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艺术家的梦工厂

北京日报记者 陈强

最近转行到影视公司上班的李阳，迷上逛宋庄。不光是宋庄的众多画廊、美术馆能给他艺术灵感，更重要的原因是，那儿还汇聚了不少有趣的去处，老电话博物馆、收音机电影机博物馆收藏了不少老物件……甚至还有家声音艺术博物馆，能听见冰川融化的声音。“宋庄，真的跟我想得不太一样！”

很多市民可能觉得，通州宋庄，就是个集聚了不少画家的小镇，外行人走进画廊，若没人讲解，还真不一定看得懂。实际上，已经发展30年的宋庄，远比想象中“好逛”——除了画廊，还有不少艺术体验馆、书店、咖啡馆、艺术餐厅，艺术氛围直接拉满。

2023年，恰逢第一批艺术家来到宋庄30周年。回首过往，而立之年的宋庄有哪些成功经验？展望未来，宋庄又该向何处去？让我们一起去寻找答案。

小堡村环岛 宋庄镇供图

中国·宋庄文化艺术节的汉服游园活动 宋庄镇供图

向村艺术馆 乔健摄

宋庄艺术市集 北京日报记者 白继开摄

制图/赵云龙

村庄被艺术改变

今年国庆节假期，李阳第一次逛宋庄。开车刚进宋庄镇辖区，就看到了“中国·宋庄”四个大字。李阳说，来之前查了攻略，中国宋庄已经是与法国巴比松、美国东村、德国达豪齐名的艺术家集聚区了，是艺术家的梦工厂，“在国外，宋庄可有名了。”

按照攻略，李阳直奔宋庄艺术味儿最浓的地方——小堡村。30年前，正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被第一批来到宋庄的艺术家相中。村口的大门，是一个巨幅画框，穿过它，就走进了“画家村”。现在有近3000位从事绘画的艺术家在村里创作。艺术家的到来，直接或间接改变了村子的面貌和村民的生活。

小堡村东口，是一处两年前建成的开放式艺术公园。根据艺术家建议，公园里灰砖、不锈钢雕塑、铁锈板的组合充满艺术范儿，首届艺术节期间获奖的雕塑作品就立在空地上，几位村民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拉着家常。

李阳跟艺术雕塑曾经差点闹出“笑话”。“10多年前，我们家门口的街角也摆了一尊平直线条结构的雕塑，那时候咱不懂什么城市装置艺术，全家都以为这是新的晾衣竿呢。”公园旁边，就是小堡村村委会，没有围墙，这也是艺术家们的建议，为的是体现包容、开放的艺术氛围。

小堡村主街被称为艺术一条街。放眼望去，除了艺术经纪公司、画廊，还有10余家绘画用品商店。再往村里瞧瞧，很多民房早已不是传统的农村小院。小堡西街有栋新建的二层楼，灰色外立面，层高将近4米，门窗都很宽大……这将来是艺术家的展厅，设计、施工过程中，艺术家有相当大的话语权。

眼前的小堡村，跟李阳以前逛过的京郊农村不太一样。“30年前，我们村的经济在整个宋庄镇倒数第一，村民们过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日子。”见证了艺术区整个发展历程的小堡村党总支书记崔大柏说，现在的小堡村，有90%的村民把闲置房屋租给了艺术家，全村加起来，每年光租金就要将近1亿元，“今年春节，有好几十户家庭准备去三亚过年。”

与房租收入比起来，令崔大柏更欣喜的是，通过与艺术家接触，不少村民也融入到了文化产业，思维方式发生了不小变化。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深受艺术熏陶的村民们，有的开画廊、书店、咖啡馆、酒吧；有的拿起了画笔，找艺术家拜师；还有的主动把孩子送到了艺术学校……

神奇的交汇点

作家爱伦堡写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其中一篇说到俄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1924年在巴黎的经历：诗人慕名去蒙帕纳斯艺术家的据点洛东达咖啡馆，但已经找不到那个乱糟糟、臭烘烘的咖啡馆了，而是一座“业经修缮、扩建并重新粉刷过了”的名胜，导游不断在旁边指点给游客看，谁谁曾在哪个角落，用一幅画换一杯酒。

这场景，或许有一天会在宋庄再现。

小堡北街，有家名叫“出走”的咖啡馆。老板是喜欢旅游的陈华。店里吧台上，挂着几十张机票，旁边还有她旅游期间拍摄的风景图。将咖啡馆开在小堡村，源自陈华一个朴素的心愿：羡慕艺术家那种洒脱的生活态度，想和他们交朋友。咖啡馆营业已有7年，虽然面积只有200多平方米，但已经为艺术家们举办了70多场免费的个人展览。李阳首次逛宋庄那天，当代重彩艺术家柳玲的展览《不露声色》正在进行。来小堡村感受艺术氛围的游客，甭管喝不喝咖啡，都可以来免费观展。

