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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青年的十二封信.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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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078KB,70页)。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这是由十二篇信所组成的精彩内容,书中以多种形式来进行内容的抒写,读者们可以在这里感悟到许多的感性,很值得看看!

    介绍

    本书收入朱光潜先生的两本小册子——《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及《谈美》。前者是他1925年留学英国后不久写给靠前青年的,以书信方式,从文艺、美学、哲学、道德、政治等角度,与青年谈论修养,指点迷津,深受青年欢迎。1929年结集出版后一版再版,成为畅销书。《谈美》是三年之后的1932年,作者再以书信形式为青年所写的一本美学入门书。《谈美》被称为“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

    作者

    朱光潜 著

    朱光潜,字孟实,安徽桐城人。有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翻译家。长期担任北京大学教授。主要著作有《西方美学史》《谈美书简》《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悲剧心理学》《文艺心理学》等。

    主目录

    一、谈读书

    二、谈动

    三、谈静

    四、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

    五、谈十字街头

    六、谈多元宇宙

    七、谈升学与选课

    八、谈作文

    九、谈情与理

    十、谈摆脱

    十一谈、在卢佛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

    十二谈、人生与我

    你快要在中学毕业,此时升学问题自然常在脑中盘旋。这一着也是人生一大关键,所以,值得你慎而又慎。

    升学问题分析起来便成为两个问题,第一是选校问题,第二是选科问题。这两个问题自然是密切相关的,但是为说话清晰起见,分开来说,较为便利。

    我把选校问题放在第一,因为青年们对于选校是最容易走入迷途的。现在中国社会还带有科举时代的资格迷。比方小学才毕业便希望进中学,大学才毕业便希望出洋,出洋基本学问还没有做好,便希望掇拾中国古色斑斑的东西去换博士。学校文凭只是一种找饭碗的敲门砖。学校招牌愈亮,文凭就愈行,实学是无人过问的。社会既有这种资格迷,而资格买卖所便乘机而起。租三间铺面,拉拢一个名流当“名誉校长”,便可挂起一个某某大学的招牌。只看上海一隅,大学的总数比较英或法全国大学的总数似乎还要超过,谁说中国文化没有提高呢?大学既多,只是称“大学”还不能动听,于是“大学”之上又冠以“美国政府注册”的头衔。既“大学”而又在“美国政府注册”,生意自然更加茂盛了。何况许多名流又肯“热心教育”做“名誉校长”呢?.....

    点评

    1、我与他文笔相交数十载,心交至深,他的人品、学识都为我所钦佩。在他垂暮之年,仍奋笔案头,多有著述,直到最后一息。

    2、朱光潜的书不但内容、观点启发了我,而且他的语言很流畅、不油滑,典雅而不冷僻,对当时的我非常有帮助。现在的年轻一代可能不会去找朱光潜的书去看,我建议他们读一读。

    3、朱先生勤勤恳恳,数十年如一日地写了、特别是翻译了那么多的东西,造福于中国现代美学……这是我望尘莫及而想努力学习的。朱先生那半弯的腰,盯着你看时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带着安徽口音的沉重有力声调,现在异常清楚地呈现在我眼前。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截图

    1982年,朱光潜在北京大学举办的“朱光潜教授从事教育事业60周年纪念会”上讲话。

    Where my heart lies, let my brain lie also.

    —— R. Browning: One World More目录

    前 言

    中国现代美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序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一 谈读书

    二 谈动

    三 谈静

    四 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

    五 谈十字街头

    六 谈多元宇宙

    七 谈升学与选课

    八 谈作文

    九 谈情与理

    十 谈摆脱

    十一 谈在卢佛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

    十二 谈人生与我

    附 录

    无言之美

    悼夏孟刚

    代跋

    前 ?言中国现代美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朱立元

    在朱光潜先生诞生一百周年之际,欣闻他早年撰写的《给青年的

    十二封信》和《谈美》即将重印,觉得这实在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

    情。

    朱光潜先生是我国现代美学的泰斗和主要奠基者、开创者之一,也是本世纪以来我国为数不多的德高望重的大学者之一。他一生著译

    等身,为中国美学的建设和发展,呕心沥血,竭尽全力,正如他的后

    任中华美学学会第二任会长王朝闻先生所说,朱先生对中国美学事业

    做到了“春蚕到死丝方尽”。

    朱先生自 1925 年起出国留学八年。在此期间,他完成了十部著

    译。《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是其中的第一部。他到英国不久,就开始

    为开明书店的刊物《一般》(面向中学生和一般青年)撰稿。他以书

    信方式,结合文艺、美学、哲学、道德、政治等,给青年谈论修养,指点迷津,深受青年欢迎。到 1929 年,这一组十二封信就结集出

    版。由于所谈问题十分贴近当时国内学生、青年探寻人生道路时的种

    种迷茫、仿徨、苦闷心情,因而此书一版再版,成为畅销书。由此,朱先生亦“和广大青年建立了友好关系”(《作者自传》),他以后

    写书撰文,常常想到青年读者,考虑到他们的需要。《谈美》便是三

    年之后的 1932 年,再以书信形式为青年所写的一本美学入门书。在

    某种意义上,它是前一部书的续篇或姐妹篇。前一部虽论及文艺美

    学,但主要谈人生修养;后一部主要谈艺术和美,却着眼于美化人

    生;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在我来说,这两部小书并不陌生。记得初读它们是在 1979 年我

    在复旦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的导师蒋孔阳教授当时除了要求我们多读

    西方哲学、美学原著外,也要求读些朱光潜、宗白华等先生的著作,他特别指定了要读朱先生的《文艺心理学》。在读完《文艺心理学》

    一书后,我曾写过一篇近万字的读书心得,作为学期末的作业交给蒋

    先生。就在查找《文艺心理学》的同时,我也发现了《给青年的十二

    封信》和《谈美》这两本小书。现在回想起来,读这两本小书几乎是

    一气呵成的。因为第一,自己当时虽然年过三十,但毕竟还属青年范畴,这类书很合“胃口”;第二,对之爱不释手,一开读就放不下

    了,读了一封还想读下一封,好像读侦探小说似的,一个悬念接着一

    个悬念,非得一下子读完不可;第三,此二书文笔深入浅出,平易近

    人,把深刻的人生哲理和美学理论说得既明白晓畅,又十分透彻。当

    时,在我印象中,此二书虽为理论修养书,却极富艺术魅力,比“文

    革”时期的许多所谓“文艺作品”更具审美吸引力。当然,也不必讳

    言,当时的我,思想中“文革”留下的极“左”余毒尚未完全肃

    清,“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未完全松弛,所以,对此二书特别是《给

    青年的十二封信》中的有些观点还带着“批判的眼光”而有所警惕,譬如对其谈社会运动(第四封信)时左右各打五十大板的骑墙态度颇

    为反感,认为其貌似中立而实质右倾;又如对他一再推崇陶渊明式的

    超然物表、恬淡自守、清静无为的理想境界也不以为然,认为他恰如

    鲁迅所批评的忘了陶潜还有“金刚怒目式”的另一面……当然,这些

    具体想法现在看来也不见得都不对,但对我当时全面认识和评价朱先

    生的学术思想却带来某些负面影响,特别是从总体上认为朱先生的美

    学思想基本上是资产阶级和主观唯心主义的,他的书虽然很有吸引

    力,但许多观点是错误的。

    以上是我初次阅读朱先生二书的一些感受。最近有机会重读二

    书,虽然并不陌生,却倍感新鲜,大约是思想观点与学术心境与当初

    大不一样的缘故吧。

    首先,我最为赏识和佩服的是朱先生在此二书中,能以亲切、平

    等的对话方式,以对青年学生的理解、同情和将心比心的态度,与读

    者谈文说艺,纵论人生。这种方式是最易于为读者接受的。在这些信

    中,朱先生以交心的态度与青年谈心,遂能深入读者的肺腑。如“谈

    升学与选课”(第七封信),朱先生就现身说法,谈自己当初读高师

    选国文科的经历,说明应以合个人兴趣、“胃口”为准;“谈摆

    脱”(第十封信),朱先生举了“禾”、“禹”等自己的朋友的事

    例,也使人感到十分亲近;“谈人生与我”,全信以“我”自己摆在

    前台与后台两种看待人生的方法来展开论述,使读者能直接洞察作者

    的心灵,与之交流、沟通。朱先生这种与读者平等对话、娓娓谈心、拉家常式的写作态度,是值得学习的,至今仍不失其价值。我以为这

    里可贵的并非写信谈天这种写作形式,而是朱先生视青年学子为朋

    友、与他们平等相待、同他们促膝谈心的这种尊重人的态度,是对读

    者大众理解、爱护、以诚相待、洞开心扉的赤子之心。朱先生写此二

    书至今已六七十年,时代早已大变,但朱先生这种精神远未过时。进

    入九十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我国的社会文化也正在发生

    深刻转型,青年中间出现了种种信仰、信念、理想、人生道德、审美等观念上的危机与迷惘,十分需要“过来人”与之交流、探讨。同

    时,社会人际关系的隔膜却有所加深,许多人的心灵被遮蔽起来了。

    因此,要赢得青年们的心,首先需要理解他们。这正是近些年来“理

    解万岁”成为广大青年喜欢的旗帜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觉得我们目前

    理解、贴近青年心坎的、打动他们灵魂的读物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了;在理解青年基础上与他们娓娓谈心、促膝对话、交流沟通的书就

    更是凤毛麟角了。所以我竭力推崇朱先生这种与青年将心比心、平等

    对话的精神,我认为这种精神在今天比旧时代更为需要,更值得提

    倡。

    其次,朱先生这两本书写得极富情趣,因而有巨大吸引力,不仅

    授人知识,给人启迪,还使你获得美的享受。众所周知,人生在世,除了工作与物质的享受外,还需要有情趣,有精神上的慰藉与享受,否则,生活就太枯燥、单调、寂寞了。中国文人历来就很讲情趣。中

    国古代审美中“趣”是很重要的一个范畴,无论诗、书、画、乐都讲

    究趣味,并由“趣”生出旨趣、情趣、意趣、风趣、兴趣等一系从属

    范畴。如王夫之就提倡诗应“亦理亦情亦趣”(《古诗评选》卷

    五)。朱先生虽出洋多年,喝了许多洋墨水,在美学思想中亦受到从

    黑格尔到克罗齐许多大家的影响,但其骨子里还是一个中国文人学

    者,他在两书中一再提到人生要有情趣,艺术要有情趣。在《谈美》

    一书最后一篇“慢慢走,欣赏啊!”中,朱先生强调“艺术是情趣的

    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情趣愈丰富,生活也

    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朱先生不仅主张人

    生的情趣化,而且这两本书也确实写得很情趣化、艺术化。“情趣

    化”首先要有“情”,只有“理”没有“情”难以打动人心,不经

    过“情”洗礼的纯“理”是干巴巴的、抽象的。《给青年的十二封

    信》主要是谈人生修养的,更重哲理,但朱先生所谈的哲理是经

    过“情”熔炼而派生的,是含情之理,用朱先生自己的话来说就

    是:“发见思想这件东西与其说是由脑里来的,还不如说是由心里来

    的,”而“心与其说是运思的不如说是生情的”,他这十二封信所说

    的话,“都是由体验我自己的生活,先感到 [ feel ] 而后想到 [

    think ] 的,换句话说,我的理都是由我的情产生出来的,我的思想

    是从心出发而后再经过脑加以整理的”。当我们读这些信时,不仅为

    其所讲之理所折服,更为其字里行间流淌洋溢的情感所打动,反过来

    又更信服这含情之理。

    “情趣化”还要有“趣”。“趣”包含的内容十分丰富,非一两

    句话讲得清楚。在我看来,讲理论、讲道理,而要使人感到有趣味,至少有三点要做到:一是要结合实际事例来解释,使抽象的道理容易理解且不乏味;二是要生动、形象、活泼,有点艺术化的处理,使人

    读来不但不感枯燥,反而感到新鲜有味;三是行文要深入浅出,把深

    奥的道理用平实浅易的话表述得一清二楚,语言要流畅优美,使人读

    之如口渴饮甘泉,舒畅无比。朱先生这两本书在这几方面做得极好,堪称典范。那些谈论人生修养的哲理和探求美和艺术奥秘的学理,本

    来都是十分艰深的,但到了朱先生笔下,却一下子变得生动活泼、新

    鲜有趣起来。譬如“谈静”一信,是谈人生境界的。他所谓“静”,是指“心界的空灵”,有了心境的空灵,才能领略静中之趣。朱先生

    讲此理时,先引了朱熹“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

    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一诗来说明,后又引陶渊明、裕康几首

    诗解“静趣”之奥秘,读后使人不但在道理上懂得了人生动、静两者

    不可缺一,更领略感悟到“静”之趣味。以看松树的不同眼光、态度

    来说明实用、科学与审美的本质区别,是朱先生论美的著名实例。这

    个例子举得那么贴切,那么有力,那么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朱先生的美

    学主张,所以不但在美学界,而且在广大青年中也传播极广。比起当

    时和当今的许多美学家来,能把深奥的美学道理讲得如此简明、生

    动,使人感到趣味无穷的,除朱先生外,少有人能及得上。尤为难能

    可贵的是朱先生的国文功底深厚,所写文字极漂亮,于平易朴实中见

    优美,在行云流水中闻韵律,虽是散文,却有浓郁诗意。《谈美》中

    不少篇章均有此特点。故读之如同欣赏艺术精品,不时获得美的享

    受,且感余味无穷。这些,大约是此二书“趣”之所在。

    再次,朱先生这两本书贯穿着一个中心思想艺术的人生化或人生

    的艺术化,这恐怕也是朱先生前期(解放前)美学思想的一个根本追

    求和深层基础吧。《谈美》一书谈到了审美态度、审美距离、美感、欣赏、艺术与游戏、艺术创造等十几个话题,但全书归结为“人生的

    艺术化”这一根本命题。朱先生明确提出,“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

    义的艺术”,“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离开艺术便也无所谓人

    生”;每个人“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

    章所应有的美点”;在他看来,“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

    活就是艺术作品”。追求人生的艺术化、审美化,并非朱先生的发

    明,他直接受到德国 19 世纪后期大哲学家尼采的影响。尼采在《悲

    剧的诞生》中明确说道:“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

    得是有充足理由的;”又说,“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

    形而上活动”。这显然是人生艺术化、审美化的较早的宣言。不过,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认为悲剧是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结合的产

    物,但最根本的则是酒神精神。朱先生虽接受了尼采的人生艺术化的

    思想,却更看重日神精神。因为酒神精神象征激情的放纵、亢奋;而日神精神则藉梦和幻觉象征美的外观,相对比较平和、节制、超脱。

    朱先生的人生艺术化思想的重点,在于强调对“实际人生”的审美超

    脱态度,当然,这种超脱并非对“整个人生”的超脱,更非消极地逃

    避现实。在此,朱先生严格区分了“实际人生”与“整个人生”。他

    认为,这种对“实际人生”的审美的超脱恰恰为积极投入“整个人

    生”打好了基础。这从他对人生艺术化的具体解说可以看得一清二

    楚。如他讲艺术的完整性体现在生活中即是“人格”,认为“凡是完

    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并举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

    腰的例子,说这“是陶渊明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认

    为“这种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当作一幅图画去惊赞,它就是一种艺

    术的杰作”。又如他认为“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而世间有

    两种人(俗人与伪君子)的生活最不本色, “‘俗人'根本就缺乏本

    色,‘伪君子'则竭力掩盖本色”,因此他们的生活也最不艺术,说明

    他对俗人与伪君子的生活是不苟且的、否定的。所以,他主张的

    对“实际人生”的审美超脱与艺术化,我们不能简单地指责为消极地

    逃避人生与现实。实际上,从朱先生这两部书整体来看,他实际上是

    很关心民族、国家的现实的,特别关心青年在现实中的人生选择、思

    考与修养。这说明他主张的审美超脱并非真正要人们消极地超脱现

    实、逃避人生,相反,他希望给现实人生增添美好的色彩,因此,他

    的人生艺术化思想的主导方面还是积极向上的。这一点不应有所误

    解。

    至于朱光潜先生的具体美学观点,如美是孤立绝缘的形象,美是

    主客观的统一,以及一系列有关艺术创造与欣赏的观点,限于篇幅,这里就不再一一介绍了。他的书写得清楚明白、雄辩有力,读者可自

    己阅读。对他美学观点的是非评价,这里也无法多说。我只想指出一

    点,这些观点是他吸收了西方许多大美学家的思想观点,又结合了中

    国传统美学思想,通过自己的独立思考而进行的富有独创性的理论创

    造,而非拾人牙慧、人云亦云的。譬如,他对写实主义与理想主义艺

    术观共通弊病的剖析,是独辟蹊径而切中肯綮的;又如他关于艺术与

    游戏之异同的辨析虽源于西方,却抓住“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这

    一点,可谓独具慧眼,有中国特色;再如他关于艺术欣赏也是创造,诗的生命不仅在作者、也要读者帮忙的观点,已具备七十年代西方流

    行的接受美学的基本思想;如此等等,都体现出朱先生美学思想的独

    创性。正是凭着这种兼容中西,勇于创造的精神,才使朱光潜先生成

    为中国现代美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序

    夏丐尊

    这十二封信是朱孟实先生从海外寄来分期在我们同人杂志《一

    般》上登载过的。《一般》的目的,原思以一般人为对象,从实际生

    活出发来介绍些学术思想。数年以来,同人都曾依了这目标分头努

    力。可是如今看来,最好的收获第一要算这十二封信。

    这十二封信以有中学程度的青年为对象。并未曾指定某一受信人

    的姓名,只要是中学程度的青年,就谁都是受信人,谁都应该一读这

    十二封信。这十二封信,实是作者远从海外送给国内青年的很好的礼

    物。作者曾在国内担任中等教师有年,他那笃热的情感,温文的态

    度,丰富的学殖,无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他的赴欧洲,目的

    也就在谋中等教育的改进。作者实是一个终身愿与青年为友的志士。

    信中首称“朋友”,末署“你的朋友”,在深知作者的性行的我看

    来,这称呼是笼有真实的感情的,决不只是通常的习用套语。

    各信以青年们所正在关心或应该关心的事项为话题,作者虽随了

    各话题抒述其意见,统观全体,却似乎也有一贯的出发点可寻。就是

    劝青年眼光要深沉,要从根本上做功夫,要顾到自己,勿随了世俗图

    近利。作者用了这态度谈读书,谈作文,谈社会运动,谈爱恋,谈升

    学选科等等。无论在哪一封信上,字里行间,都可看出这忠告来。其

    中如在《谈在卢佛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一信里,作者且郑重地把这

    态度特别标出了说:“假如我的十二封信对于现代青年能发生毫末的

    影响,我尤其虔心默祝这封信所宣传的超‘效率'的估定价值的标准能

    印入个个读者的心孔里去;因为我所知道的学生们,学者们和革命家

    们都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类似美国

    旅行家看《蒙娜 ·丽莎》了。”

