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老婆说，千万别停工，最大的病就是穷病”

纪录片《美国工厂》

在泉州晋江，公安局曾通报两起防疫相关违法行为，其中张某“谎称外出买菜，实际驾车前往世纪大道附近做工”，被行政拘留五天。网友戏称“恶意做工，非法糊口”。

3 月 13 日起，泉州爆发疫情，核酸成为在泉州做工的人们健康与自由的标准，做核酸变成他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曾在武汉做外卖员、记录疫情现场的张赛，如今在泉州的一个卫生巾厂做工，再度面对“病”对生活的侵袭。

今天的推送是张赛近日写下的文章《泉州的第一周》。他记录下自己与工友们如何一轮一轮地做核酸，一遍一遍地查核酸，核酸如何管控他的生活和梦境——疫情发生的第七天，工友群里仍有人问：晚上做吗？

泉州的第一周

撰文：张赛

一

3 月 13 日，我终于走出厂门。

头发已毛糙得自带台风，堂哥约我晚上下班理发，我下班早一些，先去。理发店已是三人排队，不如先去双阳街上买点早餐。因去年的脚伤尚未痊愈，我一次性买许多面包和饼干当早餐。我很忙，平日每天在车间和宿舍之间画直线，下班不是读书便是写字，比学生还忙。这不，因为在工厂打工，最近在写一个关于工人的文本。我在床头贴一张纸，上写一句话：今天写够 1000 字了吗？实际情况是几天才写 1000 字。我很不满意这种状况，人怎么能没有志气，没有梦想呢，万一实现了呢。于是，我重新书写床右铭：今天写够 2000 字了吗？

回来理发店，理发师正在修理堂哥。堂哥问我怎么这么晚，我说去超市。堂哥惊讶道，有疫情了，你还跑？我说，啊？堂哥说，你没看群通知吗？理发师插话说，滨海酒店 9 例确诊，下午我孩子学校便停课了。我打开车间的工作群查看，在工厂，厂通知比新闻联播更有效率。我天生胆小怕事，畏人畏寒，忌惮冷不丁的一声通知，所有的群通通设置静音。如今查看，下午两点多，管理即在群里通知：疫情反弹，尽量减少外出，如需外出，佩戴好口罩。管理还附上新闻媒体的截图为证。在网络化时代，一切信息的流通都在加速狂奔，稍不留神，我已落后于世界大势。

堂哥理完发，给我一个他的备用口罩，准备载我回厂里。路灯藏在榕树里，微风撩不起行人的发，剃刀的感觉还停在脖梁。电动车加速前进，像一阵强劲的海风吹过大泉州。

二

上班时间是早上 8 点到晚上 8 点半，中午吃完饭休息半个小时。以前固定上 12 个小时，现在按产量，开完可以提前下班。半个小时名为休息时间，大家总是在宿舍串门。说道闲话，生些是非。现在为了早下班大家放弃午休开始连轴转。从前上班，提前十分钟到车间，并不进车间，围在茶水间海聊。直至剩下最后一分钟，准点上班。现在，茶水间只看见一排排高矮胖瘦的水杯静默无言，休息区的凳子开始落灰。慢慢地，项飙老师所说的“附近”消失了。赫拉利说，人类的文明是闲话推动的。某一种小小的文明在工厂湮灭。

纪录片《美国工厂》

跟堂哥开机，他中午不连班，全厂惟一的特例。可是我不串门啊，拯救文明的重任，孤独的人负担不起。

今天午饭时，堂嫂说，晚上要做核酸。我说，你怎么知道？堂嫂神秘地说，小道消息，昨晚我已经做了，叫你堂哥去，不听。我说，你真快呀。堂嫂说，不算快，还是排了几十分钟的队，比不了，那些人，一说做核酸饭都不吃了，怎么比？

果然，下午群里通知晚上去双阳做核酸，照例附上新闻媒体的截图。堂嫂说，晚上叫你堂哥载你去。我说，我下班早，自己走着去吧。堂嫂给我一个黑色口罩。我说我有蓝色的。堂嫂说，我这个自己买的，我的贵，厂里那没用。