“现在人们生活节奏快。可逛画廊最需要的是让节奏慢下来。不妨喝杯咖啡，坐下来仔细感悟艺术家的思想。”董秀娟在小堡村开了家三昧艺术馆，跟陈华一样，她也希望跟艺术家、喜欢艺术的游客交朋友，“整个宋庄镇现在有7000多位艺术家。”董秀娟说，艺术馆展出的作品里，有将近一半都出自宋庄。

7000多位艺术家，为什么纷纷选择宋庄？这是记者在采访中比较感兴趣的一个问题。值得细细品味的是，似乎每一位艺术家都有自己的答案。

比如，已故的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曾在宋庄有座四合院。按照黄老自己的说法，有一次坐车，途中一直酣睡，梦见了一栋美轮美奂的四合院，醒来一睁眼，宋庄到了。

再比如，曾经被美国《时代周刊》作为封面人物报道的岳敏君，对自己第一次去小堡村的描述没有任何浪漫，只有现实——迫切需要一个地方，有一栋房子，安心搞创作。

“30年前，刚过完春节不久，天还很冷，刮着大风。朋友的学生是小堡村的，约我们去看看房子。村里真的是飞沙走石，尘土飞扬，房子也很破败。那时候北方农村基本都这样。”岳敏君说，当时他也去密云看过房子，山村里虽然安静，但是离城里太远了，从东直门坐长途车过去得要两三个小时。

10年前在宋庄办起工作室的国画家钱玲萍，现在每年有一半时间在宋庄搞创作，另外一半时间要去全国各地巡展。“乡村、田野、潮白河，大多数艺术家都会喜欢这份宁静；从宋庄开车1小时，就能抵达国贸，感受都市繁华，如果要去首都机场，半小时就够了。”在她看来，宋庄是“诗与远方的结合，来到这里，就接近了中国艺术的前沿。”

既拥有艺术家们喜欢的乡村、旷野，距离市中心的繁华又不是很遥远。宋庄，就处在这样一个“神奇的交汇点”上。

艺术家是核心资源

整个北京，地理位置与宋庄相似的地方并不在少数。对于艺术家们来说，为何只有宋庄独具魅力？

在宋庄镇政府提供的一份“大事记”上，记者找到了答案：2004年是宋庄文化产业发展重要的转折点。这一年，宋庄镇党委制定了“文化造镇”实施纲要，明确提出建立文化创意产业集聚区，总目标是：用当代人的智慧和劳动，打造百年后的文化遗产。

2004年，北京市文化产业主营业务收入已经突破了900亿元。在2005年的市政府工作报告中，更是明确提出——要按照支柱产业的目标，发展文化产业。宋庄“文化造镇”实施纲要可以说得上是“先行一步”。

这并不是一种偶然。已经退休的胡介报，2004年至2012年在宋庄镇担任党委书记。他回忆，2004年制定“文化造镇”实施纲要前，镇里的领导干部做了长达半年的调查研究。“我们离首都机场近，本来想发展临空产业，但顺义早已起步；宋庄有丰富的地热资源，可是如果发展温泉旅游产业，又很难追赶上昌平小汤山……316位艺术家是我们最独特的优势，是最核心的资源。”胡介报说，“文化造镇”就是要紧紧抓住文化产业发展契机，让艺术家群落向文化创意转变，不仅仅是吸引艺术家来宋庄居住、创作，更是要打造出一个世界范围内叫得响的艺术家梦工厂。到2005年年底，宋庄艺术家数量已经从一年前的316位，猛增到接近700人。

2005年，小堡村大胆地把原计划引进工业企业的1000亩地，规划为宋庄艺术馆北艺术区（现南湖、北塘艺术区），为100多位艺术家提供工作室。同年，首届中国·宋庄文化艺术节也办起来了。2公里长的街道上，全是艺术品交易摊位。3天之内，宋庄所有艺术家都有作品卖出。十几万游客，在宋庄光是购买艺术品，核算下来就花了几百万美元。《时代周刊》等64家知名媒体来到现场报道，国外记者激动地表示，“发现了中国艺术新大陆！”

“宋庄的名气，一炮打响！”胡介报说，越来越多的艺术家来到宋庄，相关的产业也陆续穿珠成链。到2009年，宋庄已经有将近6000人从事与艺术相关的工作。

“文化造镇”实施纲要提出5年内，即2004年至2009年，宋庄镇首先是在政府与艺术家之间建立了一座桥梁——成立艺术促进会，大到全镇发展，小到艺术家的饮食起居、衣食住行、子女入学，大家都可以敞开心扉商量着办；紧接着办起了宋庄艺术品交易展示平台，完善文化市场这个产业链上的“关键一环”；再往后，宋庄文创公司、门户网站、文化基金也相继成立；通过全球征集，宋庄还在数百个作品中选出专属LOGO……文化创意产业集聚区的“金名片”持续擦亮，艺术家自然越聚越多。

更新再造“新印象”