    “超效率!”这话在急功近利的世人看来,也许要惊为太高蹈的

    论调了。但一味亚于效率,结果就会流于浅薄粗疏,无可救药。中国

    人在全世界是被推为最重实用的民族的,凡事都怀一个极近视的目

    标:娶妻是为了生子,养儿是为了防老,行善是为了福报,读书是为

    了做官,不称入基督教的为基督教信者而称为“吃基督教”的,不称投身国事的军士为军人而称为“吃粮”的,流弊所至,在中国,什么

    都只是吃饭的工具,什么都实用,因之,就什么都浅薄。试就学校教

    育的现状看罢:坏的呢,教师目的但在地位、薪水,学生目的但在文

    凭资格;较好的呢,教师想把学生嵌入某种预定的铸型去,学生想怎

    样揣摩世尚毕业后去问世谋事。在真正的教育面前,总之都免不掉浅

    薄粗疏。效率原是要顾的,但只顾效率,究竟是蠢事。青年为国家社

    会的生力军,如果不从根本上培养能力,凡事近视,贪浮浅的近利,一味袭蹈时下陋习,结果纵不至于“一蟹不如一蟹”,亦止是一蟹仍

    如一蟹而已。国家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可说。

    “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作者对

    于现代青年的毛病,曾这样慨乎言之。征之现状,不禁同感。作者去

    国已好几年了,依据消息,尚能分明地记得起青年的病象,则青年的

    受病之重,也就可知。

    这十二封信啊,愿对于现在的青年,有些力量!?

    1929 年元旦书 于白马湖平屋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一 谈读书

    朋友:

    中学课程很多,你自然没有许多时间去读课外书。但是你试抚心

    自问:你每天真抽不出一点钟或半点钟的功夫么?如果你每天能抽出

    半点钟,你每天至少可以读三四页,每月可以读一百页,到了一年也

    就可以读四五本书了。何况你在假期中每天断不会只能读三四页呢?

    你能否在课外读书,不是你有没有时间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决心的问

    题。

    世间有许多人比你忙得多。许多人的学问都在忙中做成的。美国

    有一位文学家科学家和革命家富兰克林,幼时在印刷局里做小工,他

    的书都是在做工时抽暇读的。不必远说,你应该还记得,国父孙中山

    先生,难道你比那一位奔走革命席不暇暖的老人家还要忙些么?他生

    平无论忙到什么地步,没有一天不偷暇读几页书。你只要看他的《建

    国方略》和《孙文学说》,你便知道他不仅是一个政治家,而且还是

    一个学者。不读书讲革命,不知道“光”的所在,只是窜头乱撞,终

    难成功。这个道理,孙先生懂得最清楚的,所以他的学说特别

    重“知”。

    人类学问逐天进步不止,你不努力跟着跑,便落伍退后,这固不

    消说。尤其要紧的是养成读书的习惯,是在学问中寻出一种兴趣。你

    如果没有一种正常嗜好,没有一种在闲暇时可以寄托你的心神的东

    西,将来离开学校去做事,说不定要被恶习惯引诱。你不看见现在许

    多叉麻雀抽鸦片的官僚们绅商们乃至于教员们,不大半由学生出身

    么?你慢些鄙视他们,临到你来,再看看你的成就罢!但是你如果在

    读书中寻出一种趣味,你将来抵抗引诱的能力比别人定要大些。这种

    兴趣你现在不能寻出,将来永不会寻出的。凡人都越老越麻木,你现

    在已比不上三五岁的小孩子那样好奇、那样兴味淋漓了。你长大一

    岁,你感觉兴味的锐敏力便须迟钝一分。达尔文在自传里曾经说过,他幼时颇好文学和音乐,壮时因为研究生物学,把文学和音乐都丢开

    了,到老来他再想拿诗歌来消遣,便寻不出趣味来了。兴味要在青年

    时设法培养,过了正常时节,便会萎谢。比方打网球,你在中学时欢喜打,你到老都欢喜打。假如你在中学时代错过机会,后来要发愿去

    学,比登天边要难十倍。养成读书习惯也是这样。

    你也许说,你在学校里终日念讲义看课本就是读书吗?讲义课本

    着意在平均发展基本知识,固亦不可不读。但是你如果以为念讲义看

    课本,便尽读书之能事,就是大错特错。第一,学校功课门类虽多,而范围究极窄狭。你的天才也许与学校所有功课都不相近,自己在课

    外研究,去发见自己性之所近的学问。再比方你对于某种功课不感兴

    趣,这也许并非由于性不相近,只是规定课本不合你的口胃。你如果

    能自己在课外发见好书籍,你对于那种功课的兴趣也许就因而浓厚起

    来了。第二,念讲义看课本,免不掉若干拘束,想借此培养兴趣,颇

    是难事。比方有一本小说,平时自由拿来消遣,觉得多么有趣,一旦

    把它拿来当课本读,用预备考试的方法去读,便不免索然寡味了。兴

    趣要逍遥自在地不受拘束地发展,所以为培养读书兴趣起见,应该从

    读课外书人手。

    书是读不尽的,就读尽也是无用,许多书没有一读的价值。你多

    读一本没有价值的书,便丧失可读一本有价值的书的时间和精力;所

    以你须慎加选择。你自己自然不会选择,须去就教于批评家和专门学

    者。我不能告诉你必读的书,我能告诉你不必读的书。许多人曾抱定

    宗旨不读现代出版的新书。因为许多流行的新书只是迎合一时社会心

    理,实在毫无价值,经过时代淘汰而巍然独存的书才有永久性,才值

    得读一遍两遍以至于无数遍。我不敢劝你完全不读新书,我却希望你

    特别注意这一点,因为现代青年颇有非新书不读的风气。别的事都可

    以学时髦,惟有读书做学问不能学时髦。我所指不必读的书,不是新

    书,是谈书的书,是值不得读第二遍的书。走进一个图书馆,你尽管

    看见千卷万卷的纸本子,其中真正能够称为“书”的恐怕难上十卷百

    卷。你应该读的只是这十卷百卷的书。在这些书中间,你不但可以得

    较真确的知识,而且可以于无形中吸收大学者治学的精神和方法。这

    些书才能撼动你的心灵,激动你的思考。其他像“文学大纲”、“科

    学大纲”以及杂志报章上的书评,实在都不能供你受用。你与其读千

    卷万卷的诗集,不如读一部《国风》或《古诗十九首》,你与其谈千

    卷万卷希腊哲学的书籍,不如读一部柏拉图的《理想国》。

    你也许要问我像我们中学生究竟应该读些什么书呢?这个问题可

    是不易回答。你大约还记得北平京报副刊曾征求“青年必读书十

    种”,结果有些人所举十种尽是几何代数,有些人所举十种尽是史记

    汉书。这在旁人看起来似近于滑稽,而应征的人却各抱有一番大道

    理。本来这种征求的本意,求以一个人的标准做一切人的标准,好像

    我只喜欢吃面,你就不能吃米,完全是一种错误见解。各人的天资、兴趣、环境、职业不同,你怎么能定出万应灵丹似的十种书,供天下

    无量数青年读之都能感觉同样趣味,发生同样效力?

    我为了写这封信给你,特地去调查了几个英国公共图书馆。他们

    的青年读物部最流行的书可以分为四类:(一)冒险小说和游记,(二)神话和寓言,(三)生物故事,(四)名人传记和爱国小说。

    就 中 代 表 的 书 籍 是 凡 尔 纳 的 《 八 十 天 环 游 地 球 》 [ Jules

    Verne,?Around The World In Eightydays ] 和《海底二万里》

    [?Twenty Thousand Leagues Under The Sea?],笛福的《鲁滨孙飘

    流记》[ Defoe,?Robinson Crusoe?],大仲马的《三剑客》[ A.

    Dumas,?Three Musketeers?],霍桑的《奇书》和《丹谷闲话》[

    Hawthorne,?Wonder Book And Tangle Wood Tales?],金斯利的

    《希腊英雄传》[ Kingsley,?Heroes?],法布尔的《鸟兽故事》[

    Fabre, Storybook Of Birds And Beasts?],安徒生的《童话》[

    Andersen, Fairy Tales?],骚塞的《纳尔逊传》[ Southey, Life

    of Nelson?],房龙的《人类故事》[ Vanloon, The Story of

    Mankind ]?之类。这些书在国外虽流行,给中国青年读,却不十分相

    宜。中国学生们大半是少年老成,在中学时代就欢喜像煞有介事的谈

    一点学理。他们——你和我自然都在内——不仅欢喜谈谈文学,还要

    研究社会问题,甚至于哲学问题。这既是一种自然倾向,也就不能漠

    视,我个人的见解也不妨提起和你商量商量。十五六岁以后的教育宜

    注重发达理解,十五六岁以前的教育宜注重发达想象。所以初中的学

    生们宜多读想象的文字,高中的学生才应该读含有学理的文字。

    谈到这里,我还没有答复应读何书的问题。老实说,我没有能力

    答复,我自己便没曾读过几本“青年必读书”,老早就读些壮年必读

    书。比方在中国书里,我最欢喜《国风》、《庄子》、《楚辞》、《史记》、《古诗源》、《文选》中的书笺、《世说新语》、《陶渊

    明集》、《李太白集》、《花间集》、张惠言《词选》、《红楼

    梦》,等等。在外国书里,我最欢喜济慈 [ Keats ]、雪莱 [ Shelly

    ]、柯尔律治 [ Coleridge ]、布朗宁 [ Browning ] 诸人的诗集、索

    福克勒斯 [ Sophocles ] 的七悲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Shakespeare, Hamlet?]、《李尔王》[?King Lear?] 和《奥瑟

    罗》[ Gthello ]、歌德的《浮士德》[ Goethe, Fasuts?]、易卜

    生?[ Ibsen ]?的戏剧集、屠格涅夫 [ Turgenef ] 的《处女地》

    [?Virgin Soil?] 和《父与子》[?Fathers And Children ]、陀思

    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 Dostoyevsky, Crime And Punishment?]

    、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Flaubert, Madame Bovary?] 、莫泊桑

    [ Maupassant ] 的小说集、小泉八云 [ Lafcadio Hearn ] 关于日本的著作,等等。如果我应北平京报副刊的征求,也许把这些古董洋货

    捧上,凑成“青年必读书十种”。但是我知道这是荒谬绝伦。所以我

    现在不敢答复你应读何书的问题。你如果要知道,你应该去请教你所

    知的专门学者,请他们各就自己所学范围以内指定三两种青年可读的

    书。你如果请一个人替你面面俱到的设想,比方他是学文学的人,他

    也许明知青年必读书应含有社会问题科学常识等等,而自己又没甚把

    握,姑且就他所知的一两种拉来凑数,你就像问道于盲了。同时,你

    要知道读书好比探险,也不能全靠别人指导,你自己也须得费些功夫

    去搜求。我从来没有听见有人按照别人替他定的“青年必读书十

    种”或“世界名著百种”读下去,便成就一个学者。别人只能介绍,抉择还要靠你自己。

    关于读书方法。我不能多说,只有两点须在此约略提起。第一,凡值得读的书至少须读两遍。第一遍须快读,着眼在醒豁全篇大旨与

    特色。第二遍须慢读,须以批评态度衡量书的内容。第二,读过一本

    书,须笔记纲要和精彩的地方和你自己的意见。记笔记不特可以帮助

    你记忆,而且可以逼得你仔细,刺激你思考。记着这两点,其他琐细

    方法便用不着说。各人天资习惯不同,你用那种方法收效较大,我用

    那种方法收效较大,不是一概论的。你自己终久会找出你自己的方

    法,别人决不能给你一个方单,使你可以“依法炮制”。

    你嫌这封信太冗长了罢?下次谈别的问题,我当力求简短。再

    会!

    你的朋友 孟实二 谈动

    朋友:

    从屡次来信看,你的心境近来似乎很不宁静。烦恼究竟是一种暮

    气,是一种病态,你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就这样颓唐沮丧,我

    实在替你担忧。

    一般人欢喜谈玄,你说烦恼,他便从“哲学辞典”里拖出“厌世

    主义”、“悲观哲学”等等堂哉皇哉的字样来叙你的病由。我不知道

    你感觉如何?我自己从前仿佛也尝过烦恼的况味,我只觉得忧来无

    方,不但人莫之知,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哪里有所谓哲学与人生

    观!我也些微领过哲学家的教训:在心气和平时,我景仰希腊廊下派

    哲学者,相信人生当阪依自然,不当存有慎喜贪恋;我景仰托尔斯

    泰,相信人生之美在肴与爱;我景仰布朗宁,相信世间有丑才能有

    美,不完全乃真完全;然而外感偶来,心波立涌,拿天大的哲学,也

    抵挡不住。这固然是由于缺乏修养,但是青年们有几个修养到“不动

    心”的地步呢?从前长辈们往往拿“应该不应该”的大道理向我说

    法。他们说,像我这样一个青年应该活泼泼的,不应该暮气沉沉的,应该努力做学问,不应该把自己的忧乐放在心头。谢谢罢,请留着这

    副“应该”的方剂,将来患烦恼的人还多呢!

    朋友,我们都不过是自然的奴隶,要征服自然,只得服从自然。

    违反自然,烦恼才乘虚而入,要排解烦闷,也须得使你的自然冲动有

    机会发泄。人生来好动,好发展,好创造。能动,能发展,能创造,便是顺从自然,便能享受快乐,不动,不发展,不创造,便是摧残生

    机,便不免感觉烦恼。这种事实在流行语中就可以见出,我们感觉快

    乐时说“舒畅”,感觉不快乐时说“抑郁”。这两个字样可以用作形

    容词,也可以用作动词。用作形容词时,它们描写快或不快的状态;

    用作动词时,我们可以说它们说明快或不快的原因。你感觉烦恼,因

    为你的生机被抑郁;你要想快乐,须得使你的生机能舒畅,能宣泄。

    流行语中又有“闲愁”的字样,闲人大半易于发愁,就因为闲时生机

    静止而不舒畅。青年人比老年人易于发愁些,因为青年人的生机比较

    强旺。小孩子们的生机也很强旺,然而不知道愁苦,因为他们时时刻

    刻的游戏,所以他们的生机不至于被抑郁。小孩子们偶尔不很乐意,便放声大哭,哭过了气就消去。成人们感觉烦恼时也还要拘礼节,哪能由你放声大哭呢?黄连苦在心头,所以愈觉其苦。歌德少时因失恋

    而想自杀,幸而他的文机动了,埋头两礼拜著成一部《少年维特之烦

    恼》,书成了,他的气也泄了,自杀的念头也打消了。你发愁时并不

    一定要著书,你就读几篇哀歌,听一幕悲剧,借酒浇愁,也可以大畅

    胸怀。从前我很疑惑何以剧情愈悲而读之愈觉其快意,近来才悟得这

    个泄与郁的道理。

    总之,愁生于郁,解愁的方法在泄;郁由于静止,求泄的方法在

    动。从前儒家讲心性的话,从近代心理学眼光看,都很粗疏,只有孟

    子的“尽性”一个主张,含义非常深广。一切道德学说都不免肤浅,如果不从“尽性”的基点出发。如果把“尽性”两字懂得透彻,我以

    为生活目的在此,生活方法也就在此。人性固然是复杂的,可是人是

    动物,基本性不外乎动。从动的中间我们可以寻出无限快感。这个道

    理我可以拿两种小事来印证:从前我住在家里,自己的书房总欢喜自

    己打扫。每看到书籍零乱,灰尘满地,你亲自去洒扫一过,霎时间混

    浊的世界变成明窗净几,此时悠然就坐,游目骋怀,乃觉有不可言喻

    的快慰,再比方你自己是欢喜打网球的,当你起劲打球时,你还记得

    天地间有所谓烦恼么?

    你大约记得晋人陶侃的故事。他老来罢官闲居,找不得事做,便

    去搬砖。晨间把一百块砖由斋里搬到斋外,暮间把一百块砖由斋外搬

    到斋里。人问其故,他说:“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

    事。”他又尝对人说:“大禹圣人,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

    阴。”其实惜阴何必定要搬砖,不过他老先生还很茁壮,借这个玩艺

    儿多活动活动,免得抑郁无聊罢了。

    朋友,闲愁最苦!愁来愁去,人生还是那么样一个人生,世界也

    还是那么样一个世界。假如把自己看得伟大,你对于烦恼,当有“不

    屑”的看待;假如把自己看得渺小,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值得”的看

    待;我劝你多打网球,多弹钢琴,多栽花木,多搬砖弄瓦。假如你不

    喜欢这些玩艺儿,你就谈谈笑笑,跑跑跳跳,也是好的。就在此祝你

    谈谈笑笑,跑跑跳跳!

