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否 + 番外 BY 如似我聞 HE

君有疾否 + 番外 BY 如似我聞    推薦


君有疾否 
標籤 : 古代架空/ 強強/ 妖孽腹黑強攻/ 淡然睿智俊受/ HE
CP : 楚明允 x 蘇世譽 
2017完結文


文案 :

“世譽,我心不假。”楚明允將手隱入袖中掐了自己一把,言辭深情。
蘇世譽的笑容忽然深了,他微瞇了眸,溫溫和和地開口:“你是不是有病?”
“相思病。”楚明允果斷答道。
“失禮了。”蘇世譽頷首,繼而轉身就走。











R : 以下為個人主觀或包含劇透,可略過

這篇不錯,除了初段二人一起被困那段著墨有點多以外,之後的劇情都很不錯
強攻強受,攻雖然在文內被形容為美攻,但其性格手段非常狠厲,絕對能稱強攻
受也很有計謀,性格溫文內斂,外柔中剛,但絕對不像個娘們
攻很會撩受,雖然起初攻接近受是有圖謀的,那個揀也非真心,但感覺還是不錯
攻受二人各自皆受年少時發生的事情影響,各有理念,立場對立,皇帝無為,攻一心要改變天下,即使以變天為代價,而受則謹直忠於君國
全文慢熱,要有耐心看,中後期感情戲會有所發展,值得一看的文










 第一章 
  大夏,雍和八年,夏至。
  京都長安的郊外,林海綠濤,風過有痕。一聲清嘯悠轉而起,蔥郁林葉間忽然掠出一只不起眼的黑羽鳥,直上雲天。黑羽鳥振翅劃過巍巍城樓,繁華長街,便一頭紮進了太尉府,落在院中一個面容疏朗的黑衣男子肩上。
  秦昭取下鳥腿上的竹筒,在信箋上粗略一掃,轉身便踏階而上。
  書房里檀香裊裊,案幾後斜倚著個墨藍錦袍的青年。他正低眉剝著荔枝,荔枝皮艷紅晶瑩,襯得他手指瑩瑩素白。
  “回來得正好。”楚明允頭也不擡,對著來人道:“吃不吃?”
  秦昭遞上信箋,“陳玄文死了。”
  楚明允動作微頓,擡眸看了秦昭一眼,拿過錦帕擦凈了手,接過信箋。漫不經心地一行行看過,他面上並無波瀾,只是將信擱在桌上時,意味不明地低笑了聲:“陳玄文於我有提攜之恩,派人暗中護送他回鄉本是盡個心意,沒想到還真出了變故。”
  “是屬下無能。”秦昭道。
  “得了。”楚明允道:“人家自殺,也不是你們能攔得住的。”
  秦昭沈默不語。
  那陳玄文年逾古稀,官至兵部尚書,輔佐過三代帝王,在朝中甚有威望。前些日子他乞骸骨歸鄉,聖上贈禮,百官相送,平順和氣的如他一生年歲,又有誰能料到他會在家中突然自盡。
  他在夜里忽然縱飲狂歌,以劍作筆在墻上恣意揮灑,而後反手自刎,鮮血潑了滿墻,滲入遒勁筆鋒,淋漓地描摹著一位老臣的剛毅不屈。
  “不堪逼迫,以死明誌。”這是陳玄文刻入墻中的字。
  “死的挺有他的風骨。”楚明允評價道,他問秦昭,“可有什麽別的發現?”
  “並未。”
  “那……可有見到陳玄文的家人?”
  秦昭思索了片刻,搖頭道:“據回報來看,從未見過。”
  楚明允靠回椅背,冷笑道:“這就怪不得了。”
  “什麽?”秦昭問道。
  “他多半是怕線索留的太明顯被人毀去,但也足夠清楚了。”楚明允指尖輕點在信上,“不堪逼迫,以死明誌,這就定然不是私仇。陳玄文仕宦多年,不說學生近百,大大小小受過他恩惠的就不可勝數,更別提他所知曉的機密,若是能讓他為己所用,在朝中可就占了優勢。無法拉攏,就挾持家人逼迫,也不是什麽新鮮手段。”
  “如此,我們就非要插手不可了。”秦昭道。
  “陳玄文已經是一介布衣,哪怕死了也驚動不了京城,更何況是自盡。”楚明允道,“先讓留在那邊的人報官,看看能不能查出些什麽。”
  “是。”秦昭頓了頓又道,“還有一件事,如今來看可能有關。先前我們在路上發覺還有人暗中跟著陳玄文,一路追蹤回來,能肯定是蘇家的人,不過對方也發覺了我們。”
  “……蘇家?”楚明允坐直了身子,微蹙眉道:“蘇世譽?”
  秦昭看著他點了點頭。
  大夏國祚已有數百年,因開朝丞相謀逆,此後歷代皆廢除此職,三公實則只存兩位,以太尉掌軍務,禦史大夫掌監察,共同輔佐君王理政。
  如今的君王年輕而仁弱無能,朝中由官居太尉的楚明允與身為禦史大夫的蘇世譽把持大權,形成了楚黨與蘇黨分庭抗禮的局面。
  “你懷疑是蘇世譽所為?”楚明允看向他,沈吟著又道:“難說。”
  秦昭皺眉道:“也是。蘇世譽畢竟是人皆稱道的賢良,這種手段總歸是卑劣了些。”
  “呵。”楚明允嗤笑了聲,“給人看的賢良樣子,你哪里知道他就是真賢良了?”
  “……那你究竟是怎麽看?”
  “我哪里知道。”楚明允道,“我和蘇世譽又不熟。”
  秦昭:“……”
  “不過,我更關心另一個問題。”楚明允勾起唇角慢聲道,“禦史臺都是朝廷的人,蘇世譽是無法自由調動的。那一路尾隨陳玄文,並且偶然下才能顯露痕跡,還能察覺到我一手培養出的影衛的,是什麽人?”
  秦昭恍然,卻一時答不上來。
  楚明允淡笑著,眸中卻是清冷,“我這位同僚,身後是有什麽江湖勢力,還是如我一般,有什麽私密培養的組織呢?多年來我竟然從不知曉,看來的確是對他了解太少了。我忽然忍不住想,我所看到的,大抵也是個表象罷了。”
  “你的意思是?”
  他唇邊笑意冷下,手指撚著粒荔枝核,微一用力便化作齏粉散在指間,“查,仔仔細細地查清楚。畢竟眼下,我最大的對手可是他啊。”
  “但蘇世譽背後的力量不容小覷,若是驚動他,引起他的警惕就麻煩了。”秦昭道。
  “你擔心的對,我們……”
  叩門聲驟然響起,楚明允停下談話應允。書房門吱呀打開,一女子便端著紅漆托盤步入,妖嬈娉婷,對著他盈盈一拜,“大人整日辛勞政務,如姬不才,難以為大人分憂,思量許久,唯有做些羹湯奉上,還願大人不要嫌棄。”
  楚明允嗯了一聲,擺擺手道:“先放這兒,你退下吧。”
  如姬依言擱下東西,卻不離去。她瞥了眼垂目站在一旁的秦昭,隨即一陣香風拂過,如姬已繞過書案到了楚明允身畔,輕咬了唇,溫香軟玉便倚身貼上了他的肩,她湊在楚明允耳邊嗔道:“這湯仔細燉了好幾個時辰呢,如姬若是見不到大人全部喝下,就要賴著不走了。”
  楚明允偏頭看去,擡手捏上她的下頷,溫熱指腹擦過唇畔,她垂眸欲笑,忽然臉色慘白,一聲驚叫卡在喉中,再無法出聲絲毫。
  楚明允扼住她的脖子,神色冷淡,“聽不懂我的話嗎?”
  如姬被死死鉗制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顫抖著拼命搖頭直至楚明允松手,低泣著慌忙退下。
  楚明允端起湯打量片刻,傾碗將湯水悉數倒入桌角盆栽中,向秦昭那邊瞥去一眼:“你想說什麽?”
  秦昭面無表情道:“師哥艷福不淺。”
  “你師哥脾氣不好,再開我玩笑就揍你。”楚明允倚回椅中,不勝其煩地道:“我在朝中地位日益穩固,盯著我的人也越多越緊。這些年來送到府中的女人哪個不是挖空心思搜集情報,還得分出那麽多銀兩給她們開支揮霍。若非不得已,對著她們還不如我照鏡自賞一夜。”
  “那你作何打算?”秦昭問。
  “這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細作的命,遲早要處理幹凈的。”楚明允擡手揉了揉眉心,“方才談到哪兒了?”
  “蘇世譽。”秦昭道,“想徹查清楚他的行蹤和手下脈絡,恐怕是無法做到令他毫無覺察。”
  “蘇世譽是肯定會察覺到的。”楚明允沈吟片刻,忽然道:“若是讓他知道也無可奈何呢?”
  “可能嗎?”秦昭狐疑道。
  楚明允掃過一眼案上的空碗,忽而勾唇笑了:“正好,也不用等什麽遲早了。”他坐直身子,看向秦昭,吩咐道:“去命人散布消息,怎麽編排都好,就說我其實喜好男色。務必在明日早朝前傳遍京城,尤其,要讓蘇世譽聽個清楚。”
  

第二章 
  若是讓京都未出閣的小姐們評出個如意郎君的人選,位居榜首的毫無疑問會是當朝的禦史大夫蘇世譽。
  蘇世譽出身顯赫,祖上三代皆為名將,其父蘇訣是先帝的托孤之臣,而他更是位列三公,深得皇帝寵信。偏偏他性情還沒有絲毫的盛氣淩人,為人斯文儒雅,接人待物都素來是溫和有禮的。是以為自己家眷說親的人縱然歷經婉拒,卻仍是不屈不撓地想要把他收作賢婿。
  但楚明允卻總是覺得蘇世譽的有禮中恰到好處地拿捏著與人的距離,看似溫和實則疏離。他懶得跟這種人費心思打交道,因此哪怕他們兩人同朝多年,楚蘇兩黨相爭不休,他與蘇世譽也始終不過個點頭之交。
  但此後,恐怕卻不得不牽扯多些了。
  楚明允步出大殿,在退朝出宮的百官里一眼便尋到了那位京都夫婿的芝蘭玉樹般的身影。
  “蘇大人留步。”
  蘇世譽停步側身看去,問道:“楚大人有事?”
  “嗯。”楚明允走至他身旁,“有些話我想了許久,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你。”
  “請說。”
  楚明允深吸了口氣,一把握住了蘇世譽身側的手,“你真的肯聽?”
  “何談肯不肯,有事直說便可。”蘇世譽想不著痕跡地抽回手,卻被握得更緊了些,他淡笑著瞥了眼身邊行經的官員,續道,“近日里京中瘋傳楚大人好男風,蘇某覺得還是避下嫌為好。”
  “你要避嫌?”楚明允稍偏頭露出些難過的神色,轉而又眉眼笑開趁對方沒反應過來之時雙手握著他的手,提聲開口:“世譽,我歡喜你許久了。”
  宮道上行走的百官腳步頓時都有些不穩。
  “……”蘇世譽怔了一瞬,轉而一如既往地溫潤笑道:“這玩笑可不有趣,楚大人……”
  “你不信我?”楚明允打斷他的話,又握緊一點,滿面真誠,“天地可鑒,我此生只願娶……咳……只願與你一人偕老,你可願意?”
  “不願意。”蘇世譽也誠懇道。
  “猜得到,所以我過去從不敢對你表明心意。”楚明允面不改色,“但近日我終於想透,哪怕求不得,也總歸是要試一試的。”
  “楚大人莫不是認錯人了?你我一向只是同僚之誼,何時成了苦海情愁?”蘇世譽笑道。
  楚明允盯著他瞧,“你這話,是在怪我從前對你不夠好嗎?”
  “未有此意,楚大人多心了。”蘇世譽強行抽出了手。
  “你如今不信我也不怪你,日後我定然會向你證明,世譽,我心不假。”楚明允將手隱入袖中掐了自己一把,言辭深情。
  蘇世譽的笑容忽然深了,他微瞇了眸,溫溫和和地開口:“你是不是有病?”
  “相思病。”楚明允果斷答道。
  “失禮了。”蘇世譽頷首,繼而轉身就走。
  “我會等你回心轉意的。”楚明允深情目送,直到對方身影消失才斂了神情勾起一絲輕笑。他毫不在意地任各個官員複雜的目光掃過自己,心中將方才言談回想一番,覺得雖然自己演技稍顯浮誇,但效果十分顯著,還算滿意。
  楚大人今日出宮門的步伐都顯出了幾分輕快。
  夏日安閑,蘇府守門的侍衛不禁仰起頭,微瞇起眼享受著明媚日光,神思正愜意之際,耳邊卻忽然響起了慌亂的腳步聲。他橫戟攔下沖向府內的人影,厲聲喝問:“什麽人?”
  來人堪堪停步才沒撞上去,氣喘籲籲地撐著膝蓋擡起臉來,露出一張清秀的少年面容。蘇白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是我!”
  侍衛認出是公子的貼身侍從,忙收了兵器,道過歉又忍不住揶揄笑道:“怎麽急成這樣,你把那位小少爺給弄丟了?”
  “去你的。”蘇白沒好氣,“出大事了,公子呢?”
  “剛才見公子往書房的方向去了,應該還在。”
  蘇白立馬沖著書房飛奔而去,一口氣沒停地邊推門邊急道:“公子!大事不好了!”
  屋內的兩人停下談話轉頭看了過來,一看到自家公子身旁的中年人,蘇白腳一軟,低下頭閉上了嘴。
  管家蘇毅轉回頭對蘇世譽行了一禮,道:“那屬下就先告退了。”待蘇世譽點頭應允後,蘇毅才走到了蘇白面前,皺緊了眉低斥:“沒一點禮數,毛毛躁躁的像什麽話!”
  蘇白蔫蔫地垂著頭,“爹……”
  礙於蘇世譽在場,蘇毅也不好多說,瞪了他一眼算作警告就離去了。
  蘇世譽就站在書案後輕輕笑了,“來前都不知道問清楚誰在,又挨罵了不是?”
  蘇白這才擡起頭,摸了摸鼻子,赧然道:“還是公子好。”他走上前去,看到蘇世譽手中握著張帖子,“這是什麽?”
  “新科狀元宋衡送來的請帖,過些日子他要做個慶宴。”蘇世譽將請帖放在一旁,“殿試時見他文辭流暢剛正,倒是個可結識之人。”
  “哦。”蘇白點點頭。
  “你方才想說什麽,出什麽大事了?”蘇世譽問。
  “哦!”蘇白猛然回神,急忙道:“外面都說楚太尉思慕您!”
  蘇世譽喝了口茶,平淡道:“無稽之談罷了。”
  “可,可是茶樓里都傳遍了啊!楚大人現在是不遺余力地在搜集您的喜好,連您曾去過哪些地方他都要知道,連府中的美姬都遣散了個幹凈……”蘇白一臉糾結,“屬下覺得……不像是假的。”
  “我和他接觸甚少,現下忽然說思慕我,你會信嗎?”蘇世譽擡眼看他。
  蘇白點了點頭,對上蘇世譽的目光後又連忙搖了搖頭。
  “流言蜚語,隨它去吧。特意辯駁難免有遮掩的嫌疑,不如等它自行散去。”
  “不行啊公子!”蘇白著急道:“這樣子下去您往後成家可不好辦了!您至今也沒娶親,現在出了這事兒,不說別人會不會誤會您是……單看楚太尉這個陣仗,往後還有哪個姑娘敢嫁啊!”
  “……你的重點不太對。”蘇世譽嘆了一聲,看他一副著了火似得模樣,無奈地探手去取袖中玉佩,“那你吩……”
  “不是啊!公子你是不知道他們談論到了何種地步!”蘇白急急打斷他的話,又紅著臉吞吐半天才狠下心道:“他們說公子一派凜然正氣,那楚明允於床笫上……多半在下。”
  “……”蘇世譽收回手,不緊不慢地端起茶“哦”了一聲,淡聲笑道:“這不是誇贊我嗎?閑人碎語而已,何必在意。”
  蘇白臉上轉過驚訝,複雜,末了成為恍然大悟後的欽佩,“公子,您果真是氣度不凡!”
  “不提這個了。”蘇世譽笑笑,“讓你接的人呢?”
  “見到了,就在後面,這會兒應該已經到了。”


第三章 
  酒樓里歌女的嗓音輕輕柔柔,模模糊糊地傳進樓上的閣間,只可惜其間中的兩人此刻都沒什麽雅趣,無心細聽。
  楚明允手里一把灑金扇開合幾番,終於不耐煩地擱在了桌上,開口打破了一室安靜,“六年不見,見面不往我府里去反而約在酒樓,杜越這是搞什麽鬼?”他百無聊賴地拎了只白瓷杯盞在指尖把玩,問坐在身旁的秦昭道:“他那缺根筋的腦袋能認準京城的路?”
  秦昭罕見地沒反駁他的形容詞,冷冷地道:“他一到京城先找的不是我們,直奔他表哥去了,過會兒肯定是他那表哥陪他過來,怎麽會不認路?”
  楚明允忍不住扭頭端詳著秦昭的臉色,雖然還是素來的面無表情,但那緊抿的唇角還是足夠他讀出一絲緊張來。
  六年前他辭別師傅離開蒼梧山,萬沒料到他這個師弟會執意跟著他。畢竟楚明允一向覺得仇恨也好抱負也罷,都只是他自己的事,他從不提起,更不想他人插手。
  可秦昭是個面冷心熱的,明明什麽也不知道,卻收拾好了包袱,破曉就站在他門前等著同他一起下山。一言不發,卻就是怎麽趕都趕不走。最後眼看著楚明允要發火,他才低低地道:“師哥,師傅說你這條路太苦。”
  秦昭就這麽跟著他。從塞外疆場到金玉朝堂,他一步步踩著屍骨亡魂而上,成了炙手可熱的太尉,成了遭人非議的佞臣。
  這是楚明允真沒料到的,畢竟蒼梧山上有秦昭惦念的人。
  縱容了任性胡鬧,頂替了挨罵受罰,秦昭寵得小心翼翼,杜越傻得毫無察覺,唯有楚明允一個旁觀者看得清楚。
  這些年來秦昭頂多只是湊著空閑回去看看,而前些日子杜越的師傅離世,他傳信說處理好了後事就來長安找他們。這幾日里楚明允眼看著秦昭時不時地魂不守舍,如今倒反而近鄉情怯了起來。
  哦,也許還有些濃烈的醋味。
  楚明允被勾起了一絲興致,放下杯盞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就是他整天掛在嘴邊的那個見人帶笑溫文爾雅容色如玉聰穎慧絕琴書皆通驚為天人的表哥?”他嗤笑出聲,“我一直以為那是他把會用的詞都湊一塊編出來的。”
  秦昭瞥他一眼並不接話。
  楚明允頗有幸災樂禍意味地笑到秦昭硬生生黑了臉才忍住。他用折扇敲了敲秦昭的肩,漫不經心道:“見一見倒也正好。這京中如今有一半都在我手中,你又是我三千影衛之首,還怕輸給那人不成?”
  秦昭臉色稍緩,嗯了一聲卻也不再多言。
  不多時杜越便到了,一聲極為歡快的“就是這里”伴隨著推門的聲響傳來,雕花屋門大敞,劈面相逢的瞬間除杜越以外的三人都是一楞。
  “好久不見啊!”弱冠少年的眉宇間還有些稚氣,一身青衫又將他年齡壓下幾歲。杜越的招呼打的熱情洋溢,卻沒一人回應。
  秦昭在看清來人後立即起身退到楚明允的身後,垂下眼一言不發。楚明允的目光越過杜越落在他身後的人身上,唇邊緩緩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杜越困惑地順著他視線轉身看去,只見蘇世譽迎上楚明允的目光也是微微笑了,“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楚大人。”
  楚明允以手支頷,笑意漸深,“這麽看來我和蘇大人果真很有緣分呢。”
  “緣分之說還是免了吧。”
  “哎你們倆認識啊?”杜越硬生生地插了一句話進來。
  “常見面罷了,”蘇世譽笑道,“不過是今早下朝時像是神誌不清地拉著我多說了幾句話,此外談不上熟悉。”
  “神誌不清?他說什麽了?”杜越好奇道。
  “說來也真是令人意外,你說的朋友便是他們?”蘇世譽道。
  “對啊,我師傅和他們師傅是摯友,都住在蒼梧山上。山上就收了我們三個,我學醫以來就跟他們認識了,可是好兄弟的!”杜越又問道:“表哥他早上說什麽了啊?”
  蘇世譽將目光轉回到楚明允身上,“既是如此倒要多謝楚大人關照他了。”
  “蘇大人何必同我客氣。”楚明允笑意盈盈地答。
  “……表哥你謝那個家夥幹嘛啊。”杜越上前幾步扯了秦昭的胳膊,“他對我才好,每次楚明允要欺負我都是他幫我,謝他才對!”
  秦昭低著頭無奈地瞥他一眼,楚明允握扇的手緊了一緊,蘇世譽低笑一聲並不答話。杜越後知後覺地環顧了一周忽又奇道:“秦昭你幹嘛站這兒?”
  秦昭低眉斂目仍不出聲,蘇世譽便撩袍從容地在桌前坐下,擡了擡手笑道:“私人宴會不必拘禮,你既然是阿越的朋友,坐下又有何妨。”
  秦昭聽見那個稱呼不自覺皺了皺眉,他遲疑地看向楚明允,楚明允一折折地將扇子開了又合,不帶語氣地笑了一聲,“既然蘇大人都發話了,你就是坐下也不至於丟了性命的。”
  秦昭依言坐回了原位,蘇世譽淡笑不語,反倒是杜越不滿了起來:“我靠姓楚的你這話幾個意思啊?說得好像我表哥會吃人一樣。”
  楚明允挑眉側目過去,杜越下意識退後一步,還沒再開口就被蘇世譽搶先了,“阿越。”
  杜越連忙捂著嘴,默默地坐到了蘇世譽旁邊。
  “我倒是想起了個問題,”蘇世譽淡淡地揭過方才的話題,“阿越自小被送去學醫,家里離得遠管教不到,等發現他學了些不太妥當的話時已經糾正不過來了。原先以為是醫聖門下魚龍混雜,可現在看來楚大人和這位皆非粗魯之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因為他師傅為老不尊。”楚明允悠悠地說。
  “哎——”杜越又不樂意了,在理智提醒蘇世譽還坐在旁邊後他強咽下了自己的語氣詞,“哪有,不就是說過你幾句嗎,我師傅那是活潑。”
  秦昭看著杜越,並沒有覺得他的詞很恰當。
  楚明允愛答不理地睨了他一眼。
  “表哥我跟你說這姓楚的可不是什麽好人,”杜越扭頭一臉認真地對蘇世譽道:“我師傅就曾說:楚明允這人,高興時是個神經病,不高興時是個變態。”
  “……”楚明允捏了捏自己的拳頭,還是忍了下來。
  “醫聖果然是……非同一般。”蘇世譽低笑道:“不過楚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你為人如何,蘇某心里自然明白。”
  楚明允扯了扯唇角,一時聽不出來蘇世譽這是安慰還是嘲諷。
  只有杜越當了真,笑了笑道:“是吧,我也覺得我師傅可好玩了。”他撓撓頭又道,“不過表哥,我覺得要是論說話刻薄堵人,師傅還是不如你厲害。”
  在場另三人看向杜越的目光都有些複雜了。
  你到底是站哪邊的?
  楚明允和蘇世譽畢竟不算是一句話都聊不下去的人,再加上有杜越在,桌上氣氛還算得上是和諧。宴至一半,楚明允和蘇世譽有一句沒一句地談起了政事,秦昭終於尋到個借口把杜越拉了出去單獨談話。
  “你知道你表哥是幹什麽的嗎?”他問。
  杜越點頭,“知道啊,當官兒的。”
  “……那你知道師哥是幹什麽的嗎?”他又問
  杜越點頭,“知道啊,當官兒的。”
  “……”秦昭忽然看著他沈默了片刻,“沒事了,我們回去吧。”


