口吻声色俱厉地指责《美术思潮》太温和；措词恭敬的是张晴，洋溢着江苏文人的传统风范；富有激情的是高氏兄弟和盛军，时不时发来正统编辑见了就删的绝妙构思或意外之作；经常评议国手棋局的是业余围棋高手丁方；来信数量排名第三的李媚号称中国现代摄影之母，曾邀杨我和杨小彦在深圳创办图片周刊《焦点》，以她是社长我是主编小彦是发行人的身份入伙。

水天中主编油画家丛书，约我十天之内写篇评论尚扬的文章，字数一万五。我匆忙写出《尚扬索隐》。发表之后李正天特地打电话表扬，说是他看过的最好的艺术家评论。老水回信说，读第一段觉得不一般，不读了，等风清月朗之夜，品一壶好茶再看。信末话锋一转，指派我给他写一篇同类文章。我当即表示不可能。因为尚扬是老友，他周边的人也都是我的熟人，且八卦故事成堆；尽管水氏家族传奇色彩浓厚，水天中又是在劳改营熬出来的幸运儿，可是我同他只是会友，不曾深聊。我设定了一个写作前提：授权徐虹，把两人苦恋九年的八卦过程一一道来。比如是谁要李建国说服陶咏白，再由陶咏白说服老水前妻终结婚姻，以致陶咏白将李建国骂了一通之类的详细过程，原原本本告诉我。徐虹于是给我写了一封长信。我收到那封厚信很开心，浏览过后让我气馁，从头至尾都是俩情侣谈论学术的往事。诸位看官，哲学早都终结了，谁还在意学术？古人关注更古的名流，都是从《世说新语》《大唐新语》《续世说》《女世说》直到民国人写的《新世说》等等不大严肃正经的笔记编排的八卦故事入手，再反观当事人的业绩。这个认知顺序不能颠倒啊。名流没有几个半真半假好玩好笑的故事，纵然孔子再世、老聃重生也没戏。顺便指出，不久前我刚开微信，群里有位名叫绮红的女子，不知何许人，以为是众人宠的新人，在最爱较劲的瑞典皇家女子学院毕业归来的人物，同我打了老长的笔仗，致使水天中当夜退群。有几人私信我：你怎么同徐虹争辩？我大吃一惊，绮红原来是徐虹，赶紧献上大红花，才消弥了这场打不赢的笔仗。对此顺便一劝：老水啊，我只是开了个小玩笑，你怎么就退群了呢？归来吧，田园将芜，胡不归？

水天中同易中天常被搞混，二人也都对我说起被搞混的经历。我和易中天都曾是八五时期武汉中青年美学学会的干事，他在厦门居然给我写过九封信，我忘了七八封，只记得九十年代那一封。发信后还特地通过电话加以嘱咐，要我把他弄进美术批评家群体，笑称润笔费高，能来钱。我立即反对，不是怕他抢了饭碗。我说：美术批评家开会，因会费和会时所限，进来个新人，只能出去个老人。一旦出去，如同政治局突然不见了一名老委员，会成为一个事件。我说你的才能和锋芒类同上海吴亮。吴亮从新潮晚期投身当代艺术批评超过十年，见解超群，可是至今没进入核心圈子，同个人才气无关而是同群体有关。后来易中天在央视走红，我邀请他参加“图像时代美术批评新模式探讨会”。杨晓阳表示送一套大宅让他永久居住，他竟不为所动。

陈孝信从批评的角度，判定我是八十年代革命者，九十年代不革命者，新世纪反革命者。我只能笑纳。他希望我时时刻刻都是投枪匕首。其实《周易》革命的本义不在于杀别人的头，而是改变自己的命运。革者，变也；命者，运也。所谓自己的命运，就是不受制于人，独立自主，不在乎外在的评价。

《美术思潮》1985年封面 吕中元设计

《美术思潮》做过的一件值得标榜的具有开创意义的事，就是设立、评定、发放“美术思潮”年奖，打破了美术界的奖励只面向画家的惯例。美术思潮年奖设一等奖1名，二等奖3名，三等奖10名。1986年第3期公布结果时改名为特别奖、优秀奖和佳作奖。由于没有引起巨大反响的文章，特别奖空缺。优秀奖获得者是陈丹青、李小山、鲁萌、张志扬；佳作奖获得者是邓平祥、朱青生、成肖玉、孙文宪、谷文达、殷双喜、邵宏、陈云岗、谭力勤、邹跃进。邹跃进怀揣奖金，娶了一房漂亮媳妇。