    你的朋友 孟实三 谈静

    朋友:

    前信谈动,只说出一面真理。人生乐趣一半得之于活动,也还有

    一半得之于感受。所谓“感受”是被动的,是容许自然界事物感动我

    的感官和心灵。这两个字涵义极广。眼见颜色,耳闻声音,是感受;

    见颜色而知其美,闻声音而知其和,也是感受。同一美颜,同一和

    声,而各个人所见到的美与和的程度又随天资境遇而不同。比方路边

    有一棵苍松,你看见它只觉得可以砍来造船;我见到它可以让人纳

    凉;旁人也许说它很宜于入画,或者说它是高风亮节的象征。再比方

    街上有一个乞丐,我只能见到他的蓬头垢面,觉得他很讨厌;你见他

    便发慈悲心,给他一个铜子;旁人见到他也许立刻发下宏愿,要打翻

    社会制度。这几个人反应不同,都由于感受力有强有弱。

    世间天才之所以为天才,固然由于具有伟大的创造力,而他的感

    受力也分外比一般人强烈。比方诗人和美术家,你见不到的东西他能

    见到,你闻不到的东西他能闻到。麻木不仁的人就不然,你就请伯牙

    向他弹琴,他也只联想到棉匠弹棉花。感受也可以说是“领略”,不

    过领略只是感受的一方面。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不仅是最活动的人,也

    是最能领略的人。所谓领略,就是能在生活中寻出趣味。好比喝茶,渴汉只管满口吞咽,会喝茶的人却一口一口的细啜,能领略其中风

    味。

    能处处领略到趣味的人决不至于岑寂,也决不至于烦闷。朱子有

    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一种绝美的境界。你姑且闭目一思索,把这

    幅图画印在脑里,然后假想这半亩方塘便是你自己的心,你看这首诗

    比拟人生苦乐多么惬当!一般人的生活干燥,只是因为他们的“半亩

    方塘”中没有天光云影,没有源头活水来,这源头活水便是领略得的

    趣味。

    领略趣味的能力固然一半由于天资,一半也由于修养。大约静中

    比较容易见出趣味。物理上有一条定律说:两物不能同时并存于同一

    空间。这个定律在心理方面也可以说得通。一般人不能感受趣味,大

    半因为心地太忙,不空所以不灵。我所谓“静”,便是指心界的空灵,不是指物界的沉寂,物界永远不沉寂的。你的心境愈空灵,你愈

    不觉得物界沉寂,或者我还可以进一步说,你的心界愈空灵,你也愈

    不觉得物界喧嘈。所以习静并不必定要进空谷,也不必定学佛家静坐

    参禅。静与闲也不同。许多闲人不必都能领略静中趣味,而能领略静

    中趣味的人,也不必定要闲。在百忙中,在尘市喧嚷中,你偶然丢开

    一切,悠然遐想,你心中便蓦然似有一道灵光闪烁,无穷妙悟便源源

    而来。这就是忙中静趣。

    我这番话都是替两句人人知道的诗下注脚。这两句诗就是“万物

    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大约诗人的领略力比一般人都要

    大。近来看周启孟的《雨天的书》引日本人小林一茶的一首徘

    句:“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觉得这种情境真是

    幽美。你懂得这一句诗就懂得我所谓静趣。中国诗人到这种境界的也

    很多。现在姑且就一时所想到的写几句给你看: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

    北。”——古诗,作者姓名佚

    “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陶渊

    明《时运》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

    还。”——陶渊明《饮酒》

    “目送飘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稽叔

    夜《送秀才从军》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

    烟。”——王摩洁《赠裴迪》

    像这一类描写静趣的诗,唐人五言绝句中最多。你只要仔细玩

    味,你便可以见到这个宇宙又有一种景象,为你平时所未见到的。梁

    任公的《饮冰室文集》里有一篇谈“咽士披里纯”[ inspiration ],詹姆斯的《与教员学生谈话》[ James, Talks To Teachers And

    Students ] 里面有三篇谈人生观,关于静趣都说得很透辟。可惜此时

    这两部书都不在手边,不能录几段出来给你看。你最好自己到图书馆

    里去查阅。詹姆斯的《与教员学生谈话》那三篇文章(最后三篇)尤

    其值得一读,记得我从前读这三篇文章,很受他感动。

    静的修养不仅是可以使你领略趣味,对于求学处事都有极大帮

    助。释迎牟尼在菩提树阴静坐而证道的故事,你是知道的。古今许多伟大人物常能在仓皇扰乱中雍容应付事变,丝毫不觉张皇,就因为能

    镇静。现代生活忙碌,而青年人又多浮躁。你站在这潮流里,自然也

    难免跟着旁人乱嚷。不过忙里偶然偷闲,闹中偶然觅静,于身于心,都有极大裨益。你多在静中领略些趣味,不特你自己受用,就是你的

    朋友们看着你也快慰些。我生平不怕呆人,也不怕聪明过度的人,只

    是对着没有趣味的人,要勉强同他说应酬话,真是觉得苦也。你对着

    有趣味的人,你并不必多谈话,只是默然相对,心领神会,便可觉得

    朋友中间的无上至乐。你有时大概也发生同样感想罢?

    眠食诸希珍重!

    你的朋友 孟实四 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

    朋友:

    第一信曾谈到,孙中山先生知难行易的学说,和不读书而空谈革

    命的危险。这个问题有特别提出讨论的必要,所以再拿它来和你商量

    商量。

    你还记得叶楚枪先生的演讲吧?他说,如今中国在学者只言学,在工者只言工,在什么者只言什么,结果弄得没有一个在国言国的

    人,而国事之糟,遂无人过问。叶先生在这里只主张在学者应言国,却未明言在国亦必言学。挥代英先生更进一步说,中国从孔孟二先生

    以后,读过二千几百年的书,讲过二千几百年的道德,仍然无补国

    事,所以读书讲道德无用,一切青年都必须加入战线去革命。这是一

    派的主张。

    同时你也许见过前几年的上海大同大学的章程,里面有一条大书

    特书:“本校主张以读书救国,凡好参加爱国运动者不必来!”这并

    不是大同大学的特有论调,凡遇学潮发生,你走到一个店铺里,或是

    坐在一个校务会议席上,你定会发见大家窃窃私语,引为深忧的都不

    外“学生不读书,而好闹事”一类的话。因为这是可以深忧的,教育

    部所以三令五申,“整顿学风!”这又是一派的主张。

    叶挥诸先生们是替某党宣传的。你知道我无党籍,而却深信中国

    想达民治必经党治。所以我如果批评叶挥二先生,非别有用意,乃责

    备贤者,他们在青年中物望所系,出言不慎,便不免贻害无穷。比方

    叶先生的话就有许多语病。国家是人民组合体,在学者能言学,在工

    者能言工,在什么者能言什么,合而言之,就是在国言国。如今中国

    弊端就在在学者不言学,在工者不言工,大家都抛弃分内事而空谈爱

    国。结果学废工弛,而国也就不能救好,这是显然的事实。挥先生从

    中国历史证明读书无用,也颇令人怀疑。法国革命单是丹东、罗伯斯

    比尔的功劳,而卢梭、伏尔泰没有影响吗?思想革命成功,制度革命

    才能实现。辛亥革命还未成功,是思想革命未成功,这是大家应该承

    认的。

    中国人蜂子孵蛆的心理太重,只管诱劝人“类我类我”!比方我

    喜欢谈国事,就藐视你读书;你欢喜读书,就藐视我谈国事。其实单面锣鼓打不成闹台戏。要撑起中国场面,也要生旦净丑角俱全。我们

    对于鼓吹青年都抛开书本去谈革命的人,固不敢赞同,而对于悬参与

    爱国运动为厉禁的学校也觉得未免矫枉过正。学校与社会绝缘,教育

    与生活绝缘,在学理上就说不通。若谈事实,则这一代的青年,这一

    代的领袖,此时如果毫无准备,想将来理乱不问的书生一旦会变成措

    置咸宜的社会改造者,也是痴人妄想。固然,在秩序安宁的国家里,所谓“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用不着学生去干预政治。可是在目

    前中国,又另有说法:民众未觉醒,舆论未成立,教育界中人本良心

    主张去监督政府,也并不算越职。总而言之,救国读书都不可偏废。

    蔡孑民先生说:“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这两句话是青年

    人最稳妥的座右铭。

    所谓救国,并非空口谈革命所可了事。我们跟着社会运动家

    喊“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力已竭,声已嘶了。而军阀淫威

    既未稍减,帝国主义的势力也还在扩张。朋友,空口呐喊大概有些靠

    不住罢?北方人奚落南方人,往往说南方人打架,双方都站在自家门

    里摩拳擦掌对骂,你说:“你来,我要打杀你这个杂种!”我

    说:“我要送你这条狗命见阎王。”结果半拳不挥,一哄而散。住在

    租界谈革命的人不也是这样空摆威风么?

    五四以来,种种运动只在外交方面稍生微力。但是你如果把这点

    微力看得了不得的重要,那你就未免自欺。“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

    之。”“自侮”的成分一日不减绝,你一日不能怪人家侮你。你应该

    回头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看看政府是什么样的一个政府,看看人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民。向外人争“脸”固然要紧;可是你切

    莫要因此忘记你自己的家丑!

    家丑如何洗得清?我从前想,要改造中国,应由下而上,由地方

    而中央,由人民而政府,由部分而全体,近来觉得这种见解不甚精

    当,国家是一种有机体,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所以整顿中国,由

    中央而地方的改革,和由地方而中央的改革须得同时并进。不过从前

    一般社会运动家大半太重视国家大政,太轻视乡村细务了。我们此后

    应该排起队伍,“向民间去”。

    我记得在香港听孙中山先生谈他当初何以想起革命的故事。他少

    年时在香港学医,欢喜在外面散步,他觉得香港街道既那样整洁,他

    香山县的街道就不应该那样污秽。他回到香山县,就亲自去打扫,后

    来居然把他们门前的街道打扫干净了。他因而想到一切社会上的污

    浊,都应该可以如此清理。这才是真正革命家!别人不管,我自己只

    能做小事。别人鼓吹普及教育,我只提起粉笔诚诚恳恳的当一个中小

    学教员;别人提倡国货,我只能穿起土布衣到乡下去办一个小工厂;别人喊打倒军阀,我只能苦劝我的表兄不为非作歹;别人发电报攻击

    贿选,吾侪小人,发电报也没有人理会,我只能集合同志出死力和地

    方绅士奋斗,不叫买票卖票的事在我自己乡里发生。大事小事都要人

    去做。我不敢说别人做的不如我做的重要。但是别人如果定要拉我丢

    开这些末节去谈革命,我只能敬谢不敏(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里那

    位少年虚无党临死时所说的话,最使我感动,可惜书不在身旁,不能

    抄译给你看,你自己寻去罢)。

    总而言之,到民间去!要到民间去,先要把学生架子丢开。我记

    得初进中学时,有一天穿着短衣出去散步,路上遇见一个老班同学,他立刻就竖起老班的喉嗓子问我:“你的长衫到哪里去了?”教育尊

    严,哪有学生出门而不穿长衫子?街上人看见学生不穿长衣,还成什

    么体统?我那时就逐渐觉得些学生的尊严了。有时提起篮子去买菜,也不免羞羞涩涩的,此事虽小,可以喻大。现在一般青年的心理大半

    都还没根本改变。学生自成一种特殊阶级,把社会看成待我改造的阶

    级。这种学者的架子早已御人于千里之外,还谈什么社会运动?你尽

    管说运动,社会却不敢高攀,受你的运动。这不是近几年的情形么?

    老实说,社会已经把你我看成眼中钉了。这并非完全是社会的过

    错。现在一般学生,有几个人配谈革命?吞剥捐款聚赌宿娟的是否没

    曾充过代表,赴国大会?勾结绅士政客以捣乱学校是否没曾谈过教育

    尊严?向日本政府立誓感恩以分润庚子赔款的,是否没曾喊过打倒帝

    国主义?其实,社会还算是客气,他们如要是提笔写学生罪状,怕没

    有材料吗?你也许说,任何团体都有少数败类,不能让全体替少数人

    负过。但是青年人都有过于自觉的幻觉,在你谈爱国谈革命以前,你

    总应该默诵几声“君子求诸己! ”

    话又说长了,再见罢!

    你的朋友 孟实五 谈十字街头

    朋友:

    岁暮天寒,得暇便围炉嘘烟遐想。今日偶然想到日本厨川白村的

    《出了象牙之塔》和《走向十字街头》两部书,觉得命名大可玩味。

    玩味之余,不觉发生一种反感。

    所谓“走向十字街头”有两种解释。从前学士大夫好以清高名贵

    相尚,所以力求与世绝缘,冥心孤往。但是闭户读书的成就总难免空

    疏虚伪。近代哲学与文艺都逐渐趋向写实,于是大家都极力提倡与现

    实生活接触。世传苏格拉底把哲学从天上搬到地下,这是“走向十字

    街头”的一种意义。

    学术思想是天下公物,须得流布人间,以求雅俗共赏。威廉·莫

    里斯和托尔斯泰所主张的艺术民众化,叔琴先生在《一般》诞生号中

    所主张的特殊的一般化,爱迪生所谓把哲学从课室图书馆搬到茶寮客

    座,这是“走向十字街头”的另一意义。

    这两种意义都含有极大的真理。可是在这“德漠克拉西”[

    democracy ] 呼声极高的时代,大家总不免忘记关于十字街头的另一

    面真理。

    十字街头的空气中究竟含有许多腐败剂,学术思想出了象牙之塔

    到了十字街头以后,一般化的结果常不免流为俗化 [ vulgarized ]。

    昨日的殉道者,今日或成为市场偶像,而真纯面目便不免因之污损

    了。到了市场而不成为偶像,成偶像而不至于破落,都是很难的事。

    老庄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白云观以静坐骗铜子的道士。易学

    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街头摆摊卖卜的江湖客。佛学经过流俗

    化以后,其结果乃为祈财求子的三姑六婆和秃头肥脑的蠢和尚。这都

    是世人所共见周知的。不必远说,且看西方科学哲学和文学落到时下

    一般打学者冒牌的人手里,弄得成何体统!

    寂居文艺之宫,固然会像不流通的清水,终久要变成污浊恶臭

    的。可是十字街头的叫嚣,十字街头的尘粪,十字街头的挤眉弄眼,都处处引诱你汩没自我。臣门如市,臣心就决不能如水。名利、声

    势、虚伪、刻薄、肤浅、欺侮,等等字样,听起来多么刺耳朵,实际上谁能摆脱得净尽?所以站在十字街头的人们尤其是你我们青年要时

    时戒备十字街头的危险,要时时回首瞻顾象牙之塔。

    十字街头上握有最大权威的是习俗。习俗有两种,一为传说 [

    tradition ],一为时尚 [ fashion ]。儒家的礼教,五芝斋的馄饨,是传说;新文化运动,四马路的新装,是时尚。传说尊旧,时尚趋

    新,新旧虽不同,而盲从附和,不假思索,则根本无二致。社会是专

    制的,是压迫的,是不容自我伸张的。比方九十九个人守贞节,你一

    个人偏要不贞,你固然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可是如果九十九个人

    都是娟妓,你一个人偏要守贞节,你也会成为社会公敌,被人唾弃

    的。因此,苏格拉底所以饮鸩,伽利略所以被教会加罪,罗曼罗兰、罗素所以在欧战期中被人谩骂。

    本来风化习俗这件东西,孽虽造得不少,而为维持社会安宁计,却亦不能尽废。人与人相接触,问题就会发生。如果世界只有我,法

    律固为虚文,而道德也便无意义。人类须有法律道德维持,固足证其

    顽劣;然而人类既顽劣,道德法律也就不能勾销。所以老庄上德不德

    绝圣弃智的主张,理想虽高,而究不适于顽劣的人类社会。

    习俗对于维持社会安宁,自有相当价值,我们是不能否认的。可

    是以维持安宁为社会唯一目的,则未免大错特错。习俗是守旧的,而

    社会则须时时翻新,才能增长滋大,所以习俗有时时打破的必要。人

    是一种贱动物,只好模仿因袭,不乐改革创造。所以维持固有的风

    化,用不着你费力。你让它去,世间自有一般庸人懒人去担心。可是

    要打破一种习俗,却不是一件易事。物理学上仿佛有一条定律说,凡

    物既静,不加力不动。而所加的力必比静物的惰力大,才能使它动。

    打破习俗,你须以一二人之力,抵抗千万人之惰力,所以非有雷霆万

    钧的力量不可。因此,习俗的背叛者比习俗的顺从者较为难能可贵,从历史看社会进化,都是靠着几个站在十字街头而能向十字街头宣战

    的人。这般人的报酬往往不是十字架,就是断头台。可是世间只有他

    们才是不朽,倘若世界没有他们这些殉道者,人类早已为乌烟瘴气闷

    死了。

    一种社会所最可怕的不是民众肤浅顽劣,因为民众通常都是肤浅

    顽劣的。它所最可怕的是没有在肤浅卑劣的环境中而能不肤浅不卑劣

    的人。比方英国民众就是很沉滞顽劣的,然而在这种沉滞顽劣的社会

    中,偶尔跳出一二个性坚强的人,如雪莱、卡莱尔、罗素等,其特立

    独行的胆与识,却非其他民族所可多得。这是英国人力量所在的地

    方。路易·狄更生尝批评日本,说她是一个没有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

    的希腊,所以不能造伟大的境界。据生物学家说,物竞天择的结果不

    能产生新种,须经突变 [ sports ]。所谓突变,是指不像同种的新裔。社会也是如此,它能否生长滋大,就看它有无突变式的分子;换

    句话说,就看十字街头的矮人群中有没有几个大汉。

    说到这点,我不能不替我们中国人汗颜了。处人胯下的印度还有

    一位泰戈尔和一位甘地,而中国满街只是一些打冒牌的学者和打冒牌

    的社会运动家。强者皇然叫嚣,弱者随声附和,旧者盲从传说,新者

    盲从时尚,相习成风,每况愈下,而社会之浮浅顽劣虚伪酷毒,乃日

    不可收拾。在这个当儿,站在十字街头的我们青年怎能免仿徨失措?

