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一篇名叫《我是范雨素》的自媒体文章火爆全网,初中学历的育儿嫂范雨素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互联网“沙尘暴”。
7年过去了,一切喧嚣逐渐归于沉寂。 范雨素依然生活在皮村,过着上午打工、下午写作的生活。
2023年,范雨素的处女作小说《久别重逢》在经过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得以出版。
对范雨素来说,“出名”只是偶然的昙花一现,“出书”则代表作为树在文学的大地上扎根。
而一棵树从生根发芽到历经风吹雨打,再到枝繁叶茂的过程,恰如范雨素那不安分的一生。
我十二岁了,我膨胀得要炸裂了。我在屋里有空白的纸上,都写上了“赤脚走天涯”。在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我不辞而别,南下去看大世界了。
范雨素的故乡在湖北襄阳,农村人讲究多子多福,范雨素的父母生了五个孩子,其中三个女儿、两个儿子,范雨素是老幺。生她的时候母亲已经年近四十,在当时属于高龄产妇了。
然而人丁的兴旺并没有让这个家庭的日子过得容易一些。
范雨素的父亲身体有病,干不了体力活,家务全靠母亲操持。
除此之外,范雨素的大姐姐小时候发高烧得了脑膜炎,最后变成了智力障碍。小姐姐则患有小儿麻痹症。等于说,一家七口人,有三个都是病人。
但是范雨素的母亲是个刚强的女人,她不仅凭一己之力养育了五个孩子,同时还是个响当当的“政治”人物。
我的母亲,叫张先芝,生于1936年7月20日。她在14岁那年,因能说会道,善帮人解决矛盾,被民主选举为妇女主任。从1950年开始干,执政了40年,比萨达姆、卡扎菲这些政坛硬汉子的在位时间都长。
范雨素母亲
家庭内部的照料劳动再加上村上的妇女工作,张先芝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身体健康的范雨素自然就成了被放养的孩子。
六七岁的时候,范雨素开始看小说打发时间,没有自主选择阅读书目的条件,基本上是家里有什么看什么。
四大名著、红色经典、知青文学、外国文学,她都读过一些。
阅读点燃了范雨素小小的身体里那不安分的火苗,她一遍一遍在家里空白的纸上写着五个大字——“赤脚走天涯”。
逼仄的乡村世界逐渐容不下一个在书里见识过五湖四海、山川大河的少女了。
打伙村
12岁那年,范雨素做了两件大事。
一是读了当时最为流行的言情小说——琼瑶的《烟雨濛濛》后,自作主张把自己的本名“范菊人”改成了“范雨素”。
二是离家出走,用知青小说教会她的逃票技巧,一个人去了祖国最南端的海南岛。
在海南的日子里,范雨素以路边树上的瓜果和垃圾桶里人们丢弃的食物果腹,晚上就露宿街头,活像小说里无父无母的流浪儿。
然而,最初的新鲜感逐渐褪去之后,“赤脚走天涯”的日子开始显露出它的孤寂和无聊来了。
范雨素厌倦了没有书读、没有学上的日子,也想念远在襄阳的母亲。于是再次通过逃票,返回了老家。
母亲没有责骂范雨素,她以大地般的胸怀包容了小女儿躁动不安的心灵。
然而在父亲、大哥哥和村里的邻人看来,范雨素的出格举动已经损害了整个家庭的名誉。
这时候,十二岁的我清醒过来。在我们襄阳农村,儿娃子(男孩)离家出走几天,再回来,是稀松平常的事。而一个娘娃子(女孩)只要离家出走,就相当于古典小说的私奔罪。在我们村里,从来没有女孩这么做,我离家出走,成了德有伤、贻亲羞的人。
十二岁的范雨素在身边男性的谴责和唾弃中,第一次悲哀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别身份——原来身为女人,是这样的。
青年时期的范雨素(右一)
后来,在当官的小哥哥的帮助下,范雨素开始在乡村小说教书,也就是民办老师,虽然刚开始没有编制,但如果一直做下去就能转为正式教师,算是一份稳定的铁饭碗工作。
就这样,故乡看似宽宏大量地收留了不安分的范雨素,让她有了得以糊口的生计。
但范雨素冥冥之中却总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来北京以后,过得不顺畅。主要因为我懒散,手脚不利索,笨。别人花半个小时干完的活,我花三个小时也干不完。手太笨了,比一般的人都笨。上饭馆做服务员,我端着盘子上菜,愣会摔一跤,把盘子打碎。挣点钱只是能让自己饿不死。
20岁那年,范雨素辞掉了自己的教师工作,第二次选择离家出走。这次的目的地是北京。
在范雨素的想象中,北京是充满希望和可能性的城市,她蓬勃的生命能量必将在那里得到释放。
