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艺术家在露天餐座偶遇了一位男大学生。他一屁股坐在桌子对面，点了一杯粉色的草莓冰淇淋。这是 1993 年的古巴电影《草莓和巧克力》（Fresa y Chocolate）的开场。如同电影的名字暗示的那样，片中人通过冰淇淋的口味完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沟通。因为在当时当地的习俗里，冰淇淋的口味体现着性别。男人要选巧克力味，女人选草莓味，吃着粉色草莓冰淇淋的男人，等同于表明自己的另类取向。
在冰淇淋口味和取向越来越多元的今天，想要如此依食物识人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经年累月附加在食物之上的性别色彩，并不会轻易消失。
2015 年，学术期刊《科学心理学》（Science Psychology）发布了一篇论文 —— 基于小型实验研究得出一项结论：在食物选择上，人们的喜好确实「男女有别」。同样面对一盒果味酸奶和一盘炸鸡，大多数女性会选择前者，而绝大多数男性会倾向于后者。
酸奶、水果、沙拉、白葡萄酒……这些被认为是女性更青睐的食物，它们的共性在于与轻量、更营养和更低热量挂钩。男性则常常为了证明男子气概，会选择牛排、辣椒和培根这些油炸的、加工更多的高热量食品。唯一不符合这一分类的食物大概就是甜品。虽然甜品拥有当仁不让的高热量，但是无论是皇后蛋糕（Queen Cake）还是荣誉女仆蛋挞（Maid of Honor Tart），这些名字无不暗示了与甜品紧紧捆绑的女性特征。
这项研究将食物选择上的性别分野归因于食物营销推广中的陈规。这一结论显然无法让人类学家满意。人类学家西敏司（Sidney W. Mintz）曾经这样写道：「在人类这个物种的行为中，除了性行为外，就属『食物』被加诸了最多的意义。」食物如何取得、处理、烹调，甚至上桌，在不同的文化里都各有一段历史。
他的著作《甜与权力：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Sweetness and Power: The Place of Sugar in Modern History）就揭示了作为欧洲人饮食重要组成部分的糖，最初如何以奢侈品的形式存在，又如何成为英国劳工阶层的必需品。和曾经的香料、如今的咖啡一样，糖的传播历程是自上而下的，食物的流变无不充满了士绅化和阶级的印记，「在糖的故事里，权力的影子处处清晰可见。」
食物分化的男女有别，本质上也是阶级和权力的体现。在漫长岁月里，中国男女不同席，桌上吃的东西也不一样。在潮汕地区，费事耗时的功夫茶是男性消磨时光、打发时间的工具，女性永远在家中忙碌，不会在茶桌上出现。饮食人类学学者曹雨曾经回忆起自己在越南进行田野调查的经历 —— 坐在咖啡馆门口喝咖啡的多是男性，如果请一个越南女性喝咖啡，她会有一种被特别尊重的感觉，因为越南女性平时很少有喝咖啡的机会。「很多食物在男女之间都有类似的差异，」曹雨这样总结，「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种女性不吃某种食物的刻板印象。」
越南咖啡馆，客人以男性为主，鲜少看到女性的身影。© noipictures.com
和中国传统社会的男女吃饭不同桌一样，关于糖的性别叙事，同样是从分桌开始。17 世纪末的戏剧家威廉 · 康格里夫（William Congreve）在《双料商人》（The Double - Dealer）中就描绘了当时高度性别化的贵族社会生活：男人和女人会一起用餐，但在用餐结束时，男人会留在餐桌上喝更多的酒，而女人则会退到走廊尽头，喝着茶，分享着八卦。
在整个 18 世纪，英国淑女的自我塑造，都是在圆圆的小茶桌边进行的。茶桌上的糖成为了这种社交仪式的核心之一。加入糖后，泡茶的过程就变得更加复杂，也使得富裕的贵族、新兴的中产阶级女性拥有了与男性和平民具有显著区别的生活方式。
19 世纪 20 年代，女性废奴主义者伊丽莎白 · 海里克（Elizabeth Heyrick）发动了一次抵制糖的运动。虽然英国政府已经在 1807 年禁止了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但这项禁令并没有解放英国殖民地和领土上已经被奴役的人。于是废奴运动转向打击奴隶主和那些靠奴隶生产获利的公司 —— 西印度群岛的糖是其中显而易见的对象。