    朋友,昔人临歧而哭,假如你看清你面前的险径,你会心寒胆裂哟!

    围着你的全是肤浅顽劣虚伪酷毒,你只有两种应付方法:你只有和它

    冲突,要不然,就和它妥洽。在现时这种状况之下,冲突就是烦恼,妥洽就是堕落。无论走哪一条路,结果都是悲剧。

    但是,朋友,你我正不必因此颓丧!假如我们的力量够,冲突结

    果,也许是战胜。让我们相信世界达真理之路只有自由思想,让我们

    时时记着十字街头肤浅虚伪的传说和时尚都是真理路上的障碍,让我

    们本着少年的勇气把一切市场偶像打得粉碎!

    最后,打破偶像,也并非卤莽叫嚣所可了事。卤莽叫嚣还是十字

    街头的特色,是肤浅卑劣的表征。我们要能于叫嚣扰攘中:以冷静态

    度,灼见世弊;以深沉思考,规划方略;以坚强意志,征服障碍。总

    而言之,我们要自由伸张自我,不要汩没在十字街头的影响里去。

    朋友,让我们一齐努力罢!

    你的朋友 孟实六 谈多元宇宙

    朋友:

    你看到“多元宇宙”这个名词,也许联想到詹姆斯的哲学名著。

    但是你不用骇怕我谈玄,你知道我是一个不懂哲学而且厌听哲学的

    人。今天也只是吃家常便饭似的,随便谈谈,与詹姆斯毫无关系。

    年假中朋友们来闲谈,“言不及义”的时候,动辄牵涉到恋爱问

    题。各人见解不同,而我所援以辩护恋爱的便是我所谓“多元宇

    宙”。

    什么叫做“多元宇宙”呢?

    人生是多方面的,每方面如果发展到极点,都自有其特殊宇宙和

    特殊价值标准。我们不能以甲宇宙中的标准,测量乙宇宙中的价值。

    如果勉强以甲宇宙中的标准,测量乙宇宙中的价值,则乙宇宙便失其

    独立性,而只在乙宇宙中可尽量发展的那一部分性格,便不免退处于

    无形。

    各人资禀经验不同,而所见到的宇宙,其种类多寡,量积大小,也不一致。一般人所以为最切己而最推重的是“道德的宇宙”。“道

    德的宇宙”是与社会俱生的。如果世间只有我,“道德的宇宙”便不

    能成立。比方没有父母,便无孝慈可言,没有亲友,便无信义可言。

    人与人相接触以后,然后道德的需要便因之而起。人是社会的动物,而同时又秉有反社会的天性。想调剂社会的需要与利己的欲望,人与

    人之间的关系不能不有法律道德为之维护。因有法律存在,我不能以

    利己欲望妨害他人,他人也不能以利己欲望妨害我,于是彼此乃宴然

    相安。因有道德存在,我尽心竭力以使他人享受幸福,他人也尽心竭

    力以使我享受幸福,于是彼此乃欢然同乐,社会中种种成文的礼法和

    默认的信条都是根据这个基本原理。服从这种礼法和信条便是善,破

    坏这种礼法和信条便是恶。善恶便是“道德的宇宙”中的价值标准。

    我们既为社会中人,享受社会所赋予的权利,便不能不对于社会

    负有相当义务,不能不趋善避恶,以求达到“道德的宇宙”的价值标

    准的最高点。在“道德的宇宙”中,如果能登峰造极,也自能实现伟

    大的自我,孔子、苏格拉底和耶稣诸人的风范所以照耀千古。但是“道德的宇宙”决不是人生唯一的宇宙,而善恶也决不能算

    是一切价值的标准,这是我们中国人往往忽略的道理。

    比方在“科学的宇宙”中,善恶便不是合适的价值标准。“科学

    的宇宙”中的适当价值标准只是真伪。科学家只问:我的定律是否合

    于事实?这个结论是否没有讹错;他们决问不到:“物体向地心下

    坠”合乎道德吗?“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有些不仁不义罢?固

    然“科学的宇宙”也有时和“道德的宇宙”相抵触。但是科学家只当

    心真理而不顾社会信条。伽利略宣传哥白尼地动说,达尔文主张生物

    是进化而不是神造的,就教会眼光看,他们都是不道德的,因为他们

    直接的辩驳圣经,间接的摇动宗教和它的道德信条。可是伽利略和达

    尔文是“科学的宇宙”中的人物,从“道德的宇宙”所发出来的命

    令,他们则不敢奉命唯谨。科学家的这种独立自由的态度到现代更渐

    趋明显。比方伦理学从前是指导行为的规范科学,而近来却都逐渐向

    纯粹科学的路上走,它们的问题也逐渐由“应该或不应该如此?”变

    为“实在是如此或不如此?”了。

    其次,“美术的宇宙”也是自由独立的。美术的价值标准既不是

    是非,也不是善恶,只是美丑。从希腊以来,学者对于美术有三种不

    同的见解。一派以为美术含有道德的教训,可以陶冶性情。一派以为

    美术的最大功用只在供人享乐。第三派则折衷两说,以为美术既是教

    人道德的,又是供人享乐的。好比药丸加上糖衣,吃下去又甜又受

    用。这三种学说在近代都已被人推翻了。现代美术家只是“为美术而

    言美术”[ art for art's sake ]。意大利美学泰斗克罗齐并且说,美和善是绝对不能混为一谈的。因为道德行为都是起于意志,而美术

    品只是直觉得来的意象,无关意志,所以无关道德。这并非说美术是

    不道德的,美术既非“道德的”,也非“不道德的”,它只是“超道

    德的”。说一个幻想是道德的,或者说一幅画是不道德的,是无异于

    说一个方形是道德的,或者说一个三角形是不道德的,同为毫无意

    义。美术家最大的使命——求创造一种意境,而意境必须超脱现实。

    我们可以说,在美术方面,不能“脱实”便是不能“脱俗”。因此,从“道德的宇宙”中的标准看,曹操、阮大钱、李波 · 李披 [ Fra

    Lippo Lippi ] 和拜伦一般人都不是圣贤,而从“美术的宇宙”中的

    标准看,这些人都不失其为大诗家或大画家。

    再其次,我以为恋爱也是自成一个宇宙;在“恋爱的宇宙”里,我们只能问某人之爱某人是否真纯,不能问某人之爱某人是否应该。

    其实就是只“应该不应该”的问题,恋爱也是不能打消的。从生物学

    观点看,生殖对于种族为重大的利益,而对于个体则为重大的牺牲。

    带有重大的牺牲,不能不兼有重大的引诱,所以性欲本能在诸本能中最为强烈。我们可以说,人应该生存,应该绵延种族,所以应该恋

    爱。但是这番话仍然是站在“道德的宇宙”中说的,在“恋爱的宇

    宙”中,恋爱不是这样机械的东西,它是至上的,神圣的,含有无穷

    奥秘的。在恋爱的状态中,两人脉搏的一起一落,两人心灵一往一

    复,都恰能忻合无间。在这种境界,如果身家财产学业名誉道德等等

    观念渗入一分,则恋爱真纯的程度便须减少一分。真能恋爱的人只是

    为恋爱而恋爱,恋爱以外,不复另有宇宙。

    “恋爱的宇宙”和“道德的宇宙”虽不必定要不能相容,而在实

    际上往往互相冲突。恋爱和道德相冲突时,我们既不能两全,应该牺

    牲恋爱呢,还是牺牲道德呢?道德家说,道德至上,应牺牲恋爱。爱

    伦凯一般人说,恋爱至上,应牺牲道德。就我看,这所谓“道德至

    上”与“恋爱至上”都未免笼统。我们应该加上形容句子说,在“道

    德的宇宙”中道德至上,在“恋爱的宇宙”中恋爱至上。所以遇着恋

    爱和道德相冲突时,社会本其“道德的宇宙”的标准,对于恋爱者大

    肆其攻击低毁,是分所应有的事,因为不如此则社会赖以维持的道德

    难免隳丧;而恋爱者整个的酣醉于“恋爱的宇宙”里,毅然不顾一

    切,也是分所应有的事,因为不如此则恋爱不真纯。

    “恋爱的宇宙”中,往往也可以表现出最伟大的人格。我时常

    想,能够恨入极点的人和能够爱入极点的人都不是庸人。日本民族是

    一个有生气的民族,因他们中间有人能够以嫌怨杀人,有人能够为恋

    爱自杀。我们中国人随在都讲“中庸”,恋爱也只能达到温汤热。所

    以为恋爱而受社会攻击的人,立刻就登报自辩。这不能不算是根性浅

    薄的表征。

    朋友,我每次写信给你都写到第六张信笺为止。今天已写完第六

    张信笺了,可是如果就在此搁笔,恐怕不免叫人误解,让我在收尾时

    郑重声明一句罢。恋爱是至上的,是神圣的,所以也是最难遭遇

    的。“道德的宇宙”里真正的圣贤少,“科学的宇宙”里绝对真理不

    易得,“美术的宇宙”里完美的作家寥寥,“恋爱的宇宙”里真正的

    恋爱人更是凤毛麟角。恋爱是人格的交感共鸣,所以恋爱真纯的程度

    以人格高下为准。一般人误解恋爱,动于一时飘忽的性欲冲动而发生

    婚姻关系,境过则情迁,色衰则爱弛,这虽是冒名恋爱,实则只是纵

    欲。我为真正恋爱辩护,我却不愿为纵欲辩护;我愿青年应该懂得恋

    爱神圣,我却不愿青年在血气未定的时候,去盲目地假恋爱之名寻求

    泄欲。

    意长纸短,你大概已经懂得我的主张了罢?

    你的朋友 孟实七 谈升学与选课

    朋友:

    你快要在中学毕业,此时升学问题自然常在脑中盘旋。这一着也

    是人生一大关键,所以,值得你慎而又慎。

    升学问题分析起来便成为两个问题,第一是选校问题,第二是选

    科问题。这两个问题自然是密切相关的,但是为说话清晰起见,分开

    来说,较为便利。

    我把选校问题放在第一,因为青年们对于选校是最容易走入迷途

    的。现在中国社会还带有科举时代的资格迷。比方小学才毕业便希望

    进中学,大学才毕业便希望出洋,出洋基本学问还没有做好,便希望

    掇拾中国古色斑斑的东西去换博士。学校文凭只是一种找饭碗的敲门

    砖。学校招牌愈亮,文凭就愈行,实学是无人过问的。社会既有这种

    资格迷,而资格买卖所便乘机而起。租三间铺面,拉拢一个名流

    当“名誉校长”,便可挂起一个某某大学的招牌。只看上海一隅,大

    学的总数比较英或法全国大学的总数似乎还要超过,谁说中国文化没

    有提高呢?大学既多,只是称“大学”还不能动听,于是“大学”之

    上又冠以“美国政府注册”的头衔。既“大学”而又在“美国政府注

    册”,生意自然更加茂盛了。何况许多名流又肯“热心教育”做“名

    誉校长”呢?

    朋友,可惜这些多如牛毛的大学都不能解决我们升学的困难,因

    为那些有“名誉校长”或是“美国政府注册”的大学,是预备让有钱

    可花的少爷公子们去逍遥岁月,像你我们既无钱可花,又无时光可

    花,只好望望然去罢。好在它们的生意并不会因我们“杯葛”[

    boycott ] 而低落的,我们求学最难得的是诚恳的良师与和爱的益

    友,所以选校应该以有无诚恳、和爱的空气为准。如果能得这种学校

    空气,无论是大学不是大学,我们都可以心满意足。做学问全赖自

    己,做事业也全赖自己,与资格都无关系。我看过许多留学生程度不

    如本国大学生,许多大学生程度不如中学生。至于凭资格去混事做,学校的资格在今日是不大高贵的,你如果作此想,最好去逢迎奔走,因为那是一条较捷的路径。升学问题,跨进大学门限以后,还不能算完全解决。选科选课还

    得费你几番踌躇。在选课的当儿,个人兴趣与社会需要尝不免互相冲

    突。许多人升学选课都以社会需要为准。从前人都欢迎速成法政;我

    在中学时代,许多同学都希望进军官学校或是教会大学;我进了高等

    师范,那要算是穷人末路。那时高等师范里最时髦的是英文科,我选

    了国文科,那要算是腐儒末路。杜威来中国时,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

    生把教育学也弄得很热闹。近来书店逐渐增多,出诗文集一天容易似

    一天,文学的风头也算是出得十足透顶。听说现在法政经济又很走时

    了。朋友,你是学文学或是学法政呢!“学以致用”本来不是一种坏

    的主张;但是资禀兴趣人各不同,你假若为社会需要而忘却自己,你

    就未免是一位“今之学者”了。任何科目,只要和你兴趣资禀相近,都可以发挥你的聪明才力,都可以使你效用于社会。所以你选课时,旁的问题都可以丢开,只要问:“这门功课合我的胃口么?”

    我时常想,做学问,做事业,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桩事。人

    生第一桩事是生活。我所谓“生活”是“享受”,是“领略”,是“培养生机”。假若为学问为事业而忘却生活,那种学问事业在人

    生中便失其真正意义与价值。因此,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看作社会的机

    械。一味迎合社会需要而不顾自己兴趣的人,就没有明白这个简单的

    道理。

    我把生活看做人生第一桩要事,所以不赞成早谈专门;早谈专门

    便是早走狭路,而早走狭路的人对于生活常不能见得面面俱到。前天G

    君对我谈过一个故事,颇有趣,很可说明我的道理。他说,有一天,一个中国人一个印度人和一位美国人游历,走到一个大瀑布前面,三

    人都看得发呆;中国人说:“自然真是美丽!”印度人说:“在这种

    地方才见到神的力量呢!”美国人说:“可惜偌大水力都空费

    了!”这三句话各各不同,各有各的真理,也各有各的缺陷。在完美

    的世界里,我们在瀑布中应能同时见到自然的美丽,神力的广大和水

    力的实用。许多人因为站在狭路上,只能见到诸方面的某一面,便说

    他人所见到的都不如他的真确。前几年大家曾像煞有介事地争辩哲学

    和科学,争辩美术和宗教,不都是坐井观天诬天渺小么?

    我最怕和谈专门的书呆子在一起,你同他谈话,他三句话就不离

    本行。谈到本行以外,旁人所以为兴味盎然的事物,他听之则麻木不

    能感觉。像这样的人是因为做学问而忘记生活了。我特地提出这一点

    来说,因为我想现在许多人大谈职业教育,而不知单讲职业教育也颇

    危险。我并非反对职业教育,我却深深地感觉到职业教育应该有宽大

    自由教育 [ liberal education ] 做根底。倘若先没有多方面的宽大自由教育做根底,则职业教育的流弊,在个人方面,常使生活单调乏

    味,在社会方面,常使文化肤浅褊狭。

    许多人一开口就谈专门 [ specialization ] , 谈研究 [

    research work ]。他们说,欧美学问进步所以迅速,由于治学尚专

    门。原来不专则不精,固是自然之理,可是“专”也并非是任何人所

    能说的。倘若基础树得不宽广,你就是“专”,也决不能专到多远

    路。自然和学问都是有机的系统,其中各部分常息息相通,牵此则动

    彼。倘若你对于其他各部分都茫无所知,而专门研究某一部分,实在

    是不可能的。哲学和历史,须有一切学问做根底;文学与哲学历史也

    密切相关;科学是比较可以专习的,而实亦不尽然。比方生物学,要

    研究到精深的地步,不能不通化学,不能不通物理学,不能不通地质

    学,不能不通数学和统计学,不能不通心理学。许多人连动物学和植

    物学的基础也没有,便谈专门研究生物学,是无异于未学爬而先学跑

    的。我时常想,学问这件东西,先要能博大而后能精深。“博学守

    约”,真是至理名言。亚理斯多德是种种学问的祖宗。康德在大学里

    几乎能担任一切功课的教授。歌德盖代文豪而于科学上也很有建树。

    亚当·斯密是英国经济学的始祖,而他在大学是教授文学的。近如罗

    素,他对于数学,哲学,政治学样样都能登峰造极。这是我信笔写来

    的几个确例。西方大学者(尤其是在文学方面)大半都能同时擅长几

    种学问的。

    我从前预备再做学生时,也曾痴心妄想过专门研究某科中的某某

    问题。来欧以后,看看旁人做学问所走的路径,总觉悟像我这样浅

    薄,就谈专门研究,真可谓“颜之厚矣!”我此时才知道从前在国内

    听大家所谈的“专门”是怎么一回事。中国一般学者的通病就在不重

    根基而侈谈高远。比方“讲东西文化”的人,可以不通哲学,可以不

    通文学和美术,可以不通历史,可以不通科学,可以不懂宗教,而信

    口开河,凭空立说;历史学者闻之窃笑,科学家闻之窃笑,文艺批评

    学者闻之窃笑,只是发议论者自己在那里洋洋得意。再比方著世界文

    学史的人,法国文学可以不懂,英国文学可以不懂,德国文学可以不

    懂,希腊文学可以不懂,中国文学可以不懂,而东抄西袭,堆砌成

    篇,使法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英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中国文学学

    者见之窃笑,只是著书人在那里大吹喇叭。这真所谓“放屁放屁,真

    正岂有此理! ”

    朋友,你就是升到大学里去,千万莫要染着时下习气,侈谈高远

    而不注意把根基打得宽大稳固。我和你相知甚深,客气话似用不着

    说。我以为你在中学所打的基本学问的基础还不能算是稳固,还不能

    使你进一步谈高深专门的学问。至少在大学头一二年中,你须得尽力多选功课,所谓多选功课,自然也有一个限制。贪多而不务得,也是

    一种毛病。我是说,在你的精力时间可能范围以内,你须极力求多方

    面的发展。

    最后,我这番话只是对你的情形而发的。我不敢说一切中学生都

    要趁着这条路走。但是对于预备将来专门学某一科而谋深造的人,——尤其是所学的关于文哲和社会科学方面,——我的忠告总含有若

    干真理。

    同时,我也很愿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你的朋友 孟实八 谈作文

    朋友:

    我们对于许多事,自己愈不会做,愈望朋友做得好。我生平最大

    憾事就是对于美术和运动都一无所长。幼时薄视艺事为小技,此时亦

    偶发宏愿去学习,终苦于心劳力拙,怏怏然废去。所以每遇年幼好

    友,就劝他趁早学一种音乐,学一项运动。

    其次,我极羡慕他人做得好文章。每读到一种好作品,看见自己

    所久想说出而说不出的话,被他人轻轻易易地说出来了,一方面固然

    以作者“先获我心”为快,而另一方面也不免心怀惭怍,惟其惭作,所以每遇年幼好友,也苦口劝他练习作文,虽然明明知道人家会奚落

    我说:“你这样起劲谈作文,你自己的文章就做得‘蹩脚!’”