范雨素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令人沮丧的、灰头土脸的。
没有出身、没有学历、也没什么工作经验的范雨素,只能从事最底层的服务员之类的工作。即便是这些工作,对手脚并不麻利的她来说都是一种挑战。
早上4点多起床,晚上11点多上床的打工生活过去两年。范雨素一事无成、一无所获,在心灰意懒之际,她做出了和大部分普通女性一样的选择——找个人嫁了。
范雨素的丈夫是东北人,是一个小包工头,相识之后,范雨素觉得他年龄相当、也能干活儿,就匆匆嫁给了他。
不幸的是,这份草率的婚姻并没有给人在异乡漂泊的她提供庇护,反而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伤害。
结婚第六年,丈夫长期的酗酒、家暴和嫖娼,让范雨素忍无可忍,她决定要给这段错误的婚姻画上句号。于是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北京,回到了襄阳,企望着故乡能够再一次收留她和她的孩子。
范雨素
按照襄阳农村的传统,成年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母亲没有帮助我的权力。母亲是政治强者,但她不敢和中国五千年的三纲五常对抗。
慈悲的母亲再一次接纳了范雨素和她的女儿,并告诉她“不怕”。
但是当家的大哥哥却视范雨素为瘟疫和累赘。
那个养育范雨素的乡土世界或许可以原谅当初那个顽劣的孩子,但不会给如今一个“放浪”的离婚女人安身立命的位置。
范雨素不愿让母亲为难,带着两个孩子再次回到了北京,就此和故乡诀别。
回到北京之后,范雨素在东五环外的皮村租了房子,做起了育儿嫂。在范雨素看护别人孩子的时候,她的大女儿在出租屋看护她的妹妹。
范雨素回忆起第一份育儿嫂工作,觉得自己“运气真好”。因为她的顾客是上了胡润富豪排行榜的土豪,不过范雨素是给这位土豪的如夫人看护婴儿的。
所谓“如夫人”,就是俗称的二奶。
通过这份工作,范雨素接触到了一个远在她想象之外的“上层世界”,一个和她的故乡襄阳,以及她所居住的皮村截然不同的财富世界。
然而这里的财富并不让范雨素艳羡,年轻貌美的“如夫人”做小伏低的样子反而让她感到一种“今夕是何年”的恍惚和凄然。
范雨素在皮村
女雇主比男雇主小25岁。有时我半夜起来哄小婴儿,会碰到女雇主画好了精致的妆容,坐在沙发上等她的老公回来。女雇主的身材比模特曼妙,脸比那个叫范冰冰的影星漂亮。可她仍像宫斗剧里的娘娘一样,刻意地奉承男雇主,不要尊严,伏地求食。可能是她的前生已受够了苦,不作无用的奋斗。
每每这时,我就会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大唐盛世,还是大清帝国,还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可我没有特异功能,我也没有穿越过呀!
与之相较,范雨素更喜欢破败但充满生气的皮村。
每个月房租500元,范雨素在皮村找到了安置自己和女儿的容身之处,也找到了一个此生此世之外的“诗意的世界”。
皮村位于北京市朝阳区金盏乡, 距市中心40多公里, 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聚居在这里的是从全国各地来北京务工的农民工。
范雨素皮村小小的出租屋里有整整三个书柜的书,都是她从旧书市场论斤买来的。
《梦与路:小镇青年 双面人生》范雨素
在纪录片《梦与路:小镇青年 双面人生》里,范雨素给出了她对“读书的意义”的理解:
“读书一可以不卑不亢地活着,二可以使人心灵干净。一本书读完可能很快就忘干净了,好比竹篮打水,是一场空。但是竹篮经过一次次水的犀利,会一次比一次干净。一个每天看书可能记不住什么,但潜意识里会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因此,范雨素在坚持阅读的同时也会带着她的两个女儿一起看书,书本像滋养幼年的范雨素那样,滋养着她那两个没有机会接受系统教育的孩子。
2002年5月1日劳动节那天,一家服务于打工者及其子女的民间公益机构——“工友之家”在北京成立,两个月后入驻了范雨素所在的皮村。
在十余年的时间里,工友之家在皮村创建了学校、同心互惠商店、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并连续数年举办了为打工者的“打工春晚”。
皮村