晚上去双阳，路上的行人无一不佩戴口罩。找了一圈，找到核酸检测点，我站在队伍的最后面，眼力所至数不尽的人头。

回厂的路上，我思考着口罩这件事情。

车间里噪音非常大，机台前段灰尘也多，墙上贴着“必须戴耳塞”和“必须戴口罩”。我做学徒是 2003 年，那时候不发口罩和耳塞，也没有这种标语。当然，噪音和灰尘和现在一模一样。因为疫情，人人戴口罩，耳塞没人戴。我很怀疑人真的爱自己吗？我有一种想写科幻小说的冲动，未来的某一天，地球突然肆虐一种噪音病毒，人听见便会耳鸣而死。于是，全球耳塞脱销，抢不到的人把卫生纸塞进耳朵。有人干脆做了去除听觉的手术。于是，车间里那两条标语，终于拥有同等分量的权力。

三

早上碰到管理，问我做了没有。我说，做了。另一个管理问一个装箱的做核酸没有，装箱的说队伍太长回来了。管理大声说，别人都等到 11 点，你等不到！有没有集体意识？

电影《A Touch of Sin》

管理的心情我能理解，装箱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因为我是局外人。他们能不能互相理解我不知道。

大约一小时半可以上一趟厕所，我和工友们在此相逢。平时除了敬烟便相顾无言的厕所热闹起来。

“我去的那个地方，排队排到 10 点，忽然前面的人散了，说没有物料了。”

“还是要早点去。”

“下午 5 点多去最好，快吃饭的点儿，都不用排队，爽歪歪。”

我不爱说话，走到哪里都是多余的人。朋友说我是古墓里走出的“古墓派”。

在厕所，不聊天的时候大家都在玩手机。我也玩手机，表面上玩手机，实际上记下刚才一小时半的思考。因为看见排风扇坏了一个，大概车间内外压力不同，它仍在慢慢旋转，便写了一首诗《我是一个人》：

排风扇坏了

还在转

包装工累了

还在忙

她们轮替位置

轮替受累的姿势

手疼甩甩手

我不疼

因为我是机台工

我很疼

比她们还疼

因为我是一个父亲

一个丈夫

一个儿子

我是一个人

我能理解别人，因我时常跳脱肉体，到无尽的远方看看无尽的人们。并非扮演上帝，相对于上帝，我更愿意投胎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这辈子不行了，格局拉胯，你看，我在厕所写诗，算不算厕所诗人？

中午堂嫂过来问堂哥要车子钥匙。不吃饭了，排队去，堂嫂匆匆说。

吃饭时堂哥口误，问我，昨天检查病没有？记得有位心理学家说过，说错的话，恰恰是心里话，无意识下真实的想法。

四

管理在群里说，健康码变黄，大家不要恐慌。接着详细说明：

1. 突然变黄码不一定是这两天行程的影响，黄码的判定是以运营商系统为准，相关的问题都以向卫计部门反映协调

2. 黄码在确认确实没去过滨海酒店附近，可去万安卫生院做。

3. 3 天 2 次核酸（2 次间隔 24 小时以上）就可转绿。

又说，第二轮核酸已经开始。

有工友开始频繁串岗，互相比对手机。一比就是半天，我实在猜不透他们在比对什么，健康码吗？比那么久，那么认真，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对色？还是说有渐变色，抑或在比白金裙子还是蓝黑裙子？忍不住凑过去，原来是加载不出来的健康码。

据说，丰泽区的人员都黄了。厂里一半人都是丰泽区的。工厂是集体作业，少了谁都不行。大家没读过海明威的书，也不知道他的警句“谁也不是一座孤岛，谁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但是，大家都明白，我们是一伙的。推而广之，那些得病的人，也是兄弟姐妹，谁不健康都不行。整个泉州，我们是一伙的。

我跟老婆说，千万别停工，最大的病就是穷病。

电影《三峡好人》

晚上，厂里的人兵分多路，有人去加来盟，有人去阳光花园，有人去国际商务城。

“时刻注意地图上的人员密度！”

“商务城人太多了，这是要通宵的节奏啊。”

“来群石小学啊，这里人少。”

有位工友去排队，保安说某处人少。工友正准备走，保安又说，那里还可以做黄码。工友不走了，排了一个多小时。

半夜，听见门外人声鼎沸，大部队回来了。

我把群通知的静音关了。

在网上看到晋江的情况也不好。初中毕业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晋江的一家卫生巾厂，当学徒，因为我的岗位有一个材料叫小包膜，所以我的名字叫小包。上班没多久，我找到晋江图书馆。它在爱国楼对面，是菲律宾华侨陈延奎、蔡琼霞伉俪捐建的，命名为陈延奎图书楼。爱国楼同时是一位工友的外号，他好色，爱国楼上有医院，大家揶揄他。

