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电子屏幕、驶过电缆通道，他们便脱胎换骨成不可触、不可见的幽灵，只剩下赤裸真实的欲望在字符和图像间放浪形骸。」
“我没有一天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完整自由的，我就像一个性容器，承担了他所有肮脏的凝视和意淫。”
近日，在一篇题为《被挂在黄色网站上的女孩们》的文章中，来自苏州大学的受害女生讲述了自己与窥私者长达六个月的抗争故事。
（原新闻截图）
控诉的声音已嘶哑，满腔怒火化为百感交集，她用键盘敲下一字一句，铸成看不见的枪炮，护卫自己的孤军奋战。
文章发布不久后，被曝光的恶意p图者遭到了网友的人肉和谴责，带有其学校和名字的话题也迅速冲上热搜高位，阅读量破亿之下引来全网批判。
（网友评论）
3月19日凌晨，当事人所在的苏州大学官微公布最新调查通报，在通报中核实了赵某某的违法行为，并给予该生开除学籍的处分，公安机关还依罪判定其10天拘留。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但很快又有类似的报道在网络上中频频出现，“重庆大学男生偷拍女生分享群内色情讨论”“南华大学男生盗用女生照片造黄谣”。一波未平，余波四起，现实中的品学兼优者在互联网匿名平台的保护下，纷纷暴露出色胆迷天的本质。
（重庆大学和南华大学类似新闻）
而比较这些事件的细节之处，更有一些重合点值得关注：“熟人作案”“盗图偷拍p图”“将无辜女生与性话题意淫联系”。
在代码“0”“1”构筑的酒池肉林中，似乎还有更多隐秘的角落未被察觉，而回到现实中，他们又能以彬彬有礼的姿态潜入人群。
敌暗我明，受害者的抗争注定道阻且长；
沉默非金，一味地忍让将使正义永远缺席。
窥视与想象：
一场模糊道德的颅内高潮
“偷窥欲”是人与生俱来的欲望，而“偷窥“行为又往往涉及个体内心深处的隐私和欲求。发自本能的恶念驱使下，似乎很难找到理性的逻辑去推敲和规劝。
在苏大事件中，作案者不仅将同校好友的照片p成淫秽图公开发布在色情网站上，还用各种不堪入耳、荡妇羞辱性词汇意淫辱蔑。而当女生按图索骥与锁定的对象线下对峙时，他不仅爽快承认，且毫无悔过之意。
（女孩原文章截图）
就像网友评价的，如果非要给这些人的心理状态找一个定义，或许唯有“变态”二字。
根据弗洛伊德的性本能论，人的本质是一种无意识原始冲动和本能欲望，它只追求快乐和满足，其中最重要的是性欲望和攻击欲望。因此通过窥私和想象，“变态们”被压抑的欲求得到了自我表达和自我满足，道德这样的后天教化在他们看来只是建构虚妄的一纸空文。
（《你》男女主剧照）
2018年推出的美剧《你》便在恋爱剧的表面下，反思了这类人借社交媒介之便施行的窥私侵害。
剧中的男主乔是一家书店的店员，看上去斯文干净的他在意外邂逅女主后，却化身无孔不入的跟踪狂、偷窥癖，对女主的私生活进行全方位的入侵：先是通过信用卡付款得知女孩的全名，再通过Facebook、Instagram、大学网页等社交平台的搜索，将女主的学习、工作、朋友、家人等信息一览无余地获取，甚至通过网络定位找到了女主租住的公寓。
（《你》男主的内心独白）
痴迷暗中掌控一切的乔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对女孩隐私的侵犯，他有一套自洽的逻辑：了解是为了更好地相爱，而你在网络上自愿暴露的一切信息对我而言只是充满诱惑力的挑逗。
这些事件中的男生都和乔有着相似的认知，女孩们发布在公共平台的信息可以成为他们任意索取、为己所用的私有物。以分享、共享为名，窥视者和被窥视者之间的身份界限被消解，互相侵入式的信息渗透使得“隐私”二字的分量越发微不足道。
（“网络窥视”艺术展）
易中天在其《闲话中国人》一书中便认为，窥私成癖的源头在于“中国先前根本就没有隐私的概念”。隐私概念建立在个体意识基础上，可按照部分国人的逻辑，公私不分，则无私可隐；内外有别，又界限模糊。当窥私者自认为他和你是“自家人”，他的“窥私”行为便能施加得更为理直气壮。
2021年12月27日，一位名叫小柔的女孩也曾把自己被窥私和被意淫的经历写成一篇文章：《亲手送我进N号房的凶手，是985大学的6年好友》，此文同样引发舆论哗然。
（侵害小柔权益的群聊）
南方周末的记者顺着小柔提供的线索潜入“变态聚集地”的某境外软件的匿名聊天群，发现大部分人的意淫对象是自己的女性闺蜜、女友等身边人。
朝夕相处的过程中，朋友家人间不设防的图片分享成为他们取之不尽的“源素材”。
当以小柔为代表的女性受害者质疑他们的行为时，群里的人却纷纷叫嚣“翻译翻译，什么叫‘盗发’？自己公开到社交媒体的照片，难道不允许别人分享吗？”
（网友评论）
很显然，在窥私者的观念中“分享”不是“心与心的交换、情与情的传递”，而是将他人之美占为己有、予取予求。