第四章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兩人出門的那一刻,楚明允與蘇世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商戶稅款官道管理這些八輩子也輪不到他們倆操心的問題。
  兩只大狐貍相視一笑,還是蘇世譽先開了口:“楚大人這是何意?”
  “什麽?”楚明允偏頭問道。
  “阿越在路上說此次來京都,是要在朋友那里入職,指的就是楚大人吧?”
  “是。”楚明允慢悠悠地道,“若是早知道他來能讓我私下見一見蘇大人,我肯定就早些把他叫來了。”
  蘇世譽淡淡笑著,聲音卻稍沈了些:“他在藥理上的本事我是清楚的,定然不會令人失望,只是畢竟年紀小,有些是非善惡他分辨不出,還望楚大人在旁提點著些。”
  “蘇大人若是應了我,我和杜越也就是一家人了,那我自然會好好關照他。”楚明允笑吟吟地道。
  “這些玩笑話就算了吧,”蘇世譽看著他,“我瞧得出來,你也並不打算讓阿越誤會我們的關系。”
  楚明允對上他的目光,蹙了眉,“你這話是在怪我沒告訴他?”又一本正經地商量道,“我不是怕你再害羞走了嗎?既然這樣,那過會兒等杜越回來了我就告訴他,如何?”
  蘇世譽垂眸輕笑,語氣仍是平平靜靜的聽不出情緒,“楚大人這是不打算直面我的問題了嗎?”
  楚明允輕飄飄地嘆了口氣,端起茶盞道:“我分明句句出自肺腑。”
  蘇世譽邊喝茶邊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燈火長街。
  很好,現在是一句話都聊不下去了。
  不多時便聽見了門打開的聲響,蘇世譽這才將目光移回,對跟在秦昭身後進來的杜越道:“天色也晚了,阿越,我們回去吧。”
  秦昭下意識地抓住了杜越的手臂,警惕地盯著蘇世譽。
  杜越奇怪地看了秦昭一眼,才茫然地對蘇世譽道:“表哥,你意思是讓我和你一起回去?”
  “是。”蘇世譽與秦昭對視一眼,心下幾分了然,不在意地錯開視線繼續道:“想找點事做我替你安排也是一樣的,何必再去麻煩楚大人。”
  “我不覺得麻煩啊。”楚明允眉眼帶笑地掃了蘇世譽一眼,曼聲道:“蘇大人這麽心疼我做什麽?”
  蘇世譽置若罔聞。
  杜越撓了撓頭,“不用啦,我都和他們說好了,不能說話不算數吧。”他話音剛落像是怕蘇世譽不高興似得趕緊補充道:“雖然我也想找你玩,但是……讓我娘知道了肯定要罵我了,又要說我整天給你添麻煩。”
  蘇世譽沈默了片刻,見他面上確實有為難之色,只得低聲笑了笑,“好吧。”他瞥了眼楚明允,又對杜越叮囑道:“不過若是有什麽難處,盡管來找我。”
  “他若是有難處,秦昭肯定搶上去幫他了,多半是勞煩不到蘇大人的。”楚明允慢悠悠地道。
  “……”蘇世譽轉過身看著楚明允,笑道,“有楚大人在我自然是放心的。既然如此,蘇某就先行告辭,失陪了。”
  楚明允笑瞇瞇,“明日見啊。”
  蘇世譽應得波瀾不驚。
  可見禦史大夫的定力是絕非常人可比的。
  太尉府里的藥廬里里外外布局擺設全是秦昭一手操辦的,杜越興沖沖地轉了一圈自然滿意的不行。楚明允抄著手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然後打了個招呼轉身便要回主院去,杜越見狀連忙追了上去,亦步亦趨地跟到了主廳。
  楚明允回頭看著跟著自己的杜越,又看著跟著杜越的秦昭,不耐煩道:“幹嘛?”
  “有事要告訴你們兩個。”杜越道。
  秦昭意外道:“什麽?”
  杜越躊躇許久,低聲道:“百里師傅也過世了,就在我師傅下葬的那天。”
  楚明允楞了一下,看了眼秦昭怔忪的模樣,回身坐下,“嗯,還有呢。”
  “百里師傅讓我把他和我師傅合葬在一起了,他說不必通知你們回去,但有一句話,他托我帶給你。”杜越看著楚明允說。
  楚明允單手撐著額角,垂下眼低低地應聲:“嗯?”
  杜越猶豫了一下,看不清他掩在陰影下的眉目,只得小心地清晰吐字:“他說讓你好自為之。”
  楚明允閉了閉眼,輕而短促地笑了一聲,再無他話。
  杜越便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他只是傳信,不明白話里的意思,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楚明允這樣的反應。秦昭終於回過神來,他的手搭上杜越的肩頭,試圖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蒼梧山上就你一個人嗎?”
  聞言杜越的心頭一澀,強忍的哽咽便再也忍不住了,他用力點了點頭,“百里師傅不喜歡人吵,我也不想別人上山。”
  秦昭拍了拍他的頭,低聲道:“你做的很好。”
  發頂的觸感溫熱,杜越揉了揉眼角忍下淚意,努力地扯起一個笑來:“師傅喜歡梧桐,我就在墓旁種了一棵,這樣就算咱們三個都不在,也能為他們遮風擋雨了。”
  秦昭低頭看著他,目光里是不自覺暈開的些許溫柔。杜越沒瞧見,只是忽然發現楚明允半天都沒吭聲,心頭一慌連忙又找了個話頭:“哎對了——姓楚的,餵,叫你呢,你是不是跟我表哥關系不太好啊?”他畢竟不傻,回來後的氣氛不對勁也是能感覺出來的。
  楚明允懶懶地半睜開眼,“有嗎?我覺得挺好的。”
  杜越忽然想起秦昭那意味不明的問話,試探道:“你跟我表哥,是不是身份有點不和啊?”
  楚明允低聲笑笑沒理他。
  “真是這樣的話……”杜越滿面糾結道:“你們倆是我最好的兄弟,我表哥從小到大都照顧著我,我做不成選擇。哪怕你們倆打起來,我也肯定是兩邊都救……”話音越來越低,杜越少有地覺得尷尬,幹脆放棄了,“我還是回去再看看藥廬!”說完扭頭就跑。
  廳內徹底安靜下來,秦昭望著杜越的背影消失了,才回過頭問:“師哥,那我們往後,還要對付蘇世譽嗎?”
  “為什麽不?”楚明允反問道,“不過是有些親屬關系,也值得成為阻礙?”
  “可是杜越……”
  “大不了留著蘇世譽的命,對得起杜越就行了。”楚明允看著他,眸光微冷,“難不成你要勸我放棄?”
  秦昭沈默著搖了搖頭。他所知道的也就比杜越多了些許,師傅和師哥啞謎般的對話他也不懂。即使秦昭認識了楚明允許多年,許多時候也仍然猜不透他的心思。就如此刻,能看得出楚明允的不對勁,卻就是不知道他所思為何,更無從談起寬慰。
  “師哥……”
  “你聽到方才杜越說什麽了嗎?”楚明允忽然道。
  秦昭擔憂地看了他一眼,說不出什麽話來,只得平板地回答:“聽到了。”
  楚明允放下手,“‘你們倆是我最好的兄弟’,你是他最好的兄弟,”楚明允一臉不忍直視地瞧著秦昭,“杜越的好兄弟,你打算什麽時候讓那傻小子知道你不想當他兄弟?”
  “……”秦昭萬沒想到是這個問題,他垂下眼,平靜道:“我不想逼他,等他自己明白過來,讓他決定。”
  “你要等他那個缺根筋的明白過來,估計他兒子都能叫你叔叔了。”
  秦昭垂在身側的手驟然緊握成拳,他頓了頓,仍是道:“我不想逼他。”
  楚明允靜靜地看著他,忽然似笑非笑地道:“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嗎?”
  “什麽?”秦昭猛然擡頭。
  只見楚明允十分認真地道:“你是個一根筋的,杜越是個缺根筋的,你覺得你們倆誰更無可救藥?”
  秦昭:“……”
  他剛才為什麽要擔心這種人?秦昭轉身就走,楚明允在他身後笑的頗為開懷。
  直到秦昭的身影也消失,周遭徹底沒了一絲其它人的聲息。楚明允的笑聲空落落地融進夜色里,漸輕漸緩,末了散成一聲嘆息。
  “……好自為之?”楚明允攤開手,看著自己的掌紋,又擡眸望向外面的無盡蒼穹星子寒芒,“我從來都清楚的很。”
  

第五章 
  夜風起,花滿樹,火樹銀花星如雨。
  身為天下繁華之最的長安城,入了夜依舊是熱鬧非凡。而在這夜,城西的一處宅邸尤為顯得門庭若市。寶馬雕車香滿路,貴戚名流,朝廷要員,一時竟聚了大半。
  楚明允目光掃過周遭,落在了門前笑臉迎客的宋衡身上,“六部尚書來了四位,文臣武將各半,這狀元爺可真是好大的面子,”他話音一頓,冷笑道:“好大的膽子。”
  科舉中獨占鰲頭之人向來是朝中急於結交拉攏的角色,歷朝歷代甚至出現過榜下搶人的例子,但搶先設宴大請的這恐怕還是頭一個,宴請之人還楚黨與蘇黨俱有,一時讓人摸不透想法,好似就只是個簡單的慶祝,不怕引得皇帝猜忌,也不怕遭人議論。
  門前車馬漸稀,府內的絲竹聲漸響,宋衡一時竟顯出些緊張地四處張望著。楚明允放下車簾,對秦昭道:“行了,架子擺夠了,我過去了。”
  “我跟你一起。”秦昭說著就要站起來。
  楚明允回眸笑瞥了他一眼,“宴席又沒你的份兒,跟去站著當根柱子有什麽意思?”
  “你沒帶兵器。”秦昭道。
  “我過去打架的?”楚明允擡了擡手里的折扇,“有這個就足夠。”
  秦昭回不上話,但仍是要起身。
  “嘖。”楚明允不耐煩道,“師弟,你一張冰塊臉,怎麽整日操著當娘的心?”
  秦昭:“……”
  “我幾時用得著你來護了?”楚明允撩開簾子就下了車,“呆在車里好好享會兒清閑吧。”
  楚明允甫一出現,宋衡連忙就迎了上去,松了口氣似的道:“我還當楚大人事務繁忙,不過來了。”
  楚明允笑笑,“狀元爺的請帖,再忙不也得抽空來一趟?”
  宋衡口中謙虛著,親自領著他入府。庭院廣闊,列席入座,場中紅衣輕歌曼舞,熟稔的官員笑談不斷。宋衡腳下卻拐了個方向,引著楚明允向著府中高處而去,一路往上,繁枝掩映後顯出一朱紅亭閣,三面臨池,曲水繞過亭前一路而下蜿蜒。此處借著地勢能將庭院中全局納入眼底,底下的人卻無法窺見這里,一個上好的雅靜位置。
  楚明允不禁開口感慨,“你這住處,布局的還真是巧妙得很。”
  宋衡應道:“我一介貧儒,哪里住得起這里。是認識的富貴同鄉買下的,落榜歸家後說閑著可惜,便作道賀之用贈與我了。”
  楚明允不在意地點點頭,隔了幾步終於看見那亭中早他一步端坐了人,心中不由得有些複雜,連帶著多看了身旁的宋衡一眼。
  楚明允與蘇世譽地位相當,大小宴會上從來分位兩側對坐,誰也礙不著誰。如今也不知這新科狀元是不是聽了他思慕蘇世譽的流言存心討好他,特地選了這麽個適宜幽會的同座位置。楚明允有沒有被討好到還無定論,但這狀元郎十成要把蘇世譽得罪了。
  蘇世譽換下了官袍,一身白衣儒雅,他正微側著頭詢問侍女什麽,隱約聽得見燃香之類的詞語。他聽見腳步聲回過臉來,見到是楚明允時幾不可察地皺了眉,面上卻仍淡淡笑著打了招呼。楚明允隨意應了聲就在他身旁落座,宋衡客套幾句後便同侍女一並退了個幹凈,一時間亭中只剩了他們兩人安靜坐著。
  楚明允在心底默默地嘆了口氣,為宋衡,為蘇世譽,也為自己。這該是個多麽難熬的夜晚啊。
  庭院里的溫軟歌聲一下子顯得清晰起來,他們倆無話可說,楚明允更是展開扇把偶爾的目光相錯也隔了個幹凈。席上一派寂靜,詭異的氣氛把上菜送酒的小廝也驚得腳步匆忙。
  楚明允端起酒杯,望了一眼殘月高懸,心中又一口氣還沒嘆完,憑空卻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舉杯的手。那只手白皙修長,指骨分明,楚明允順著看上去,蘇世譽對他微微搖了搖頭。
  蘇世譽拿過他手中的酒,另只手揭開桌角瑞獸香爐的蓋子,將滿杯酒都澆了下去。香爐頓時熄了透徹,一股濃烈異香隨之透了出來,頃刻即散。
  楚明允已合了扇,一手撐著下頷看他動作,香氣才出他便明白了過來,立即屏息留意起了四周。
  蘇世譽靜坐著,飲盡杯中茶水後目光自楚明允身上一掃而過後才終於出了聲:“楚大人今次怎麽不是佩劍前來。”
  “宋衡特意叮囑說府里戒備森嚴,無須帶兵刃傷了喜氣。”楚明允似笑非笑道:“再者我上次宮宴佩劍一事不是惹了許多人不快?”
  “難得你肯守規矩一回,卻只怕是錯付了好意。”蘇世譽輕笑道。
  楚明允撚著白玉酒盞,“上好的香,上好的酒,一同入了體內就成了上好的迷藥。蘇大人不如猜一猜,這狀元郎是跟從了你我之外的第三方勢力,還是他不自量力的想自己成為第三方?”言罷未待回答便將手中杯盞擲下,白玉攜了勁力狠狠砸在地上摔出一聲脆響。腳下石板應聲裂開,他們隨之直墜下去。
  兩人都在腳下踏空的前一瞬站起了身,石板在頭頂合攏封死,眨眼間腳已踩在了地上。空氣中盡是腐潮氣味,入目皆是濃稠黑暗,楚明允沖著響起細微窸窣處偏了偏頭:“蘇大人……還活著嗎?”
  回答他的是火光曳曳一搖,轉而平穩下來灑開一片亮光,蘇世譽一邊打量四周一邊聽不出情緒地笑了聲:“倒還不至於柔弱成那樣,勞你掛心了。”
  楚明允上前握住他的手將火光擡高一些,蘇世譽皺眉看去一眼終究沒掙開。他們所處之地三面是光滑石壁,正對著的方向是鑄成的根根鐵欄,連門都沒有,透過圍欄空隙依稀分辨得出外面是條深長的通道。
  “怪不得會把池塘修在高處,原來下面藏的是地牢。”蘇世譽頓了頓,“楚大人能否放開手了?”
  楚明允松了手,“你赴宴怎麽還帶了火折子?”
  “昨天外出剩下後忘記取出來了,不過也只剩了這一個,撐不了太久。”蘇世譽道,目光落在面前的鐵欄上,“早聽聞你那把佩劍削鐵如泥,今日無緣得見還真是可惜。”
  楚明允伸手握了握那鐵欄,後退一步從袖中將折扇摸出展開,不以為意地笑道:“嘲諷先收一收,用這個一樣可以。”話音方落他握扇的手一緊,劈手在欄上劃開數道火星,金石之聲一陣劇烈鳴響後鐵欄墻中赫然破開了一人高的洞,斷裂的欄桿哐當當砸在地上蕩開回音。
  “以現在情形看,最好還是你我聯手走出這里。”蘇世譽跟在他身後出了牢房。
  楚明允聞言卻停步轉過身,覆手合上折扇直接挑了蘇世譽的下巴,他湊近一點,笑容曖昧眼神卻是冰冷,“你這話,這算是邀請……還是請求呢?”
  聯手一詞用的實在可笑,這區區地牢哪怕他一人也不在話下,而蘇世譽一副斯文模樣,怎麽看都像是個拖累,若是死在這里於他更是有益無害,楚明允實在不覺得有什麽必要聯手。
  蘇世譽低笑一聲,擡手握上了折扇,緩慢地擡起眼看他。
  這大概是楚明允第一次這麽近這麽仔細地看他的對頭。指骨修長的手,月白色袖袍上繡有暗色雲紋,視線沿著手臂肩頭攀上看得見一截白皙脖頸,彎出一點笑意的淡色的唇,映在暖光中的如玉如畫的眉目,以及溫潤眼眸里的冷淡神情。
  跟這樣的人傳了滿城的斷袖之言可真是一點兒都不吃虧。
  “啪”的一聲,扇骨在蘇世譽手中寸寸斷開,他收回手,唇邊笑意更深:“你明白我的話。”
  楚明允眸光微動,轉而輕而慢地笑出了聲,擡手將扇湊上火折子點燃後又力道狠厲地甩出。紙扇化作團火直奔入漆黑的通道,翻滾中火星四濺擦著墻上油燈一路次第點燃,末了撞上拐角處的石墻,伴隨著幾聲輕響跌作一地灰燼,通道中卻是已燈火通明。
  他擡手,眉眼含三分笑意,“蘇大人,請吧。”