    文章是可以练习的么?迷信天才的人自然嗤着鼻子这样问。但是

    在一切艺术里,天资和人力都不可偏废。古今许多第一流作者大半都

    经过刻苦的推敲揣摩的训练。法国福楼拜尝费三个月的功夫做成一句

    文章;莫泊桑尝登门请教,福楼拜叫他把十年辛苦成就的稿本付之一

    炬,从新起首学描实境。我们读莫泊桑那样的极自然极轻巧极流利的

    小说,谁想到他的文字也是费功夫作出来的呢?我近来看见两段文

    章,觉得是青年作者应该悬为座右铭的,写在下面给你看看:

    一段是从托尔斯泰的儿子 Count Ilya Tolstoy 所做的《回想

    录》[ Reminiscences ]里面译出来的,这段记载托尔斯泰著《安娜

    ·卡列尼娜》[ Anna Karenina ]修稿时的情形。他说:“《安娜 ·

    卡列尼娜》初登俄报Vyetnik时,底页都须寄吾父亲自己校对。他起初

    在纸边加印刷符号如删削句读等。继而改字,继而改句,继而又大加

    增删,到最后,那张底页便成百孔千疮,糊涂得不可辨识。幸吾母尚

    能认清他的习用符号以及更改增删。她尝终夜不眠替吾父誊清改过底

    页。次晨,她便把他很整洁的清稿摆在桌上,预备他下来拿去付邮。

    吾父把这清稿又拿到书房里去看‘最后一遍',到晚间这清稿又重新涂

    改过,比原来那张底页要更加糊涂,吾母只得再抄一遍。他很不安地

    向吾母道歉。‘松雅吾爱,真对不起你,我又把你誊的稿子弄糟了。

    我再不改了。明天一定发出去。’但是明天之后又有明天。有时甚至

    于延迟几礼拜或几月。他总是说,‘还有一处要再看一下',于是把稿子再拿去改过。再誊清一遍。有时稿子已发出了,吾父忽然想到还要

    改几个字,便打电报去吩咐报馆替他改。”

    你看托尔斯泰对文字多么谨慎,多么不惮烦!此外小泉八云给张

    伯伦教授 [ Prof. Chamberlain ] 的信也有一段很好的自白,他说:

    “……题目择定,我先不去运思,因为恐怕易生厌倦。我作文只是整

    理笔记。我不管层次,把最得意的一部分先急忙地信笔写下。写好

    了,便把稿子丢开,去做其他较适宜的工作。到第二天,我再把昨天

    所写的稿子读一遍,仔细改过,再从头至尾誊清一遍,在誊清中,新

    的意思自然源源而来,错误也呈现了,改正了。于是我又把他搁起,再过一天,我又修改第三遍。这一次是最重要的,结果总比原稿大有

    进步,可是还不能说完善。我再拿一片干净纸作最后的誊清,有时须

    誊两遍。经过这四五次修改以后,全篇的意思自然各归其所,而风格

    也就改定妥帖了。 ”

    小泉八云以美文著名,我们读他这封信,才知道他的成功秘诀。

    一般人也许以为这样咬文嚼字近于迁腐。在青年心目中,这种训练尤

    其不合胃口。他们总以为能倚马千言不加点窜的才算好脚色。这种念

    头不知误尽多少苍生?在艺术田地里比在道德田地里,我们尤其要讲

    良心。稍有苟且,便不忠实。听说印度的甘地主办一种报纸,每逢作

    文之先,必斋戒静坐沉思一日夜然后动笔。我们以文字骗饭吃的人们

    对此能不愧死么?

    文章像其他艺术一样,“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精微奥妙都不

    可言传,所可言传的全是糟粕。不过初学作文也应该认清路径,而这

    种路径是不难指点的。

    学文如学画,学画可临帖,又可写生。在这两条路中间,写生自

    然较为重要。可是临帖也不可一笔勾销,笔法和意境在初学时总须从

    临帖中领会。从前中国文人学文大半全用临帖法。每人总须读过几百

    篇或几千篇名著,揣摩呻吟,至能背诵,然后执笔为文,手腕自然纯

    熟。欧洲文人虽亦重读书,而近代第一流作者大半由写生入手。莫泊

    桑初请教于福楼拜,福楼拜叫他描写一百个不同的面孔。霸若因为要

    描写吉卜赛野人生活,便自己去和他们同住,可是这并非说他们完全

    不临帖。许多第一流作者起初都经过模仿的阶段。莎士比亚起初模仿

    英国旧戏剧作者。布朗宁起初模仿雪莱。陀思妥也夫斯基和许多俄国

    小说家都模仿雨果。我以为向一般人说法,临帖和写生都不可偏废。

    所谓临帖在多读书。中国现当新旧交替时代,一般青年颇苦无书可

    读。新作品寥寥有数,而旧书又受复古反动影响,为新文学家所不乐

    道。其实冬烘学究之厌恶新小说和白话诗,和新文学运动者之攻击读

    经和念古诗文,都是偏见。文学上只有好坏的分别,没有新旧的分别。青年们读新书已成时髦,用不着再提倡,我只劝有闲工夫有好兴

    致的人对于旧书也不妨去读读看。

    读书只是一步预备的工夫,真正学作文,还要特别注意写生。要

    写生,须勤做描写文和记叙文。中国国文教员们常埋怨学生们不会做

    议论文。我以为这并不算奇怪。中学生的理解和知识大半都很贫弱,胸中没有议论,何能做得出议论文?许多国文教员们叫学生入手就做

    议论文,这是没有脱去科举时代的陋习。初学作议论文是容易走入空

    疏俗滥的路上去。我以为初学作文应该从描写文和记叙文入手,这两

    种文做好了,议论文是很容易办的。

    这封信只就一时见到的几点说说。如果你想对于作文方法还要多

    知道一点,我劝你看看夏丐尊和刘薰宇两先生合著的《文章作法》。

    这本书有许多很精当的实例,对于初学是很有用的。

    你的朋友 孟实九 谈情与理

    朋友:

    去年张东荪先生在《东方杂志》发表过两篇论文,讨论兽性问

    题,并提出理智救国的主张。今年李石岑先生和杜亚泉先生也为着同

    样问题,在《一般》上起过一番辩论。一言以蔽之,他们的争点是:

    我们的生活应该受理智支配呢?还是应该受感情支配呢?张杜两先生

    都是理智的辩护者,而李先生则私淑尼采,对于理智颇肆抨击。我自

    己在生活方面,尝感着情与理的冲突。近来稍涉猎文学哲学,又发见

    现代思潮的激变,也由这个冲突发韧。屡次手痒,想做一篇长文,推

    论情与理在生活与文化上的位置,因为牵涉过广,终于搁笔。在私人

    通信中大题不妨小做,而且这个问题也是青年急宜了解的,所以趁这

    次机会,粗陈鄙见。

    科学家讨论事理,对于规范与事实,辨别极严。规范是应然,是

    以人的意志定出一种法则来支配人类生活的。事实是实然的,是受自

    然法则支配的。比方伦理、教育、政治、法律、经济各种学问都侧重

    规范,数、理化各种学问都侧重事实。规范虽和事实不同,而却不能

    不根据事实。比方在教育学中,“自由发展个性”是一种规范,而根

    据的是儿童心理学中的事实;在马克思派经济学中,“阶级斗

    争”和“劳工专政”都是规范,而“剩余价值”律和“人口过剩”律

    是他所根据的事实。但是一般人制定规范,往往不根据事实而根据自

    己的希望。不知人的希望和自然界的事实常不相伴,而规范是应该限

    于事实的。规范倘若不根据事实,则不特不能实现,而且漫无意义。

    比方在事实上二加二等于四,而人的希望往往超过事实,硬想二加二

    等于五。既以为二加二等于五是很好的,便硬定“二加二应该等于

    五”的规范,这岂不是梦语?

    我所以不满意张东荪、杜亚泉诸先生的学说者,就因为他们既没

    有把规范和事实分别清楚,而又想离开事实,只凭自家理想去订规

    范。他们想把理智抬举到万能的地位,而不问在事实上理智是否万

    能;他们只主张理智应该支配一切生活,而不考究生活是否完全可以

    理智支配。我很奇怪张先生以柏格森的翻译者而抬举理智,我尤其奇怪杜先生想从哲学和心理学的观点去抨击李先生,而不知李先生的学

    说得自尼采,又不知他自己所根据的心理学早已陈死。

    只论事实,世界文化和个人生活果能顺着理智所指的路径前进

    么?现代哲学和心理学对于这个问题所给的答案是否定的。

    哲学家怎么说呢?现代哲学的主要潮流可以说主要是十八世纪理

    智主义的反动。自尼采、叔本华以至于柏格森,没有人不看透理智的

    威权是不实在的。依现代哲学家看,宇宙的生命,社会的生命,和个

    体的生命都只有目的而无先见 [ purposive without foresight ]。

    所谓有目的,是说生命是有归宿的,是向某固定方向前进的。所谓无

    先见,是说在某归宿之先,生命不能自己预知归宿何所。比方母鸡孵

    卵,其目的在产小鸡,而这个目的却不必预存于母鸡的意识中。理智

    就是先见,生命不受先见支配,所以不受理智支配。这是现代哲学上

    一种主要思潮,而这个思潮在政治思想上演出两个相反的结论。其一

    为英国保守派政治哲学。他们说,理智既不能左右社会生命,所以我

    们应该让一切现行制度依旧存在,它们自己会变好,不用人费力去筹

    划改革。其一为法国行会主义 [ syndicalism ]。这派激烈分子说,现行制度已经够坏了,把它们打破以后,任它们自己变去,纵然没有

    理智产生的建设方略,也决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制度发现出来。无论

    你相信哪一说,理智都不是万能的。

    在心理学方面,理智主义的反动尤其剧烈。这种反动有两个大的

    倾向。第一个倾向是由边沁的享乐主义 [ hedonism ] 转到麦独孤的

    动原主义 [ homic theory ]。享乐派心理学者以为一切行为都不外寻

    求快感与避免痛感。快感与痛感就是行为的动机。吾人心中预存何者

    发生快感何者发生痛感的计算,而后才有寻求与避免的行为。换句话

    说,行为是理智的产品,而理智所去取,则以感觉之快与不快为标

    准。这种学说在十八十九两世纪颇盛行,到了现代,因为受麦独孤心

    理学者的攻击,已成体无完肤。依麦独孤派学者看,享乐主义误在倒

    果为因。快感与痛感是行为的结果,不是行为的动机,动作顺利,于

    是生快感,动作受阻碍,于是生痛感;在动作未发生之前,吾人心中

    实未曾运用理智,预期快感如何寻求,痛感如何避免。行为的原动力

    是本能与情绪,不是理智。这个道理麦独孤在他的《社会心理学》里

    说得很警辟。

    心理学上第二个反理智的倾向是弗洛伊德派的隐意识心理学。依

    这派学者看,心好比大海,意识好比海面浮着的冰山,其余汪洋深湛

    的统是隐意识。意识在心理中所占位置甚小,而理智在意识中所占位

    置又甚小,所以理智的能力是极微末的,通常所谓理智,大半是理性

    化 [ rationalisation ] 的结果,理智之来,常不在行为未发生之前,而在行为已发生之后。行为之发生,大半由隐意识中的情意综 [

    complexes ] 主持。吾人于事后须得解释辩护,于是才找出种种理由

    来。这便是理性化。比方一个人钟爱一个女子,天天不由自主的走到

    她的寓所左右。而他自己所能举出的理由只不外“去看报纸”,“去

    访她哥哥”,“去看那棵柳树今天开了几片新叶”一类的话。照这样

    说,不特理智不易驾驭感情,而理智自身也不过是感情的变相。维护

    理智的人喜用弗洛伊德的升华说 [ sublimation ] 做护身符,不知所

    谓升华大半还是隐意识作用,其中情的成分比理的成分更加重要。

    总观以上各点,我们可以知道在事实上理智支配生活的能力是极

    微末,极薄弱的,尊理智抑感情的人在思想上是开倒车,是想由现世

    纪回到十八世纪。开倒车固然不一定就是坏,可是要开倒车的人应该

    先证明现代哲学和心理学是错误的。不然,我们决难悦服。

    更进一步,我们姑且丢开理智是否确能支配情感的问题,而衡量

    理智的生活是否确比情感的生活价值来得高。迷信理智的人不特假定

    理智能支配生活,而且假定理智的生活是尽善尽美的。第一个假定,我们已经知道,是与现代哲学和心理学相矛盾的。现在我们来研究第

    二个假定。

    第一,我们应该知道理智的生活是很狭隘的。如果纯任理智,则

    美术对于生活无意义,因为离开情感,音乐只是空气的震动,图画只

    是涂着颜色的纸,文学只是联串起来的字。如果纯任理智,则宗教对

    于生活无意义,因为离开情感,自然没有神奇,而冥感灵通全是迷

    信。如果纯任理智,则爱对于人生也无意义,因为离开情感,男女的

    结合只是为着生殖。我们试想生活中无美术,无宗教(我是指宗教的

    狂热的情感与坚决信仰),无爱情,还有什么意义?记得几年前有一

    位学生物学的朋友在《学灯》上发表一篇文章,说穷到究竟,人生只

    不过是吃饭与交媾。他的题目我一时记不起,仿佛是“悲 ”“

    哀”一类的字。专从理智着想,他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但是他忘记了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有了感情,这个世界便另是一个世界,而这个人

    生便另是一个人生,决不是吃饭交媾就可以了事的。

    第二,我们应该知道理智的生活是很冷酷的,很刻薄寡恩的。理

    智指示我们应该做的事甚多,而我们实在做到的还不及百分之一。所

    做到的那百分之一大半全是由于有情感在后面驱遣。比方我天天看见

    很可怜的乞丐,理智也天天提醒我贩济困穷的道理,可是除非我心中

    怜悯的情感触动时,我百回就有九十九回不肯掏腰包。前几天听见一

    位国学家投河的消息,和朋友们谈,大家都觉得他太傻。他固然是

    傻,可是世间有许多事项得有几分傻气的人才能去做。纯信理智的人天天都打计算,有许多不利于己的事他决不肯去做的。历史上许多侠

    烈的事迹都是情感的而不是理智的。

    人类如要完全信任理智,则不特人生趣味剥削无余,而道德亦必

    流为下品。严密说起,纯任理智的世界中只能有法律而不能有道德。

    纯任理智的人纵然也说道德,可是他们的道德是问理的道德?[

    morality according to principle ] , 而 不 是 问 心 的 道 德 [

    morality according to heart ]。问理的道德迫于外力,问心的道德

    激于衷情,问理而不问心的道德,只能给人类以束缚而不能给人类以

    幸福。

    比方中国人所认为百善之首的“孝”,就可以当作问理的道德,也可以当作问心的道德。如果单讲理智,父母对于子女不能居功,而

    子女对于父母便不必言孝。这个道理胡适之先生在《答汪长禄书》里

    说得很透辟。他说:

    “‘父母于子无恩’的话,从王充孔融以来,也很久了……

    今年我自己生了一个儿子,我才想到这个问题上去。我想这个孩

    子自己并不曾自由主张要生在我家,我们做父母的也不曾得他的

    同意,就糊里糊涂的给他一条生命,况且我们也并不曾有意送给

    他这条生命。我们既无意,如何能居功了……我们生一个儿子,就好比替他种了祸根,又替社会种了祸根……所以我们教他养

    他,只是我们减轻罪过的法子……这可以说是恩典吗? ”

    因此,胡先生不赞成把“儿子孝顺父母”列为一种“信条”。

    胡先生所以得此结论,是假定孝只是一种报酬,只是一种问理的

    道德。把孝当作这样解释,我也不赞成把它“列为一种信条”。但是

    我们要知道真孝并不是一种报酬,并不是借债还息。孝只是一种爱,而凡爱都是以心感心,以情动情,决不像做生意买卖,时时抓住算盘

    子,计算你给我二五,我应该报酬你一十。换句话说,孝是情感的,不是理智的。世间有许多慈母,不惜牺牲一切,以养护她的婴儿;世

    间也有许多婴儿,无论到了怎样困穷忧戚的境遇,总可以把头埋在母

    亲的怀里,得那不能在别处得到的保护与安慰。这就是孝的起源,这

    也就是一切爱的起源。这种孝全是激于至诚的,是我所谓问心的道

    德。

    孝不是一种报酬,所以不是一种义务,把孝看成一种义务,于

    是“孝”就由问心的道德降而为问理的道德了。许多人“孝顺”父

    母,并不是因为激于情感,只因为他想凡是儿子都须得孝顺父母,才

    成体统。礼至而情不至,孝的意义本已丧失。儒家想因存礼以存情,于是孝变成一种虚文。像胡先生所说,“无论怎样不孝的人,一穿上麻衣,带上高梁冠,拿着哭丧棒,人家就赞他做‘孝子’?”。近人

    非孝,也是从理智着眼,把孝看作一种债息。其实与儒家末流犯同一

    毛病。问理的孝可非而问心的孝是不可非的。

    孝不过是许多事例中之一种。其他一切道德也都可以有问心的和

    问理的分别。问理的道德虽亦不可少,而衡其价值,则在问心的道德

    之下。孔子讲道德注重仁字,孟子讲道德注重义字,仁比义更有价

    值,是孔门学者所公认的。仁就是问心的道德,义就是问理的道德。

    宋儒注仁义两个字说:“仁者心之德,义者事之宜。”这是很精确

    的。

    我说了这许多话,可以一言以蔽之,仁胜于义,问心的道德胜于

    问理的道德,所以情感的生活胜于理智的生活。生活是多方面的,我

    们不但要能够知 [ know ],我们更要能够感 [ feel ]。理智的生活

    只是片面的生活。理智没有多大能力去支配情感,纵使理智能支配情

    感,而理胜于情的生活和文化都不是理想的。

    我对于这个问题还有许多的话,在这封信里只能言不尽意,待将

    来再说。

    你的朋友 孟实

    ——————?

