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凉的纹身店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赤贫的顾客。
女人坐在茶几对面,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水。
陈凉对茶的要求挺高,茶叶一克就要几百块,这样好的茶,女人却当成自来水一样牛饮。
女人身旁,坐着个年轻的青年。他剃了个光头,眉毛处一道深疤贯穿半边脸。
青年让陈凉叫他的网名‘孤狼’,这话刚说完,女人就一巴掌拍到青年后脑勺上。
“孤狼个屁孤狼,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妈?还孤狼,你有名有姓,你是我们老殷家的种,殷靖!”
一听见这名字,陈凉心里也一哆嗦。殷靖......这名字搁陈凉身上,他也宁愿叫孤狼。
女人和殷靖吵了起来,俩人针锋相对,陈凉听了一会,头都大了。
殷靖和他妈互相骂娘,殷靖用词还稍微文雅点,殷靖他妈却满嘴器官,每句话都戳儿子的痛处,恨不得把儿子说的一头撞死在当场。
最终,陈凉找借口支开了殷靖,单独问他妈:“你这么讨厌儿子混社会,竟然要带他纹身?你们想纹什么,先说好,我这里收费,很贵。”
“贵就贵吧,再贵,也得纹。不然,我们老殷家,可就要绝后咯!”
02
殷靖的妈,邓女士,要求用纹身改命,也就是用阴阳刺青,改变儿子的‘绝后思想’。
她说她想不通,好好一大男人,为啥不想着生孩子?那不生孩子,一辈子还有啥奔头呢,难不成就这么绝后了?
邓女士的话,挺刺耳。
她说:“新娶的儿媳妇,多好一大闺女啊?胸长屁股肥的,葫芦身材,一看就能生儿子!可我那傻瓜儿愣是戴套!你说说,他是不是疯了,娶了老婆还戴套子!”
邓女士还说,因为小两口结婚半年了都没孩子,她带儿媳花重金去医院查了。
一通检查后,儿媳身体倍儿棒,土壤肥沃的很。邓女士还要发火,儿媳才怯怯的说出事实。
邓女士的火瞬间更旺,逼问儿子一通后,殷靖忍无可忍,直接说了他不打算要孩子。
这话一出口,邓女士和丈夫老殷,全傻了。村里人也开始对殷靖指指点点,说他有毛病,那方面不行。
邓女士无奈之下,到处借了钱来找陈凉,希望陈凉帮儿子纹个多子多福的纹身,或者直接请神上身,换掉儿子的榆木脑袋!
听到这,陈凉更惊讶。请神上身这种话,邓女士都说得出口,她对自己的亲儿子这么不珍惜?
“唉!这孩子从小到大都犟,比家里养的驴脾气还臭!你是不知道啊,他那脑子里都不知道是什么蠢念头,每天都跟我们过不去......”
邓女士打开了话匣子,批判着殷靖的一生。
说到最后,陈凉实在懒得听了。
他收了邓女士的钱,看着邓女士抓过儿子,摁在纹身床上,开始纹身。
陈凉一笔一划的勾勒着纹身图案,殷靖也从最初的挣扎,到昏昏睡去。
看着殷靖的梦境,陈凉只觉得心酸,又可笑。
03
邓女士说:“殷靖打小不爱和别人玩,就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学习也稀巴烂!”
事实上,殷靖念书之后,所有孩子都拿他的名字开玩笑。
尤其是上厕所的时候,村里孩子捏住殷靖的东西,围过来大声嘲讽他,开这器官名的玩笑。
殷靖开始惧怕在学校上厕所,每天都憋得浑身发抖,回家撒尿。
他恐惧小学,恐惧同学,恐惧在点名时发出暧昧笑声的老师。
殷靖不止一次的抱怨这个名字,可他种地的父母懂什么?根本不会在意。
至于儿子遭受了校园暴力,殷靖的父母也不会在意。
他们在干农活时,遥遥的看到儿子和几个男孩扭打在一起,竟还憨厚的笑笑:儿子长大啦,像小牛犊子一样,一个能打三个!
后来,初中。
邓女士说:“我那儿子根本考不上学,我们压着他去县城的初中,他却跟我们伸手要钱,要买手机!你说说,学习跟手机有啥关系嘛,有了手机,那不就有了网瘾?”