第六章 
  這地牢有些怪異,這是楚明允和蘇世譽轉出拐角後發覺的。
  在拐角後幾步開外,油燈皆是灼灼燃燒,一片明亮,放眼處只有他們之前所處之地是黑暗,如同被一線隔開陰陽之界。越往里去,出現在眼前的牢房就越多,厚實的門上緊閉著小小的鐵窗,門內無一絲人息,都是空的。空氣中積郁著血腥氣,行走間掀動起陳腐味道,周遭靜的只剩他們兩人的腳步聲。
  地牢的結構十分複雜,岔道縱橫交錯,楚明允憑著感覺幾經折轉,在步出一條走道後猛然間停住腳步,面色微凝。跟在後面的蘇世譽走到他身旁,看著不遠處的一灘灰燼,道:“我們回到了原地。”
  他這話並無嘲弄之意,楚明允卻忍不住扯了扯唇角,“那蘇大人有何高見?”
  蘇世譽溫和地笑笑:“哪里有什麽高見,這種地方你我都不熟悉,只有試著走走罷了。”他看向楚明允,“久經戰場廝殺的人直覺總是會準些,楚大人繼續帶路吧。”
  楚明允側頭跟蘇世譽對視一眼,轉身再度走入道中。這次他不再隨意,一路留心著石壁上的磨損痕跡,約莫走了半盞茶的時候,楚明允忽然擡手攔住蘇世譽,駐足細聽了片刻,唇邊顯出了一絲笑意,他看向左側的岔道,對蘇世譽道:“總算是來了能問路的人了。”
  下一刻便有清晰的腳步聲響起,走來了一隊十幾人的巡衛,領頭見著他們倆先是一楞,隨即大吼一聲:“拿下他們!”腳步聲疊著出鞘聲,明晃晃的刀劍就砍了過來。
  楚明允擋在蘇世譽身前,幽幽地嘆了聲氣,“真是麻煩,折扇讓你給毀了,這會兒只好肉體凡胎地扛了。”
  話說的有幾分可憐,手上的動作卻狠厲。他不著力一般地折過巡衛的手腕壓下長刀將對面兩人捅了個對穿,一側身閃過劈來利刃,順便反手碎了那人喉骨。楚明允雖被巡衛合圍纏鬥,可絲毫不顯狼狽,遊走其中反而靈活出了幾分隨性來,騰挪間竟連半滴血珠也不曾沾上衣角。
  對方攻勢漸衰,楚明允才忽然想起之前似乎有人沖著蘇世譽去了,忙抽空回望了一眼。
  只見身後也早已躺了幾個屍體,蘇世譽面色淡淡,他負手於後總是閃身躲避刀劍,非要等到那利刃挨著身了才不得已似的出手,割喉斷脈,幹脆利索得令人咋舌。
  楚明允挑眉,收回了視線,心道徹查蘇世譽的決定還真是正確,起碼這京中,恐怕沒幾人知道這斯斯文文的禦史大夫居然是會武的。他忽又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往這邊趕來,一掌將擋在身前的人震開,果不其然地見著又一隊巡衛從岔道處湧來,繼上前人攻勢,隊伍一時壯大起來,頗有些沒完沒了似的。
  楚明允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臂,蘇世譽在他動手前搶先道:“跟我走。”
  蘇世譽拉著他竟是往來路疾退,楚明允不明所以卻也還是跟了過去。那些巡衛猛然急了,大步追了上來。一路上竟有無數巡衛從另外的岔道追了出來,原先安靜無人的地牢轉眼沸反盈天混亂一片,也不知方才是怎麽藏下了這麽些人的。
  蘇世譽停在那灘灰燼處,擡手在石墻上摸索著什麽。
  楚明允靠著墻,頭也不回地看著巡衛還未追上的來路道:“你發現什麽了?”
  回答他的是‘哢噠’一聲脆響,楚明允驚訝地轉身,只見蘇世譽面前的石板向上升起,在他面前顯出了一條路來,也是油燈盞盞通明。
  他張口想說什麽,嘯風刀鳴驟然響在耳後,楚明允猛然回身將偷襲者踹了出去,一擡眼見巡衛皆撲了上來。蘇世譽擡手將他扯到門後,揮袖間一股藍煙迸散開,逼得那群巡衛連忙後退,只這一刻就讓蘇世譽扳下了機關將門合下。
  楚明允著實地楞了一下,看著蘇世譽將空了的白釉瓷瓶擱在地上,意味難明地道:“真沒想到,蘇大人居然還會用毒。”
  “兵書上不也說兵不厭詐嗎,都只不過是最小損失來達成目的的手段罷了。”蘇世譽看著楚明允淡淡笑了,坦然道:“再者說,楚大人大概原本也就不覺得我是什麽霽月清風光明磊落之人,我又何必惺惺作態。”
  楚明允幾分默認地笑笑,轉了話題道:“你怎麽知道這里有暗道的?”
  “一點猜測而已,碰巧對了。”蘇世譽轉身看向前方深長的石路,“依照方位看我們往里走見到的牢房是建在池塘之下的,而且有巡衛把守,顯然那才是關押人的地方,那麽我們落下之處的鐵欄多半是為你我特意造的,拋開它不提,我們先前繞回這里,就意味著此處能與地牢多處通達。可為什麽要費心與一條死路連接呢?”
  楚明允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說,我們一開始就在地牢的出入口里,因此往里走的路才會錯綜複雜,而且永遠也找不到出路。”他頓了頓,微瞇起眼,“這麽看來,宋衡是打算借此把我們困死在這里?”
  蘇世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然道:“對了。”
  “嗯?”楚明允偏頭看他。
  “機關還能打開,楚大人要出去取折扇嗎?”蘇世譽道。
  楚明允問,“我要那個做什麽?”
  “一會兒若再有變故,你便不用再肉體凡胎地扛了。”
  “……”楚明允沒料到蘇世譽這種情況下也把他隨口一句話給放在了心上,“一團紙灰,難道要我學你一樣把它隨手撒出去嗎?”
  “折扇是化成灰了,但楚大人嵌在扇骨里的精鐵應該還是在的。”蘇世譽道,頓了下又補充道:“我用毒也從不是隨手撒的。”
  “都一樣。”楚明允擡步便往前走,“我這血肉之軀還扛得住,你就忘了那把扇子吧。”
  蘇世譽也不執著這個問題,舉步跟了上去。
  這條石路依然安靜,但已經沒了那些周折,越往前走路越坦蕩,楚明允心中卻隱隱覺得不對勁起來。
  一絲涼風輕擦過臉側,楚明允停住腳步,蘇世譽也覺察到了那細風,問道:“應該快到出口了?”
  楚明允沒有出聲,只是盯著石壁一側的一盞油燈打量起來,那盞燈是熄滅著的,青銅燈盞上也不似其它燈盞的油跡斑駁,大約是不常使用的。
  蘇世譽隨著他的目光也看了過去,略一思索,擡步便走了上去。
  楚明允眉心一跳,脫口道:“回來!”
  晚了,蘇世譽已然踩上了前方,他腳下石板陡然一沈,兩側石壁的高處隨即翻開,厲風乍起,飛矢箭雨紛紛而下交織出一片黑影。
  楚明允清楚地瞧見蘇世譽擡眸掃過一眼頭頂,卻仍是要往前去。楚明允腳下運力閃至蘇世譽身後一把將他扯進懷里,這動作行雲流水已然是飛快,可落箭迫至眉睫,楚明允將蘇世譽按在懷里,電光火石間只來得及在腳步後撤時身形陡轉,硬生生將沖著蘇世譽眉間的一箭扛在了肩頭,轉而跨出了這片箭雨。
  蘇世譽被他手臂拘得難受,才欲動作就聽聞耳畔一聲箭鏃沒入血肉的悶響,身後的人幾不可察地一顫,血腥味隨之漫了出來。他一滯,驚詫地回頭看去。


第七章 
  楚明允松手放開了蘇世譽,擡手便將箭拔出扔在了一旁。他面色已經微有些蒼白,動作間除了緊蹙著眉頭卻沒再多的表情,楚明允打量了一下肩頭不斷浸漫開的殷紅血跡,“還行,箭上沒毒。”他並指封穴止血,末了又長嘆了口氣,幽幽道:“看來這話還真是不能隨便說的,才說能扛得住,沒想到這會兒果真要拿我這血肉之軀給你擋上一擋。”
  “不過既然有機關,起碼能說明這路是對的。”楚明允掃了一眼旁邊插了滿地的箭,無人應聲,他忽然發覺自己說了半天蘇世譽一句也沒搭理他,疑惑地看了過去。
  蘇世譽正將目光從機關處收回,再度踏上那塊已經沈下的石板,擡手就要碰上那盞油燈。楚明允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按了回去,幾分慍怒:“你還碰?”
  蘇世譽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地掙開他的手,想了想將他拉到了自己身前。蘇世譽小心地避開了楚明允肩頭的傷,以自己身形將他全然護住,手掌落在他沒傷的肩頭上,溫言道:“放心。”
  楚明允一時不知道蘇世譽讓自己放心指的是他會替自己把箭再擋下還是確實有了主意。
  那邊蘇世譽再無阻礙地握住了青銅燈盞,微一用力,燈盞緩緩地轉動,機括轉動之聲沈悶,石壁兩側的機關隨之覆上,在前路的一側應聲又顯出了一條窄路來。
  蘇世譽這才退開一步,問楚明允道:“你肩上的傷如何?”
  楚明允冷冷笑了一聲,“死不了。”
  蘇世譽便沒再問下去,轉而看向前方,“依楚大人看,該往哪處走?”
  楚明允走到前方拔起一支箭,端詳著箭鏃道:“不知道。”
  蘇世譽嘆了口氣,無奈笑道:“楚大人……”
  楚明允猛然回身將箭擲出,箭羽破空,尖鏃攜力,深紮入了轉角的石壁中,“問問就知道了,”他對蘇世譽說,然後看向轉角處森冷道:“出來。”
  轉角處有窸窣聲,忽然一抹身影沖出,來人速度極快地朝著他們而來,幾乎成了一道殘影。楚明允身形未動地站著,在對方逼到面前時驟然扣指擡手,一招便破開對方來勢,掐著他的脖子將他抵死在墻上。
  蘇世譽原先也泰然地瞧著,直到看見楚明允出手的動作,他瞳孔驟縮,偏頭閉了閉眼像是忍耐了什麽,才複睜開眼轉回視線,臉上又帶回了常有的淺淺笑意。
  來人顯然是先前巡衛中的一個,臉上還泛著青色的毒氣,他被楚明允扼住喉嚨呼吸不暢,臉色又添了幾分漲紅,乍一看去倒是有些駭人。他武功只算是中上,約莫是中毒不深想要逃出,趁著亂箭飛下的混亂潛到了他們之後,還以為不會再被察覺。
  “認得路吧?”楚明允問。
  那巡衛血紅著眼瞪他。
  “嘖。”楚明允加重了手里力度,涼涼地笑了,“沒想到還是個不惜命的,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楚大人。”蘇世譽按上他的手臂。
  “嗯?”楚明允偏頭掃了蘇世譽一眼。
  “能談話達成的目的,就不必費力動手了。”
  楚明允隨意地笑了笑,松開手任巡衛跌坐在地上,“那你來。”
  巡衛捂著脖子邊痛苦地咳嗽邊驚疑不定地盯著眼前的白衣男人,只聽對方溫溫和和地道:“你若果真是不惜命也就不會強撐著逃過來了,既然都是想活著出去,我們不如做個交易。你帶我們出去,我們留你性命,如何?”
  巡衛死盯著蘇世譽溫柔的眉眼,沒忘記是這個人下的毒,嘶啞著聲音道:“我憑什麽信你們?”
  蘇世譽斂眉思索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個青瓷藥瓶遞了過去,笑道:“路是你帶的,既然你無法信任我們,就由我們信你開始好了。”他將藥瓶放在巡衛手中,指尖溫熱,“這個你拿好。”
  巡衛緊握著手中藥瓶,低頭想了許久,咬了咬牙道:“行。”
  楚明允抄著手沒什麽表情地瞧著,只見蘇世譽轉身走了過來,“走吧。”伸手便要扶他。
  楚明允挑眉笑了,“你要扶著我出去?”他看著蘇世譽道:“那你不如幹脆抱著我啊。”
  蘇世譽看了他一眼,一手攬過他的肩,微俯身便真要將他抱起來。楚明允忙按住他的手,原先心頭那一點火氣散了幹凈,好笑地道:“行了,逗你的,哪里會有這麽嬌弱。”
  “真的沒事?”蘇世譽仔細地觀察著他的臉色,卻也的確看不出什麽來。
  楚明允隨意地擺擺手,跟上了一臉糾結地看著這倆大男人對話的巡衛。蘇世譽依然落後一步,看楚明允身形無礙地走了良久,也就放下心來。
  巡衛領著他們走向了原先的路,楚明允問了一句那條隨機關出現的窄道的作用,那巡衛只顧著在前方悶頭走著,不開口。
  巡衛的腳步幾轉,走了許久最終將他們帶到了一處石室里,周遭再無出路。楚明允蹙眉道:“又是機關?”
  巡衛看他一眼,匆忙地移開視線,“嗯。”他退到楚明允和蘇世譽的身後,在石墻上摸索半天竟扯出一個銅環。巡衛又擡眼望向他們,正撞上蘇世譽帶著笑意的目光,他心頭一慌,強忍著低下頭,用盡力氣猛地扭轉銅環,轉身拔腿逃向來路。
  即使那個男人可信,但以他身旁的藍衣男人的武功和戾氣,自己不過一只螻蟻,怎麽保得住命。身後是銅環爆響,他腳下飛快,不敢回頭。
  石室的門轟然封死。
  楚明允在門落下的那一刻便一掌轟出,掌風攜盡力擊去,撞在厚重的石門上卻只是令它劇烈一顫,簌簌地落下了無數粉屑。
  “嘖。”楚明允惱火地放下手,轉頭看向身旁的蘇世譽,然後想起來這個男人臉上除了一貫的笑基本上不會出現其它表情,他顧自靠著墻坐下,不無嘲諷地笑了聲:“沒想到蘇大人也會看走眼,反倒叫那人撿回條命。”
  蘇世譽站在正中稍仰頭打量著壁頂,聞言頭也沒回地道:“關在這里我們至少三天後才會餓死,他至多三盞茶後便會毒發身亡。”
  “你給的不是解藥?”楚明允問。
  “我為什麽要把解藥帶在身上。”蘇世譽奇怪地看他一眼,唇邊笑意漸深,“我不過是把身上剩的毒交給他,保證不會再下手罷了。只可惜,他偏要自作聰明,斷了自己的生路。”
  “這就是你所謂的相信?”楚明允挑眉問。
  “我可未曾說過那是解藥。”蘇世譽輕笑,坦然道:“不過我的確不擅長信任什麽,更何況相比之下,總是自己所見所聞可靠得多。”
  楚明允坐在燭火投下的陰影里,微瞇了眼冷冷看向不遠處的身影,“不愧是世人稱贊的溫良謙雅的蘇世譽。”
  “過獎了。”他反應淡淡,目光轉而落在光滑的石壁上。
  方才出掌時傷口被牽扯著崩裂,噬咬般的劇痛再度席卷上肩頭。楚明允吐出一口濁氣,擡手再度封了肩上穴道,勉強止了血,又似笑非笑地說:“若是真死在這地方,估計不過個幾十年還真沒人能尋到,有蘇大人這等容色的相陪倒也不算太虧。指不定他們拾到骨骸時還能把咱們兩個合葬一處呢。”
  “還是免了吧。”蘇世譽走近了一面石壁,伸手按在上面細細摸索叩擊,“以楚大人的品行,墳前必定是熱鬧極了的,蘇某可不想被累及,入了黃泉還不得清凈。”他手上動作一頓,忽而笑道:“休息夠了就起來吧,我們也該離開了。”
  “再等一下,我這會兒動不得。”楚明允聲音微啞。
  蘇世譽一楞,回身走至他身旁半蹲下,這才看清了楚明允的臉色已然蒼白,將他本就艷麗的眉目襯得愈發濃墨重彩。
  楚明允看著蘇世譽解開自己外袍的動作,忍不住調笑道:“蘇大人這下可算是要占足我的便宜了。”
  蘇世譽也不看他,手上動作利索地將里衣的衣袖撕下一片準備來給他包紮,想了想還是解釋道:“我平日里用的熏香都是安神香,多少有鎮痛之用。”
  “蘇大人,斷袖了啊。”楚明允悠悠地笑道,“你現在將貼身衣物都給了我,和我可就算是有肌膚之親了。這下我的清白可是毀了,蘇大人負責不負責?”
  蘇世譽忍不住擡眼看他是以怎樣的表情說出‘我的清白’這種話,複又低頭打量著他被血暈開大片的衣襟,“楚大人再多閑話幾句,我想恐怕是等不到我對你負責的時候了。”
  蘇世譽這才終於看清那處箭傷,比他預料的還要再深些,近乎入骨,也不知楚明允是哪里來的力氣說笑。蘇世譽沈默片刻,低聲開口道:“你沒必要為我擋那一箭。”
  楚明允靠上身後冰涼石壁任他動手包紮,蘇世譽傾身湊過來時他聞見了淡淡的香氣,跟尋常的安神香不大相同,氣息中透著股溫潤的暖,在呼吸間流入肺腑,熨帖得連痛都輕了許多。他瞧著蘇世譽垂下的眼睫落在臉上的細碎影子,勾起唇角緩聲道:“我前些時候不才跟你表過心意?現在全京城都曉得我癡情於你,你這麽快就忘了?”
  蘇世譽臉上仍是淺淡笑意,“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你就不必再裝了。你我同朝多年,堂下向來無話,堂上常有意見相左,我擋過你幾次要事我也清楚,若是這般你還能對我情根深種,除非……”他試著拉開楚明允的衣襟,微皺了眉,“血肉黏著里衣已經幹涸了,可能會有些痛。”
  “除非什麽?”楚明允饒有興致地追問。
  “除非你果真有病。”
  楚明允輕而慢地笑出聲,壓低了聲音,“相思病。”
  蘇世譽擡眼看他,眼底浮現出一絲笑意,“牙咬緊些。”
  “嗯?”
  ‘嘶啦’一聲錦帛裂響,楚明允裸露肩頭上漫開一片赤紅。
  一室死寂,直到蘇世譽包紮完善又為他理好衣衫,楚明允才緩緩捂上肩頭聲音喑啞地開口:“……你就不能溫柔些?……犯得上這般記仇嗎?”
  蘇世譽心情似乎好了不少,還擡手抹去他額上滲出的冷汗,溫潤嗓音含笑道:“你方才說了什麽?我聽不大清。”


第八章 
  石壁上的裂紋自一點向四周蔓延開,幾聲悶響後石塊轟然崩落,滿地碎石後顯出一條幽窄甬道。蘇世譽指間有一點寒芒閃動,轉眼又隱入袖中,卻也足夠楚明允將它看清。他取過墻上燭盞,回頭招呼楚明允起身。
  楚明允邊嘗試著活動肩頭邊站起,心中不由感嘆一句蘇世譽包紮素質的過硬。他目光停在蘇世譽的衣袖上,忽然道:“以蘇大人的內力,當時不可能沒發現那巡衛藏在轉角後吧?”
  蘇世譽笑笑,坦白道:“是。”
  “那你遲遲不拆穿,究竟是打的什麽主意?”
  蘇世譽搖了搖頭,淡笑道:“打的什麽主意現在說來也都是空話了,有什麽好再提的。”
  他出手著實太少,楚明允看不出武功深淺,言談中更深諳輾轉應付之道,難以套出什麽話來,實在是不好對付。楚明允想了想,道:“路上無聊,蘇大人陪我聊幾句如何?”
  蘇世譽借著燈火打量著甬道,並不理睬他的路上無聊。
  楚明允捂上肩頭後靠上石墻,“啊……傷口好痛。”
  蘇世譽扭過頭不緊不慢地將他從頭到腳看了個遍後才道:“楚大人這是……在暗示我過去抱你嗎?”
  “那倒不必,”楚明允說,“你陪我聊聊吧。”不待蘇世譽開口又補充道:“多少分散我的註意力,大概也就不覺得太痛了。”
  蘇世譽瞧著他,“楚大人覺得我們能聊些什麽?”
  楚明允彎眸一笑,道:“不如這樣,你我輪流來問對方問題。”
  “……”蘇世譽嘆了口氣,“若是對方不說實話又有什麽意思?”
  “所以說解悶罷了,”楚明允走到他身旁,慢聲道:“能不能辨出真假端看自己,再者說,對方若是說謊不也正說明了他在回避那問題?”他眸光沈浮不定,帶著似真似假的笑意盯著蘇世譽。
  蘇世譽無奈地又嘆了口氣,擡步走入了甬道,“你想問便問吧。”
  楚明允跟上他,道:“蘇大人看上去斯文,沒想到居然還這樣深藏不露。你既然會隨身帶著袖劍,為何從沒聽人說起過你是懂武的?”
  燈火如豆,只照亮了腳下一方石路,狹窄空間里只響著壓低的嗓音。他們挨得過近,蘇世譽耳際幾乎能感覺到身後人的溫熱吐息,他不自在地偏開頭,才開口說:“倒也沒你想的那樣複雜,不過常年養成的習慣罷了。”
  “我十五歲時曾隨父親征戰。”蘇世譽道。
  楚明允詫異地看著他的側臉,蘇世譽臉上似乎流露出一絲懷念的神色,更多是難言的複雜,甬道里光線過暗,他的表情轉瞬即逝,來不及看真切。
  蘇世譽輕描淡寫地繼續道:“那之後他便嚴令禁止我再與人動手,想要我做個文臣。那時長安城不比現在,時有混亂,我當時又是年少氣盛,動手總是難免的。父親因此命我穿白衣以便管束,每每被發現我都要去祠堂罰跪,跪得多了,就學會了藏著袖劍掩去痕跡不讓他發覺,逃了不少的罰。”
  “還真令人意外。”楚明允瞥了眼蘇世譽被火光映亮的臉,“你小時候真是比現在可愛的多。”
  蘇世譽對於這一評價不予置評地笑了笑。
  “你父親為什麽禁止你動手?”他問。
  蘇世譽回頭看他一眼,笑道:“這是第二個問題。”
  楚明允無所謂地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蘇世譽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開口道:“我倒也一直奇怪一點,以楚大人如今的身家地位,為何不把家人接來同住?”
  楚明允臉色驟變,目光如刃般割過蘇世譽的面容,見他依舊一臉淡然後才斂了神色,輕描淡寫地道:“我是師傅撿來的孤兒,哪里來的家人。”
  蘇世譽點了點頭,只道了一聲抱歉。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楚明允的情形。京中早已傳遍了在大夏與匈奴交戰時那不知來路的青年的威名,戰無不克,所向披靡,三州盡歸海內,蠻夷退卻百里。大殿之上這年輕將領姿態隨意地步入,任由數百朝臣以驚異目光打量,面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卻總在眾人不經意時流露出眉宇間的陰戾冷漠。
  那時蘇世譽的父親還在世,大將軍蘇訣看了他良久,對蘇世譽道:“此人絕非池中之物。”
  蘇世譽深以為然,下朝後便遣人查他來路,花費了足有幾年才探聽得知:
  涼州楚家富甲一方,廣結江湖豪傑,也屬名門望族。匈奴南掠之時屠城無數,楚家自然無法幸免,卻不知他究竟是如何活下來的。只有人說曾在一個滴水凝冰的冬夜里見過隱居劍聖門前跪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眉眼極似如今驕狂不羈的楚太尉。
  看來他的確很不喜歡這個問題。
  “到我了,還是剛才的問題,你父親為什麽不許你動手?”楚明允說。
  蘇世譽回過神來,微擡了燈盞以便彼此能將臉看清,然後他微微笑道:“大概……是不大喜歡我殺人的作風。”
  楚明允微楞,還沒來得及仔細體味他話中含義,便聽蘇世譽說了一聲:“到了。”
  他們停住腳步,蘇世譽回頭看了楚明允一眼,將燈盞遞了過去,雙手按上石門將其緩緩拉開。沈悶的石塊磋磨聲響起,亮光透進一線來,然後隨越來越大的縫隙流瀉而入,他們不禁閉了閉眼來適應。
  睜眼時視野已經清晰,古樸屋室,桐木案架,黃卷青燈,竟是間書房。楚明允和蘇世譽走出,回首發現石門的背面正是掩飾成了一排書架,方一合攏,就再無半點痕跡。
  楚明允慢條斯理地打量了一周,回眸沖蘇世譽笑道:“走吧,去找宋衡好好聊一聊。”
  自書房而出,走下長廊便是中庭。月上中天,樂聲已歇,他們在地牢里折騰了那麽久,上面的筵席已經散了,婢女們低頭收拾著碟盞,腳步匆忙地來來去去。
  蘇世譽攔下一個,笑問道:“姑娘,你家主人現在在何處?”
  那婢女年紀尚小,戰戰兢兢地看了他一眼,忙垂首搖頭:“奴婢不知。”
  “那這筵席是幾時散的?”
  婢女抖得更加厲害,“就在一盞茶前,”她幾乎帶了哀求似地道,“奴婢只是個打雜的,大人請別再問了。”
  蘇世譽眸光微斂,放她走了,轉頭看向楚明允。楚明允沖右側偏了偏頭,“我剛才聽見這邊有聲音。”
  右側是一片小林,花木扶疏,樹影相織,月照梔花雪。果然有人在。
  “這枝?還是這一枝?”譚敬點著梔子花回頭問,他身後的羅裙女子笑嘻嘻地看著他不答話,他卻像聽到什麽似的點點頭,“那就聽你的。”折下了一枝白雪無暇,遞到了女子的手中。
  工部尚書譚敬拍了拍衣上浮塵,擡眼見著向自己走來的兩人一怔,連忙見禮道:“楚大人,蘇大人。”
  楚明允和蘇世譽還沒走近,女子就忙縮到譚敬的身後,只露出了小半張清秀的臉,怯怯地看著他們。譚敬回頭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阿繡,別怕。”阿繡攥緊了譚敬的手,低著頭不敢再看來人。
  譚敬對他們歉然道:“內子怕人,還請兩位大人不要見怪。”
  “無妨。”蘇世譽笑笑。
  “宋衡在哪兒?”楚明允開門見山地道。
  “下官不知。”譚敬搖了搖頭,“大約是出了急事。方才來了一個侍從向宋衡回報了什麽,他樣子有些慌張,跟我們賠罪散了筵席。內子不常出門,見這里新奇,我便問他能不能在這里逛逛,他匆匆忙忙地答過就走了。”他想了想,擡手指向一處,“似乎是往那個方向去了,兩位大人若有要事找他,可去看看。”
  譚敬所指的正是書房的位置,楚明允和蘇世譽出來時那里空無一人。
  楚明允勾起唇角緩緩地笑了,“不用了,想跟他打個招呼而已,算不得什麽要事。”他回頭看著蘇世譽,“真可惜啊,看來今晚是見不著了。”
  蘇世譽笑而不語。
  既然對方已經跑了,他們跟譚敬道個別也就離去。府外夜色沈沈,燈火依稀,只剩下了幾輛車馬散落著。
  “楚明允。”蘇世譽在背後忽然出聲。
  楚明允應聲駐足,稍偏頭看過去,燈火映在眉梢眼角點點光華,他低聲道:“嗯?”
  蘇世譽少有地猶豫了一下,目光落在旁處,語調仍端得平穩,“總歸算是你救我一次,……往後還請別再如此,蘇某不至於顧全不了自己。”
  楚明允長長地‘哦’了一聲,聽不出情緒地笑著了然道:“看來要對我這種人道謝的確是太為難蘇大人這樣的忠良了。”
  蘇世譽沈默了片刻,“蘇某感激不盡,日後公事以外之處你若有需要,我傾力相助自然不在話下。”
  隱在重重燈影間的眉目盡染冷意,楚明允擡手按了按肩頭傷處,忽而轉過身來,笑了,“光景正好,我看也別等什麽日後了。”
  他點了點自己的臉,笑的得寸進尺,“你親我一下,此後各不相欠。”
  “……”蘇世譽微皺了眉,看著他沒有動作。
  楚明允抽了口冷氣,捂著肩頭,低眉斂目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樣,“嘶——傷口疼。”
  “……楚大人。”
  “似乎是傷到骨頭了,唉真是……”
  “……楚明允。”蘇世譽打斷了他的話。
  楚明允擡眼偷著看他,終究沒繃住表情笑出了聲,他強忍著肩頭的顫抖,擺了擺手說:“罷了,不鬧了。”頓了頓又緩了笑意道,“你給我笑一個就當還清了。但我要的不是你那種整天掛著的假笑,就像……”他思索了一下如何形容,“就像你之前笑杜越傻的時候的那樣,真正的一個笑,不難吧?”
  “……我從未笑過他傻。”蘇世譽糾正道,他看著楚明允,意外地發現對方的神情居然頗為認真。
  蘇世譽隔了幾步距離看了楚明允良久,眉目柔和時連無奈都像染了寵溺,他緩緩彎起唇角,眼瞳里化開一潭溫柔暖意。
  楚明允有須臾失神,府燈的光自對方身後流瀉,穿越夜色落在他掌中,似乎捎來了那絲溫暖。
  “你似乎同我之前以為的不大一樣。”蘇世譽道。
  楚明允聞言淡淡挑了眉道:“這話聽上去不大像誇獎。”
  “會嗎?”蘇世譽笑笑,他望了眼候在一旁的車馬,“夜色已深,蘇某先告辭了。”
  馬車旁秦昭已站著等了許久,一見楚明允走近就迎了上來,“怎麽回事?”
  楚明允三言兩語將大致給說了,秦昭無言良久,一貫面無表情的臉努力了許久也沒能作出一個複雜的表情給他看,只得問道:“師哥,你傷的是肩頭,還是頭?”
  楚明允倚著軟墊,回給他一個白眼。
  “你對他真有那個心思?”秦昭追問道。
  “可能嗎?”楚明允冷笑一聲,調整了姿勢擡眼看他,“你以為蘇世譽是什麽人?說是允我一件事也多半是試探,我挨了一箭才換他放下些許戒心,可不能就那麽白白浪費了。”
  “那你這個要求得出什麽結論了?”秦昭問。
  楚明允望著車窗外的夜色蒼蒼,半晌緩緩道:“我發覺他那麽笑起來還真是好看。”
  “……”
  