    附注:

    此文发表后曾蒙杜亚泉先生给了一个批评(见《一般》三卷三

    号),当时课忙,所以没有奉复。我此文结论中明明说过,“问理的

    道德虽亦不可少,而衡其价值,则在问心的道德之下。”我并没有说

    把理智完全勾销。杜先生也说:“我也主张主情的道德。”然则我们

    的意见根本并无二致。我不能不羡慕杜先生真有闲功夫。

    杜先生一方面既然承认“朱先生说,‘真孝并不是一种报酬’,这句话很精到的”,而另一方面又加上一句“但是‘孝不是一种义

    务’这句话却错了。”我以为他可以说出一番大道理来,而下文不过

    是如此:“至于父母就是社会上担负教育子女义务的人……这种人在

    衰老的时候,社会也应该辅养他。”说明白一点,在子女幼时,父母

    曾为社会辅养子女;所以到父母者时,子女也应该为社会辅养父母。

    请问杜先生,这是不是所谓报酬?承认我的“孝不是一种报

    酬”一语为“精到”,而说明“孝是一种义务”时,又回到报酬的原理,这似犯了维护理智的人们所谓“矛盾律”。

    “今之孝者,是谓能养”,杜先生大约还记得下文罢?我承

    认“养老”“养小”都确是一种义务,我否认能尽这种义务就是孝

    慈。因为我主张于能尽养老的义务之外,还要有出于衷诚的敬爱,才

    能谓孝,所以我主张孝不是一种报酬。因为我主张孝不是一种报酬,所以我否认孝只是一种义务。杜先生同意于“孝不是一种报酬”,而

    致疑于“孝不是一种义务”,这也是矛盾。

    维护理智的人,推理一再陷于矛盾,世间还有更好的凭据证明理

    智不可尽信么?十 谈摆脱

    朋友:

    近来研究黑格尔 [ Hegel ] 讨论悲剧的文章,有时拿他的学说来

    印证实际生活,颇觉欣然有会意。许久没有写信给你,现在就拿这点

    道理作谈料。

    黑格尔对于古今悲剧,最推尊希腊索福克勒斯 [ Sophocles ] 的

    《安提戈涅》[ Antigone ]。安提戈涅的哥哥因为争王位,借重敌国

    的兵攻击他自己的祖国忒拜,他在战场上被打死了。忒拜新王克瑞翁

    [ Creon ] 悬令,如有人敢收葬他,便处死罪,因为他是一个国贼。

    安提戈涅很像中国的聂婴,毅然不避死刑,把她哥哥的尸骨收葬了。

    安提戈涅又是和克瑞翁的儿子海蒙 [ Haemo ] 订过婚的,她被绞以

    后,海蒙痛恨她,也自杀了。

    黑格尔以为凡悲剧都生于两理想的冲突,而安提戈涅是最好的实

    例。就克瑞翁说,做国王的职责和做父亲的职责相冲突。就安提戈涅

    说,做国民的职责和做妹妹的职责相冲突。就海蒙说,做儿子的职责

    和做情人的职责相冲突。因此冲突,故三方面结果都是悲剧。

    黑格尔只是论文学,其实推广一点说,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种理想

    的冲突场?不过实在界和舞台有一点不同,舞台上的悲剧生于冲突之

    得解决,而人生的悲剧则多生于冲突之不得解决。生命途程上的歧路

    尽管千差万别,而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可走,有所取必有所舍,这是自

    然的道理。世间有许多人站在歧路上只徘徊顾虑,既不肯有所舍,便

    不能有所取。世间也有许多人既走上这一条路,又念念不忘那一条

    路。结果也不免差误时光。“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

    兼,舍鱼而取熊掌可也。”有这样果决,悲剧决不会发生。悲剧之发

    生就在既不肯舍鱼,又不肯舍熊掌,只在那儿垂涎打算盘。这个道理

    我可以举几个实例来说明:

    “禾”是一个大学生,很好文学,而他那一班的功课有簿记、有

    法律,都是他所厌恶的。他每见到我便愁眉蹙额地说:“真是无聊!

    天天只是预备考试!天天只是读这些没有意味的课本!”我告诉

    他,“你既不欢喜那些东西,便把它们丢开就是了。”他说:“既然

    花了家里的钱进学堂,总得要勉强敷衍考试才是。”我说:“你要敷衍考试,就敷衍考试是了。”然而他天天嫌恶考试,天天又在那儿预

    备考试。

    我有一个幼时的同学恋爱了一个女子。他的家庭极力阻止他。他

    每次来信都向我诉苦。我去信告诉他说,“你既然爱她,便毅然不顾

    一切去爱她就是了。”他又说:“家庭骨肉的恩爱就能够这样恝然置

    之么?”我回复他说:“事既不能两全,你便应该趁早疏绝她。”但

    是他到现在还是犹豫不知所可,还是照旧叫苦。

    “禹”也是一个旧相识。他在衙门里充当一个小差事。他很能做

    文章,家里虽不丰裕,也还不至于没有饭吃。衙门里案犊和他的脾胃

    不很合,而且妨碍他著述。他时常觉得他的生活没有意味,和我谈心

    时,不是说,“嗳,如果我不要就这个事,这本稿子久已写成

    了。”就是说:“这事简直不是人干的,我回家陪妻子吃糙米饭去

    了!”像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听他说过多少回数,但是他还是依旧风

    雨无阻地去应卯。

    这些朋友的毛病都不在“见不到”而在“摆脱不开”。“摆脱不

    开”便是人生悲剧的起源。畏首畏尾,徘徊歧路,心境既多苦痛,而

    事业也不能成就。许多人的生命都是这样模模糊糊地过去的。要免除

    这种人生悲剧,第一须要“摆脱得开”。消极说是“摆脱得开”,积

    极说便是“提得起”,便是“抓得住”。认定一个目标,便专心致志

    地向那里走,其余一切都置之度外,这是成功的秘诀,也是免除烦恼

    的秘诀。现在姑且举几个实例来说明我所谓“摆脱得开”。

    释迎牟尼当太子时,乘车出游,看到生老病死的苦状,便恍然解

    悟人生虚幻,把慈父娇妻爱子和王位一齐抛开,深夜遁入深山,静坐

    菩提树下,冥心默想解脱人类罪苦的方法。这是古今第一个知道摆脱

    的人。其次如苏格拉底,如耶稣,如屈原,如文天祥,为保持人格而

    从容就死,能摆脱开一般人所摆脱不开的生活欲,也很可以廉顽立

    懦。再其次如希腊第欧根尼提倡克欲哲学,除一个饮水的杯子和一个

    盘坐的桶子以外,身旁别无长物,一日见童子用手捧水喝,他便把饮

    水的杯子也掷碎。犹太斯宾诺莎学说与犹太教义不合,犹太教徒行贿

    不遂,把他驱逐出籍,他以后便专靠磨镜过活。他在当时是欧洲第一

    个大哲学家,海得尔堡大学请他去当哲学教授,他说:“我还是磨我

    的镜子比较自由,”所以谢绝教授的位置。这是能为真理为学问摆脱

    一切的。卓文君逃开富家的安适,去陪司马相如当坊卖酒,是能为恋

    爱摆脱一切的。张翰在齐做大司马东曹椽,一天看见秋风乍起,想起

    吴中孤菜药羹妒鱼脍,立刻就弃官归里。陶渊明做彭泽令,不愿束带

    见督邮,向县吏说:“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立即解绶

    辞官。这是能摆脱禄位以行吾心所安的。英国小说家司各特早年颇致力于诗,后读拜伦著作,知道自己在诗的方面不能有大成就,便丢开

    音律专去做他的小说。这是能为某一种学问而摆脱开其他学问之引诱

    的。孟敏堕颤,不顾而去。郭林宗问他的缘故,他回答说:“颤已

    碎,顾之何益?”这是能摆脱过去失败的。

    斯蒂文森论文,说文章之术在知遗漏 [ the art of omitting

    ],其实不独文章如是,生活也要知所遗漏。我幼时,有一位最敬爱的

    国文教师看出我不知摆脱的毛病,尝在我的课卷后面加这样的批

    语:“长枪短戟,用各不同,但精其一,已足致胜,汝才有偏向,姑

    发展其所长,不必广心博鹜也。”十年以来,说了许多废话,看了许

    多废书,做了许多不中用的事,走了许多没有目标的路,多尝试,少

    成功,回忆师训,殊觉赧然,冷眼观察,世间像我这样暗中摸索的人

    正亦不少。大节固不用说,请问街头那纷纷群众忙的为什么?为什么

    天天做明知其无聊的工作,说明知其无聊的话,和明知其无聊的朋友

    假意周旋?在我看来,这都由于“摆脱不开”。因为人人都“摆脱不

    开”,所以生命便成了一幕最大的悲剧。

    朋友,我写到这里,已超过寻常篇幅,把上面所写的翻看一过,觉得还没有把“摆脱”的道理说得透。我只谈到粗浅处,细微处让你

    自己暇时细心体会。

    你的朋友 孟实十一 谈在卢佛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

    朋友:

    去夏访巴黎卢佛尔宫,得摩掌《蒙娜·丽莎》肖像的原迹,这是

    我生平一件最快意的事。凡是第一流美术作品都能使人在微尘中见出

    大千,在刹那中见出终古。雷阿那多· 达·芬奇 [ Leonardo de

    Vinci ] 的这幅半身美人肖像纵横都不过十几寸,可是她的意蕴多么

    深广!佩特 [ Walter Pater ] 在《文艺复兴论》里说希腊、罗马和

    中世纪的特殊精神都在这一幅画里表现无遗。我虽然不知道佩特所谓

    希腊的生气,罗马的淫欲和中世纪的神秘是什么一回事,可是从那轻

    盈笑靥里我仿佛窥透人世的欢爱和人世的罪孽。虽则见欢爱而无留

    恋,虽则见罪孽而无畏惧。一切希冀和畏避的念头在霎时间都涣然冰

    释,只游心于和谐静穆的意境。这种境界我在贝多芬乐曲里,在《密

    罗斯爱神》雕像里,在《浮士德》诗剧里,也常隐约领略过,可是都

    不如《蒙娜·丽莎》所表现的深刻明显。

    我穆然深思,我悠然遐想,我想象到中世纪人们的热情,想象到

    达·芬奇作此画时费四个寒暑的精心结构,想象到丽莎夫人临画时听

    到四周的缓歌慢舞,如何发出那神秘的微笑。

    正想得发呆时,这中世纪的甜梦忽然被现世纪的足音惊醒,一个

    法国向导领着一群四五十个男的女的美国人蜂拥而来了。向导操很拙

    劣的英语指着说:“这就是著名的《蒙娜·丽莎》。”那班肥颈项胖

    乳房的人们照例露出几种惊奇的面孔,说出几个处处用得着的赞美的

    形容词,不到三分钟又蜂拥而去了。一年四季,人们尽管川流不息的

    这样蜂拥而来蜂拥而去,丽莎夫人却时时刻刻在那儿露出你不知道是

    怀善意还是怀恶意的微笑。

    从观赏《蒙娜·丽莎》的群众回想到《蒙娜·丽莎》的作者,我

    登时发生一种不调和的感触,从中世纪到现世纪,这中间有多么深多

    么广的一条鸿沟!中世纪的旅行家一天走上二百里已算飞快,现在坐

    飞艇不用几十分钟就可走几百里了。中世纪的著作家要发行书籍须得

    请僧侣或抄青用手抄写,一个人朝于斯夕于斯的,一年还不定能抄完

    一部书,现在大书坊每日可出书万卷,任何人都可以出文集诗集了。

    中世纪许多书籍是新奇的,连在近代,以培根、笛卡儿那样渊博,都没有机会窥亚理斯多德的全豹,近如包慎伯到三四十岁时才有一次机

    会借阅《十三经注疏》。现在图书馆林立,贩夫走卒也能博通上下古

    今了。中世纪画《蒙娜·丽莎》的人须自己制画具自己配颜料,作一

    幅画往往须三年五载才可成功,现在美术家每日可以成几幅乃至于十

    几幅“创作”了。中世纪人想看《蒙娜·丽莎》须和作者或他的弟子

    有交谊,真能欣赏他,才能侥幸一饱眼福,现在卢佛尔宫好比十字

    街,任人来任人去了。

    这是多么深多么广的一条鸿沟!据历史家说,我们已跨过了这鸿

    沟,所以我们现代文化比中世纪进步得多了。话虽如此说,而我对着

    《蒙娜·丽莎》和观赏《蒙娜·丽莎》的群众,终不免有所怀疑,有

    所惊惜。

    在这个现世纪忙碌的生活中,哪里还能找出三年不窥园、十年成

    一赋的人?哪里还能找出深通哲学的磨镜匠,或者行乞读书的苦学

    生?现代科学和道德信条都比从前进步了,哪里还能迷信宗教崇尚侠

    义?我们固然没有从前人的呆气,可是我们也没有从前人的苦心与热

    情了。别的不说,就是看《蒙娜·丽莎》也只像看破烂朝报了。

    科学愈进步,人类征服环境的能力也愈大。征服环境的能力愈

    大,的确是人生一大幸福。但是它同时也易生流弊。困难日益少,而

    人类也愈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做一件事不免愈轻浮粗率,而坚苦卓绝

    的成就也便日益稀罕。比方从纽约到巴黎还像从前乘帆船时要经许多

    时日,冒许多危险,美国人穿过卢佛尔宫决不会像他们穿过巴黎香榭

    里雪街一样匆促。我很坚决的相信,如果美国人所谓“效率”[

    efficiency ] 以外,还有其他标准可估定人生价值;现代文化至少含

    有若干危机的。

    “效率”以外究竟还有其他估定人生价值的标准么?要回答这个

    问题,我们最好拿法国理姆 [ Reims ] 亚眠 [ Amiens ] 各处几个中

    世纪的大教寺和纽约一座世界最高的钢铁房屋相比较。或者拿一幅湘

    绣和杭州织锦相比较,便易明白。如只论“效率”,杭州织锦和美国

    钢铁房屋都是一样机械的作品,较之湘绣和理姆大教寺,费力少而效

    率差不多总算没有可指摘之点。但是刺湘绣的闺女和建筑中世纪大教

    寺的工程师在工作时,刺一针线或叠一块砖,都要费若干心血,都有

    若干热情在后面驱遣,他们的心眼都钉在他们的作品上,这是近代只

    讲“效率”的工匠们所诧为呆拙的。织锦和钢铁房屋用意只在适用,而湘绣和中世纪建筑于适用以外还要能慰情,还要能为作者力量气魄

    的结晶,还要能表现理想与希望。假如这几点在人生和文化上自有意

    义与价值,“效率”决不是唯一的估定价值的标准,尤其不是最高品

    的估定价值的标准。最高品估定价值的标准一定要着重人的成分 [human element ],遇见一种工作不仅估量它的成功如何,还有问它是

    否由努力得来的,是否为高尚理想与伟大人格之表现。如果它是经过

    努力而能表现理想与人格的工作,虽然结果失败了,我们也得承认它

    是有价值的。这个道理布朗宁 [ Browning ] 在 Rabbi Ben Ezva 那

    篇诗里说得最精透,我不会翻译,只择几段出来让你自己去玩味:

    Not on the vulgar mass

    Called work, must sentence pass,Things done, that took the eye and had the price;

    O'er which, from level stand,The low world laid its hand,Found straight way to its mind, could value in a

    trice:

    all, the world's coarse thumb

    And finger failed to plumb,So passed in making up the main account;

    All instincts immature,All purposes unsure,That weighed not as his work, yet swelled the man's

    amount:

    Thoughts hardly to be packed

    Into a narrow act,Fancies that broke through thoughts and escaped:

    All I could never be,All, men ignored in me,This I was worth to God,whose wheel the pitcher

    shaped.

