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世界之外的世界——《楚门的世界》中的哲学观

世界之外的世界——《楚门的世界》中的哲学观

2019年08月16日 01:03--浏览 · --喜欢 · --评论
さくらざかしお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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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门的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摄影棚,在这个到处都是隐藏的镜头的世界里,除了楚门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其他每个人都很清楚这是一个虚假的世界,不仅楚门周围的人都是演员,而且连自然现象都是模拟出来的。这是一个虚假包围着真实的世界,是真实被虚假吞噬的世界。 

一、“我为楚门提供一个正常的人生”:道德论问题


        导演基斯督在面对西尔维娅的谴责时说:我为楚门提供一个正常的人生。在他看来,不仅楚门的正常生活未受影响,而且他们通过这档电视节目也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和社会反响,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可是,牺牲一个人的一生来换取大多数人(全世界的观众,包括整个摄制组的成员)的快乐,这是道德的吗?

        按照功利主义者的看法,基斯督的做法无可厚非。功利主义是一种结果论的道德理论,它以一个事件的结果为道德评价的标准,所在意的是结果的得与失、好与坏,而非对某个规则、信条的遵守或违背。功利主义关心如何能最大限度地增进总体的福祉,而不是以某种“应该如何”的方式去实现它。作为功利主义的经典公式,“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也充分说明了功利主义者“站在大多数人一边”的基本价值立场。因此,只要基斯督的节目给大多数观众带来了乐趣,并且这些幸福的总和的量大于楚门一个人受到的痛苦的量,那么基斯督的做法在道德上就是被允许的。

        可这一结论显然与我们日常的道德相抵触。楚门是无辜的,他本来应该拥有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人生,可是在种种利益的推动下,他被剥夺了正常生活的权利,被当作为多数人提供娱乐消遣的表演工具。与功利主义的结果论相对的非结果论(义务论)认为,将善(good)最大化不是道德评价的唯一标准,我们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同时必须接受某种制约。康德的规则义务论是一种既没有预定目的又不考虑实际效果的“纯粹”的义务论。在康德看来,人只有按照道德规律去行动,绝对执行道德律令,他的行为才具有道德价值。因此,如果我们承认“一个人应该拥有独立自由的人生”是一条道德原则的话,那么基斯督的“为楚门提供一种生活”做法就是该受道德谴责的。

二、“我们都接受现实”:怀疑论问题


        当电视台的主持人问基斯督为什么楚门至今还不知道自己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时,基斯督回答道:我们都接受现实,就是那么简单。

        的确,对大多数人来说,并没有必要去怀疑这个世界的合理性,只要我们能接受世界为我们提供的一切,就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各种研究活动也都是在首先接受了世界“已经如此”的前提下进行的,而对于世界为何“已经如此”以及“如此”的合理性,我们没法怀疑,否则科学的基础将被架空。但是作为一种哲学思辨的观点,怀疑论在哲学史上有其重要的意义。

        古代怀疑论以皮浪为代表,皮浪认为我们既不能确知自己的感觉是真的,也不能确知自己的感觉是假的,因此我们对一切问题要做的就是“终止判断”。现代怀疑论是从笛卡尔开始的。笛卡尔认为“我所知道的世界只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感觉经验是不可靠的,天赋理性观念也可能来自一个恶魔的欺骗。基于这一观念,笛卡尔提出了著名的“我思故我在”的论断。现代怀疑论发展到康德那里,就是对物自体与现象界的严格区分。康德将知识严格限制在现象界中,而物自体是不可知的。怀疑论的前提所假设的现象界中的对象与“物自体”具有的某种联系必然只是一个假设。我们的世界是一个“不得不如此”的世界。

        楚门其实对他生活的世界是有怀疑的,只是这种怀疑不断被亲友的“解释”所淡化。怀疑世界的真假是一件艰难的事,因为这一怀疑本身就是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重要的不是怀疑的结果,而是怀疑的精神。

三、“人人都清楚你的一切”:自由意志与决定论


        当楚门与西尔维娅短暂的相聚被突然打断时,西尔维娅作为一个“局外人”,忍不住向还被蒙在鼓里的楚门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人人都清楚你的一切。(可惜楚门并不知道她话中的意思)