第九章 
  次日清晨有人報案,說是在京郊外發現了一具屍體,整張面皮都被撕了去,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京兆府尹連忙派人趕了過去,根據體態特征幾經查驗,最終確認那竟是當今狀元宋衡。緊接著有一男子出來認罪自首,自稱是落榜後心生妒忌,一時沖動才下此毒手。其他試子前來指認,說正是此人送了豪宅給宋衡,原本還以為是什麽仗義之士,孰料心腸如此歹毒。
  起因罪證一應俱全,判做收押牢獄秋後問斬,案子便順利地結了。結果呈報禦前,雖說堂堂狀元遭此謀害,但到底不過是同鄉間的私人仇恨,無關家國社稷,換得皇帝朝臣嘆息,賞識他才學之人的痛惜,如此罷了。如一粒細石落入湖中,僅僅泛起微瀾而已。
  世事陡轉,連茶樓里的閑話也是隔幾日就換些新鮮的,宋衡一個儒生,人脈寥落,沒來得及上任更不用談政績,案子了結,就如同風間塵埃,落定便歇。
  在意的,恐怕只有那兩人。
  金殿聽奏時蘇世譽與楚明允對視一眼,各懷心思,恰都沒提那晚地牢的事。他們自然明白,那晚宴請眾臣的宋衡顯然是貼上他臉的人頂替的,然後對方一見不妙,急急地拋出這個案子將其掩蓋過去,反正是死無對證。
  下朝時楚明允叫住了蘇世譽,明知故問,“蘇大人怎麽不向陛下稟報地牢的事?”
  “陛下年紀尚輕,心性未穩,何必現在拿猜測擾他。”蘇世譽淡淡道,瞥了楚明允一眼,“楚大人不也沒提,那麽你從此事中讀出了什麽呢?”
  楚明允勾起一絲笑,直看入蘇世譽眼里,“難道蘇大人和我想的不一樣嗎?”
  蘇世譽輕笑一聲,移開視線望向遠處碧瓦飛甍,“……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見微知著。這是野心勃勃者在棋局中落下的第一子。
  出長安城外幾十里的西郊多山,層巒聳翠,嶺山逶迤,鳥獸穿梭於古木虬枝間,鳴叫相應,是個鮮有人家的地方。
  一處山崖上有兩個男子勒馬而停,放眼前望。為首的男子墨藍袍袖被風鼓起,衣襟袖口處層疊蓮紋隱現,暗紅如血,他回頭問向身後的人:“確定是這里?”
  秦昭道:“是,但具體位置確定不下來。”
  楚明允轉回頭,擡手壓了壓被吹得幾分淩亂的鴉色長發,語氣里是不加掩飾的嫌棄,“荒郊野嶺的。”
  那日在地牢里楚明允就註意到,那般複雜的構造絕不是朝夕能成的,而空氣里浮動的血腥味分明意味著前不久這里還關著人的,顯然主人是為了捉住他和蘇世譽才將籠子騰空。可是他們往里去時卻見了巡衛,依之前他們在牢里亂轉的情況看,巡衛是只在那處活動,所以楚明允猜是有什麽人還關押在里面,沒來得及轉移出去。
  當晚他離開時不動神色,暗中卻吩咐影衛去盯著,果然有幾輛運貨似的馬車在破曉前悄悄地出了府。影衛一路尾隨得雖然悄無聲息,但對方警覺極高,一進了西郊行蹤愈發詭譎,此處崇山峻嶺地勢本就複雜,暗夜里樹冠遮天更是一絲光亮也無,最終影衛也只是確定了他們在山中的大致位置。
  秦昭道:“這種地方探查本就艱難,要不讓對方察覺,恐怕要更小心。”
  “意思是,我要多派人手來,而且還得多等上十天半個月的?”楚明允道。
  “是。”
  “太麻煩了。”楚明允搖搖頭,看著對面的山上綠林莽莽,“耗費精力,還拖累得影衛不能自由調度。”
  “師哥是要放任不管?”秦昭問。
  楚明允輕笑了聲,“就這麽便宜了他們,那我心里多不開心。”
  “那要如何是好?”
  “秦昭,”楚明允微瞇起眼擡頭,日光稀薄,蒼穹上重雲積疊出蒼白顏色,“連日都是這麽個天氣,恐怕不久後要有暴雨呢。”
  “什麽?”秦昭反應不及。
  “山洪。”楚明允淡淡道,“既然找不到,不如動手炸了山頭,正巧有天公作美,到時雨水裹著泥沙巨石奔流而下,哪個也逃不掉。他們愛縮在這里,那就索性埋了他們。”
  “可是……”秦昭遲疑道,“他們關押的人應該也在這里。”
  “跟我有什麽關系?”他反問道,收回視線看向秦昭,“誰知道被關押的是什麽人,再者說,依宋衡之事可見,即使查到他們的窩點人質也會被搶先殺了,照樣救不出來。”
  秦昭沈默不語。
  楚明允轉開視線,繼續道:“兵部雖然聽從我的,不過火藥量過大總會引起懷疑。我記得譚敬利用他工部尚書的職務在做些官船私販的勾當,不如去跟他談筆生意。”
  “是。”秦昭道。
  楚明允睨他一眼,笑了,“冰塊臉,對我有意見了?”
  “不是。”秦昭搖搖頭。
  楚明允唇邊笑意淡了下去,他自然知道自己師弟的心性,便調轉馬頭往回走,換了個話題,“對了,我交代的蘇世譽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秦昭連忙打馬跟上,綴在楚明允身後答道:“查不到。”
  “嗯?”楚明允微蹙眉。
  秦昭組織了下言語,說的清楚了,“兵部籍冊沒有蘇世譽的名字,問了相關的人,也沒人聽說過他上過戰場。”
  “查仔細了嗎?”楚明允道,“蘇世譽與我同歲,他十五歲時那就應該是十二年前匈奴攻打大夏的時候,而且他是跟著蘇訣去的,不入籍冊也說得通。”
  “查過了,當時的將軍的確是蘇訣,可是大小戰役都沒有蘇世譽的痕跡。大將軍的獨子,總不能是當了個雜兵走卒。”
  楚明允沈吟道:“依蘇世譽的口氣,當時約莫是發生了什麽。以蘇訣的權力,篡改典冊刪去了蘇世譽也不是不可能的。”
  “即便如此,當時跟從蘇世譽的隊伍也該是有記載的,可是這些都完全沒有。”
  “籍冊沒有,外人不知,那你就沒去問問杜越?”
  “問過。但杜越那時才八歲,而且金陵跟長安離得那麽遠,他怎麽可能知道當年的事。看他的樣子,家里也是從沒提起過的。”秦昭道,“師哥,蘇世譽所說,可能是假的。”
  楚明允沈默,蘇世譽當時的神情他還清楚記得,像是千般思緒落水無聲,融成了一點淺淡縹緲的笑意。他緩緩搖了搖頭,語氣無端篤定:“那不是假話。”
  “你怎麽知道?”秦昭問。
  楚明允想了想,緩聲道:“若是假的,蘇世譽這個謊撒的也實在太容易被戳穿。倒不如說是他清楚我們會一無所獲,才會毫不在意地將回答了我那問題。”
  幾句話下掩的全是彎彎繞繞的心思算計,放在旁人身上多半要琢磨揣測個半天才能清楚。秦昭一時不知該怎麽評價這兩人,只得平淡道:“哦。”
  “雖然不明白這樣的情況究竟是怎麽回事,不過——”
  長安城的高墻已經隱隱約約地顯在遠方,旌旗颯颯,蒼黃樓墻遮不住一城喧囂繁華。此處是讀書人的寒窗深夢,是逐利人的金玉之都,更是掌權者無聲廝殺的疆場。
  楚明允唇角勾起,上揚的尾音里有些許期待之意,“我和他,來日方長。”


第十章 
  長安城一夜之間又熱鬧了幾分。
  大夏的年輕帝王李延貞登基已有八年,匈奴之亂早已平息,邦國之間互不幹擾,天下如雍和的年號一般也逐漸有了歌舞升平的氣象。天下的事關懷的差不多了,李延貞便想關懷關懷自己了。
  先帝子嗣單薄,英年早薨,李延貞未及冠就登基了。當時匈奴犯亂,局勢動蕩,入宮侍奉的妃嬪是貴戚家匆忙選出的幾個端正女子,安靜規矩,無趣至極。而李延貞生性風雅,喜好詩詞舞樂,可他閑來賦下的詞句連個能陪著欣賞的人都沒有,文臣里詞賦絕倫者甚多,但他稍一提起,朝臣和後宮的回答就達到了空前的一致:“陛下,國事為重。”
  多麽心痛。
  這日金殿上待諸事回報完畢,李延貞環顧一周,目光特意地落在蘇世譽的身上,委婉地提出了采選之事,想擇些伶俐女子以伴風雅。
  蘇世譽垂眸淡笑,答道:“此乃皇家宮闈之事,陛下何須詢問臣等。”
  楚明允側目掃去一眼,他分明記得當年是誰輕皺著眉擋回了采選,言辭溫和懇切,勸的李延貞果真多年沒敢再開口。
  總結下來便是:年紀尚輕,修身養性;國事為重,你再等等。
  當時楚明允跟秦昭隨口提起,搖頭感嘆:“自己不成家還要旁人跟著修身養性,他哪日若是辭了禦史大夫之職,估計是要去歸隱修道。”秦昭癱著臉沒理他。
  無論如何,采選是定下了,擇天下良家女入京,供帝王之遴選。
  僅僅幾日,就有許多車隊入城,在京的官家小姐緊張準備,遠在封地的幾路諸侯也送來美人眾多。酒樓茶館里閑話也盡是對采選女子的評頭論足,其關註程度熱烈得遠勝過自己娶親。
  這氣氛著實感染人,連秦昭都冷眼旁觀不下去,去書房找楚明允主動提起了這事。
  楚明允慢慢地擡眼看他,“你羨慕了?”
  “……”秦昭僵著臉道,“那麽多官吏急著送人入宮,你不知道他們打的什麽主意?”
  前朝後宮,自古都是相互影響的。
  楚明允撚著一顆青翠欲滴的葡萄,“吃不吃?”
  “師哥,”秦昭忍不住道,“他登基時我們還沒入朝就罷了,現在這個機會你打算放掉?”
  楚明允頂著秦昭的目光,慢條斯理地將果盤移到一旁,又揀出了幾卷文書擱在書案上,這才擡眸看向他,“什麽機會?”
  他冷冷地笑了,“把女人作為棋子,送入宮去吹些耳旁風?沒用的人才要依靠這種手段來鞏固自己的地位。”
  秦昭無言以對。他並不認同這類手段,可楚明允向來身處風口浪尖,這機會他們看不上,難保別人不會拿來對付楚明允。以他師哥的傲氣,自然絲毫不放在眼里,可他卻難免擔憂。
  楚明允瞧著秦昭這副樣子,忽然道:“你若是有興趣倒也不是不可以……”
  秦昭詫異地看著他。
  楚明允慢悠悠地道:“仔細想想,雖然我手下沒什麽女子可差遣,不過杜越倒是挺討人喜歡的,不如把他送宮里去?你舍得不舍得?”
  “師哥……”
  “哎你們說我什麽呢?”杜越推門而入。
  秦昭:“……”
  楚明允:“打算給你準備點嫁妝,秦昭要娶……”
  “扯淡,”杜越大大咧咧地找了椅子坐下,“就你整天缺德,秦昭才不搞什麽嫁妝。”
  楚明允最後那個字音被杜越清亮的嗓音全然壓了過去,可秦昭仍是緊張地看了楚明允一眼,嘴唇緊抿成了一線。
  楚明允偏頭嗤笑了聲,戲謔地長嘆了口氣,拿著那摞文書就站起身顧自往書房外走去。
  杜越在身後叫他:“哎你上哪兒去?我才剛來!”
  楚明允人已走出老遠,聲音還清晰地悠悠傳來,“這屋里傻氣太重,我出去透透氣。”
  “我靠,”杜越擰著眉,“信不信老子給你下毒啊。”
  其實他也就是仗著楚明允聽不見了才敢這麽說說。
  “……杜越。”秦昭忽然叫他。
  “幹嘛?”杜越看向他。
  秦昭一對上杜越那雙澄亮的眼就張口結舌起來,楚明允方才那個字音清楚地砸在了他的心頭,讓他慌得近乎不知所措,但好在他天生一張表露不出情緒的臉,杜越又不是個細致的人,看不出什麽不對來。
  秦昭詞窮了半晌,幹巴巴地道:“你吃葡萄嗎?”
  杜越隨之看向書案上那碟還沾著晶瑩水珠的葡萄,頭一點,“吃!”
  那邊秦昭和杜越對坐著認真吃起了葡萄,這邊楚明允是帶著文書進了宮。
  太尉與禦史大夫每月向皇帝回報所掌事務,這是慣例。
  楚明允由宮娥引著進入禦書房時蘇世譽已經到了,他手里同樣握著幾冊文書,打量著書案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主位上李延貞手握著一把刻刀,低頭正打磨得專心,他身旁竟立著足有一人高的木料,淡淡地透著香氣,能看得出材質上乘,大概是哪里進貢來的稀有木材。
  當今陛下除了政事國事天下事事事精通,尤擅雕刻作畫。
  楚明允向李延貞行禮,李延貞敷衍地應了聲,連個目光也分不出來,口中道:“文書就擱在桌上吧。”
  書案上早已擱著好幾幅展開一半的采選女子畫像,卷軸上還散亂著好幾把刻刀。楚明允明白蘇世譽是在打量什麽了,他是在找能放下文書的地方。楚明允上前直接把文書壓在了畫像上,蘇世譽看了他一眼,跟著放下了東西。
  蘇世譽理了理袍袖,看著依舊沈浸在刻刀的李延貞,輕咳了一聲。蘇家自太子時便扶持他,蘇世譽又比他年長,李延貞對他是存著敬意的,聞聲連忙擡起了頭,笑道:“朕聽著的,你們回報便是。”
  楚明允和蘇世譽實在是習以為常了,任由李延貞看著木料一心二用地聽完了回報,末了收回目光看著他們笑著嘆道:“朕得兩位愛卿相助,天下安泰,海晏河清,可謂幸矣。”
  楚明允與蘇世譽笑著應答,其中心思各異。
  李延貞沈吟了一會兒,道:“還有件事,朕想詢問一下兩位愛卿。”
  “陛下但說無妨。”
  “這塊木料實屬上乘,朕以為唯有雕刻成絕世美人方可不負天賜,愛卿可有能推薦的人嗎?”
  “……”
  沈默了片刻,蘇世譽開口道:“正值采選,天下美人雲集,陛下自其中挑揀便是。”
  李延貞搖了搖頭,“朕自然是找來些看過的,那麽多秀女容色尚抵不過蘇愛卿,朕看不上。”
  “臣一男子怎能與之相提並論,”蘇世譽笑道,“再者說,若是真論容貌,楚大人才稱得上是絕色。”
  一直沈默的楚明允側目過去挑眉道:“我也是男子。”
  蘇世譽迎上他的目光,微微笑道:“我何時說過不是?楚大人急著強調什麽。”
  他忽然想起賢良溫雅的蘇大人其實是個記仇的人。
  楚明允全當沒聽到,轉回臉來正撞上李延貞落在他面上的審視目光,他不禁一楞,未來得及開口卻見李延貞神色苦惱地搖了搖頭,“楚愛卿雖也漂亮,但眉眼太妖冶艷麗,不是朕喜歡的那種。”
  蘇世譽陷入了沈默。
  楚明允眉心跳了跳,他冷笑一聲,敷衍道:“臣相貌不合陛下心意,真是……羞愧難當。”
  李延貞擡了擡手,“無妨”,他側頭看向蘇世譽,“你剛才是不是笑了一聲?”
  蘇世譽平靜地擡起眼來,“並未。”
  “那蘇愛卿會喜歡這樣的嗎?”話剛脫口問出李延貞自己卻搖頭笑了,“朕忘了,你從來不會喜歡上什麽。”
  這世上有美人無數,雲集之地除了深宮豪門,自然還有花街柳巷。呢喃鶯啼燕語,繚繞香風撲鼻,是人間的極樂地。
  一頂軟轎停在了紅袖招的雕樓畫閣前,門前迎客的鴇母一見著那男子便快步迎了上去,殷勤笑道:“您怎麽親自來了,有什麽事兒叫人說一聲不就得了,這匆忙的……”
  男子擺擺手打斷她的話,“她呢?”
  “在房里歇息呢,我這就去叫她。”
  “不用。”男子擡步走上了樓。樓下的歡聲笑語低了下去,婢女為他開了門,恭敬地行了一禮退到一旁。這屋內裝飾仿佛走入了與此地全然不同的地方,素凈溫和,全無浮華媚態。紗帳層疊幾重,隨風輕曳,婷婷身影近了,一只柔胰撩開帳幔,女子對他輕輕一笑,眉眼柔和秀麗。
  靜姝對男子行了一禮,這才擡眼道:“您親自前來,怎麽不提早通知一聲?”
  男子坐下,笑道:“沒什麽事,來看看你。”
  靜姝上前親自為他斟滿了茶,淺淺笑著,開口正欲說話,遠方忽然隱隱傳來一聲悶響,連帶著地面都微微顫了一顫,極是輕微,基本被樓下調笑聲響蓋過,若非內力不淺之人恐怕難以覺察。男子也望向了窗外,他們驚疑不定地對視了一眼,直覺不安。
  慌亂的腳步聲直奔向這里,小廝顧不得禮數推門探進頭來,張口就喊:“少主!不好了,西郊那邊出事了!”
  “怎麽了?”男子猛然起身。
  天邊忽然炸起一聲驚雷,靜姝快步走到窗前,只見遠處鉛雲上電光如蛇,雷鳴聲如漫天鑼鼓震響,隆隆滾來,重雲驟然崩塌,暴雨傾盆而下。
  