回顾《美术思潮》的失误，鲁虹认为没能建立统一战线，把本来可以中立的人推到了对立面，让本来可以参予的对象变成了反对派。哪怕钱海源这样的人，处理得好，后来也不至于落到为人不齿的地步。钱海源为人憨厚，直言不讳，早生几十年，会成为湖南农民运动的军师。1982年客串《美术》杂志，张士增让我处理一篇批范曾的稿件，作者钱海源。

我浏览之后说：“不能用。”

张说：“再看一遍，好坏也要用一部分。”

细看一遍我维持原判，张说：“这文章是从中央转到中宣部，从中宣部转到中国文联，从中国文联转到华君武，华君武指示要发。你不用，钱会捅到联合国。”

我说：“没见华君武批示。”

张说：“你还嫩。华君武电话通知王琦，王琦电话通知我，我口头转告你。都是单线联系，将来查无证据。”

1985年秋，我收到钱海源批李小山的文章，厚厚地打印装订成册，封面提要写道：“有人说李小山的文章是放了一颗原子弹，我的这篇文章是放了一颗氢弹。”

我立即交鲁虹处理。鲁虹浏览了一遍说：“不能用。”

我说：“再看一遍，好坏也要用一部分。”

细看一遍鲁虹维持原判，我说：“你还嫩。你不用，他就捅到中央；他只要活着，刊物就不得安宁。”

鲁说：“那你去处理。”

我读中央文件似的一字不漏地看了一遍。鲁问：“这篇大字报你怎么处理?”

我说：“我想建议他进修1年语文，1年历史，1年哲学。将来即使还骂人，至少让人读起来有味、刻骨铭心。”

后来钱先后写大字报骂邓平祥、高名潞、刘骁纯、郎绍君、彭德、皮道坚等人。当初如果《美术思潮》开辟一个中性栏目让他去主持，或许还有救。

《美术思潮》做的一件引起在野画家反感的事，是连续两期介绍第六届全国美展金奖作品。这使刊物的形象变得令人难以捉摸。这两期出版后，我收到寄自中央美院的一封匿名信。全文如下：“金牌作者谈创作是混蛋，所以彭德是混蛋!鲁慕迅是混蛋!周韶华是混蛋!皮道坚、刘纲纪、陈方既统统是混蛋!”不过除我之外，其他编委都不知道这两期的内容。

1987年底，《美术思潮》停刊。祝斌设计封面，我写终刊词。刊物发表后，杨悦浦来信说：“封面像烈士上刑场一样悲壮；终刊词读完后，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杨悦浦是不苟言笑的北方汉子，同我的交谊也不大深厚。他的信我还没读完，眼泪竟然流了出来。

《美术思潮》  终刊号封面，祝斌设计,1987.11

1994年无所事事之际，我写八卦长文《美术思潮外传》，写了三十二名同刊物有关的人物，包括想骂死新潮美术批评的钱海源。首届“美术批评家提名展”开会间隙，我让众批评家审校此文。每个人都说写得好，唯独写自己的那些八卦故事失真。我们大家都希望在历史上留下一幅标准像：扣着风纪扣，打上领带直至化妆、染发、拉皮；女士们还要涂脂抹粉、瘦身隆胸，整得不成人样。《美术思潮外传》至今没有发表，看看合美术馆会不会将打印稿铺开展出，让学子们见了好笑，然后兴趣盎然地去翻阅这帮老头的文集。

张蔷是《中国美术报》社长，曾在他家请我和皮道坚吃饭，水天中、刘骁纯作陪。盘子里全是他自己整的牛排、面包、黄油、香肠加牛奶。我说，全盘西化啊。后来他移民温哥华，归皈佛门，法名倪慧山。八年前给我寄书寄信，还专门打电话说，要同我和索菲联手创办一个刊物，集《中国美术报》《美术思潮》《江苏画刊》宗旨于一体，由他投资。我从作者群、读者群、新媒体以及投资额加以分析，指出“两刊一报”改变中国美术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附志：

武汉合美术馆是中国最著名的三大民营艺术馆之一，位于武昌南湖附近。本月28号，合美术馆举办的美术思潮文献展开展，武汉的朋友没事可看看。当年的参与者都成了后来的风云人物，如周韶华被誉为中国画变革的一面旗帜，尚扬成为老新潮的领军人物，石冲和冷军成为中国超级写实主义的顶尖高手，曾梵志的单幅画价超过一亿，创中国当代艺术卖价之最，等等，不一而足。

“

彭德，湖北天门人，西安美术学院艺术学理论教授、博士生导师。

曾主编《美术思潮》《楚艺术研究》《楚文艺论集》《美术文献》等。

出版论文集《视觉革命》、专著《美术志》《中华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