        一个“人人都清楚自己的一切”的人生还有意义吗?人人都清楚意味着没有自己的选择,不是不想选择,而是无法选择。楚门在走出那扇门之前的人生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他无法选择的,也即是被决定的,是被导演的想法决定的。最后他义无反顾地走出去的那扇门,是自由意志与决定论的分界之门。

        决定论与自由意志在哲学史上都不乏支持者。决定论者认为,未来和过去一样确定无疑,人们未来的全部行为是可以精确地预测的,如果说有不能预测的情况,那也只是因为对影响该事件的全部因素认识不够,一旦能够完整地认识到这些影响因子,精确预测就能实现。决定论在历史上又分为宗教决定论、科学决定论和社会决定论;但无论形式如何,它们最终都是从因果性、必然性角度出发去解释宇宙中发生的所有现象。自由意志论(非决定论)则恰恰相反,它是从偶然性或意志自由的角度出发去解释宇宙中发生的所有现象。非决定论者相信人类拥有自己选择自己的行为的权利,这一点常常被作为道德责任的基础。

        楚门选择了走出那扇门,这是对自由世界的向往,同时也是对被决定的世界的拒斥。楚门希望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这不仅是他的期望,更是所有那些向往自由的人的期望。

四、“我比你更清楚你自己”:自我同一性问题


        当楚门最终找到他的世界的“边界”,并准备跨出那道门时,基斯督对他说:我比你更清楚你自己。楚门回答道:你没法在我的脑子里装摄影机。

        基斯督能够比楚门更清楚他自己吗?楚门如何确认他自己?这涉及到哲学上的自我同一性问题。

        自我同一性是指个体在寻求自我发展的过程中对自我的确认和对有关自我发展的一些重大问题,诸如理想、价值观、人生观等的思考和选择。自我同一性的确立意味着个体对自身有充分了解,能够将自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组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并对自我的发展作出自己的思考。

        没有人能比楚门更了解他自己,即使基斯督清楚地知道楚门的过去与现在,甚至将来,但他却永远无法知道那些楚门曾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事情对他本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基斯督知道的是零散的事件,而楚门却将事件组合成一个属于自己的整体。他思考、判断、愤怒、喜悦,这些都成为他自我身份确认的一部分。“你没法在我的脑子里装摄影机”体现的正是楚门对自我同一性确认的充分信心。

五、“未必是杰作,但如假包换”:拟像与拟真


        电影一开始,基斯督就向观众说明他导演的真人秀的独特魅力:这节目没有剧本,没有提场,未必是杰作,但如假包换。

        如假包换的世界决不仅仅是楚门一个人的世界,也不仅仅是只在楚门那个时代才会出现的世界。我们今天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就是一个由代码和图像组成的“超真实”(hyperreal)的虚拟世界。

        在《象征交换与死亡》这本书中,鲍德里亚提出了拟像与拟真的概念。拟像是在资本主义的商品生产逻辑下形成的世界图景。拟真作为拟像的第三等级,比真实更真实。这个更真实并不是指拟真物比现实物更加真实,而是指拟真占据了已经死亡了的真实的空位,并且反过来让现实世界模仿拟真的世界。楚门的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拟真世界。基斯督导演楚门与他父亲相见,并且充分利用各种表现技巧使观众(包括他自己)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这正是拟真的强大力量的表现。观众都沉浸在一种被制造出来的感动中。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电影的最后,当楚门最终走出了那扇门,这档以他为主角的真人秀节目也告结束时,那两个车库的工作人员立即从刚刚还在为楚门走出那扇门而激动不已的情绪变为赶紧寻找另一个电视节目来消遣的无聊情绪。

        这个由五千个镜头呈现出来的世界是一个纯粹的“图像世界”。真人秀发展到今天,仍然对大众充满了吸引力,只是主角不再像楚门那样对一切毫不知情。然而,镜头下的“作秀者”还是他自己吗?我们看到的不过是被主角和导演共同塑造出来并被媒体宣传加以强化的一种视觉形象。

        楚门找到了他生活的世界的边界,并且义无反顾地推开门走了出去。迎接他的或许真如基斯督说的,是另一个虚假的、充满欺骗的世界;可是即使是这样,也必须走出去,因为如果不那样做的话,我们连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楚门的世界之外有一个我们称之为现实世界的世界,可问题是,我们怎么知道所谓的现实世界不是一个更大的“楚门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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