他们对任何美丽都抱有亵玩之心，因此无论女孩们是否主动将照片分享，他们都会不择手段地获取自己想得到的信息。
而有的人将矛头指向女孩们，认为大方地分享照片是一种错，这显然是本末倒置。
（综艺《大侦探》中的“受害者有罪论”）
分享不是原罪，曲解分享之意的好色之徒才是炮制伤害的祸首。
除了施加性幻想获得满足外，窥私行为本身作为一种信息获取能力的象征，也为窥私者带来人际资本，叠加另一重心理满足感。
正如易中天所言“窥私所得，可为闲话之谈资；闲话所闻，又可为窥私之补充”。在所有的事件中，窥私者们总爱聚集一处，或为匿名聊天室、或为论坛贴吧，彼此交流窥私所得，在攀比和口嗨中形塑起伟岸、不可一世的性别气质。
（孙笑川吧争议新闻）
如此集体行为往往会进一步发酵成难以澄清的谣言，给被害者留下抹不去的名誉污点。
因此，窥私和意淫以及公共场合下的“集体口嗨”，绝不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无公害”行为。当它无视公序良俗的约束，由单纯的颅内高潮转变为可见的图像与文字羞辱时，施害者必须为犯下的罪行自尝恶果。
抗争：
有价的公平和无伤的沉默
“自尝恶果”四个字说来轻巧，事实却多以受害人私下解决为主，“绳之以法”的公理正义总是姗姗来迟或是杳无音讯。
难以取证是最主要的阻碍。
匿名网络为这些窥私者提供了逃脱监管的保护伞，他们的聚集地通常境外网站或是社交软件，穿过电子屏幕、驶过电缆通道，他们便脱胎换骨成不可触、不可见的幽灵，只剩下赤裸真实的欲望在字符和图像间放浪形骸。
（苏州大学的处理公告）
比如说苏大风波中的赵某某，现实世界中的他正直优秀，多年来担任班长、学业有成，人际关系上也左右逢源，还有一个相恋四年的女友。倘若不是受害女孩历时半年的小心取证，人们根本不会将现实生活中志得意满的他与网络上恶毒肮脏的灵魂建立联系。
借用舒茨的术语，社交媒体的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建立新的“共在空间”，使用者各种新的互动和行动，在媒介建构的社会化空间中不断转变为可能。因此躲藏在“共在空间”中的窥私者既是公开的，也是隐蔽的，他们可以使预想的猥亵行为化为可观的实体，又无需通过暴露自我、真正在场来达成目的。
（N号房事件）
多数受害者在知道相关行为的存在后，也难以在短时间内锁定窥私者的真实身份，更遑论搜集充足的证据提起名誉诉讼了。
近期上映的电影《保你平安》便借助喜剧的夸张表达，将“网络行为溯源”的困难呈现得淋漓尽致。大鹏饰演的小人物“魏平安”为了帮助去世的女孩韩露澄清谣言，几乎是赌上一切，把整个城市闹得鸡飞狗跳之后，才终于在谣言发布者坐火车逃离前让他俯首认错。
（《保你平安》精彩台词）
但现实世界的女孩们能等到魏平安这般有“堂·吉诃德”精神的骑士吗？
答案显然是否，苏大风波中的女孩之所以能成功破局，依靠的不是什么天降正义，而是自己与梦魇抗争下的悉心竭力。
她参照浙传吴彦博事件中学姐的处理方式，与其他的受害者结成同盟，通过对照共同好友的排查方式逐步缩小范围。并最终利用分组朋友圈和照片细节的处理，等来嫌犯的上钩——看似简单的流程，却是女孩耗时半年才等来的幸运眷顾。
（苏大女孩报警截图）
在这漫长的六个月中，她没有一刻真正走出过窥私者留给她的阴影。“每当我看到女性被性骚扰，被造谣的新闻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这些帖子的内容，时刻提醒着我，如果无法找到发帖人，这件事永远无法结束。”
与窥私者短短几秒便可完成的造谣传播相比，六个月的辛苦搜证显然代价深重。
（网友给苏大女孩的鼓励）
除艰难的搜证外，对精神折磨的逃避和人身安全的权衡也是受害者保持沉默的原因。例如前面提到的小柔认为去法院起诉，便意味着自己必须不断陷入痛苦的回忆，在她看来，和施害人接触的每一秒钟都是在接受巨大的精神折磨。
（知乎讨论截图）
网络上也有很多人讨论为何苏大女生在最后放弃了对赵某某提起自诉，没有让他真正接受刑事审判。其中多数人猜测的原因是女生出于人身安全的考虑，选择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由此可见，被污名缠身的女孩即使是复仇反击，也承受着刀尖上起舞的身心折磨，伤敌一千、自耗八百，毫不似一些人口中所说的“乘着女权的东风，小题大作、咄咄逼人”。
而这一切反击代价的源头，也指向一个根本问题：是不是缺少一种更强大的环境力量，比如法律、比如开放而合理的性认知，可以让这些女孩在辟谣自证的路上，不惧深渊、不念过往、不畏将来？
（图片来自网络）
参考资料：
[1]戴宇辰.从“全景敞视”到“独景窥视”：福柯、拉图尔与社会化媒体时代的空间——权力议题再阐释[J].国际新闻界,2021,43(07):6-24.DOI:10.13495/j.cnki.cjjc.2021.07.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