第十一章 
  嚴燁跟著秦昭進了太尉府,一路穿過朱紅曲廊向著書房而去。他一路上贊嘆了府上氣派,試探了幾句問話,可那黑衣男子就只給了他個背影,和幾聲淡漠的‘嗯’,真是莫可奈何,他悻悻地閉上嘴,隨著秦昭停步,看著緩緩打開的書房門連忙整理好了表情。
  楚明允正提筆在地圖上勾畫著什麽,聽到腳步聲擡起頭來,一眼望見了嚴燁,“你過來做什麽?”
  嚴燁施了一禮,笑答道:“下官得知大人在打聽陳老尚書的消息,碰巧了解些,這就趕忙來告訴大人了。”
  楚明允擱下筆,後靠上椅背,“你知道陳玄文家人在哪兒?”
  “只是了解一些,”嚴燁道,“前些日子下官出使臨安,同郡守小聚,他提起陳老尚書不知為何忽然找他幫忙,在臨安城外置辦了所宅邸,把家小都送了過去。陳老尚書不肯多說,他也不好過問,可是沒過幾日,那宅子居然半夜起了火,等他派人趕過去時已經燒得差不多了。”
  “半夜起火?”楚明允眉梢微挑。
  “是。這案子郡守哪敢怠慢,他派人去查了好幾遍,沒有人為縱火的痕跡,可能是宅內燭火之物出了事。”
  “呵,”楚明允冷笑,“縱火的人若是能讓他給查出來,也就沒臉面去殺陳玄文那一家了。”
  查探中走過場的成分的確有不少,楚明允語氣太過諷刺,嚴燁額角不禁微微滲出了冷汗,不敢看他,陪著笑道:“大人說的是。”
  “你的意思是,陳玄文一家全都讓燒成了灰?”
  “這……恐怕不一定。”嚴燁猶猶豫豫地道。
  “嗯?”楚明允看著他。
  嚴燁忍不住擡袖拭去冷汗,忐忑道:“那、那郡守也是猜測,下官只是轉達,並不清楚。”
  楚明允笑了,慢聲道:“你這麽怕我做什麽?”
  “怎麽會。”嚴燁笑笑,壯了膽子繼續道:“有人說半夜里有見到車馬在那邊停下過,似乎是救出了個人,可能是陳老尚書的獨孫,但夜色太深,看不大真切。”
  楚明允眸色微斂,看向秦昭。秦昭對上他的視線心領神會,點了點頭,打算等嚴燁走了就吩咐人去臨安一趟。
  可嚴燁該說的說完了,並不打算就這麽離去,反而笑著道:“大人對陳老尚書這麽關心,可是有什麽事?下官雖然無能,但說不定能為大人分憂一二呢。”
  楚明允看了他一眼,自然明白他想趁機諂媚的心思,於是隨口道:“也沒什麽事,只是聽說陳玄文的孫子長得還不錯。”
  “……”嚴燁想起來眼前這個男人是個坦然地好起男色的,原先準備的話一下子都噎了回去,只得訕訕幹笑。
  楚明允漫不經心地道:“對了,你就這麽來我府上,不怕被蘇世譽發現?”
  “大人放心,”嚴燁連忙道,“禦史大夫這會兒並不在禦史臺,他前腳出去我後腳跟出來的。”
  “哦?”楚明允來了些興致,“蘇世譽去哪兒了?”
  “有人彈劾工部尚書譚敬官船私販,運營火藥。您應該知道,如今禦史臺的折子都要過蘇大人的眼。這事嚴重,若是假的,給朝廷命官扣上這麽大的汙名是我們禦史臺辦事不當;若是真的,又怕直接遞折子到聖前會打草驚蛇,蘇大人就把折子先扣下來了,依他的性子來看,下官估計他是要親自去查了。”
  楚明允臉色微冷,“彈劾譚敬運營火藥?”
  秦昭神色也有了變化,緊盯著嚴燁等他說下去。
  “是,”嚴燁對他的反應有些摸不著頭腦,繼續道:“譚尚書官船私販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原先還算收斂,咱們也都心照不宣地過去了。可他這回不知是怎麽了,連運了幾大船的火藥進來。”
  楚明允指尖輕點在書案上,眸光沈浮不定。
  他跟譚敬的那筆火藥生意早就結了,西郊那邊炸過了,山洪也恰到好處地埋了個幹凈,事情本就完了,可譚敬如今又搞來這麽些火藥是怎麽回事?難道這京中還有人要動手腳?
  他聲色不動地道:“親自查,蘇世譽是要怎麽個查法?”
  嚴燁想了想道:“那彈劾的折子下官送過去時也看了一眼,似乎是有譚尚書的親信口錄,說是西市的倉庫里放的有他和所有人往來的各項賬目,蘇大人可能是想去拿到那賬目。”
  楚明允覆手合上地圖,起身理了理袍子,開口道:“行了,你回去吧。”
  “什麽?”嚴燁錯愕地看著他。
  楚明允自眼角斜去一眼,“還要等著我送你?”
  “不敢不敢。”嚴燁疊聲道,“只是……大人這是怎麽了?”
  “忽然有些想蘇世譽了,我去見見他。”楚明允道。
  “……啊?”
  可是你們早朝時不剛見過嗎?
  楚明允不耐煩地瞥他一眼,嚴燁忙開口辭謝,識趣地自己走了。楚明允與秦昭對視一眼,出了府翻身上馬,徑直去往西市。
  與譚敬交接火藥是秦昭去的,自然認得地方,那倉庫在長安西市邊緣,遠遠望去荒草雜生,零落破敗,像是長久廢棄無人的,可他們知道,那其中是如何的戒備森嚴。
  秦昭自然提出要進去,被楚明允一句‘你應付得了蘇世譽?’給堵了回去。楚明允問清楚了倉庫內的布局和賬房位置,吩咐秦昭帶著影衛在四周隱匿起身形以免蘇世譽先一步離去,而後足尖一點,閃身便翻入了墻內。
  倉庫里很是安靜,只有偶爾走過的巡衛腳步聲。楚明允沒花什麽力氣就潛入了賬房,桐木抽屜上還完好地掛著小銅鎖,楚明允打量了一下,幹脆地捏斷了黃銅橫梁扔在了一旁,抽屜拉開,里面空空如也。
  還是被蘇世譽搶先了一步。
  楚明允直起身子揉了揉眉心,出了賬房,略一思索,轉身向著庫房走去。不過百步,他隱約察覺到人息,便勾唇一笑,跟了上去。
  蘇世譽推開庫房門,腳步忽然頓住,旋即猛然回身。揚手間袖中劍顯出刃鋒拉開一道寒芒,卻在半途被人擋下握住了手腕,撞進視野里的臉勉強算是熟悉,在離劍鋒不過半寸的距離下對著他露出笑來,“喲,蘇大人。”
  蘇世譽微有意外,“……楚大人?”他抽回手,將劍壓回掌中隱去鋒芒,並沒放下戒備,“方才跟在我身後的人,是你?”
  “除了我,你還想見誰?”楚明允笑得眉眼彎彎。
  “楚大人怎麽會出現在這里?”蘇世譽問道。
  “還不是為了你?”楚明允瞧著他,故意嘆了口氣,慢悠悠道:“之前在街上不經意瞥見蘇大人的身影,還未來得及打招呼你就沒了蹤影,我便只好跟上來。我找的這樣辛苦,還想著能趁機跟你再多說幾句話,沒想到讓你提防成這樣。”他頓了頓,笑意更深,“方才若我慢了,只怕那一劍已經穿額而過了。”
  “你過謙了。楚大人是經歷過戰場殺伐之人,我這點自保的小伎倆你攔得波瀾不驚,又何必再說什麽如果。”蘇世譽淡聲笑道,將袖劍收回袖中,“不過,楚大人這麽跟過來,只為了跟我說幾句話嗎?聽上去可真不像是你的行事作風。”
  “我思慕你,找機會跟你親近,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蘇世譽皺眉,忍不住道:“楚大人……我一男子,你調戲著不覺別扭嗎?”
  楚明允眉梢微挑,語意帶笑,“我覺得很好,再者我一片赤誠之心字字肺腑,這怎麽能算調……”
  “是我失言,”蘇世譽擡手打斷他的話,無可奈何地轉過身走進庫房,只是聽見身後隨著一同響起的腳步聲時,蘇世譽動了動唇角終是忍不住無聲嘆出兩字,“冤家。”
  “對了,”蘇世譽忽然問道,“楚大人肩上的傷如何了?”
  “早就不礙事了,”楚明允將庫房門關上,回身笑吟吟地看他,“你要不要過來摸摸看?”
  蘇世譽轉頭,目光掃過他肩頭,又落在他臉上,忽然莞爾一笑,道:“不必了,看來皮肉上的傷於楚大人而言,的確是不算什麽的。”
  畢竟臉皮都能有這麽厚。
  楚明允神使鬼差地聽懂了蘇世譽的弦外之音。


第十二章 
  庫房里陰陰冷冷的,墻上只開著扇小窗,光線有些晦暗,數十個大箱子靠著墻堆疊出了一片濃重陰影。
  蘇世譽走上前去認真打量了片刻,伸手將箱子慢慢打開,火硝味頓時撲鼻而來,滿滿一箱的黑火藥。
  楚明允蹙眉後撤了一步,揮了揮手將那刺鼻的味道散去,搖頭嘆道:“沒想到這里竟會有這麽多火藥。哎,依你來看,這些加起來夠不夠把這半個長安城給炸了?”
  蘇世譽又打開了幾個箱子,皆是填滿了火藥,聞言他笑了笑,道:“長安城怎樣我不清楚,依我來看,將太尉府夷為平地倒是不成問題的。”
  “哦?”楚明允笑了,“是嗎?我覺得還能再捎上個禦史臺。”
  蘇世譽回過頭,與楚明允相視一笑,心思各異,不言而喻。
  楚明允在後面抄著手打量著蘇世譽,心思幾轉。眼看著蘇世譽已經將一切複原,就要離去,他正欲說些什麽拖住對方,耳中忽然捕捉到一絲動靜,眸光一亮,他回首看一眼身後緊閉的鐵門,壓低聲音對蘇世譽道:“過來。”
  蘇世譽本就已轉過了身,見狀困惑地走了過來,“楚大人,怎……”
  他猝不及防地被楚明允扯到了門後,腰上一緊整個人已被楚明允攬在了懷里,後背緊貼胸膛。蘇世譽下意識地要掙開,楚明允另只手搶先環過他身前鎖住了他的動作,又側頭將唇貼在了他耳畔,發出聲極輕的氣音:“噓——”
  溫熱氣息撲滿耳廓,耳際傳來的柔軟觸感讓蘇世譽皺緊了眉,卻克制著沒有躲開。在楚明允出聲的瞬間,他也聽見了門外漸近了的腳步聲。
  私販火藥是件風險極大的事,比起要躲過官府的盤查,這些數目龐大的黑火藥本身就是致命威脅,稍有不慎引爆了,不但血本無歸,更是要搭上無數人命。因此譚敬在囤放火藥的倉庫里定下了嚴格的巡查制度防範火種的進入,這個時候,正是一隊守衛巡查來了。
  寬厚的鐵門緩緩敞開,將他們兩人的身形完全遮蔽,腳步聲清晰地響在這一方空間。
  楚明允感覺到懷中人的妥協配合,然後緩緩地勾起了唇角,放松了對蘇世譽的壓制,手掌卻不但沒有收回反而貼上了他的腰側,一點點,緩慢地遊移摸索。
  蘇世譽怔了一下,轉而閉了閉眼竭力忽視他的行為,凝神靜聽守衛查看貨箱的響動。
  掌下的衣袍觸感柔滑,手中的腰線柔韌窄瘦。如果不是眼下不適合開口,楚明允倒挺想誇一句蘇世譽的身材再看看他的反應,想來有些遺憾。忽然,他的手頓住,指尖輕按,確定了自己所要找的東西。
  扣住蘇世譽的手臂緊了緊,楚明允的手緩緩移上,終至衣襟處,素白手指在襟口的暗色流紋上不緊不慢地劃了個圈,刻意地摩挲幾下,便毫無猶豫地探了進去。
  蘇世譽的身體僵硬至極,只隔了一層單薄里衣的皮膚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手掌的溫度,如蛇般緊貼著向下緩慢遊移。
  守衛們檢查完畢依次向外走去,楚明允的手仍在向下。鐵門合上的瞬間蘇世譽側頭看向他,眸光銳利,是警告之意。楚明允對上他的視線,眼角微挑彎出艷麗笑意,張口正對著蘇世譽的耳中輕輕吹出口氣,笑意更深。
  他已經摸到了那東西的一角,門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
  蘇世譽迅猛發力,擡肘直擊楚明允的胸口,借勢身形一動猛地掙脫開去,拉開幾步距離。但這瞬息間直覺有什麽東西隨著楚明允抽手而一同離去,他擡眼看去,又是一怔。
  “嘶——你怎麽隨身還帶著書?”楚明允沒漏過蘇世譽眼底那一閃而過的殺意,他忍下胸口鈍痛,揚了揚手中的書本,在如願看到蘇世譽微變的臉色後便低眼翻了翻手中東西,“原來是賬本。”
  “不是什麽有意思的東西,還請楚大人物歸原主。”蘇世譽將情緒悉數斂去,理著有些松散的衣襟道。
  “好啊。”楚明允笑著看他,手指點上自己的唇,“你親我一下。”
  蘇世譽擡眼看他,平靜地笑道:“這種無趣的玩笑開過一次就夠了。”
  “你覺得是玩笑?”楚明允翻開賬本,擡手便幹脆地撕下兩頁,“那——現在呢?”
  紙張破裂聲響起的同時蘇世譽的眸色一深,一言不發地笑著瞧他。
  楚明允仍是笑意盈盈,稍偏頭對上蘇世譽的視線,信手翻過幾頁又撕下,“現在,還覺著我是在同你開玩笑嗎?”
  “太尉大人,”蘇世譽微微沈聲,唇邊笑意更深,盯著他道:“你手中拿的是案件的重要證據,哪怕你身份尊貴,如此擾亂公務也是要定罪的。”
  “是嗎?”楚明允拎起賬本又仔細看了看,轉而將東西背在身後,微傾身看著蘇世譽笑道,“是什麽重要案子,居然要出動你親自來取證?你說說看,我可以幫你的。”
  “還請恕蘇某無可奉告,”蘇世譽平淡道,“這點瑣事怎麽敢勞煩太尉大人。你現在把東西還回來,就已經算是幫了大忙了。”
  楚明允淡淡挑了眉,收回目光將手中撕下的紙頁隨意疊了幾下夾回賬本中,走過去把它遞還給蘇世譽,“罷了,那就不鬧你了。”他目光在蘇世譽臉上轉過一圈,聳聳肩折身向外走去,“看你現在的樣子是不太想看見我了,那我還是先告辭吧。”
  蘇世譽沈默地看著楚明允就這麽開門走出,身影轉而消失,他捏了捏手中賬本,皺緊了眉。
  楚明允轉過拐角時回望一眼,低聲笑了,然後他看向前方,索性放慢了腳步,閑庭漫步般地往外走去。
  這倉庫過道里總是有些回音,遙遙地將趕來的人的腳步暴露無遺。
  不出他所料,走過幾個轉折,就見有大批守衛將前路堵了個嚴實,最前方的人對著楚明允作揖一拜,“下官不知大人前來,未能及時相迎,還望楚大人不要見怪。”
  “無礙,”楚明允漫不經心地點頭道,“現在迎過了,讓開吧。”
  “下官職位卑微,平日里少有機會與大人……”
  “你帶人來攔我就是為了說這些廢話的?”楚明允道。
  譚敬頓了頓,直看著楚明允,再度開了口,“既然大人明白,下官也就單刀直入了。”
  “我那生意也是同大人有過來往的,如今這個時局,大人您忽然出現在了這里,我便忍不住想來見見大人。”譚敬道。
  楚明允低笑一聲,道:“你覺得,我是在銷毀證據的?”
  “不敢,”譚敬道,“太尉大人怎麽會是那種落井下石獨善其身之人。”
  楚明允笑意緩緩深了,他擡手從袖中取出兩張疊在一起的紙,伸到一旁墻上的油燈上,火舌頃刻舔上紙張燒出一縷墨香,他手一松,便跌作了漫漫灰燼。
  “可我就是這種人,”他眉目間的陰狠森冷顯在暖色燈火之下,“所以別妄想拿這個來威脅我,無論是誰。”
  譚敬一楞,身後守衛們都自覺握緊了兵器,蓄勢待發。譚敬眼中狠厲畢現,揚手正要開口卻又被楚明允搶先打斷。
  “不過我也沒那麽絕情,”楚明允吹去指上沾染的灰,“蘇世譽方才還在你火藥倉庫里,這會兒也走不遠。查你的是禦史大夫,你該攔也是攔他。”
  “蘇世譽?”譚敬懷疑地盯著他,“大人肯將他的行蹤透露給我?”
  “蘇世譽是死是活與我何幹?”楚明允擡眸看他一眼,“盼著他死的人,可多了去了。”
  譚敬將這話在心頭仔細體味了一番,隨即了然笑道:“既然如此,還請大人放心,下官願為大人效力。”
  楚明允扯了扯唇角不以為意,擡手示意他讓開。
  蘇世譽停住了腳步,他掃視一周,末了視線落回譚敬身上,微微笑了,“譚大人這般陣仗,可不大像是來迎接我的。”
  “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願冒犯大人。”譚敬道。他身後守衛皆已亮出兵刃,鋒芒在晦暗的走道里有些刺眼。
  “冒犯嗎?我以為魚死網破大概要更適合譚大人現下的心境。”蘇世譽往他來路望去一眼,“說來,你從那邊過來,沒碰見楚太尉嗎?”
  譚敬看著蘇世譽這副斯文模樣,不自覺將這句簡單問話曲解成了對自己的警告,他冷笑出聲,道:“楚太尉是不會回來救您的,禦史大人要失望了。”頓了頓,又道:“實不相瞞,譚敬現在,可正是奉的那位大人的命令行事。”
  蘇世譽不禁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究竟該是有多想不開,才會想要等他救?”
  