事实上,县城的初中里,十二三岁的孩子们人手一台手机。
班里的学生还搞了班级微信群,放学后就在群里发图发段子,互相调侃。
殷靖早晨去了教室,却根本听不懂同学们在说什么。
他们口中的国家大事,他们追的歌星明星,他们谈论的电视剧情,殷靖完全搞不懂。
直到有一天,一个孩子炫耀着:他用手机app把压岁钱买了理财,一天能赚两块多。两块钱对于那孩子来说,连买瓶可乐都不够,但却让殷靖十分向往。
殷靖回家和父母说了手机理财的事,却得到一顿训斥。
“什么手机,那都是骗人的,国外的间谍用手机骗咱们的血汗钱,知道不?谁信谁是傻子!你也别想让我给你买手机,网瘾可不是闹着玩的!”
殷靖乖乖闭嘴,他知道自己家里穷,从此不再提任何要求。
初中两年,殷靖一直被学校里的孩子孤立,欺负,他也习惯了。
可惜初二那年,他被一群人围着打,玻璃划破脸颊,落下了深深的疤。
殷靖被开除了,明明他是受害的一方,却承担了所有罪责。
殷靖看着父亲掏出一包土特产,塞给西装革履的校长,妄图疏通关系。
脏乎乎的土特产被扇飞出去,殷靖的母亲忽然撕开衣服,揉乱头发,在地上打滚撒泼,如同一头发了疯的畜生。
这种下作法子也没有吓唬住校长,人家很快报了警。
当天,殷靖连去教室收拾课本的勇气都没了。
他承受不了这一切,他甚至能想象出,目睹了他父母疯癫模样后,同学会用怎样的语言嘲讽他。
殷靖退学了。
殷靖彻底放弃好好做人,改变命运。
04
殷靖在街头巷尾混了一年。这一年里,发生了好多大事。
殷靖在工厂打工的表哥,出了意外。他违规操作机器,被裁纸机压断了三根手指头,都是齐根断裂的。
这事闹了好久,法院判定,是表哥的全责。
表哥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程度,根本听不懂什么‘疲劳操作’,‘违背安全准则’之类的专用词汇。
殷靖眼看着表哥被对面律师耍的团团转,最终不光没得到一分钱赔偿,还被开除了。
在医院,医生说截肢500块,做手术三万一根手指头。
表哥又不懂了,问殷靖这个‘文化人’啥是截肢。
殷靖翻译:就是不要手指头了。
表哥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三万一根手指头,他接受不了这个价。
于是,表哥成了缺少三根手指的残疾。
还有一件大事,是殷靖的亲姐姐出嫁。
她和她丈夫面都没见过几次,就草草嫁人了,甚至,姐姐的丈夫还是个老瘸子。
殷靖劝过姐姐,毕竟姐姐才十七岁,还是大好年华。
可姐姐撸起袖子,给殷靖展示自己手腕上的伤。
姐姐说:“你别猫哭耗子了,知道爹妈为啥把我许给个瘸子不?
瘸子家里有点钱,咱爸要了八万八的彩礼钱,这钱就是给你娶媳妇的。
咱爸妈把我卖了,给你娶媳妇,我以后绝对不会养他们的。
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就算以后他们病的快死了,我也不会回来看一眼,不会给他们花一分钱!”
姐姐出嫁那天,殷靖的爸妈没有流一滴泪。
他们满脸兴奋的找村民收礼金,一张张十元二十元的票子越攒越多,钞票的光芒,照亮了他们的眼。
殷靖却没有感觉到半点喜悦,他开始认真思考姐姐说的话。
在姐姐眼中,殷靖永远是被偏袒的那一个。
似乎的确是这样,重男轻女的父母,把他们认为的好东西给了殷靖。
可,这样就够了吗?殷靖真的变得幸福了吗?
殷靖想要的,不过是普通人的生活。
他不奢求同学一年一万块的压岁钱,他只希望父母有点文化,不给他起可笑的名字,不逼迫他,不用刺耳的脏话骂他,让他和姐姐都有幸福快乐的家。
05
纹身结束了。
殷靖的脑袋里嗡嗡响,他迷茫的睁开眼,看向旁边收拾东西的陈凉。
殷靖的胸口,纹上了一条威风赫赫的龙。
他看着这条龙,嘴角有一丝嘲讽的笑:“这玩意能让我生孩子?别搞笑了。
我发过誓,这辈子我自己活得浑浑噩噩,但绝不会生个娃儿出来,让他跟我一样痛苦的过穷日子。
我爸妈就知道让我生娃,可我没有本事,我连赚钱的工作都没有。
生个娃出来,我拿什么养他,别的孩子都吃肯德基了,我让孩子跟我一样吃馍馍吗?
