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您叫什么名字？

玛利亚。

是真名吗？

不是。当模特还需要报真名？

当然不用。几岁了？

18岁。

结婚了吗？没有。但有个孩子了。

孩子有爸爸吗？

没有。我自己都没有爸爸。

你有梦想吗？

我想有一天，不用做别人的模特让人画，而可以画别人。

——在我想象中，1883年，雷诺阿初次见到18岁的玛丽-克雷门蒂娜-瓦拉东时，会发生以上对话。

玛丽-克雷门蒂娜-瓦拉东。

一个巴黎洗衣妇的女儿。

不知道父亲是谁。

11岁弃学。

工作履历里包括了帽子店、花圈店、蔬菜贩子和端盘子的。

她去马戏团演出，十六岁那年从秋千上摔下来，结束了她短暂的一年马戏团生涯。18岁生了个儿子，与她一样，没有父亲——虽然后来她的朋友米格尔-郁特里罗帮忙，认了这个儿子，给孩子起名叫莫里斯-郁特里罗，但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个假爸爸。

这就是18岁前的玛丽-瓦拉东的生平。

于是她举起“玛利亚”的假名，开始为蒙马特高地那批年轻画家当模特。似乎这就是她人生最大的转机和归宿了：

当个模特，好好过日子吧！

她一踏入画室，便显出作为模特的天才。不只因为她很美——印象派作曲家萨蒂说她眼睛美丽，双手温软，双脚纤细——还在于她的气度：有诱惑力，标致，好强又撩人。

好强的意思是：她不觉得自己会一辈子当模特。

当然并不是说，她当模特敷衍了事。当模特时的她，专注、坚定、桀骜又热情，是个野丫头。雷诺阿在1883年以她为模特，画了一幅舞蹈画，认为她是天生的模特，没人能拒绝她。

画画间隙，他们聊天。

“我要做画家。”她说。

两年后，雷诺阿画了她梳理自己头发的画像，又两年，雷诺阿给她画了一幅胸像，还给了她一句评语：

“雄心万丈。”

那个时代的模特，大多会成为画家的情人或妻子。莫奈的妻子卡米耶如是，马奈的情人苏珊如是。但玛丽-瓦拉东——德加给了她一个艺名：苏珊娜——的梦想，不是当个模特或者情人。

传闻她与所有为她画像的画家多少都有些情缘，但她从未真正依附于任何人。她与德加是好朋友，但是平等的朋友。

她记得自己要做个画家的志愿。

她在花圈店与马戏团工作时，一直在画些器物、肖像、风景与花朵。

18岁到28岁期间，给诸位印象派名家当模特与情人时，她并没忘了兼收并蓄，跟诸位大师交朋友、聊天、学东西。据说她是那个时代，最喜欢叨叨的模特——画家们倒都无所谓，画画时是挺闷的，有个爱说爱问的姑娘，也很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十年之间，她成了一个才华横溢的素描家，底子打得很好。她在画裸体女像方面尤其擅长，这事颇让人震惊：因为19世纪，女人做裸体女模，依然算伤风败俗，女画家画裸体女像，更是罕见——虽然她们有这样的先天优势，但大多放不开。

但瓦拉东利用好了这点优势：她自己就是模特嘛。

27岁那年，瓦拉东开始尝试做油画。两年后，她的画被选入国家沙龙。她成为法国历史上第一位，官方美术协会承认的女画家。

德加，她终身的好朋友，成了第一位买她作品的收藏者，还教了她版画技法。44岁，她做出了大型油画《亚当与夏娃》，两年后，《生活的乐趣》，主题全都有关于男人对女性的渴望。做多了模特，她懂得男人，当然也懂得女人。

她结了两次婚，分别嫁给了保罗-穆西斯与安德烈-尤特，两段婚姻都持续了差不多二十年，然后离了。第二任丈夫为她儿子帮忙不少，于是她的儿子，那位莫里斯-郁特里罗，成为了著名画家，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你有梦想吗？

我想有一天，不用做别人的模特让人画，而可以画别人。

直到她以72岁高龄逝世时，苏珊娜-瓦拉东，曾经的模特玛利亚，曾经的帽店小妹、蔬菜贩子、马戏团小姑娘、花圈店打工妹、饭店服务生玛丽，曾经萨蒂的情人，曾经的穆西斯夫人和尤特夫人，都还是一个独立的女人。

她做的一切，看来很简单：作为一个女人，独立，从头至尾地独立。她曾是个模特，但最后成为了画家。她利用了自己能利用的优势，朝自己的梦想攀登。她不避讳那些情缘，还将它们当成了画作的灵感。男人对女人的情欲是许多女模特想躲避的，她却使之任自己操纵。她没有父亲，她的孩子没有父亲，她始终以一个女性身份独往独来。她的一生不缺少男性，但从来没有一个男性作为主导角色。

雷诺阿说她雄心勃勃万丈。到最后，她确实将自己做成了，一个纯粹彻底的女人。

所有被实现的一生所愿，最初都可能只是孩子气的幻想。幻想没有边界，所以才赋予人生更多的可能。苏珊娜-瓦拉东也终于完成从模特到画界巨匠的转身。和当年画过自己的画家们谈笑风生，甚至，给他们画肖像。

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