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伟大的长篇故事,其主旨都像是深邃的海洋,而故事里的所有一切都像是向东奔流的百川,最终的目的地都是主旨的海洋。“笔笔不空”(脂批)的《红楼梦》,当然就更不会例外。
其中的一些小笑话,与其说是梦中人在说说笑笑,不如说是天才作者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借梦中人之口讲述与文本主旨相关的寓意深远的寓言,因此,我们在笑过之后,更应该好好思索一下其中的深意。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堪称是百十回文本中的笑话小集锦。贾母一说要听书,凤姐就一连讲了两个笑话。“好刚囗”的凤姐不负众望,出口不凡,所讲的两个笑话,起初听起来“冰凉无味”,但结尾时细细回味,却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两个笑话并不是单独讲完,而是第一个笑话刚讲到平淡无奇之处、众人还感觉不到好笑之时,就接着讲第二个笑话,因此,凤姐的两个笑话其实是一个整体。
荣国府元宵夜宴之时,凤姐讲两个关于元宵节的笑话,应景应时,但其实都指向了末世贾家的衰亡历程。凤姐讲的第一个笑话一一
“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这个笑话中极其热闹的景象,其实就是暗写此时的贾家。
此时的贾家处于“第二春”刚开启之时,虽然“第二春"将启未启之时,危机已现,文本借贾蓉之口提到凤姐和鸳鸯商量偷贾母的东西去典当,又借贾珍和庄头乌进孝的对话,写出了贾府入少出多,这两年倒赔了许多,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但还可支撑,外头看起来依然风光无限。
“第二春”元宵的这一情节是为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作铺垫。那时最后的“第三春”(第七十回)已过,正统之象征——大观园,已经因王夫人“惑奸谗”被抄检,诸芳的流散已进入倒计时。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贾母命将两席并而为一,重新入坐。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脂砚斋批道:“不想这次中秋反写得十分凄楚”。
在尤氏与众人的插科打诨之下,凤姐假意不说,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凤姐讲到这时,众人都怔怔等下话,凤姐已经开始讲第二个笑话。第二个笑话笑过之后,众人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问他:“先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贾家的繁华,像热闹的元宵节,看起来很美好,但只不过是狂欢“一夜酒”,转瞬“就散了”,连“底下的事”也不知道了,即第四十一回脂批所云的“展眼不知身后事”。
凤姐讲的第二个笑话,也是关于元宵节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捍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凤姐儿道:“这本人原是聋子。”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
并不结实的、房子大的炮仗,隐喻末世的贾家,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隐喻末世的贾家“虽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没等放就散了”,隐喻繁华如梦,末世的贾家“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众人轰然一笑都散了”,可与第十七、八回回前诗“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相对应。
几个抬炮仗的人是聋子、“上万的人跟着瞧去”,隐喻末世贾家“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对贾家的“目下兴衰兆”,主事之人中的绝大多数要么因为身在局中,不是“旁观冷眼人”,而无知无觉;要么也像“旁观冷眼人”一样洞若烛火,却视而不见,装聋作哑;众多的丫鬟家仆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谋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同时,也抱着看客心态,都在末世里醉生梦死,进行着最后的狂欢。
抬炮仗的人是聋子,与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中尤氏所讲的笑话“一家子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此时“第三春”已过,尤氏还没讲完,贾母已睡眼朦胧。结局马上就要水落石出,别离的泪水即将泛滥,因此,文本没有让尤氏将笑话讲完。
第四十七回,贾母说:“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小怪、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贾母堪称“九十春光寓言”里的活化石,几乎见证了贾家盛极而衰的全过程。让贾母听尤氏的这个笑话,又让贾母睡眼朦胧,即暗示末世的贾家,人口颓丧,“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则与通部书的“大调侃寓言处”有关。第二回甄宝玉关于女儿的奇谈妙论,脂批“以自古未有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言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因此,文本在表面的“闺阁庭帏之传”之下,暗藏着隐喻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秦可卿隐指的胤礽,在康熙帝诸皇子中排行第二,秦可卿是文本中正统的象征,是“此书大比托处”,因此文本也是以“二”为正统,如二老爷贾政、宝二爷贾宝玉和琏二奶奶凤姐。秦可卿是“此书大讽刺处”,而“大讽刺”的就是文本中非正统的象征、隐指雍正的贾敬。秦可卿死后的宁府就已经是非正统之天下,而贾赦、贾环、赵姨娘和邢夫人等在风月宝鉴的背面扮演类似于贾敬的角色,与比托于秦可卿的宝二爷、二老爷、二太太王夫人和琏二奶奶明争暗斗,最终非正统一方阴谋得逞,贾家也元气大伤,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不远了。这就是《红楼梦》曲中有脂批所谓“深意他人不解”的“箕裘颓堕皆从敬”之句的原因所在。性急的、偷着点炮仗的人,即隐喻贾家内部那些急不可耐、不择手段抢班夺权的非正统一方,他们正是贾家加速奔向悲剧结局的催命鬼。
讲完两个笑话,在众人的笑声中,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似乎只紧扣了第二个笑话,其实可以说是作者借凤姐之口对两个笑话所作的总结——贾家败亡结局已定。凤姐的两个笑话,最终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所谓“当局者迷”,身在繁华迷梦中,所有梦中人都会错以为繁华会永远持续下去,殊不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展眼不知身后事”。当繁华落尽之后,各自在艰难的世道上颠沛流离,相信都不会再笑得出来。
贾家的结局无疑是大悲剧,秦可卿托梦凤姐,赞其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托付“别人未必中用”,脂砚斋批语是"一语贬尽贾家一族空顶冠束带者”;而且,第五十四回回前总批指出:“凤姐乃太君之要紧陪堂,今题“斑衣戏彩”是作者酬我阿凤之劳,特贬贾珍琏辈之无能耳。”,因此,凤姐是末世贾家中少有的“运筹谋画者”,用凤姐来讲述这两个寓意贾家败亡结局的笑话,其悲剧的震撼力更深入人心。
因此,《红楼梦》看起来只是记述“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似乎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欢乐聚会或者诗会,都是一些“老婆舌头”(脂批),但在欢乐喧嚣的背后,其实已经隐含着繁花落尽之后的一地鸡毛,正如戚寥生所云“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所以,《红楼梦》中的欢笑,其实都是含泪的欢笑。
本篇拙文本中所引用的观点大部分来自于此前的《“行”走红楼》系列拙文,由于篇幅所限,无法一一详细展开,也无法一一注明,敬请谅解!各位朋友,如有兴趣敬请关注此前系列拙文的相关文章!特此注明!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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