第十三章 
  “您這是何意?”他問。
  “你不用知道。”男人站在窗前,望著曲江天水一色蜿蜒遠逝。
  “運入那麽多火藥,只存在庫中,不賣出也不轉移,難道是要等著人來查我不成?”他微咬牙道,“您這是要將我當做棄子了?”
  男人忽然笑了,轉過身來看著他,“即便不這樣做,你還能撐多久,你妻子又還能撐得了多久?”
  譚敬猛然驚醒,他坐起身擡手抹去額上涔涔冷汗,只覺腕上沈重,隨他的動作鐵鏈當啷作響。身下是有些潮濕的茅草,譚敬看著自己身上的慘白囚衣,楞了楞,昏迷前的記憶遲緩地蘇醒。
  一切都快到他不及反應,模糊中只記得蘇世譽對他一笑,轉而就自己就失去了意識,只剩後頸至今還酸痛著。
  眼下光景一眼便知,他垂下頭,慘然苦笑了一聲。
  “你醒了?”一個溫和嗓音響起。
  譚敬心頭悚然一跳,他擡頭望去,有人長身玉立地靠在墻上,隔著鐵欄牢門看著他。
  “禦史大人好身手,可真是深藏不露。”譚敬冷冷地道。
  “過獎了。”
  “人贓俱獲,禦史大人不去結案,為何反而來這種晦氣地方?”譚敬道。
  “我來看看你。”蘇世譽道。
  譚敬冷笑出聲,“我可不覺得自己有哪里值得您探望的。”
  “我記得你當年入仕時也是滿懷壯誌,願為黎民社稷死。”蘇世譽看著陰暗牢房里面形容狼狽的人,“如今竟淪落成了這副模樣。”
  “禦史大人恐怕要失望了,”譚敬隨意地坐在地上,坦然道:“從前是,現在是,哪怕臨死的那刻也依舊是,我不後悔我做過的一切,包括為國入仕,也包括販賣走私,殺人害命。”
  “聽上去相當矛盾。”蘇世譽平淡道。
  “也簡單的很。”譚敬垂下眼,道:“禦史大人大概也知道,我妻子墜入過冰窟,救上來後高熱不止,最終給燒成了癡傻。而自此她也患上一種頑疾,發病時疼得會砸東西,傷人,甚至控制不住地殘傷自己。那病沒得治,只有不斷給她用藥去鎮痛緩解。”
  “這就是你官船私販聚斂錢財的理由?”
  “我在京中身居要職,看上去光鮮無比,多少人羨慕,可是要供那藥卻實在是杯水車薪,可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疼死過去呢?”譚敬苦笑道,“我若是連她都守不住,哪里還管什麽黎民生死?”
  “你妻子若知你為她如此,恐怕寧死也不願讓你走上歧路。”蘇世譽道。
  “她永遠不會明白這些。”譚敬盯著手腕上的齒印傷疤,語氣也不自覺溫柔了些許,“我花了一年才讓她重新認得我,又用兩年教會她我的名字。後來一次發病時,我為了攔她被咬的手上鮮血淋漓,她清醒過後捧著我的手一直哭,又說不出什麽話,只知道一邊掉眼淚一邊叫著阿敬,阿敬。”譚敬忽然頓住,壓下喉中哽咽,擡頭直視蘇世譽,“換作是你,你會忍心讓她受苦?”
  蘇世譽沈默一瞬,道:“既然是不治之癥,你強留她在這世間才是受苦。”
  “蘇世譽,”譚敬像是聽見了什麽可笑之事一般,忽然放聲笑了,“你難道沒有心嗎?”
  蘇世譽靜靜地看著他,“同我有什麽關系。”
  “禦史大人從來沒愛上過誰吧?”譚敬搖頭,嘲諷道:“先前聽人私下里說你無心寡愛,我還以為是他們嫁不出女兒的抱怨,沒想過果真如此。”他看入蘇世譽眼底,譏諷至極,“真是可悲又可憐。”
  蘇世譽不為所動地看著他,等到譚敬譏笑低了下去,他才淡淡開口:“我所司是監察審斷之職,即便如你所說是無心無情,也只能說是恰好。”
  譚敬冷笑不語。
  蘇世譽緩步走到他面前停下,與他只隔了一扇牢門,“你言下之意皆是為了你的妻子,可是你記得不記得,依照你所犯之罪,她必定是要連坐問斬的。”
  譚敬臉色陡然變了。
  “你這樁案子由我全權掌管,你同我講這些,究竟是為了激怒我,還是打算讓我放過你妻子?”蘇世譽靜靜地看著他道。
  譚敬張了張口,發不出聲,半晌啞然道:“禦史大人來此,到底所為何事?”
  蘇世譽收回目光,擡手拂去袖上沾染的浮塵,“那批火藥的主顧是誰?”
  “你去查一查那賬目不就知道了?”
  蘇世譽看他一眼,輕聲笑道:“賬目上是真是假,我自然是有分寸的。”
  譚敬低下頭不去看他,心念急轉不定。
  記憶中靠窗而立的男人對他道,“你依照我說的做,我能保證你妻子無事。”
  眼前的男人對他說:“我向來以為,你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人。”
  將心一下沈到了底,譚敬閉上眼,一字字地道:“淮南王。”
  六月小暑,細柳荷風。青青樹色傍錦衣,乳燕流鶯相間飛。青年單手支頷漫不經心地瞅著攤開在石桌上的書,綠池中錦鯉簇躍岸沿,欲逐上他袍角紅蓮。
  蘇世譽隨著婢女來時便見的這幕景色,婢女欠身退下,楚明允懶洋洋地擡起眼來,見著是他微微笑了:“喲,真是稀客啊,蘇大人怎麽想起來我這里了?”
  蘇世譽擡步走到他近前,淡淡笑道:“自然是有事才會來的。”
  離開牢房後他就去核對了賬本,與譚敬所言無差,墨字明明白白地寫著是淮南王。蘇世譽仍是覺得心中存疑,便往前翻閱過去,這才發覺缺失了兩頁的賬目。那兩頁被撕的幹凈極了,只余下殘紙幾點,若不是他看得仔細,恐怕都沒法發覺的。
  “你若是說想我了,我可是會開心許多的。”楚明允含笑瞧著他,指了指桌上一碟櫻桃,“吃嗎?”
  “不必了,我問過事情就走。”蘇世譽看著他道:“楚大人可還記得前兩日你在倉庫里拿到的那賬本。”
  “記得呀。”
  “那賬本里有兩頁被人撕毀了,楚大人可知道些什麽?”
  “缺少兩頁?”楚明允手肘倚在石桌上,偏頭笑著看向蘇世譽,“那蘇大人以為是我拿了,所以特地來找我索要的?”
  “說笑了,楚大人怎麽會是使那種伎倆的卑劣之人。”蘇世譽對上他的目光,笑意淡淡,意有所指,“只是想來詢問一下線索,也方便我尋找。”
  被含蓄罵了的楚明允面色不改,坦然道:“我沒什麽線索。”
  “楚大人翻開賬本的時候,沒有留意到有兩頁是缺失的嗎?”蘇世譽問。
  “不知道。”楚明允幹脆地答。
  “既然如此,楚大人在倉庫里可還見到了什麽別的人?”
  “沒有。”
  “楚大人不妨再仔細想想,不必急著回答,等候片刻的耐心我還是有的。”蘇世譽笑道。
  “蘇大人不信的話,要不要親自動手找?”楚明允沖他張開手臂,笑吟吟道:“只要蘇大人說聲想要,我脫光了讓你摸回來仔細找也不在話下。”
  蘇世譽微斂了眸,聲色未動,一時沒有答話。
  “不好意思開口嗎?”楚明允輕眨了眨眼,眸似春水瀲灩生光,擡手便握住自己衣襟,“那我自己來脫?”
  話音未落他就扯下衣襟,一片白皙鎖骨隨即顯露而出,蘇世譽猛然偏過頭移開視線,擡手制止了他,“……是我誤會了。缺失部分我會再從別處找起,打擾楚大人了。”
  他自然是清楚蘇世譽無可奈何才敢這麽明目張膽的無恥。且不說非禮勿視,他更明白蘇世譽不願與他牽扯過多的心思,不只是愛惜名聲,更因為楚黨與蘇黨相爭多年,若是蘇世譽與他走的太近,只怕皇帝也是會要對他起疑的。
  他現在是真覺得自己這個對頭有意思極了。
  楚明允唇邊笑意更深,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蘇世譽的表情,“無礙,能多見蘇大人一面我可開心的很,要我送你回去嗎?”
  “不必勞煩了。”蘇世譽仍不看他,點頭告辭後轉身便走。
  “啊對了,蘇大人,”楚明允忽然叫住了他,邊理好自己的衣衫便不緊不慢地笑道:“忘記說了。蘇大人不但模樣漂亮,沒想到身材也那麽好,連不高興的樣子也要比平時可愛許多呢。”
  “……”背對著他的蘇世譽眼中閃過一絲陰翳,語氣依舊淡然,“蒙你謬贊了,告辭。”
  剛踏出太尉府蘇白就迎了上來,“公子,事情怎麽樣了?”
  “一般。”蘇世譽道,“那兩頁賬目註定拿不回來,我這一趟也不過是探探他的態度。現在,已經能肯定拿兩頁上的人是誰了。”
  “可也沒證據了啊,難不成就這麽放過他?”蘇白忽然靈光一閃,“對了公子,以蓄意毀壞證物給他定個罪名也不行嗎?好歹給個教訓啊!”
  蘇世譽長嘆了口氣,有些頭疼地道:“我還沒那興致讓人知道賬本是怎麽到他手里的。”
  蘇白呆了一下,“不……不是他硬搶去的嗎?”
  蘇世譽深深地看蘇白一眼,沒有回答。
  

第十四章 
  最終奏折呈報上去時,蘇世譽既沒有提及楚明允,也沒有著墨淮南王。
  淮南王是各路諸侯中勢力極大者,江南之地富饒,他在封國內的鋪張排場直欲比擬皇室,為人跋扈囂張,手下兵甲精良。且不說譚敬所言是真是假,哪怕確實如此,單憑譚敬的一面之詞也無法將他扳倒,與其現在打草驚蛇,不如徐徐圖之。
  李延貞卻在下朝時命人把蘇世譽叫去了禦書房。
  他到時楚明允竟然也在,剛遞上一卷地圖,轉回眸來看見他就笑了,蘇世譽波瀾不驚地與他對視一眼,頷首打了個招呼。
  “奏折朕看過了,不過對於譚敬的處置是不是過重了?”李延貞道。
  “依照律法除了處斬抄家外還應將親眷連坐,九族貶謫為庶人,三代不得入朝為官。臣已經是酌情處理了。”蘇世譽不徐不疾地應答。
  “譚敬和他妻子的事情這幾日朕也有耳聞,癡情如此,不如改為貶官流放,留下一命。”李延貞道。
  “譚敬犯的是重罪,敷衍處理怎足以震懾後人?”蘇世譽擡眼看向他。
  “他終歸也是個可憐人。”李延貞嘆了口氣。
  “無辜死在譚敬手下的平民百姓,哪個不是可憐人?”蘇世譽平靜道,“再令人動容,也終究是錯了。禦史臺審理犯人無數,各自都有苦情和理由。若都可憐了,那何來威懾,又如何安的了國?”
  “……蘇愛卿還是這麽固執啊。”李延貞無奈道。
  “陛下,”蘇世譽道,“您是在為朝廷重犯求情嗎?”
  “……朕唯獨受不了你這一點。”李延貞語塞地別過頭不再看他,目光順勢落在了站在一旁始終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楚明允身上,“對了。楚愛卿,你有何看法?”
  楚明允不緊不慢地行了一禮,不理會李延貞的眼神示意,顧自道:“臣以為蘇大人所言極是。”
  蘇世譽意外地看向他。
  楚明允輕描淡寫地繼續道:“法之尊嚴,在於執行。”
  譚敬之案再無回轉余地。次日便遊街示眾,西市問斬。
  譚敬跪在刑場中,舉目四望,流光正好,萬物蓬勃。他一一掃過臺下百姓憤怒的臉,心底意外地坦然平靜,周遭那般嘈雜,咒罵聲隨風掠過他身側,他卻半絲聲音也聽不到。他踏上不歸路時,便已想到了這一天。
  他垂下頭,想起十年寒窗,想起官袍加身,想起與好友縱酒高談闊論,想起躊躇滿誌的自己,想起……蓮池邊那女子的明眸善睞。
  “阿繡,”他不自覺攥緊了拳,早已嘶啞的嗓音低聲道:“……別怕。”
  只留你一人獨活,別怕。
  你如今這般癡傻,一定不日便能忘了我。
  別怕。
  婢女領著昏睡過去兩日的夫人落座,玉食珍饈擺了滿桌,婢女盛了碗湯放在她面前,“夫人,用飯吧。”
  阿繡只盯著對面的空位,歪頭看著婢女,“阿敬?”
  “不是已經告訴過您了嗎,大人不回來了,夫人自己用飯吧。”婢女道。
  “阿敬……”阿繡呆呆地盯著那個空位。
  婢女將那碗湯往前推了推,看著她道:“夫人若是想見到大人,就把趕快把這個喝了吧。”
  她沒聽到一般,喃喃地念著阿敬。
  婢女向外望了眼天,心中估算了時辰,不禁有些焦灼,扭頭看著那傻子固執地不肯動,幹脆一手按住了她的肩頭,單手端起了碗。
  “阿敬,阿敬……”那傻子回過臉看著她,忽然伸手攥住她的衣袖。婢女恍惚間看見她眼中有悲慟,楞住了。阿繡松開她,緊抓著自己胸口,急喘了兩口氣,再擡頭時那清澈的眼里泛起水光,漸漸凝出淚珠,沿著面頰滑落,“阿敬……”
  “……阿敬,阿敬!”她話音被哽咽打碎,一遍又一遍叫著譚敬的名字,情緒越來越激動。
  婢女心頭微有不忍,咬了咬牙還是將聲音放柔和:“夫人想見大人嗎?”
  阿繡身子禁不住地顫抖,她盯著婢女看,婢女將碗遞到她手上:“喝吧,喝下去了,就能見到他了。”
  阿繡遲緩地將目光移到手中捧著的碗上,吧嗒一聲,眼淚落入湯里。
  “午時已到!”監斬官厲喝一聲,“行刑!”
  揮手擲令,明晃晃的鍘刀落了下來,屍體重重地倒在地上,赤紅的血漫過褐色木板,滾落塵土。
  蘇世譽收回望向天際的視線,轉頭看著跑過來的杜越。
  杜越在他跟前堪堪剎住腳步,氣喘籲籲道:“表哥……你找我有事啊?”
  “嗯,”蘇世譽道,撩開車簾上了馬車,看杜越跟著鉆了進來後繼續道:“有個病人需要找你,今日你隨我去譚敬府中先看一下狀況,隨後再來我府上問診。”
  “譚敬?”杜越艱難地想了想,“那個今日被處死的?”
  “正是。”
  “表哥你連抄家都親自去啊?”杜越敬佩地瞧著蘇世譽,“怪不得秦昭說你整天都忙,不讓我找你玩。”
  “今日恰好有些空閑罷了。”蘇世譽想了想,又道,“平日里倒也不是特別繁忙,你隨時想來都可以,不必聽他的。”
  馬車不多時便行至了地方,官兵早已將這里圍了起來。蘇世譽甫一下車,負責抄家的刑部官員就慌忙地迎了上來。
  “怎麽了?”
  “這……”官員抹了把頭上的汗,“譚敬的夫人死了。”
  房中空無一人,女子俯在桌上,唇邊滲出一抹殷紅血色,屍體早已涼了。
  蘇世譽面色微凝,一言不發地打量著房間,那官員在旁絮絮地撇清自己,道是來時就已成了這樣。
  杜越擰著眉轉了一圈,目光最後落到了阿繡手邊的空碗上,他上前用指尖沾了一點殘湯聞了聞,頓時恍然,他正欲叫蘇世譽,目光不經意掃過阿繡的臉,驟然頓住了。杜越俯身湊近了些,仔細觀察著。
  她臉色青白枯槁,隱隱泛著些灰暗,擱在桌上的手消瘦得骨節嶙峋。
  “表哥。”杜越湊了過去。
  “她是被毒殺的?”蘇世譽問道。
  杜越點了點頭,又道:“表哥,你能問問她平時吃的藥都在哪里放著嗎,我想去看看。”
  小櫃里擺滿了瓷瓶,卻都是空的,杜越挨個打開看過來了個遍,終於在角落里的小瓶里倒出了一點黑色粉屑,他認真研究了片刻,臉色竟漸漸有了凝重之色。
  “這藥有問題嗎?”蘇世譽問道。
  杜越滿面糾結地瞅了他一眼,蘇世譽回頭命跟在身後的人悉數退下,這才繼續道:“有話直說就好。”
  “這東西……也算是藥,但如果瓶子里裝的全都是這個的話,按分量看就是毒了。”
  “……”蘇世譽嘗試著理解他的話。
  “哎其實就是罌粟,咱們這里特別少,我也就只在師傅那里見過幾次,聽說特別貴!”杜越道,“跟五石散有點像,服用多了會讓人變得精神恍惚,而且會成癮,不吃就會發瘋的那種。你路上跟我提那幾句這夫人發病的樣子,估計不是有什麽頑疾,而是因為這個。”
  蘇世譽眸色深斂,緩聲道:“你的意思是,她並沒有什麽頑疾,而是有人借她癡傻不能表達,把毒說成是藥,借此來控制譚敬?”
  “啊?”杜越撓了撓頭,“我沒想那麽多,不過表哥你這麽說,那肯定就是這樣了。”
  “你所說的罌粟,在淮南那邊能成活嗎?”蘇世譽問。
  “南方多毒物,這東西基本上就是在那邊吧。”
  蘇世譽聞言沈默了良久,想起牢獄中譚敬提及妻子的模樣,忽然低笑了聲,輕若嘆息:
  “愚不可及。”
  

第十五章 
  臨安那邊傳來消息時楚明允正在中庭曝書卷,古卷圖冊攤了滿地,日光傾庭,暖風里墨香浮動。他手中正握著一卷兵書遮在額上,難得楞了楞,疑心自己聽錯了:“你剛才說……陳玄文的孫子如今在哪兒?”
  秦昭隔著兩丈書卷跟楚明允對望,面無表情地重複道:“就在京中的紅袖招。”
  “呵,真有意思,”楚明允笑了,“他這是被人千里迢迢地帶到青樓打算賣身了?”
  秦昭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信手將兵書擱在地上,足尖輕風掀動書頁,轉眼便穩穩地落在了秦昭身旁,“也罷,我去瞧瞧看,你呆在府內等我消息。”
  “是,”秦昭道,看著鋪了滿地令人無從下腳的書,又道:“師哥,你這書……”
  “交給你了。”楚明允擡了擡手,頭也不回。
  秦昭:“……哦。”
  紅袖招里,花酒飄香,尋歡客推杯換盞,美艷女子巧笑連連,樓下廳中嬌滴滴的女聲唱著繾綣曲子,隔著樓板清晰地傳入上方廂房中,襯得這房中格外清靜。
  蘇世譽收回打量的目光,對著奉茶的婢女笑著頷首:“勞煩了。”
  “公子不必客氣。”婢女紅著臉退到一旁。
  “讓您久等了,”靜姝將帳幔掛上銀鉤,側頭看向身後拉著她手的少年,“沒事的,出來吧。”
  那少年慢吞吞地走到了蘇世譽的面前,他模樣清清秀秀的,只是臉色帶了些蒼白,惴惴不安地看著蘇世譽。
  蘇世譽仔細地看著他,放柔了聲音問道:“你是叫陳思恒?”
  少年點了點頭。
  蘇世譽輕輕笑了笑,繼續溫和道:“你小時候應該是見過我的,還記得不記得?”
  陳思恒猶疑地看了蘇世譽一眼,埋首搖了搖頭。
  蘇世譽沈吟片刻,目光移到了立在一旁的靜姝身上,“竟忘了多謝姑娘。當時若非姑娘搭救,恐怕他也是要葬身火海的。”
  “我也不過是恰巧路過,舉手之勞罷了。”靜姝道。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蘇世譽道,“姑娘一介弱質女流,是如何將他從火海中帶出的?”
  靜姝笑著搖搖頭,“我哪里有那個本事,是他自己誤打誤撞地跑了出來,跌在我車前昏迷了過去。這小小年紀的,我看著可憐,就把他先帶了回來。如今有認得的人找了過來,我也放心了許多。”
  “原來如此。”蘇世譽點了點頭,看著只露給自己了個發頂的陳思恒,略一思索後輕聲道:“我是你祖父的同僚,他和我家交情一向很好,所以我找了你很久。”
  陳思恒不吱聲。
  蘇世譽耐心甚好地繼續道:“我是來幫你的,你不用怕我。”
  這男人說話的嗓音溫溫柔柔的,他緊繃的身體不自覺微微放松了下來。
  蘇世譽見狀,便慢慢地問道:“那日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陳思恒遲緩地擡起頭來,看了一眼靜姝,又看向蘇世譽,他一雙眼空空茫茫的,像是還沈浸在那個噩夢般的夜晚中沒有醒來,他張了張口,似乎極為艱澀地道:“我……記不清,太亂了,……都是火……”
  蘇世譽正欲開口引導,陳思恒自己卻斷斷續續地說了下去:“我只聽見……父親在跟誰說話,他叫對方……”
  “叫對方什麽?”蘇世譽看著他。
  “叫……叫他,”陳思恒話音幾頓,神色竟顯出些痛苦,含含糊糊地道:“叫他太……”
  “哎哎這位爺!我們這位姑娘是不見客的!”猛然響起的尖銳女聲驚得陳思恒一抖,話音陡然斷了。
  “實在不行您、您稍等,我去問問姑娘,哎您別——”
  雕花木門吱呀打開,一柄檀木香扇撩開紗幔,露出一副冶麗眉眼,楚明允一眼望見坐在桌旁的蘇世譽,勾唇便笑了,“我說怎麽這般攔著我,原來是有貴客在啊。”
  鴇母為難地跟在他旁邊,畏懼地看了眼立在其中的女子,靜姝觸及她的視線,笑了笑,“這位公子既然已經來了,那也別惹得人家不高興,你下去吧。”
  鴇母如獲大赦,連忙離去。靜姝頓了頓,笑容婉約地問楚明允:“這位公子可是找我有事?”
  楚明允笑瞥她一眼,並不答話卻徑直朝著蘇世譽走了過去,“我早就說跟你是有緣的,你還不信我。”
  蘇世譽微皺眉,“你怎麽在這里?”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依律,朝廷官員不得出入聲色場所。如今朝中兩位要員齊聚此間,可見這青樓不是要火,就是要拆。
  “既然你在這里,那我自然是——”楚明允手臂搭上蘇世譽肩頭,微傾身湊近,咬著嘴角盈盈笑道:“來捉奸啊。”
  蘇世譽不自在地起身退開幾步,淡淡笑道:“你說笑了。”
  楚明允手臂落了個空,他悠然地理了理袖子,目光掃到一臉驚疑不定的少年身上,“這小鬼,就是陳思恒?”
  他此話一出,又與蘇世譽對視一眼,都思及早前護送陳玄文的人回報的消息,笑了一笑,彼此就心照不宣了。
  靜姝便也笑道:“看來這位公子也是來尋人的,既然是相識,那就也請坐下喝杯茶吧。”
  他們倆落了座,蘇世譽對陳思恒安撫道:“沒事的,你繼續剛才想說的,你父親稱呼對方什麽?”
  “我……”陳思恒張口,靜姝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他猛然一顫,惶然地看著眼前的兩個男人,再也說不出話。
  “怎麽了,還是怕嗎?”靜姝俯下身輕攬住他,柔聲道:“這兩位公子是來幫你的,他們不會害你,你不用怕。”
  陳思恒抓著她的衣袖,咬著牙再也不發一言。
  靜姝無奈地嘆了口氣,擡眼對他們道:“公子有所不知,那日後他的狀況就不大好,容易受驚,恐怕方才是又嚇著了。”
  楚明允似笑非笑地瞧著她,“這麽說,怪我來的不是時候了?”
  “哪里話,”靜姝笑笑,“我能否先帶他到後面靜靜,等他好些了公子再來問話?”
  蘇世譽笑道:“也好,那就麻煩姑娘了。”
  “還請兩位公子見諒。”靜姝欠身一禮,拉著陳思恒往內屋走去,身影被隔在丹青屏後。
  蘇世譽喝了口茶,目光落在了楚明允的身上,“沒想到你這般關心陳玄文的事,居然親自來了這種地方。”
  “彼此彼此,”楚明允慢悠悠地道,“我也是沒想到你會在這里,還能這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真是佩服。”
  “本來就是正當之事,我這模樣有何不可?”
  楚明允偏頭看著他,笑瞇瞇道:“這又不是什麽正當地方,你這樣子當然奇怪的很。”
  “那你有何高論?願聞其詳。”蘇世譽道。
  楚明允勾著唇角,將聲線壓低得有幾分惑人,盯著他道:“你想知道?那咱們去找間空房,我教你啊。”
  蘇世譽楞了楞,一時沒反應過來,余光里見著立侍在一旁的婢女耳根都紅透了才聽懂,沈默了許久道:“陳玄文一介布衣,又已經辭世,你為何還如此關心他的事?”
  真是好久都沒見過轉的如此生硬的話題了。
  楚明允索然無趣地收回了目光,答道:“陳玄文畢竟於我有恩,沒能護下他,自然是要看著點他的孫子。”
  他的回答令蘇世譽有些意外,但還不及再問些什麽,靜姝已經領著陳思恒又出來了。
  “小鬼,你想明白了?”楚明允問。
  陳思恒垂著眼,“我……想起來了。”
  “父親他,他好像……是叫那人,王爺。”字字哽澀。
  蘇世譽眸色微沈,沒有說話。
  楚明允和蘇世譽又問了些問題,陳思恒答得含含糊糊前後顛倒錯亂,看來當時的確是混亂,他年紀小,所知不多。再問不出什麽東西,這麽耗下去也不是事兒,他們倆起身就打算離去,楚明允看一眼站在那里不動的陳思恒,挑眉道:“還不跟著走,你在這兒住的挺開心的?”
  陳思恒往後退了退,站到了靜姝的身後。靜姝也詫異地看著他,柔聲勸著想把他拉出來,他卻固執地不肯挪動腳步,臉色蒼白如紙,神態卻是這幾日里少有的倔強。
  蘇世譽輕輕笑了,道:“他很信賴姑娘,既然不願走,我們也就不好強求。”他看向靜姝,“看來是要再麻煩姑娘些時日了。”
  靜姝從詫異中緩過神來,忙笑了笑,“公子客氣,既然如此……那就由我代為照看吧。”
  楚明允意味深長地看了這兩人一眼,冷笑一聲,擡步便往外走去。
  “楚大人,”出了紅袖招不遠,蘇世譽便在身後叫住了他,“前方有座茶樓,不知楚大人可有時間與我去喝杯茶?”
  楚明允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不是才喝過嗎?”
  “……”
  “呵,”楚明允笑了,“走吧。”
  他們倆上了茶樓,揀了個雅靜位置坐下,楚明允撐著腮將茶盞推開一點,開門見山地道:“這會兒沒旁人了,你有話直說,反正我是喝不下了。”
  蘇世譽淡淡笑了笑,也幹脆了許多,“楚大人信他所言之事嗎?”
  “陳思恒這個人是真的,不過話就不一定了。”
  “看來我們所想相同。另外那位靜姝姑娘舉止有些奇怪,讓我忽然想到了件事,若是可能的話,還望能像當日地牢之時,與楚大人再度聯手。”
  “哦——?”楚明允瞧著他,“你明知道那女子不對,還敢讓陳思恒留在那里?”
  “那般固執的樣子,難道楚大人真打算將他強行帶走嗎?”蘇世譽道:“這畢竟是在京中,那靜姝姑娘知道我們留意著,自然是不敢對他下手的,倒是不用太擔心。”
  楚明允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你想找我做什麽?”
  蘇世譽指腹緩緩摩挲過茶盞,“楚大人心里自然明白,有人妄圖攪動這京中風雲,雖然你我關系談不上和睦,但若是對待外敵,總還是能當個盟友的吧?”
  “我待你這般情深,你怎麽還總覺得你我不和睦呢,可真是傷了我的心。”楚明允幽幽嘆道。
  “楚大人。”蘇世譽看著他。
  “……你說。”
  蘇世譽收回目光,不再繞圈子,“京兆府尹之前就在留意著一家地下賭坊,只是藏的極深,還未能查出些什麽隱秘,但這幾日我在尋陳思恒時意外發現,紅袖招與那家賭坊是有所來往的。”
  楚明允略一思索,笑意漸深,“青樓里消息來往,搜集情報,賭坊里金銀交匯,斂聚錢財。若果真是一人在後操縱,那這算盤打的倒真是不錯。”
  蘇世譽頷首,“楚大人可有意與我同去看看?”
  楚明允低笑,“自然樂意。”