他也不会同意,他也会怪我,怪我为什么生他出来遭罪的。”
殷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刚刚纹身的过程中,他梦见了从小到大的所有事,仿佛把那些苦难又经历了一边。
那些苦,殷靖受够了,他宁愿被村里人说成‘不行’,也绝不会要孩子。
陈凉并没说什么,只是让邓女士带殷靖离开。
临走时,陈凉故作高深的叮嘱一句:殷靖现在已经脱胎换骨,不是普通人,有‘龙神’在帮他。
龙神附体之后,邓女士和丈夫决不能对他打骂,否则会扰乱他身体里的神明。
一旦神明发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所有得罪龙神的人,都要死。
邓女士连连点头,带儿子回到了破败的家。
殷靖的新媳妇扶着老公上床休息,看着殷靖胸口红肿的纹身,新媳妇忍不住落了泪。
“疼吗?”
媳妇冰凉的手,摸过殷靖的纹身。
“俺知道你瞧不上俺,俺一个字也不认得,让你看不起了。
俺也知道,你对俺是真的好,你看着怪凶的,却从来不打俺,公公婆婆骂俺的时候你也拦着。
俺谢谢你,谢谢你,就算是穷一辈子,俺也跟定你了......”
媳妇趴在殷靖胸口,她的眼泪融化在纹身上,让殷靖感到一阵刺痛。
他又想到了出嫁的姐姐,在村里,女人就像牲口一样,可以任由夫家打骂。
姐姐过的好与不好,殷靖已经无法干涉,但是,他最起码可以保护自己的媳妇。
第二天大早,殷靖史无前例的在清晨起床,他没有去街上混,而是去找了份工作。
现在的殷靖,需要钱,只有钱,能让媳妇过上不挨打的日子。
殷靖之前也去面试过,但老板一看到他满脸的伤疤,就觉得他是社会人,不会踏实干活。
可这次,殷靖遇上了贵人。那个网吧老板正缺个看场子的‘大哥’,看到殷靖之后,老板喜笑颜开,当天就让殷靖上班。
这份工作一点也不累,殷靖只需要坐在吧台,遇见有人找事就去露露面,用他的‘刀疤脸、龙纹身’吓退找事的小混混。
这样轻松的活儿,一个月竟然可以有四千块。
四千,无异于一笔巨款,殷靖只需要干两个月,就可以碾压父母种地一年的收入!
06
得知儿子找到高薪工作,邓女士夫妻都高兴地不行。
殷靖收入高了,在家里也无需承受父母的冷眼谩骂,就算是在村里,也一改恶名,不再是人见人厌的混子。
殷靖一开始根本不信龙纹身上有神明,可应聘的事情这么顺利,给了他一丝希望。
仿佛十几年来的打击都被神明的力量冲淡了,殷靖重新开始有了自信,变的阳光向上起来。
在网吧无所事事的时候,殷靖开始学着上网,他不满足于打游戏和刷网页,而是利用网络信息,寻求赚钱的方法。
大概是‘神明相助’,殷靖还真的马到功成,他攒了几个月的钱,在网上投资了一家奶茶店。
现在的女孩很少有人不喜欢喝奶茶,殷靖经过多方选址,奶茶店开在大学城附近,开店没多久,本钱就都赚回来了。
现在的殷靖,和老婆俩人在大学城买了房,奶茶店已经连开三家。
很快,老婆也怀了孕,夫妻俩大着肚子去陈凉店铺里表示感谢。
再见陈凉,殷靖直接递出个大红包。陈凉却推开了红包,没收一分钱。
“当年的纹身,并不是阴阳刺青,只是一个好看的龙形图案而已。
让你做出改变,走向成功的,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神灵,而是你自己所做的努力。”
陈凉的话,让殷靖愣了一瞬,紧接着,陈凉又看向怀孕的小媳妇。
“殷靖,你父母对你和你姐姐,也是爱的。起码,他们爱过你。
但过低的文化程度,和未开化的头脑,让他们不懂如何去爱。这,是他们的悲哀。
现在你选择了为人父母,我希望你能记住自己当年说过的话,真正的关心和爱护你的子女。
只有这样,你的孩子才不会重蹈覆辙,经历你的痛苦。”
殷靖重重点头,牵着妻子的手,抚摸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过去的种种,已经无法改变,殷靖对父母做不到原谅,只能尽最基本的孝心。
但是,新的生命代表着新的希望。
殷靖夫妻离开后,陈凉站在染料罐的架子前,伫立了很久。
穷人活着,的确是辛苦,看不到希望。
殷靖已经很幸运了,然而大部分穷苦人,都像陷在沼泽和泥潭里,无法挣脱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赤贫。
若真如此,不要孩子,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对孩子的负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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