    这几段诗在我生平所给的益处最大。我记得这几句话,所以能惊

    赞热烈的失败,能欣赏一般人所嗤笑的呆气和空想,能景仰不计成败

    的坚苦卓绝的努力。 假如我的十二封信对于现代青年能发生毫末的影响,我尤其虔心

    默祝这封信所宣传的超“效率”的估定价值的标准能印入个个读者的心孔里去;因为我所知道的学生们、学者们和革命家们都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类似美国旅行家看《蒙娜

    ·丽莎》了。

    你的朋友 孟实十二 谈人生与我

    朋友:

    我写了许多信,还没有郑重其事地谈到人生问题,这是一则因为

    这个问题实在谈滥了,一则也因为我看这个问题并不如一般人看得那

    样重要。在这最后一封信里我所以提出这个滥题来讨论者,并不是要

    说出什么一番大道理,不过把我自己平时几种对于人生的态度随便拿

    来做一次谈料。

    我有两种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前

    台,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块玩把戏;在第二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

    摆在后台,袖手看旁人在那儿装腔作势。

    站在前台时,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样,不但和旁人一样,并

    且和鸟兽虫鱼诸物也都一样。人类比其他物类痛苦,就因为人类把自

    己看得比其他物类重要。人类中有一部分人比其余的人苦痛,就因为

    这一部分人把自己比其余的人看得重要。比方穿衣吃饭是多么简单的

    事,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居然成为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就因为有一部分

    人要亏人自肥。再比方生死,这又是多么简单的事,无量数人和无量

    数物都已生过来死过去了。一个小虫让车轮压死了,或者一朵鲜花让

    狂风吹落了,在虫和花自己都决不值得计较或留恋,而在人类则生老

    病死以后偏要加上一个苦字。这无非是因为人们希望造物主宰待他们

    自己应该比草木虫鱼特别优厚。

    因为如此着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虫鱼的侪辈,草木虫鱼在和风

    甘露中是那样活着,在炎暑寒冬中也还是那样活着。像庄子所说,它

    们“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

    们时而庆天跃渊,欣欣向荣,时而含葩敛翅,晏然蛰处,都顺着自然

    所赋予的那一副本性。它们决不计较生活应该是如何,决不追究生活

    是为着什么,也决不埋怨上天待它们特薄,把它们供人类宰割凌虐。

    在它们说,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从草木虫鱼的生活,我觉得一个经验。我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

    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目的。世间少我一个,多我一个,或者

    我时而幸运,时而受灾祸侵逼,我以为这都无伤天地之和。你如果问

    我,人们应该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说,就顺着自然所给的本性生活着,像草木虫鱼一样。你如果问我,人们生活在这幻变无常的世相中

    究竟为着什么?我说,生活就是为着生活,别无其他目的。你如果向

    我埋怨天公说,人生是多么苦恼呵!我说,人们并非生在这个世界来

    享幸福的,所以那并不算奇怪。 这并不是一种颓废的人生观。你如果说我的话带有颓废的色彩,我请你在春天到百花齐放的园子里去,看看蝴蝶飞,听听鸟儿鸣,然

    后再回到十字街头,仔细瞧瞧人们的面孔,你看谁是活泼,谁是颓

    废?请你在冬天积雪凝寒的时候,看看雪压的松树,看着站在冰上的

    鸥和游在水中的鱼,然后再回头看看遇苦便叫的那“万物之灵”,你

    以为谁比较能耐苦持恒呢?

    我拿人比禽兽,有人也许目为异端邪说。其实我如果要援引“经

    典”,称道孔孟以辩护我的见解,也并不是难事。孔子所谓“知

    命”,孟子所谓“尽性”,庄子所谓“齐物”,宋儒所谓“廓然大

    公,物来顺应”,和希腊廊下派哲学,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经义文,做我的护身符。然而我觉得这大可不必。我虽不把自己比旁人看得重

    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

    用仗先圣先贤的声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台对于人生的态度。但是我平时很欢喜站在后台

    看人生。许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恶分别的,所以他们的态度不是留

    恋,就是厌恶。我站在后台时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蟆

    母、秦桧、岳飞也和我看八哥、鹦鹉、甘草、黄连一样,我看匠人盖

    屋也和我看鸟鹊营巢、蚂蚁打洞一样,我看战争也和我看斗鸡一样,我看恋爱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样。因此,是非善恶对我都无意

    义,我只觉得对着这些纷纭扰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图画,好比看小

    说,件件都很有趣味。

    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个分别。有些有趣味,是因

    为它们带有很浓厚的喜剧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深刻

    的悲剧成分。

    我有时看到人生的喜剧。前天遇见一个小外交官,他的上下巴都

    光光如也,和人说话时却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旁捻一捻,像有胡

    须似的。他们说这是官气,我看到这种举动比看诙谐画还更有趣味。

    许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气忿地向人说:“如果我是一个女子,我至

    少已接得一尺厚的求婚书了!”偏偏他不是女子,这已经是喜剧;何

    况他又麻又丑,纵然他幸而为女子,也决不会有求婚书的麻烦,而他

    却以此沾沾自喜,这总算得喜剧之喜剧了。这件事和英国文学家哥尔

    德斯密斯的一段逸事一样有趣。他有一次陪几个女子在荷兰某一个桥

    上散步,看见桥上行人个个都注意他同行的女子,而没有一个睬他自己,便板起面孔很气忿地说:“哼,在别地方也有人这样看我

    咧!”如此等类的事,我天天都见得着。在闲静寂寞的时候,我把这

    一类的小小事件从记忆中召回来,寻思玩味,觉得比抽烟饮茶还更有

    味。老实说,假如这个世界中没有曹雪芹所描写的刘姥姥,没有吴敬

    梓所描写的严贡生,没有莫里哀所描写的达尔杜弗和阿尔巴贡,生命

    更不值得留恋了。我感谢刘姥姥、严贡生一流人物,更甚于我感谢钱

    塘的潮和匡庐的瀑。

    其次,人生的悲剧尤其能使我惊心动魄;许多人因为人生多悲剧

    而悲观厌世,我却以为人生有价值正因其有悲剧。我在几年前做的

    《无言之美》里曾说明这个道理,现在引一段来:

    “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是最不完美的。这

    话表面看来,不通已极。但是实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

    猪的生活——便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事都尽美尽善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

    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

    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

    能性才大。 ”

    这个道理李石岑先生在《一般》三卷三号所发表的《缺陷论》里

    也说得很透辟。悲剧也就是人生一种缺陷。它好比洪涛巨浪,令人在

    平凡中见出庄严,在黑暗中见出光彩。假如荆柯真正刺中秦始皇,林

    黛玉真正嫁了贾宝玉,也不过闹个平凡收场,哪得叫千载以后的人唏

    嘘赞叹?以李太白那样天才,偏要和江淹戏弄笔墨,做了一篇《反恨

    赋》,和《上韩荆州书》一样庸俗无味。毛声山评《琵琶记》,说他

    有意要做“补天石”传奇十种,把古今几件悲剧都改个快活收场,他

    没有实行,总算是一件幸事。人生本来要有悲剧才能算人生,你偏想

    把它一笔勾销,不说你勾销不去,就是勾销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

    趣。所以我无论站在前台或站在后台时,对于失败,对于罪孽,对于

    殃咎,都是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个热心惊赞。

    朋友,我感谢你费去宝贵的时光读我的这十二封信,如果你不厌

    倦,将来我也许常常和你通信闲谈,现在让我暂时告别罢!

    你的朋友 孟实

    附 ?录无言之美

    孔子有一天突然很高兴地对他的学生说:“予欲无言。”子贡就

    接着问他:“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子说:“天何言哉?四

    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

    这段赞美无言的话,本来从教育方面着想。但是要明了无言的意

    蕴,宜从美术观点去研究。

    言所以达意,然而意决不是完全可以言达的。因为言是固定的,有迹象的;意是瞬息万变,飘渺无踪的。言是散碎的,意是混整的。

    言是有限的,意是无限的。以言达意,好像用断续的虚线画实物,只

    能得其近似。

    所谓文学,就是以言达意的一种美术。在文学作品中,语言之先

    的意象,和情绪意旨所附丽的语言,都要尽美尽善,才能引起美感。

    尽美尽善的条件很多。但是第一要不违背美术的基本原理,要“和自然逼真”[ true to nature ]:这句话讲得通俗一点,就是

    说美术作品不能说谎。不说谎包含有两种意义:一、我们所说的话,就恰似我们所想说的话;二、我们所想说的话,我们都吐肚子说出来

    了,毫无余蕴。

    意既不可以完全达之以言,“和自然逼真”一个条件在文学上不

    是做不到么?或者我们问得再直截一点,假使语言文字能够完全传达

    情意,假使笔之于书的和存之于心的铢两悉称,丝毫不爽,这是不是

    文学上所应希求的一件事?

    这个问题是了解文学及其他美术所必须回答的。现在我们姑且答

    道:文字语言固然不能全部传达情绪意旨,假使能够,也并非文学所

    应希求的。一切美术作品也都是这样,尽量表现,非惟不能,而也不

    必。

    先从事实下手研究。譬如有一个荒村或任何物体,摄影家把它照

    一幅相,美术家把它画一幅画。这种相片和图画可以从两个观点去比

    较:第一,相片或图画,哪一个较“和自然逼真”, 不消说得,在同

    一视阈以内的东西,相片都可以包罗尽致,并且体积比例和实物都两

    两相称,不会有丝毫错误。图画就不然;美术家对一种境遇,未表现

    之先,先加一番选择。选择定的材料还须经过一番理想化,把美术家

    的人格参加进去,然后表现出来。所表现的只是实物一部分,就连这

    一部分也不必和实物完全一致。所以图画决不能如相片一样“和自然逼真”。第二,我们再问,相片和图画所引起的美感哪一个浓厚,所

    发生的印象哪一个深刻,这也不消说,稍有美术口胃的人都觉得图画

    比相片美得多。

    文学作品也是同样。譬如《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

    夫,不舍昼夜!’”几句话决没完全描写出孔子说这番话时候的心

    境,而“如斯夫”三字更笼统,没有把当时的流水形容尽致。如果说

    详细一点,孔子也许这样说:“河水滚滚地流去,日夜都是这样,没

    有一刻停止。世界上一切事物不都像这流水时常变化不尽么?过去的

    事物不就永远过去决不回头么?我看见这流水心中好不惨伤呀!……” 但是纵使这样说去,还没有尽意。而比较起来,“逝者如斯

    夫,不舍昼夜!”九个字比这段长而臭的演义就值得玩味多了!在上

    等文学作品中,——尤其在诗词中——这种言不尽意的例子处处都可

    以看见。譬如陶渊明的《时运》,“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 《读<

    山海经>》,“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 本来没有表现出诗人的

    情绪,然而玩味起来,自觉有一种闲情逸致,令人心旷神怡。钱起的

    《省试湘灵鼓瑟》末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也没有说

    出诗人的心绪,然而一种凄凉惜别的神情自然流露于言语之外。此外

    像陈子昂的《幽州台怀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

    幽幽,独枪然而泪下!”李白的《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

    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虽然说明了诗人的情感,而所说出

    来的多么简单,所含蓄的多么深远?再就写景说,无论何种境遇,要

    描写得惟妙惟肖,都要费许多笔墨。但是大手笔只选择两三件事轻描

    淡写一下,完全境遇便呈露眼前,栩栩如生。譬如陶渊明的《归园田

    居》,“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偷柳阴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

    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四十字把乡村风

    景描写多么真切!再如杜工部的《后出塞》,“落日照大地,马鸣风

    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茄数

    声动,壮士惨不骄。”寥寥几句话,把月夜沙场状况写得多么有声有

    色,然而仔细观察起来,乡村景物还有多少为陶渊明所未提及,战地

    情况还有多少为杜工部所未提及。从此可知文学上我们并不以尽量表

    现为难能可贵。

    在音乐里面,我们也有这种感想,凡是唱歌奏乐,音调由洪壮急

    促而变到低微以至于无声的时候,我们精神上就有一种沉默肃穆和平

    愉快的景象。白香山在《琵琶行》里形容琵琶声音暂时停顿的情况

    说,“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

    声胜有声。”这就是形容音乐上无言之美的滋味。著名英国诗人济慈

    [ Keats ] 在《希腊花瓶歌》也说,“听得见的声调固然幽美,听不见的声调尤其幽美”[ heard melodies are sweet; but those

    unheard sweeter ],也是说同样道理。大概喜欢音乐的人都尝过此中

    滋味。

    就戏剧说,无言之美更容易看出。许多作品往往在热闹场中动作

    快到极重要的一点时,忽然万籁俱寂,现出一种沉默神秘的景象。梅

    特林克 [ Maeterlinck ] 的作品就是好例。譬如《青鸟》的布景,择

    夜阑人静的时候,使重要角色睡得很长久,就是利用无言之美的道

    理。梅氏并且说:“口开则灵魂之门闭,口闭则灵魂之门开。”赞无

    言之美的话不能比此更透辟了。莎士比亚的名著《哈姆雷特》一剧开

    幕便描写更夫守夜的状况,德林瓦特 [ Drinkwater ] 在其《林肯》

    中描写林肯在南北战争军事旁午的时候跪着默祷,王尔德 [ O. Wilde

    ] 的《温德梅尔夫人的扇子》里面描写温德梅尔夫人私奔在她的情人

    寓所等候的状况,都在兴酣局紧,心悬悬渴望结局时,放出沉默神秘

    的色彩,都足以证明无言之美的。近代又有一种哑剧和静的布景,或

    只有动作而无言语,或连动作也没有,就将靠无言之美引人人胜了。

    雕刻塑像本来是无言的,也可以拿来说明无言之美。所谓无言,不一定指不说话,是注重在含蓄不露。雕刻以静体传神,有些是流露

    的,有些是含蓄的。这种分别在眼睛上尤其容易看见。中国有一句谚

    语说,“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所谓怒目,便是流露;所谓低

    眉,便是含蓄。凡看低头闭目的神像,所生的印象往往特别深刻。最

    有趣的就是西洋爱神的雕刻,她们男女都是瞎了眼睛。这固然根据希

    腊的神话,然而实在含有美术的道理,因为爱情通常都在眉目间流

    露,而流露爱情的眉目是最难比拟的。所以索性雕成盲目,可以耐人

    寻思。当初雕刻家原不必有意为此,但这些也许是人类不用意识而自

    然碰的巧。

    要说明雕刻上流露和含蓄的分别,希腊著名雕刻《拉奥孔》[

    Laocoon ] 是最好的例子。相传拉奥孔犯了大罪,天神用了一种极惨

    酷的刑法来惩罚他,遣了一条恶蛇把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在一块绞死

    了。在这种极刑之下,未死之前当然有一种悲伤惨戚目不忍睹的一顷

    刻,而希腊雕刻家并不擒住这一顷刻来表现,他只把将达苦痛极点前

    一顷刻的神情雕刻出来,所以他所表现的悲哀是含蓄不露的。倘若是

    流露的,一定带了挣扎呼号的样子。这个雕刻,一眼看去,只觉得他

    们父子三人都有一种难言之恫;仔细看去,便可发见条条筋肉根根毛

    孔都暗示一种极苦痛的神情。德国莱辛 [ Lessing ] 的名著《拉奥

    孔》就根据这个雕刻,讨论美术上含蓄的道理。

    以上是从各种艺术中信手拈来的几个实例。把这些个别的实例归

    纳在一起,我们可以得一个公例,就是:拿美术来表现思想和情感,与其尽量流露,不如稍有含蓄;与其吐肚子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如留

    一大部分让欣赏者自己去领会。因为在欣赏者的头脑里所生的印象和

    美感,有含蓄比较尽量流露的还要更加深刻。换句话说,说出来的越

    少,留着不说的越多,所引起的美感就越大越深越真切。

    这个公例不过是许多事实的总结束。现在我们要进一步求出解释

    这个公例的理由。我们要问何以说得越少,引起的美感反而越深刻?

    何以无言之美有如许势力?