2014年,在文学爱好者的推动下,皮村“工友之家”成立了文学小组。由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张慧瑜义务授课,范雨素在打工间隙,去旁听了一年多的课程。
几次课之后,张慧瑜给来听课的农民工们布置了作业,让他们尝试自己写作。
以此为契机,范雨素开始动笔——也是物理意义上的动笔,她不会用电脑打字。
对当时的范雨素来说,写作是很私人、也很纯粹的事情,她没有借此成名逐利的野心,只想“做一点和做饭无关的事,满足自己的精神欲望”。
然而在2017年,一篇自媒体文章却实实在在地把范雨素推进了舆论的热浪之中。
“我不想通过名声得到什么,我感到生活被打乱了;我也不知道来者是善意还是恶意,如果是恶意的,我心里会不舒服。”
《我是范雨素》虽然是范雨素本人的自传,但这篇文章的缘起却在范雨素的母亲。
范雨素母亲
范雨素老家的村子要征地建高铁,因为每亩地仅给2.2万元的补偿,村民不同意,就每家派代表去谈判,范雨素的哥哥外出打工不在家,便由母亲做代表,不料谈判过程中双方起了肢体冲突,混乱中范雨素80多岁老母亲的胳膊被拉脱臼了。
母亲在电话中向女儿抱怨起此事,远在千里的范雨素想到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想到母亲苦楚辛劳的一生,心里十分难过。
提笔写下一篇《农民母亲》,来排解心中郁结和对母亲的思念。
一位认识的编辑看过初稿后,让她再加点自己的故事,有了《我是范雨素》。
2016年的时候范雨素在微信公众号“正午故事”上发表过一篇《农民大哥》,是写自己的大哥哥的,当时反响不错。
《我是范雨素》完稿后,她再次把这篇文章发给了“正午故事”的编辑,责任编辑郭玉洁经过删改后,于2017年4月24日在微信平台上发表了这篇文章。
出乎整个编辑部意料的是,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我是范雨素》突破10万的点击量,创造了自媒体平台非虚构写作的流量神话。
图自腾讯新闻「人像」栏目
大众和媒体是兴奋的,一个没有接受过系统教育的育儿嫂竟然能写出这样有魅力的文字,并由文学热点迅速转为社会热点,绝对是不可多得的现象级事件!
然而范雨素本人却是惶恐的。
2017年4月28日,皮村文学小组举行范雨素报道媒体说明会。范雨素没出现,而是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并且托朋友告诉大家:她的社交恐惧症转为抑郁症,要去深山里的古庙躲起来。
其实范雨素并没有社恐,也没有去古庙躲起来。只是多年坎坷的社会经历(尤其是她所遭遇的家庭暴力)让她很难相信别人。
来访者眼神中的好奇、不断作响的手机铃声、摄像机被按下快门时的闪光、这些突然涌现在她生活中的陌生事物,让她下意识想要回避。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对名利“过敏”的范雨素并没有变成一个活跃度很高的公众人物,也没有把偶然收获的流量转换成兜里的人民币。
甚至有人请她做文学编辑等专业性的工作,她也都拒绝了。
范雨素手稿
她习惯了皮村的生活,也习惯了通过体力劳动来养活自己,这让她感到安宁。
范雨素把《我是范雨素》所带来的舆论效应称之为一场“沙尘暴”,如今风暴过去,她的生活也恢复了秩序——上午做小时工,下午写作,偶尔参加活动,这就是范雨素日常生活全部的内容。
范雨素的野心不在成名,但她在2012年的时候萌生了一个大志向——写小说。
大众熟知的“打工文学”多以诗歌、散文为主,但范雨素决心要写小说,她想通过小说来勾描自己亲人的前世今生。
范雨素觉得襄阳老家的亲友们今生虽是草芥小民,但前世却是帝王将相,而两者之间看似殊异,很多时候却又是同一回事。
范雨素
2015年春节的时候,这部以“范菊人”为中心人物串联起来的家族小说完稿,范雨素起名为《久别重逢》。
这部小说的题材和写法很奇特,算是魔幻现实主义,和人们对范雨素的阅读期待并不符合。
张慧瑜把《久别重逢》和范雨素写的其他文章全部编辑成一本小册子,陆续发给一些熟悉的文学编辑,后来都没有回音。
等到2023年,《久别重逢》才终于获得出版的机会。范雨素很高兴,也不是很在乎这本书的销量如何。对她来说,“那篇文章就像昙花一现,这本书更像一棵大树”。
这意味着,不安分的范雨素,终于在文学的土地上扎根了。
本期作者:青 野
编辑丨排版:夏夜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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