第十六章 
  夕照殘光被高峻峰崖吞下,夜色覆滿人間,皓月傾華,映著長安郊外的一方竹林颯颯。竹影綽綽,幽靜詭異的一個地方,隱隱有人聲碎在風里。
  “蘇大人,我忽然覺得你不是來探查賭坊的。”
  “何出此言?”
  “瞧這四下無人的情形,怎麽看都像是夜奔幽會那一類。你不妨坦誠一些,莫不是已經動心了,打算對我做些什麽?”
  “……我能做些什麽?”
  楚明允攏了攏衣襟,已然將檀木扇握在了手中,似笑非笑地盯著蘇世譽的背影道:“能做的自然多了去,不如我們好好商量商量。我可以教教你這身衣裳怎麽脫比較快,你也可以告訴我你喜歡哪種……”
  “楚大人,”蘇世譽忽然轉過頭,楚明允走近的步子一頓。
  “實不相瞞,”蘇世譽看著他,他微微一楞,應道:“嗯?”
  “蘇某已經記不得上一次能同你正常交流是什麽時候了。”
  “……”
  蘇世譽轉回頭,看著眼前埋入土中半截的陳舊木棺,單手按了上去,一沈力,將棺材蓋緩緩地推開,嘶啞的摩擦聲在這寂靜里顯得尤為令人毛骨悚然。楚明允蹙了蹙眉,走上近前看著。
  那棺中並無屍體,甚至連棺底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石階小路,陰森地往下通去,似乎要去往黃泉冥路一般。棺材不過是掩飾,這正是那所賭坊的入口。
  楚明允不掩嫌惡地道:“從這種地方進去還不夠晦氣?會有誰還有興致去賭錢?”
  “顯貴些的人自然會有別的路進入,可我們只收買到了幾個賭徒,只好請楚大人委屈一下了。”蘇世譽道,“正是因此京兆府尹才遲遲沒有查封這所賭坊,否則恐怕這邊官府還沒能進去,那邊就已經逃了幹凈。”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哼笑了聲。
  蘇世譽熄了火折子,正欲進入忽然又想到了什麽,“這路上應該是極黑的,楚大人可會有所不適?”
  “不適能怎麽,難不成你要拉著我走嗎?”
  楚明允本是隨口一答,不料蘇世譽真伸手過來,輕握住了他的手腕。月光下徹,竹影斑駁,蘇世譽回眸沖他淡淡一笑,“那就走吧。”
  他竟一時答不上話來。
  他們跨進棺中,沿著石階慢慢走下,這路上果然一絲亮光也無,視野里盡是濃稠得化不開的黑。隨著他們不斷前行,周遭愈發陰冷起來,寒意貼著皮膚,像是要滲入肌理,楚明允只覺得全身似乎只有手腕那里還剩了一點溫度,隔著袖傳來的稀薄暖意,是人掌心的溫熱。
  誰也沒有開口,唯有腳步聲聲踩過石階。
  也不知究竟是走了多久,只是感覺到石階由下轉上,前路仿佛若有光,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此處似乎在谷中,眼前的樓閣高聳,畫梁雕檐,燈火重重,明如白晝。
  朱門前的小廝都帶著副面具,一見著楚明允和蘇世譽走近便有人小跑著迎了上來,殷勤地遞上兩副白色面具,“兩位爺,歡迎光臨極樂樓!祝兩位升官發財!”
  再升官就只能去篡位的兩個人頓時明白了,怪不得入口長成那樣,先進了棺材,才能入得了極樂。
  楚明允低眼端詳著手中做工精致的面具,“戴著這個做什麽?”
  “來咱這兒的人可不都是想讓人知道的,戴上面具,總歸是自在的多。”小廝恭敬道。
  面具齊額而下,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了下頜。楚明允和蘇世譽對視一眼,低聲笑了笑,推門而入。
  濃郁酒香混合著脂粉香氣浮動在整個大廳里,錢銀撞擊的聲響清脆,歌女的嗓音混雜於一片喊殺叫罵的喧囂中。放眼望去,張張賭桌前都擠滿了人,美艷賭妓穿梭其中,氣氛正熱烈。
  “嗯?”楚明允看見蘇世譽張口說了些什麽,伸手把他拉近,湊到他耳畔:“你剛才說什麽?”
  蘇世譽猶豫了一下,沒有推開他,道:“在這場中是看不出什麽的,我們要想辦法見到賭坊主人才行。”
  “蘇大人看上去似乎已經有主意了?”
  “此處之所以吸引人,除了百無禁忌無所不賭,還有更重要的一點,”蘇世譽道,“那些賭徒說這里有個規矩,場中贏錢最多的人可去樓上與主人賭一把,勝者可以隨意提一個願望,他們必然辦到。”
  “隨意提?”楚明允不無嘲諷地笑道。
  這種狂妄之言,恐怕連當今聖上也是不會輕易開口的。
  蘇世譽點了點頭,“所以我覺得此處古怪,並不像是單純的斂財之地。”言罷看向了楚明允。
  他們倆挨得有些過近,這一眼便直接四目相對地看入了眼底。楚明允眸光清亮,他微楞,不自覺退開一些,拉開了點距離。
  楚明允觸及他的目光,似乎明白了蘇世譽為何說要請自己幫忙,便問道:“你不會賭錢?”
  “自然不通此道,”蘇世譽笑笑,“若是押大押小尚可勉強一試,可這廳中揮擲最多的賭桌是牌九一類,我便無能為力了。”
  楚明允笑了:“巧了,我也不會賭錢。”
  蘇世譽轉頭直看著楚明允,隔著面具都能清楚地感覺到他那深深的詫異。
  “……”楚明允看著他,“我就那麽像是不學無術驕奢淫逸的人?”
  蘇世譽默默地收回了視線,笑了笑,“怎麽會。”
  楚明允挑著眉梢涼涼地道:“我好歹也是從軍之人,行伍里軍紀嚴明,無論我為人如何,這方面總是要以身作則的。”
  “……失禮了。”蘇世譽頓了頓,難得遲疑道,“既然如此,難道要回去再從長計議?”
  “來都來了。”楚明允看向大廳中央最大的賭桌,那處人頭攢動,隱約看得見桌上堆成小山的籌碼,賭桌上的人物皆是衣著華貴,身後陪侍著一溜兒小廝端茶侍奉。其中一個紫衫青年尤為顯眼,滿身琳瑯配飾講究至極,手中搖一把金漆玉骨的名家畫扇,擲出了兩張黑色骨牌,隔著幾丈遠都能瞧出那舉手投足間的輕浮做派,招搖得簡直騷包。
  楚明允仔細看了片刻,忽然道:“……那個紈絝怎麽有些眼熟?”
  蘇世譽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回想了片刻道:“這一身……應該是楚黨的兵部侍郎許寅獨子許桐。”
  有些紈絝子弟的穿著總是比臉還要好認,畢竟面具也擋不住那股磅礴的敗家之氣。
  不過楚明允在意的不是這個,“你為什麽要特意說是楚黨?”
  “只不過是為了方便楚大人記起此人。”蘇世譽平淡地道。
  楚明允不和他斤斤計較,盯著賭桌略一思索,隨即勾唇笑了,“若是這賭坊真有古怪,那我倒是有個辦法可以一試,只是不知道蘇大人肯不肯委屈著配合一下?”
  “但說無妨。”
  楚明允湊到他耳邊低語幾句,蘇世譽眸光微動,轉而淡淡笑了:“倒不是什麽難事。”
  “可別後悔。”
  “那就勞煩楚大人費心了。”蘇世譽掃了周圍一眼,他們倆人站著交談了許久,雖然位置不顯眼,但也總是惹來了些探究的目光。他退開一步,微微提聲道,“公子且放寬心,我自然是不會告訴旁人您來過這里的。”
  楚明允帶笑瞥了他一眼,“沒白疼你。”擡步便往中央的賭桌走去。
  這邊許桐正巧勝了,身後的小廝忙將燦金籌碼大把大把籠了過來,他得意洋洋,輸了的那幾人非但不惱反而跟著奉承:
  “許大少爺今日可真是好手氣!”
  “豈止是今日,這些天來哪次不是連勝?要我看,要不了多久就能被請上去跟這主人賭上一局了。”
  “那還用你說?徐大少爺,你想好要提什麽願望了嗎,若是升官發財,可別忘了咱們哥幾個……”
  許桐擺了擺手,“玩著盡興就行,有什麽願望好想的?升官發財有什麽意思,就是如今皇帝的享樂用度我也見過幾次,不過如此,哪里比得上咱們逍遙自在。”
  楚明允沒忍住冷笑出聲。
  這時剛巧還沒人接上許桐的話,稍有些靜,楚明允這聲冷笑便顯得格外清晰起來。
  許桐眉頭一皺,當即不悅地看了過來,其他人也不約而同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第十七章 
  眼前的男人身姿卓然,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彎起,一雙眸子里含著冷淡笑意,就側身倚著賭桌任人打量,滿不在意的模樣。
  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個顯貴之人,許桐按捺下心頭情緒,問道:“你笑什麽?”
  “呵,”楚明允悠然道,“我笑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明明是坐井觀天,還自以為瀟灑的很。”
  “什麽意思?”
  “只不過隔著老遠看了幾眼,就敢妄論天家威儀。小小賭坊里贏了幾場,你還真就不曉得自己是誰了?”
  許桐盯著他,冷聲道:“我是誰我自然清楚,你又是哪里冒出來的?什麽天家威儀,說的似乎你就有多明白似的?”
  楚明允涼涼地睨他一眼,“自然要比你明白得多,我當年同陛下一道……”
  “公子。”他身後的蘇世譽出聲道,打斷得恰到好處。
  楚明允回眸瞧了他一眼,笑道:“也罷,不是什麽值得提的往事。”
  賭桌上正砌牌的掌管這樓下賭場的頭領,聞言擡頭看著楚明允,出聲問道:“請問這位爺貴姓?”
  “我姓林。”楚明允隨口道。
  頭領心思急轉,怎麽也回想不起來這京中有這麽號人物,正欲再問些什麽試探,卻被許桐搶先道:“這麽說這位林公子身份不凡啊,既然看不上這小小賭坊,那你來做什麽?”
  先前奉承的幾人總算回過神來,朝中要員中並無什麽姓林的人物,再聽許桐強硬了許多的口氣,便明白這男人只怕也是個裝腔作勢的,連忙跟聲道:
  “就是,一上來就找茬,莫不是自己手氣太差,來逞口舌之快的?”
  楚明允嗤笑一聲,擡手隨意地攬過蘇世譽的腰,不徐不疾地笑道:“我家寶貝兒嫌這京中無聊,我便帶他找個有趣的地方玩玩,沒想到這里也不過如此,還有一幫自吹自擂的烏合之眾。”
  “……”蘇世譽默然無語地看了楚明允一眼,他並不記得楚明允提過自己竟會是這麽個身份。
  許桐一眾被他的動作驚得一楞,楚明允卻已直起了身,一手仍環著蘇世譽,單手捏著他的下頜,湊近了柔聲道:“你瞧也瞧過了,這里沒意思的很,乖乖跟公子回去喝酒吧?”
  這幾次接觸下來,楚明允自然發現了蘇世譽是極為不願與旁人有過多肢體接觸的,可這麽多雙眼睛盯著,他戲總是要做足,所幸禦史大夫為了這正事極有氣度,身形雖然有些僵硬,但當真忍著沒有絲毫躲閃。
  賭桌後的頭領琢磨著他這話的口氣像是從外地入京的人,再看他摟著的白衣青年,雖見不著臉,可那清雅出眾的氣質著實難以忽視。這樣的人都能收作男寵,頭領心中暗忖,難不成是哪家王爺的世子跑來了?
  蘇世譽略一遲疑,正要開口,頭領連忙搶聲道:“兩位爺別急走啊,樓下沒什麽意思,可咱們這樓上的花樣可多得是呢!”
  “哦——?”楚明允回頭掃他一眼,又看向蘇世譽,“寶貝兒,你說呢?”
  他那聲尾音拖得旖旎,喚得蘇世譽頭皮一麻,差點忍不住要將他推開,定了定神才道:“看看也好。”
  “行。”楚明允便轉身,直接在莊家的位置上坐下,斜去一眼看著許桐道:“看傻了?還敢來嗎?”
  “有何不敢?”許桐怒道,沖著小廝一瞪眼,籌碼便壓了上去,“拿本事說話!”
  另幾個紈絝也紛紛跟著下了註。
  賭坊小廝拿了楚明允摸出的幾張銀票,忙不叠地換了籌碼過來,才擱在桌上就引得許桐冷笑:“架子擺的挺大,就這麽些錢還敢坐莊,小爺我跟你賭都嫌折了臉面。”
  楚明允懶得搭理他,蘇世譽卻忽然出了聲,“那再押上這個,如何?”
  楚明允詫異地回過頭去,只見蘇世譽信手扯下了腰間佩玉,遞了過來。那玉佩質地溫潤,雕工精巧,在他掌中隱隱流光溢彩,看得出是價值不菲。
  楚明允握住他的手,並不急著接過來,略笑道:“你這麽較真做什麽?就不怕我真把它給輸了?”
  蘇世譽淡淡一笑,覆手將玉佩放入楚明允手中,玉石觸手生溫,他道:“公子開心便好。”
  楚明允忍不住低聲笑了笑,將玉佩也押了上去,“滿意了?”
  許桐也是對玉石有所研究的人,見著那玉佩眼睛差點直了,心頭一跳,暗道難不成果真招惹上了貴人,不答話了。
  楚明允卻不依不饒,“對了,我方才聽見你說沒什麽願望想提,既然如此,我就當成人之美了。等會兒輸了錢,你正好再瀟灑一把,可別哭啊。”
  “放屁!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看清楚了!”許桐一把將籌碼呼啦啦地全推了過去。            這人再有來歷他也想打死了。
  這邊吵鬧引得不少人圍了過來,旁邊的紈絝忙打圓場,催著頭領發牌。頭領仔細觀察著楚明允的舉動,邊搖骰擲點,邊開口問道:“這位林爺,您這財色兼有,還有想提的願望?”
  “有啊。”楚明允看著其他人的動作,心中揣摩著賭局的規矩。
  “那不妨說與大家聽聽?小的也好看看能不能辦到。”
  “你們這里不是號稱什麽都能做到的?”
  頭領將牌依次分發,笑道:“當然,但也是要分容易和難辦的。您總得讓咱們心里有個準備不是?”
  楚明允依樣將四張骨牌兩兩分組擺在眼前,想了想道:“我若是想跟那禦史大夫蘇世譽睡一宿呢?”
  周遭一瞬間靜了,蘇世譽的手無聲地按在了他的肩上。
  頭領楞了楞,不知這人是覺察到了自己的試探之意,還是果真為人如此輕浮。
  楚明允面不改色,堅決不回頭看蘇世譽一眼,研究起了手中的牌。
  身旁的許桐忽然爆出了聲笑來,“你這樣子居然還來說我,禦史大夫也是你能肖想的?”他搖頭譏笑道:“我說,憑你這副妖里妖氣的樣子,就算他們能把蘇世譽找來,你覺得你能把他給壓在下面?好男色也不知道怎麽好。”
  楚明允掃他一眼,誠心求教:“那你有何高見?”
  許桐脫口道:“不是都說太尉楚明允喜歡男人嗎?看他那樣子,床上指不定有多浪蕩,滋味必然是要銷魂的多。”
  他此言一出,周遭的人一時面紅耳熱,有些紈絝自然見過那兩位大人,哪怕不愛男色,心思卻不自覺地心猿意馬了許多。
  蘇世譽按在楚明允肩上的手微用了力,大概是怕他動手。卻不想楚明允反倒笑了,語氣意外的還有些溫和:“你有那興趣?”
  許桐有些納悶他的反應,隨即哼笑道:“等贏了你,這個倒也是能作為考慮的。”
  楚明允笑著看他,道:“你可得記好這話。”隨即收回了視線。
  他眼底是冷的,許桐一楞,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無端地一股寒意滲入心頭,回過神時發現賭桌上已經開始亮牌了。
  楚明允不動聲色地瞧著,覺著跟比大小也差不到哪兒去,兩組牌比上兩局,全勝全敗為勝負,一勝一負為和局。另三人依次亮出牌,看熱鬧的嘖嘖叫著什麽“雜七”“板凳”,他一概聽不懂,也不想什麽策略,直接地將手中那組點數大的牌攤開,頭領當即叫道:“雙梅!莊家通吃一道!”
  許桐楞了楞,沒料到他手氣果真不錯。楚明允瞥了眼過來,他猛然回神,叫道:“再來!”直接將手中骨牌翻了過來。他在這里廝混多日也不全是靠人奉承,手氣還是多少有的。
  楚明允默算了一下,暗笑自己手中剩的這對牌恐怕一個人也壓不過了。他氣定神閑地掃過賭桌上攤開的牌面,對周遭看熱鬧的催促置若罔聞,笑得愈發高深莫測。
  “怎麽著?輸不起了?”有人不耐煩道,“快麻利點,別磨磨蹭蹭的!”
  頭領也看了過來,正對上楚明允的笑意深深的眼,他微怔,卻見楚明允伸手將牌推到了他面前,慢聲道:“你替我開,讓他們仔細瞧瞧。”
  頭領掀牌看了一眼,表情幾許複雜,看著楚明允一時主意不定。
  楚明允一手閑閑地支著下巴,笑意盈盈道:“開呀。”
  眸光淬冷,無形的威壓隨視線落在他身上,壓得他心口一窒,那是常年手握生殺予奪的上位者才有的眼神,頭領匆忙低下頭,不再與他對視,指腹反複摩挲過骨牌,深吸了一口氣,陡然提高了聲音:
  “丁三配二四,猴王對,通吃,莊家勝!”
  對牌霍然翻開,純黑骨牌上紅白點數鮮明,這是牌九中的絕配,最大的對牌。人群中陡然炸開了鍋,許桐拍案而起,難以置信地盯著那副牌。
  默然將一切納入眼底的蘇世譽淡淡笑了,明白了為何楚明允說這賭坊若是有古怪他就定然能勝。這里又不是果真要做生意賺錢,拉攏高官貴胄更能助他們侵蝕京都勢力,即使運勢再不佳,這里的人也自然會替他們出老千。
  頭領忙從桌後走出,彎腰恭敬道:“林爺,這邊走。”