在当时，妇女没有投票权，也在大多数时刻被禁止参与政治，但废奴运动是为数不多的妇女可以参与的社会事业。那时候，上层社会的妇女不被允许在家庭之外就业，然而海里克和其他女性废奴主义者看到了这些女性的潜在经济影响：大多数家庭的消费品和食品支出都是由女性掌管。
爱丁堡插画家 Isaac Cruikshank 1792 年出版的作品《逐渐废除奴隶贸易或逐渐减少糖分》。© Google
在当时流行的的宣传册子中，糖被描述为「奢侈和罪恶」的象征。废奴主义者教育女性，真正有风度的淑女不会使用一种「与残忍和不道德相关联」的商品，她们会购买南亚的「自由生长」的糖，而不是西印度群岛的糖。
这一边，女性被要求购买「有道德的糖」，另一边，诗人和社会已经开始罗列「肥胖」的罪状。雪莱在 1820 年的诗剧《暴虐的俄狄浦》（Oedipus Tyrannus or Swellfoot the Tyrant）中描绘了脑满肠肥的恶人：「众王与头顶桂冠的诸皇，骨子底的屠夫，印纸钞的家伙，主教、执事，及整支肥胖的殉道者大军，全是来解决满溢龟肉汤、痛饮白兰地的恶魔。」生产力的发展是如此之快，饥饿的时代结束了，以胖为美的审美也退出了历史舞台。
人类学家玛丽 · 道格拉斯（Mary Douglas）说：「身体是一种有力的象征形式，文化中的主要规则、等级制度甚至形而上学的约定（metaphysical commitments）都记录在这个表面（surface），因而通过身体这一具体的语言得到强化。」我们所吃的食物、所穿的衣服、所墨守的规则，无不呈现在身体上。
19 世纪，女性通常会穿着束腰内衣，以彰显纤细腰部，迎合当时的审美。© Pinterest
《乱世佳人》里，斯嘉丽家中的嬷嬷教导她，待吃饱后方可外出参加舞会。因为在当时的社会里，有良好教养的女孩都「吃得和鸟一样少」—— 这是发生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故事。但 1990 年代，西敏司在美国大学里鼓励女性学生做一份期末报告，探讨年轻女大学生在晚餐约会前会做什么准备。出乎他的意料，和 100 多年前的斯嘉丽一样，这些女孩仍然会在出门前偷偷吃一点东西。
「从这个例子来看，食物与饮食行为似乎给了我们一个绝佳的演练场所，让我们观看人类如何为基本的生理活动加上社会意义。」他在《饮食人类学：漫话有关食物的权力和影响力》（Tasting Food，Tasting Freedom：Excursions into Eating，Culture，and the Past）一书中这样写道。但在书中，自由很难寻觅，西敏司大部分时间都在描述食物和身体带给人们的约束。比如现代人对身材的过度关切，让近半数美国人在任何时候都会表示自己正处于节食中。这一比例落到女性群体中，则迅速飙升到 90%。与节食相关的进食障碍和暴食症，女性患者数量也远远多于男性。在西敏司看来，正是进食和拒绝这一行为中所蕴含的道德概念，为西方社会的女性铸就了这一套近乎自虐的社会结构。
与食物和性别相关的社会结构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可以追溯到人类的全部发展史。在盎格鲁 - 撒克逊（Anglo - Saxons，中文简称盎撒人，指的是一批在中世纪早期居住在英国英格兰的文化族群）语系里，「Lady（女士）」的词源是「hlaefdige」，意思是「揉面包的人」；而「lord（大人）」的词源是「hlafdige」，意思是「保有面包的人」。
即便进入现代社会，烘焙和家政一直被认为是社会分工里具有「女性化」特征的那一部分。讲述英国国民大厨奈杰尔 · 斯莱特（Nigel Slater）成长故事的电影《吐司》（Toast）中有一个片段 —— 高中时选择选修课，老师让想选家政课的学生举手，奈杰尔和其他人一起举起了手，窃窃私语从教室的各个角落传来 —— 除了他之外，选这门课的人全都是女生。
诸如烤箱、洗衣机、洗碗机等家用电器的广告宣传中，主角通常为女性。烘焙和家政一直被认为是社会分工里具有「女性化」特征的部分。
© clickamericana.com