哥哥和金舅都告诫我，没事别出去，尤其是一个人，碰到查暂住证的人就是 50 块。那时候月工资才 100 块，我天生胆小怕事，畏人畏寒，可是我爱看书啊。厂里不放假，但是两班倒，下了夜班，买上两个包子，边走边啃。借完书，再走回来，强压下满腔兴奋，倒头睡去。往往睡五六个小时醒来，手到处摸，摸到书，觉得安稳。18 年后的今天查看地图，前进路距离爱国楼 5.1 公里，好远啊，那时候怎么一点不嫌累。

读《包法利夫人》，觉得小包就是包法利夫人，我就是小包。

去年受伤在家所写的小说里，我写了一件真事：“刚出来打工那会儿，我带了一本小说进生产车间，妄想在工作间隙看两页。因为机器总会出故障，机修赶来维修的空当，大家无所事事只会闲言碎语。有个女同事问我看什么书。我说，《羊脂球》。她掩着嘴哈哈大笑，到处和人讲。以为她在嘲笑我是书呆子。后来才明白，她觉得我在看小黄书《羊之球》。”

离开老师和课本，我完全凭兴趣读书。也许是年龄使然，欣赏朱淑真、李清照、艾米丽·狄金森、弗吉尼亚·伍尔夫。因为徐志摩的诗，知道林徽因和陆小曼，想遇见属于自己的林徽因和陆小曼。

我打了 18 年工，莫说林徽因和陆小曼，连一个爱看书的女工也没碰见。

我曾经到晋江一家漂染厂，刚入职就把钱包搞丢。发工资需要银行卡，丢了身份证没法办，发工资的时候被各个部门困住。最后我就盯住发工资的文员苦苦哀求，那个文员说，你是骗子怎么办。我去经理办公室，啪，把一张纸放在他桌上。他问怎么回事，我说明情况。他说，我了解了，可是你这张纸干什么？我说，这首诗证明我是谁，我不是骗子。经理说，你确实不是骗子，你是神经病。

五

“都死了！都死了！”，碗还没放下，堂嫂便叫起来。忍不住问她怎么了。她说，双阳的门面全死了，跟去年我上班的那家理发店打电话说，如果没走，我就饿死了。我听了不觉尴尬，不如说如果没走，可以陪你一起做核酸。

堂嫂又说，下班要做第三轮。

这几天，堂嫂的嗓门比平时大多了，走路更风风火火，和堂哥开始吵架了。堂嫂是丰泽区的本地人，在厂里健康码率先变黄。和我一起开机的工友也是本地人，一天刷健康码几百回。

谁知下午群里说大家都变黄了，不要慌，这是管控需要，防止出泉州。

晚饭时，堂嫂终于对着湖北老公笑了。

厂里用红纸出了一张通知：出入厂区主动展示健康码，按政府要求防疫。平时的通知都是白纸黑字。

3 月 14 日，泉州丰泽区

大家又凑在一起互看健康码，我下意识拿起手机看一眼。工友说，你……。我立马反应过来，拿给他看带有红色的手机壁纸。回头换了一张绿色植物壁纸。

一个机台配三个包装工，一个人去做核酸，剩下两个人，做什么事都自带风暴。开机两个人，机修来顶岗，一个人去做核酸。

晚饭时，堂嫂说，第四次核酸已做。我直惊讶得张大嘴巴。堂嫂颇感得意，说，做了才安全。

夜里，恶梦缠身，被怪物追赶，甩掉，还有第二只。周公解梦上说，梦都是反的。但不知把怪物反成吉祥物，还是把怪物追我反成我追怪物。若是后者，一样怕啊。

疫情发生的第七天，群里终于没了做核酸的通知。上午没动静，中午没动静，吃完饭有人问，晚上做吗？

“兄弟，做上瘾了？”

做核酸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护身铠甲，同时也是我的灵魂。做——核——酸；舌尖从上颚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做——核——酸。

给我们厂送材料的货车进不了城，千万别停工啊！我们很重要，我们是为广大女性朋友服务的卫生巾厂工人！

我可以一个月不出厂门，我可以继续一辈子不旅行，我的思考能抵达无尽的远方。可是，如今疫情之下不让到处走，连我的思考都戴上枷锁。

正常的日子，你快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