地处北京东六环外，与河北省就隔着一条潮白河，直到现在还没通地铁的宋庄，能在艺术圈这么火，靠的正是30年来潜心沉淀下的独特魅力。

李阳首次逛宋庄，玩了整整一天。在小堡村周围，他发现一座看似崭新的红砖建筑——小堡村文化广场，里面不光有专门售卖艺术类书籍的“网红店铺”佳作书局，还有经营着正宗台式卤肉饭的菜园子餐厅……夜幕降临，还能跟朋友在德式啤酒屋喝上一杯。

实际上，这栋建筑是个城市更新项目，保留了原有建筑主体结构，通过引入新业态，重塑宋庄“新印象”。宋庄镇相关负责人表示，进入北京城市副中心时代，宋庄被规划为艺术创意小镇，是副中心构建大文旅格局的重要一环。针对环境品质差、基础设施差、可参观的艺术家工坊不多等问题，宋庄镇近年以小堡村城市更新工作为试点，在小而特、小而精、小而美上下功夫，推动整个艺术区提质升级。

老牌画家村，还有更多“新印象”值得期待。小堡文化广场向北500米，徐宋路与潞苑北大街交叉口，是被称为小堡村“艺术门户”的印象街艺术区。乘着副中心高质量发展的东风，这处已经发展了20多年的艺术区也正在改造提升，将为宋庄艺术创意小镇添彩“新印象”。

印象街艺术区改造过程中腾退出的空间，将建设成为艺术家工坊，满足艺术家们的不同创作需求，同步打造面积700平方米的蜂糖美术馆，以及艺术画廊、醍醐音乐会堂、青依艺术酒店等场所，为艺术家提供多样化展示和拍卖空间，帮助艺术品更好流通。艺术区内还规划了一定面积用于开展艺术培训，为大众与艺术家交流提供丰富的公共空间。这里还会入驻一家国际画材中心，定期举办研讨会，邀请艺术大师、教授等专家普及画材相关知识，让更多人了解有趣的绘画材料和工具。

从无到有，聚沙成塔，延展流变……30年间，这个当年不起眼的农业镇，现在已是大运河文化带上的一颗艺术明珠。通州区宋庄镇党委书记任存高说，宋庄正以时不我待的姿态和面貌，砥砺奋进、不辍前行，全力打造更有温度、更具生命力的艺术创意小镇。

市集大道、音乐广场、艺术街区、美食夜市……中国宋庄艺术市集作为艺术交流交易平台，已然成为广大市民艺术美学、艺术体验、周末休闲、户外露营、美食夜市的新型城市艺术生活综合体。作为服务保障行政办公区的重要区域和关键节点，位于宋庄核心艺术区的行政办公区三期项目，坚持规划引领，一体多点共同发展的战略方针，重点发展艺术创意、综合服务、国际交流、生态休闲，提高小镇综合承载能力，带动艺术区城市品质整体提升。为了让广大艺术家能够在宋庄安心生活、安心创作，宋庄镇还积极打造满足各个领域艺术家在此生活创作要求的青年艺术家工坊项目，继续完善美术馆、共享画室、咖啡馆、茶馆、书店、艺术酒店、生活商业等配套功能，打造艺术家及艺术爱好者们理想中的未来社区。

当前，宋庄艺术家“老、中、青”梯度已经日趋完善，未来将从“人才规模”和“人才质量”两方面入手，不断发展壮大艺术人才资源。立足艺术教育、艺术交易、艺术文旅、艺术科技4大重点产业，宋庄不仅要做好周到服务，留住现有的7000多位艺术家，更要以新建项目、城市更新项目吸引更多艺术家到来。为解决艺术家“多而散”的现状，宋庄还计划引进领军型、殿堂级艺术大师，李可染画院已落户宋庄，当代工笔画大师何家英即将入驻，引领艺术家向更高层级发展，有效提升宋庄在“艺术圈”内的地位。

专家观点

宏观定位放大了文化格局

于洋

当我们回看宋庄艺术区走过的30年，最大的感受是，宋庄有一条非常清晰的发展脉络——不仅仅要做通州的宋庄，更是北京宋庄、中国宋庄，甚至世界宋庄，从这个角度来讲，宋庄的宏观定位，放大了人文视野和文化格局，对于提升知名度很重要。

宋庄成名后，更加难能可贵的一点是，艺术家越来越多的同时，在政府的引导下，艺术家不仅可以和本地居民和谐相处，还能潜移默化地相互影响，一起带动地方经济发展。以往我们常说，宋庄是一个当代艺术的汇聚地。这些年，大家会发现很多画家在宋庄形成了一个汇聚现象。或者说，宋庄正在形成一个多元艺术创作研究的学术共同体，艺术家有着较为明确的区域群落身份认定，也非常珍惜这个群体身份。

这种学术共同体内部可能也会有很多学术争论，但和而不同，一提到宋庄大家都很自豪，这种身份的凝结是非常珍贵的。这种珍贵的凝聚力，仅靠政府号召是很难实现的，必须得有一定时间的发展才能形成积淀和发酵，才会形成身份认同感。很显然，宋庄做到了。

（作者系中央美院教授、博导，科研处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