工业革命之后，从 18 世纪中叶开始，在长达 200 年的时间里，无论在英国还是美国，不断有女性写作的烹饪书出版。这些书籍不仅普及了烘培天使蛋糕和其他菜品的配方，也教诲女性为丈夫和子女打造一个温馨、舒适、美好的家，通过厨艺留住丈夫的心。中国俗话里也有「抓住男人的胃就抓住了男人的心」的说法，可见在食和色这两项人最基本的行为上，人类的本能足以跨越文化和地理的差异。
长期的宣传自有其「成效」。1920 年代，一位妇女写信给通用磨坊的贝蒂 · 克洛克（Betty Crocker），表示担心她的邻居会用美味的蛋糕「俘虏」自己的丈夫。
自 1921 年开始，「贝蒂厨房」虚拟代言人的形象不断变化，以迎合通用磨坊对美国家庭主妇的文化理解。© epicurious.com
贝蒂并非一个真实的人，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她大概可以算是饮食行业的虚拟偶像。饮食历史学家劳拉 · 夏皮洛（Laura Shapiro）形容她是「烹饪史上最具权威性的虚构人物」。作为美国通用磨坊集团旗下「贝蒂妙厨」品牌的虚拟代言人，从 1921 年问世开始，她的形象不断变化，以迎合通用磨坊对美国家庭主妇的文化理解 —— 富有知识、对家庭充满关怀。根据资料显示，1996 年的贝蒂画像是 75 位不同背景和年龄的女性的电脑合成图。她的形象，将出现在美国媒体宣传里的「家政女神」具象化了。
贝蒂甚至并非烹饪行业唯一的虚拟形象，竞争对手找来的代言人杰米玛姑妈（Aunt Jemima）、安 · 贝士堡（Ann Pillsbury）无一不是虚拟的。这些女性虚拟代言人出版食谱、举办烘培大赛 —— 即便在 1960 年代后，越来越多美国女性外出工作的情形下，这些烘培比赛依然热闹不减。烘培品牌适时推出预制粉和快手食谱，以跟上女性的生活步伐。
《欲望都市》（Sex and the City）中 Carrie 和 Miranda 在纽约的 Magnolia Bakery 面包店前吃着纸杯蛋糕。© 欲望都市
进入 21 世纪，蛋糕、烘培与女性的绑定发生在流行文化里。《欲望都市》（Sex and the City）带火了纽约杯子蛋糕门店 Magnolia Bakery。后来《破产女孩》（Broken Girls）中两个住在布鲁克林的女孩创业开杯子蛋糕店，更强化了这种关联。也许因为这种前因，在美国专业烹饪界，女性甜点师的数量压倒性超过男性。根据媒体报道，在美国，86% 的烘焙相关学历课程的学员是女性。与之相对，在法国，男女生数量差不多平分秋色。
然而，无论是专业烹饪领域，还是大众媒体，显然男性的面孔要远远多于女性。以英国为例，无论是出生于 1950 年代末的奈杰尔 · 斯莱特（Nigel Slater）还是出生于 1970 年代、更为人熟知的杰米 · 奥立弗（Jamie Oliver），近几十年里，在 BBC 上教人做饭的厨师似乎都是男性。也因此，很多饮食学者将美国厨师、作家朱莉亚 · 柴尔德（Julia Child）的出现视为具有重要意义的时刻。
在朱莉亚之前，女性写作烹饪书的传统已经延续了近 200 年，她们充当着女性的好闺蜜、家务的好伙伴。但朱莉亚不一样。她上过法国蓝带厨艺学院，她的《精通法国烹饪的艺术》（Mastering the Art of French Cooking）一书让她在法餐这一通常被认为是男人天地的领域打出了名号。更重要的是，与 200 多年来教导女性为了家庭、为了建立一个更健康的国家而书写的烹饪书截然不同，朱莉亚和她的书时时刻刻传递出这样信息：我是女性，我因自己的爱好下厨。
参考文献：
《饮食人类学：漫话有关食物的权力和影响力》，西敏司
《甜与权力：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西敏司
《蛋糕里的文化史》，艾莉莎 · 萊文
《专访饮食人类学学者曹雨：槟榔一嚼两千年，如今已过流行顶点》，徐鲁青，界面新闻
《Natural Symbols：Explorations in Cosmology》，Mary Douglas
《Steak for the Gentleman, Salad for the Lady: How Foods Came to Be Gendered》，Paul Freedman
《Yogurt Is for Women, Fried Chicken Is for Men》，Amy X. Wang and Quartz，The Atlan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