    想答复这个问题,先要明白美术的使命。人类何以有美术的要

    求?这个问题本非一言可尽。现在我们姑且说,美术是帮助我们超现

    实而求安慰于理想境界的。人类的意志可向两方面发展:一是现实

    界,一是理想界。不过现实界有时受我们的意志支配,有时不受我们

    的意志支配。譬如我们想造一所房屋,这是一种意志。要达到这个意

    志,必费许多力气去征服现实,要开荒辟地,要造砖瓦,要架梁柱,要赚钱去请泥水匠。这些事都是人力可以办到的,都是可以用意志支

    配的。但是现实界凡物皆向他心下坠一条定律,就不可以用意志征

    服。所以意志在现实界活动,处处遇障碍,处处受限制,不能圆满地

    达到目的,实际上我们的意志十之八九都要受现实限制,不能自由发

    展。譬如谁不想有美满的家庭?谁不想住在极乐园?然而在现实界决

    没有所谓极乐美满的东西存在。因此我们的意志就不能不和现实发生

    冲突。

    一般人遇到意志和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大半让现实征服了意

    志,走到悲观烦闷的路上去,以为件件事都不如人意,人生还有什么

    意味?所以堕落,自杀,逃空门种种的消极的解决法就乘虚而入了,不过这种消极的人生观不是解决意志和现实冲突最好的方法。因为我

    们人类生来不是懦弱者,而这种消极的人生观甘心让现实把意志征服

    了,是一种极懦弱的表示。

    然则此外还有较好的解决法么?有的,就是我所谓超现实。我们

    处世有两种态度,人力所能做到的时候,我们竭力征服现实。人力莫

    可奈何的时候,我们就要暂时超脱现实,储蓄精力待将来再向他方面

    征服现实。超脱到哪里去呢?超脱到理想界去。现实界处处有障碍有

    限制,理想界是天空任鸟飞,极空阔极自由的。现实界不可以造空中

    楼阁,理想界是可以造空中楼阁的。现实界没有尽美尽善,理想界是

    有尽美尽善的。

    姑取实例来说明。我们走到小城市里去,看见街道窄狭污浊,处

    处都是阴沟厕所,当然感觉不快,而意志立时就要表示态度。如果意

    志要征服这种现实哩,我们就要把这种街道房屋一律拆毁,另造宽大

    的马路和清洁的房屋。但是谈何容易?物质上发生种种障碍,这一层就不一定可以做到。意志在此时如何对付呢?他说:我要超脱现实,去在理想界造成理想的街道房屋来,把它表现在图画上,表现在雕刻

    上,表现在诗文上。于是结果有所谓美术作品。美术家成了一件作

    品,自己觉得有创造的大力,当然快乐已极。旁人看见这种作品,觉

    得它真美丽,于是也愉快起来了,这就是所谓美感。

    因此美术家的生活就是超现实的生活;美术作品就是帮助我们超

    脱现实到理想界去求安慰的。换句话说,我们有美术的要求,就因为

    现实界待遇我们太刻薄,不肯让我们的意志推行无碍,于是我们的意

    志就跑到理想界去求慰情的路径。美术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它能够

    给我们很好的理想境界。所以我们可以说,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就看

    它超现实的程度大小,就看它所创造的理想世界是阔大还是窄狭。

    但是美术又不是完全可以和现实界绝缘的。它所用的工具——例

    如雕刻用的石头,图画用的颜色,诗文用的语言——都是在现实界取

    来的。它所用的材料——例如人物情状悲欢离合——也是现实界的产

    物。所以美术可以说是以毒攻毒,利用现实的帮助以超脱现实的苦

    恼。上面我们说过,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要看它超脱现实的程度如

    何。这句话应稍加改正,我们应该说,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就看它

    能否借极少量的现实界的帮助,创造极大量的理想世界出来。

    在实际上说,美术作品借现实界的帮助愈少,所创造的理想世界

    也因而愈大。再拿相片和图画来说明。何以相片所引起的美感不如图

    画呢?因为相片上一形一影,件件都是真实的,而且应有尽有,发泄

    无遗。我们看相片,种种形影好像钉子把我们的想象力都钉死了。看

    到相片,好像看到二五,就只能想到一十,不能想到其他数目。换句

    话说,相片把事物看得忒真,没有给我们以想象余地。所以相片,只

    能抄写现实界,不能创造理想界。图画就不然。图画家用美术眼光,加一番选择的功夫,在一个完全境遇中选择了一小部事物,把它们又

    经过一番理想化,然后才表现出来。惟其留着一大部分不表现,欣赏

    者的想象力才有用武之地。想象作用的结果就是一个理想世界。所以

    图画所表现的现实世界虽极小而创造的理想世界则极大。孔子谈教育

    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相片是把四隅通举出来了,不要你劳力去“复”。图画就只举一隅,叫欣赏者加一番想象,然

    后“以三隅反”。

    流行语中有一句说:“言有尽而意无穷”。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

    之言,所以有许多意,尽在不言中。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

    言,而尤在无穷之意。推广地说,美术作品之所以美,不是只美在已

    表现的一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现而含蓄无穷的一大部分,这就是本

    文所谓无言之美。因此美术要和自然逼真一个信条应该这样解释:和自然逼真是要

    窥出自然的精髓所在,而表现出来;不是说要把自然当作一篇印版文

    字,很机械地抄写下来。

    这里有一个问题会发生。假使我们欣赏美术作品,要注重在未表

    现而含蓄着的一部分,要超“言”而求“言外意”,各个人有各个人

    的见解,所得的言外意不是难免殊异么?当然,美术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有弹性,能拉得长,能缩得短。有弹性所以不呆板。同一美术

    作品,你去玩味有你的趣味,我去玩味有我的趣味。譬如莎氏乐府所

    以在艺术上占极高位置,就因为各种阶级的人在不同的环境中都欢喜

    读他。有弹性所以不陈腐。同一美术作品,今天玩味有今天的趣味,明天玩味有明天的趣味。凡是经不得时代淘汰的作品都不是上乘。上

    乘文学作品,百读都令人不厌的。

    就文学说,诗词比散文的弹性大;换句话说,诗词比散文所含的

    无言之美更丰富。散文是尽量流露的,愈发挥尽致,愈见其妙。诗词

    是要含蓄暗示,若即若离,才能引人人胜。现在一般研究文学的人都

    偏重散文尤其是小说。对于诗词很疏忽。这件事实可以证明一般人文

    学欣赏力很薄弱。现在如果要提高文学,必先提高文学欣赏力,要提

    高文学欣赏力,必先在诗词方面特下功夫,把鉴赏无言之美的能力养

    得很敏捷。因此我很希望文学创作者在诗词方面多努力,而学校国文

    课程中诗歌应该占一个重要的位置。

    本文论无言之美,只就美术一方面着眼。其实这个道理在伦理哲

    学教育宗教及实际生活各方面,都不难发现。老子《道德经》开卷便

    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就是说伦理哲学中有

    无言之美。儒家谈教育,大半主张潜移默化,所以拿时雨春风做比

    喻。佛教及其他宗教之能深入人心,也是借沉默神秘的势力。幼稚园

    创造者蒙台梭利利用无言之美的办法尤其有趣。在她的幼稚园里,教

    师每天趁儿童顽得很热闹的时候,猛然地在粉板上写一个“静”字,或奏一声琴。全体儿童于是都跑到自己的座位去,闭着眼睛蒙着头伏

    案假睡的姿势,但是他们不可睡着。几分钟后,教师又用很轻微的声

    音,从颇远的地方呼唤各个儿童的名字。听见名字的就要立刻醒起

    来。这就是使儿童可以在沉默中领略无言之美。

    就实际生活方面说,世间最深切的莫如男女爱情。爱情摆在肚子

    里面比摆在口头上来得恳切。“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和“更无

    言语空相觑”,比较“细语温存 ”“ 怜我怜卿”的滋味还要更加甜

    蜜。英国诗人布莱克 [ Blake ] 有一首诗叫做《爱情之秘》[ Love'

    s Secret ]?里面说:(一)

    切莫告诉你的爱情,爱情是水远不可以告诉的,因为她像微风一样,不做声不做气的吹着。

    (二)

    我曾经把我的爱情告诉而又告诉,我把一切都披肝沥胆地告诉爱人了,打着寒颤,耸头发地告诉,然而她终于离我去了!

    (三)

    她离我去了,不多时一个过客来了。

    不做声不做气地,只微叹一声,便把她带去了。

    这首短诗描写爱情上无言之美的势力,可谓透辟已极了。本来爱

    情完全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其深刻处是老子所谓不可道不可名的。所

    以许多诗人以为“爱情”两个字本身就太滥太寻常太乏味,不能拿来

    写照男女间神圣深挚的情绪。

    其实何只爱情?世间有许多奥妙,人心有许多灵悟,都非言语可

    以传达,一经言语道破,反如甘蔗渣滓,索然无味。这个道理还可以

    推到宇宙人生诸问题方面去。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

    是最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去,不通已极。但是实在含有至理。假如

    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

    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都尽美尽善

    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

    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

    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

    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 [

    potentiality ] 才大。这种可能而未能的状况就是无言之美。世间有

    许多奥妙,要留着不说出;世间有许多理想,也应该留着不实现。因为实现以后,跟着“我知道了!”的快慰便是“原来不过如是!”的

    失望。

    天上的云霞有多么美丽!风涛虫鸟的声息有多么和谐!用颜色来

    摹绘,用金石丝竹来比拟,任何美术家也是作践天籁,糟蹋自然!无

    言之美何限?让我这种拙手来写照,已是糟粕枯骸!这种罪过我要完

    全承认的。倘若有人骂我胡言乱道,我也只好引陶渊明的诗回答他

    说:“此中有真味,欲辩已忘言!”?

    1924 年仲冬 于上虞白马湖悼夏孟刚

    此稿曾载立达学园校刊,因为可以代表我对于自杀的意见,所以特载于此。

    今晨接得慕陶和澄弟的信,但道夏孟刚已于四月十二日服氰化钾

    自杀了。近来常有人世凄凉之感,听了孟刚的噩耗,烦忧隐恸,益觉

    不能自禁。

    我在吴淞中国公学时,孟刚在我所教的学生中品学最好,而我属

    望于他也最殷,他平时沉静寡言语,但偶有议论,语语都来自衷曲,而见解也非一般青年所能及。那时他很喜欢读托尔斯泰,他的思想,带有很深的托氏人生观的印痕。我有一个时期,也受过托尔斯泰的熏

    沐。我自惭根性浅薄,有些地方不能如孟刚之彻底深入;可是我们的

    心灵究竟有许多类似,所以一接触后,能交感共鸣。

    中国公学阻于兵争以后,孟刚入浦东中学,我转徙苏浙,彼此还

    数相见。在这个时候,他介绍我认识了他的哥哥。他的父亲曾经在我

    的母校桐城中学当过教师。因此我们情感上更加一层温慰。江湾立达

    学园成立后,孟刚遂舍浦东来学江湾。我因亟于去国,正想寻机会同

    他作一次深谈,他突然间得了父病的消息,就匆匆别我返松江叶榭去

    了。

    今年一月中,他来一封信,里面有这一段话:

    您启程赴英的时候,我在家中不能听到“我去了”三字,至

    以为憾。我近来觉人生太无意味;我觉得世界上很少真正的同情

    者,——除去母性的外,也许绝无,——我觉得我是不可再活在

    世上和人类接触了;而尤其使我悲伤的就是我本来可以向他发发

    牢骚的哥哥已于暑假中死于北京,继而我的父亲也病没了。也许

    我过去的生活太偏于情感,——或太偏于理智。或者我的天性如

    此。我知道我请您教我,是无效果的,但是我又觉着不可不领领

    您的教。

    我读过这封信为之悒然许久。我很疑虑我所属望最殷的孟刚或者

    于悲恸父兄之丧外,又不幸别触尘网。青年人大半都免不掉烦闷时

    期。但是我相信孟刚终当自能解脱。寄了一部歌德的《麦斯特游学

    记》给他读,希望他在这本书中能发见他所未曾见到的人生又一面。

    孟刚具有很强烈的感受伟大心灵之暗示的能力,我很希望他能私淑歌德抛开轻生的念头,替人类多造些光;哪里知道孟刚在写信给我的时

    候,就有自杀的决心,而那封信竟成绝笔!

    孟刚自杀的近因,我不甚明了。但是就他的性格和遭际说,这次

    举动也不难解释。他不属于任何宗教,而宗教的情感则甚强烈。他对

    于世人的罪恶,感觉过于锐敏。托尔斯泰的影响本应该可以使他明了

    赦宥的美;可是他的性情耿介孤洁,不屑与世浮沉,只能得托氏之深

    的方面,未能得托氏之广的方面,其结果乃走于极端而生反动。孟刚

    固深于情者,慈爱的父兄既先后弃世,而友朋中能了解他心的深处者

    又甚寥寥。于此寥阔冷清的世界中,孟刚乃不幸又受命运之神最后的

    揶揄,而绝望于理想的爱。这些情境相凑合,孟刚遂恝然抛开垂暮的

    慈母而自杀了。

    我不愿像柏拉图、叔本华一般人以伦理眼光抨击自杀。生的自由

    倘若受环境剥夺了,死的自由谁也不能否认的。人们在罪恶苦痛里过

    活,有许多只是苟且偷生,腼然不知耻。自杀是伟大意志之消极的表

    现。假如世界没有中国的屈原、希腊的塞诺 [ Zeno ]、罗马的塞内加

    [ Seneca ] 一类人的精神,其卑污顽劣,恐更不堪言状了。

    人生是最繁复而诡秘的,悲字乐字都不足以概其全。愚者拙者混

    混沌沌地过去,反倒觉庸庸多厚福。具有湛思慧解的人总不免苦多乐

    少。悲观之极,总不出乎绝世绝我两路。自杀是绝世而兼绝我。但是

    自杀以外,绝非别无他路可走,最普通的是绝世而不绝我,这条路有

    两分支。一种人明知人世悲患多端而生命终归于尽,乃力图生前欢

    乐,以诙谐的眼光看游戏似的世事,这是以玩世为绝世的。此外也有

    些人既失望于人世欢乐之无常,而生老病死,头头是苦,于是遁人空

    门,为未来修行,这是以逃世为绝世的。苏曼殊的行迹大半还在一般

    人的记忆中。他是想逃世而终于止做到玩世的。玩世者与逃世者都只

    能绝世而不能绝我。不能绝世,便不能无赖于人。牵绊既未断尽,而

    人世忧患乃有时终不能不随之俱来。所以玩世与逃世,就人说,为不

    道德;就已说,为不彻底。衡量起来,还是自杀为直截了当。

    自杀比较绝世而不绝我,固为彻底,然而较之绝我而不绝世,则

    又微有欠缺。什么叫做“绝我而不绝世?”就是流行语中所谓“舍己

    为群”,不过这四字用滥了,因而埋没了真义。所谓“绝我”,其精

    神类自杀,把涉及我的一切忧苦欢乐的观念一刀斩断。所谓“不绝

    世”,其目的在改造,在革命,在把现在的世界换过面孔,使罪恶苦

    痛,无自而生。这世界是污浊极了,苦痛我也够受了。我自己姑且不

    算吧,但是我自己堕入苦海了。我决不忍眼睁睁地看别人也跟我下

    水。我决计要努力把这个环境弄得完美些,使后我而来的人们免得再

    尝受我现在所尝受的苦痛,我自己不幸而为奴隶,我所以不惜粉身碎骨,努力打破这个奴隶制度,为他人争自由,这就是绝我而不绝世的

    态度。持这个态度最显明的要算释迦牟尼,他一身都是“以出世的精

    神,做入世的事业”。佛教到了末流,只能绝世而不能绝我,与释迦

    所走的路恰相背驰,这是释迦始料不及的。古今许多哲人,宗教家,革命家,如墨子,如耶稣,如甘地,都是从绝我出发到淑世的路上

    的。

    假如孟刚也努力“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他应该能打

    破几重使他苦痛而将来又要使他人苦痛的孽障。

    但是,孟刚死了,幽明永隔,这番话又向谁告诉呢!

    1926年5月18日夜半 于爱丁堡代跋

    “再说一句话”

    薰宇兄来信说他们有意把十二封信印成单行本,我把原稿复看一

    遍,想起冠在目录前页的布朗宁写完五十个《男与女》时在《再说一

    句话》中所说的那一个名句。 拿这本小册子和《男与女》并提,还不如拿蚂蚁所负的一粒谷与

    骆驼所负的千斤重载并提。但是一粒谷虽比千斤重载差得远,而蚂蚁

    负一粒谷却也和骆驼负千斤重载,同样卖力气。所以就蚂蚁的能力

    说,他所负的一粒谷其价值也无殊于骆驼所负的千斤重载。假如这个

    比拟可以作野人献曝的借口,让我渎袭布朗宁的名句,将这本小册子

    奉献给你吧。

    “我的心寄托在什么地方,让我的脑也就寄托在那里。”这句话

    对于我还另有一个意义。我们原始的祖宗们都以为思想是要用心

    的。“心之官则思”,所以“思”和“想”都从“心”。西方人从前

    也是这样想,所以他们常说:“我的心告诉我如此如此。”据说近来

    心理学发达,人们思想不用心而用脑了。心只是管血液循环的。据威

    廉·詹姆斯派心理学家说,感情就是血液循环的和内脏移迁的结果。

    那末,心与其说是运思的不如说是生情的。科学家之说如此。

    从前有一位授我《说文解字》的姚明晖老夫子要沟通中西,说思

    想要用脑,中国人早就知道了。据他说,思想的“思”字上部分的篆

    文并不是“田”字,实在是像脑形的。他还用了许多考据,可惜我这

    不成器的学生早把它丢在九霄云外了。国学家之说如此。

    说来也很奇怪。我写这几篇小文字时,用心理学家所谓内省方

    法,考究思想到底是用心还是用脑,发见思想这件东西与其说是由脑

    里来的,还不如说是由心里来的,较为精当(至少在我是如此)。我

    所要说的话,都是由体验我自己的生活,先感到 [ feel ] 而后想到

    [ think ] 的。换句话说,我的理都是由我的情产生出来的,我的思

    想是从心出发而后再经过脑加以整理的。

    这番闲话用意不在夸奖我自己“用心”思想,也不在推翻科学家

    思想用脑之说,尤其不在和杜亚泉先生辨“情与理”。我承认人生有

    若干喜剧才行,所以把这种痴人的梦想随便说出博诸君一粲。

    书名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作者朱光潜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4-12

    制作信息 制作声明尊重知识,尊重版权。请勿商业使用!

    排版制作某哞谋

    制作时间2013年6月29日

    更新时间2013年7月2日(v1.0)

    制作软件 Sigil 0.7.2

    前 言

    中国现代美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序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一 谈读书

    二 谈动

    三 谈静

    四 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

    五 谈十字街头

    六 谈多元宇宙

    七 谈升学与选课

    八 谈作文

    九 谈情与理

    十 谈摆脱

    十一 谈在卢佛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

    十二 谈人生与我

    附 录

    无言之美

    悼夏孟刚

    代跋 ......

     http://www.100md.com/html/file/202003/14377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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