第十八章 
  楚明允和蘇世譽被請到了樓上。
  屋子里裝潢華貴,明珠作燈,珠簾生輝,嬌艷的侍女奉上茶水點心,頭領躬身道:“兩位爺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通知主人。”言罷便關門退下了。
  楚明允顧自斟了杯茶,走到蘇世譽身旁一齊望向窗外遠山如黛的夜色,“怎麽了?”
  蘇世譽回眸看了眼垂首站在不遠處的侍女,側頭湊近了楚明允,壓低聲音道:“我認出這是哪里了。”
  楚明允隨手攬住他,再拉近一點,鴉色長發滑下肩頭,輕掃過蘇世譽的耳側,遠看去宛如耳鬢廝磨,“嗯?”
  蘇世譽微皺眉,繼續道:“長安外荒丘亂墳而西幾里。怪不得沒人能發覺,這山谷中原來是亂葬崗。”
  楚明允瞧著他的眉眼,擡手將茶盞杯口抵上他唇邊,低語道:“正好這賭坊主人在,要通知刑部來人嗎?”
  “你自己喝就好。”蘇世譽擋回他的手,道:“聽你的意思,是有辦法通知過去?”
  楚明允擡手飲盡杯中茶水,忽而笑出了聲,“給你倒茶都不肯喝,還說是不記仇?”他無奈極了地嘆道,“不都告訴你了那是玩笑話,你還真醋了?”
  蘇世譽默然地拉開他攬著自己的手,一時不知該從何接話。
  楚明允反手握住了他的手,笑瞇瞇地盯著他道:“放心,哪怕有千個萬個蘇世譽,寶貝兒,我最疼的還是你呀。”
  蘇世譽懷揣著複雜的心情,語氣平淡地配合道:“……是嗎?”
  楚明允裝模作樣地又長嘆了口氣,“你若是不信,那我給你寫保證可好?”轉頭便對著目瞪口呆的侍女道,“這里可有筆墨?”
  幾個侍女忙回神點頭,碎步跑出去拿了筆墨紙硯回來,在桌上鋪展擺開,等著楚明允吩咐。
  只聽楚明允吩咐道:“他臉皮薄,你們都出去候著,若是頭領和你家主人過來了,記得先通報一聲。”
  侍女們垂頭應是,魚貫而出,走在最後的年紀較輕,回身關門時不禁偷瞄了眼蘇世譽,臉頃刻紅了個透。
  待到確認屋內再無他人,蘇世譽才淡聲笑道:“楚大人真是才智過人。”
  楚明允替他裁下一截白宣,“我怎麽覺著你並不是在誇我?”
  “自然,若是能有不讓你我如此不自在的法子就更好了。”
  楚明允擡眼看他,攤開手,偏頭道:“來呀,隨便摸。”
  蘇世譽轉過身執筆沾墨,撩袖寫起了信。
  楚明允便輕笑一聲,站在一旁瞅了片刻,然後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小的通體透碧的口哨放在唇邊,吹而不響,不多時窗外乍起一聲清嘯鳥鳴,一團黑影飛入了屋中。黑羽鳥在他肩頭穩穩落下,似是極歡喜地沖著楚明允叫了兩聲,又扭過圓腦袋啄了啄翅羽。
  待信箋上的墨痕幹透,楚明允將它卷起塞入鳥腿上的竹筒,他看著黑羽鳥翅膀輕抖,轉眼就疾掠飛遠,順口嘆道:“但願陸仕那個老頑固別一見著秦昭是我的人,就將他給趕出去了。”
  “陸尚書在要事上還是有分寸的。”頓了頓,蘇世譽問道:“你這傳信的是……”
  楚明允擡手打斷蘇世譽的話,叩門聲忽響,那頭領的聲音在門外詢問。
  “我師傅留下的秘術。”他言罷轉身提聲道:“進來吧。”
  雕花木門由外推開,頭領跟著一個年輕的男人進入。對方沖他們笑了笑,自我介紹道:“在下姓慕,是這極樂樓的老板。林公子,幸會。”
  “幸會。”楚明允點了點頭,似笑非笑地道:“慕老板這麽年輕就掌管了這般規模的賭坊,可真是厲害。”
  慕老板笑了笑,看著他們道:“此處並無旁人,可否請二位摘下面具一談?”
  楚明允尚有猶疑,蘇世譽卻已將面具取下,直視著他微微笑了,開口道:“慕老板,能否容我詢問一句?”
  慕老板一見到蘇世譽的面容就楞住了,待到楚明允也跟著取下面具,他目光在兩人臉上徘徊片刻,垂眼忙笑道:“未料到兩位公子有如此天人之姿……失禮了。”
  “無礙。”楚明允道。
  “不必介懷,”蘇世譽看著他,道:“敢問慕老板可曾是見過我的?”
  “從未見過。”
  “是嗎,”蘇世譽溫和地笑笑,“那為何我卻覺得你有些熟識?”
  慕老板笑道:“天下近似者何其多,我姿容泛泛,也許是跟公子的哪位友人恰好相似吧。”
  蘇世譽收回目光,了然地道:“仔細想來,的確是和一個人很是相似。看來是我認錯了,抱歉。”
  楚明允掃過去一眼,問蘇世譽道:“像誰?”
  蘇世譽斂眸,緩聲笑道:“依年歲,那人應當叫我一聲兄長,公子想必也是認得的。”
  他話音落下,慕老板瞳孔猛一驟縮,面上表情仍維持著平淡無波,開口岔開了話題:“我看兩位公子氣度風雅,那咱們這樓上的賭局就不能像下面那般庸俗了,來換種賭法如何?”
  “什麽賭法?”楚明允問。
  慕老板笑笑,“公子稍候,我去安排一下。”言罷喚侍女都進來仔細侍奉,命頭領隨他離去。
  才出了屋子,慕老板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低斥道:“你怎麽搞的?居然會把這兩個人給我請過來了?!”
  頭領惶然道:“屬下只是按著向來的規矩……”
  “規矩?”慕老板冷冷地看向他,“我何時定了連人都不看清楚的規矩?”
  頭領回想起自己還暗中助了楚明允,心下生寒,慌忙道:“那先命人拖住他們,樓里動作快點,應該趕得及撤走……”
  慕老板手攥成拳砸上了廊柱,怒極反笑,“楚明允和蘇世譽兩個人都在,你還以為我們能全身而退?更何況蘇世譽多半是已經認出我來了!”
  “怎、怎麽可能……屬下覺得像是他故意唬您的。”
  “那家夥只要那麽一笑,就意味著他心里全明白了,就是不想直白告訴你,從小到大他都這麽個樣子,還能有假?”
  “那少主您看……”
  慕老板盯著虛空的眼神逐漸狠厲,咬牙道:“事已至此,只好搏一把看看。”他猛然轉身,又道:“派人通知紅袖招那邊,其他誰都別管,讓靜姝趕快離開長安。”
  楚明允和蘇世譽閑閑地快喝完了一盞茶時,慕老板帶人回來了,頓時滿屋香風繚繞。紅色紗縵覆裹雪白肌膚,似隱若現,那些舞女在他身後並列一排,個個身姿妖嬈,眉眼精致。
  慕老板道:“請林公子將眼蒙上,讓她們圍繞你舞上一曲,其中有一人手里拿有東西,你若是猜出是誰,便是勝了,怎麽樣?”
  楚明允隨手搭上蘇世譽的肩頭,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那些女子,笑了:“慕老板,我才跟我家寶貝兒立了保證,你就讓我享這艷福,恐怕是要害得我幾日不能上床了啊。”
  蘇世譽沒躲開,只是默然飲茶,無意參與這談話。
  “林公子若是不方便,也可先回去,待我這邊想些有趣的再賭。”
  “沒什麽不方便的,慕老板怎麽還急著攆人了呢?”楚明允笑道,“來吧。”
  得了慕老板的眼神示意,有個舞女便捧著條赤紅絲帶走近,蘇世譽擡手攔了一攔,禮貌地笑道:“勞煩姑娘了,交給我便好。”他接過絲帶粗略地摸過,柔軟細膩,的確是條尋常絲帶,隨即看向了楚明允。
  楚明允正偏頭眼帶笑意瞧著蘇世譽,見他看過來便從容地閉上了眼,一副任君采擷的模樣。赤練在眼前纏過,系在腦後,觸及的力道溫柔,隱約有一點淡淡香氣隨人衣袖劃過頰側,楚明允忙里偷閑地想,這被禦史大夫伺候的感覺可真是不錯。
  蘇世譽拉著楚明允在屋中站定,這才退回原位,不動聲色地旁觀。
  慕老板不禁回頭看了蘇世譽一眼,卻不想正與他目光相撞,倉促一笑,忙轉回臉拍了拍手道:“開始吧。”
  旖旎樂聲隨之響起,曲調輾轉纏綿,舞女的身姿柔軟地舒展,輕盈若淩波,夭矯若驚鴻,紅紗隨舞步揚起朦朦朧朧的赤色交錯,僅有一點墨藍閑立,像是被著溫柔鄉遠遠隔在其中,似近似遠地看不大真切了。
  的確只是舞蹈,並無殺機,蘇世譽暗中莫名,不自覺微皺起眉。
  樂音漸至高潮,舞女身影交錯地愈發快了,不時有纖纖素手觸及楚明允衣袍,一掠而過,幾乎辨認不清。彌滿視野的是紅紗雪膚,光影交錯,恍若入了妖魅的洞府,勾引無知者與她們歡夢一場。
  一個舞女猛然向後跌退幾步,狠狠地撞在了墻上。歡夢乍破,樂聲驟啞。
  方才還緊貼著楚明允的舞女們陡然彈開一丈遠,皆是訓練有素的身手。那靠著墻的舞女不能置信地低頭,看到一柄檀香扇插入了她的腹中,才一張口就有血噴出,血色漫上赤裙,更添幾分艷色,她手上的短刀當啷一聲摔在地上。
  楚明允擡手將覆眼的帶子勾下一半,只露出了一眸,回頭看了過來。他眼角狹長,被赤練映的如有胭脂暈染,流露出濃烈笑意:
  “我猜中了,可是贏了?”


第十九章 
  一切只不過是在瞬息間,慕老板率先回神,爆喝一聲:“還不快進來!”
  隨著話音落下,一群黑衣人破門而入,紅衣舞女也都反應過來,旋身竟從一旁的琴瑟中抽出軟劍,逼近楚明允身旁。
  蘇世譽腳步幾錯拉開了距離,擡手便將手中茶盞擲出。
  滾燙的茶水迎面潑來,為首的黑衣人下意識要側身躲開,而眼前光影一晃,藍衣男人已然閃身到了身旁,腕上一痛,長劍直接被他奪了去,緊接著瓷杯攜勁力擊上膝骨,他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將身後人阻得腳步頓時錯亂。
  楚明允覆手持劍揮出,斬碎空中水珠,直取慕老板咽喉。
  慕老板反應也快,順手一把撈起桌子甩了過去,得空疾退幾步。楚明允躲也不躲,手中長劍厲風不減,直接劈開了厚重桌案,一聲沈悶爆響,圓桌四分五裂炸開,木屑飛濺,迫得周遭連連後退。
  黑衣人大多向著楚明允沖去,蘇世譽在另一旁身形靈活地錯開交織在周身的刀鋒,信手扯過一人直接推去,白刃自那人後透胸而出,撞得一陣混亂。他一時得空,轉頭看向了楚明允那邊,微微一楞。
  不過幾招慕老板便顯出了劣勢,靠著圍殺楚明允的手下才留有喘息余地。楚明允並未對他人的襲擊分神過多,不過偶有幾招橫掃震開阻礙,早已扯下絲帶一雙眼緊盯著慕老板,步步緊逼,氣勢迫人。
  蘇世譽忽而從未有過地清晰認識到,眼前此人本就是位將軍,似乎可遙想到在那塞外疆場之上,他於千萬人中策馬馳騁,破陣殺敵,斬將奪帥的身姿。
  楚明允眉目本就生的艷麗,平日里又常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總是會顯出些妖冶之色,因此朝中骨氣剛硬的老臣對他多有輕蔑不屑。而此刻他臉上卻再無半點笑意,眼神銳利,連微抿的唇線都顯得冷硬,滿身戾氣再不掩藏,分毫畢現。
  這世間原來果真有所謂殺伐之美,舉手投足間皆染上血氣,卻這般令人驚心動魄。
  ——“蘇家四代,不缺你一個將軍。”
  蘇世譽心頭一凜,陡然回神。這一恍惚間正巧有刀從側里偷襲過來,他忙側頭微後仰了身,那鋒刃堪堪擦著他鼻尖而過,他伸手握住對方手腕,直起身反手將刀猛力還入,血光四濺。
  那邊慕老板終於氣力不支,兵器脫手摔出幾尺遠,楚明允的長劍已然追至,迎面刺來,他急喘口氣,情急之下硬是雙臂架起,生生拿血骨抗下一擊,頓時痛吟出聲。
  楚明允索性放開了劍,出手如電地直襲他心口,黑衣人的兵刃紛紛落下,楚明允身形一錯閃開,手上也跟著偏移些許,手下身體猛地劇顫,肋骨不知斷了幾根。慕老板咳出一口血,狼狽地退到窗口,他望了外面一眼,看著已然逼近的楚明允,一咬牙縱身從窗口躍下。
  楚明允猛然攔上,抓住他襟口又被他猛力掙脫,錯亂中似乎從慕老板懷中扯出什麽,不及細看便見對方已然急墜而下,身影眨眼就隱沒於樓外的莽莽林中。
  楚明允回身,眼風淩厲地掃過身後。黑衣人與舞女已傷殘過半,主人又脫身而去,一時不禁退了一步,警惕地盯著他,不知如何是好。
  窗外忽然遠遠地傳來馬蹄踏葉的滾滾聲響,楚明允回眸一瞥,只見有一線火色河流自遠而近地穿過山嶺茂林,湧向了這邊。他眉宇終於有些微松動,有了笑意,對蘇世譽道:“哎寶貝兒——”
  身邊已然收拾利落,一絲血色都未染上白衫的蘇世譽掃他一眼。
  “咳——蘇大人,”楚明允改了口,“刑部的人趕來了,倒還挺是時候的。”
  手持火把縱馬而來的官兵們近了,屋中人自窗外都能清楚地看見。蘇世譽收回目光,對著還立在屋中的人微微笑道:“頑抗無益,你們毫無勝算。”
  眾人對視一眼,猶豫著,終究是放下了兵器。
  官兵不多時便將極樂樓圍了個水泄不通,挨層搜查上去,將樓中所有人押送去刑部待審。楚明允看了一會兒,自覺無事,便對著燈光研究起握在手中的物件。
  這是個銅符,輪廓深淺分明,鑄成了什麽瑞獸的模樣。楚明允在手中把玩許久,一時猜不出是作何使用的。
  身後有腳步聲近了,蘇世譽的聲音響起:“林中已經搜查過了,有幾處血跡,但尋不到那位慕老板。”
  楚明允將銅符收入懷中,轉過身漫不經心地道:“尋不到也無礙,他被我重傷,不死也差不多了,先審問審問那些下人看看。”
  蘇世譽頷首,“今晚真是麻煩楚大人了,我替陸尚書向你道聲謝。”
  楚明允隨意擺了擺手,道:“道謝就免了,讓他別總是要生吞活剝一樣地瞪著我就行了。”
  蘇世譽淡淡一笑,沒有接話。
  “對了,”楚明允忽然道:“你不是已經認出那個慕老板了?”
  蘇世譽輕輕搖頭,笑道:“我若是真認出是誰了,也就不必再陪你做戲,更不必讓人去林中搜尋了。”
  “哦?”楚明允奇道:“這麽說,你那話都是假的?”
  “也不全是,”蘇世譽道,“的確是隱約感覺有幾分熟悉,但想不出究竟是誰。後來的話不過是想詐他一詐,看他會不會自亂陣腳。”
  “那蘇大人是怎麽確信他是要叫你兄長的人?”
  蘇世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楚大人難道看不出他要比你我小上一些嗎?”
  “……看出來了。”
  顯出破曉之色的夜空里忽然響起一聲鳥唳,黑羽鳥自半空俯沖下,落在楚明允擡起的手臂上,及時挽救了這走向尷尬的場面。
  楚明允拆下信箋,唇邊慢慢勾起了笑意,側頭對蘇世譽道:“看來,這夜可還沒完呢。”
  “有人偷偷溜出了長安城,似乎是往這邊來了。蘇大人,你我現在往回走,說不定剛巧能碰見呢。”
  曉色蒼蒼,山嵐薄霧,一輛馬車疾馳出了長安,拐下官道,徑直入了林中。
  靜姝面色凝然,倚著車壁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陳思恒挨著她坐在車里,悄悄將車簾撩開望了一眼飛速閃過的林木深深,複又收回視線,半晌終究忍不住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細聲細氣地叫道:“……靜姝姐姐。”
  陳思恒一連喚了好幾聲,靜姝才遲緩地回過神,沖他勉強一笑,問道:“怎麽了?”
  陳思恒憂心忡忡地看著她,“為什麽我們要連夜出城,是出什麽事了嗎?”
  “對,”靜姝想了想,哄道:“不過不是什麽大事,可能有點小變故。你記不記得之前常來找我的那個哥哥,我們去看看他。”
  陳思恒卻低下頭去,手上不自覺地攥緊了自己的衣袖,低聲道:“可是我……覺得很害怕……”
  靜姝訝然,只聽陳思恒慢慢地說了下去:“那個晚上……好像也是這樣的,大家都告訴我沒事,然後、然後沒了……什麽都沒了……”他話音微微哽咽,偏又埋著頭不讓人看見,只是那身軀實在消瘦單薄,似乎再也撐不住什麽重壓了。
  這孩子是依賴信任極了她,靜姝哪怕心腸再硬,此刻也不免動容。她沈吟片刻,將藏在袖中的匕首塞給了他,柔聲道:“你不用怕。”
  陳思恒慢慢地擡頭看著她,果真紅了眼眶。
  靜姝粲然一笑,摸了摸他的腦袋,道:“你有了刀,就有了力量。再害怕的時候,就可以保護自己了。”
  陳思恒張了張口,還欲說些什麽。外面猛然響起了聲尖厲馬嘶,車陡然剎住,靜姝連忙攬住陳思恒控制著沒有摔出去,待身形稍穩放開他,邊撩簾邊提聲問道:“發生什麽了?”
  車夫竟已然逃竄,濃夜漸薄,她一眼就望見了不遠處下馬的兩個人,白衣青年一轉頭也看見了她,笑道:“又見面了,靜姝姑娘。”
  靜姝心神一震,面上卻帶上了笑,拉著陳思恒走下車,“真是巧了,兩位公子怎麽會在這里?”
  “剛解決完了樁案子,正要回城。”蘇世譽道,“姑娘又為何這個時辰出現在了這里?”
  “我……”
  “你們倆這麽繞圈子不覺著累嗎?”楚明允涼涼地插話進來,走近了一步直接將那銅符沖靜姝亮了亮,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
  靜姝臉色頓時變了,“它……怎麽會在你手上?”
  楚明允收回手瞥了眼東西,沖她彎眸一笑,“你覺著呢?”
  “你……”
  “自然是他主人死了,我從他身上拿出來的呀。”
  靜姝身形一晃,喃喃道:“死了?……死了?”
  她腦中頓時空白一片,似乎極為茫然困惑地四下看了看,最終目光艱難地落回了楚明允身上。她眼神驟然變得怨毒,一把推開身旁的陳思恒,迅猛如電地沖向他。
  “我殺了你——!”聲音尖銳淒厲,不複溫婉。
  “喲,”楚明允挑眉笑了,微側身掠至她身前,擡手截下招式,死死扣住她的手腕,“身手倒是不錯,可惜——慢了點。”他反手一把將靜姝甩了出去,直跌得撞上了幾丈遠處的古樹。
  靜姝掙紮撐起身子,咳了一聲,只覺渾身骨頭散架般的發疼,一時竟再站不起來。
  楚明允慢悠悠地道:“站不起來就乖乖躺著,回答我的問題,”他擡了擡手中銅符,“這是做什麽用的?”
  靜姝盯著他,輕哼了一聲,猛然摸出什麽塞進了口中。她擡手的瞬間蘇世譽就上前去攔,一把拉下了她的手臂,但終究晚了一步,靜姝極為挑釁地跟蘇世譽對視著,白皙的喉微動,將東西咽了下去。
  蘇世譽輕嘆了口氣,松開她站起了身,“姑娘何必如此決絕,我們對你並沒有殺意。”
  靜姝雙手撐著地,忽然慢慢地笑出了聲,那笑聲漸漸大了起來,竟顯得有些暢快之意,“少主……”她望著遠處,“靜姝無能,你……你且等我。”
  她身體忽然無可抑制地顫抖起來,一絲血色自唇邊滲出,瞳孔已然有些渙散,近乎呆滯地癡癡呢喃著。
  蘇世譽微皺眉,俯下身去。只聽她斷斷續續地道: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你叫什麽名字?”
  “回稟少主,屬下身份卑賤,不配有名,只依次序稱十七。”
  “哪有這麽叫姑娘家的。我想想——靜女其姝,既然你是父親派來輔佐我的,那聽我的,改喚為靜姝如何?”
  “靜女……其……”靜姝猛然咳出一口血來,失力後仰過去,再無了聲息。
  那殷紅的血湧在空中,撞進陳思恒呆楞楞的視野里,將他拉回了那個火與血交輝的夜里,他悚然一驚,仿佛終於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蘇世譽直起身,“看樣子,她是抱了必死之心來的。”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輕笑了聲,將銅符收回。
  蘇世譽又嘆了聲氣,轉回頭看向他,臉色忽然微變,“當心身後!”
  一直傻站在一旁的陳思恒忽然不要命似地撲向了楚明允,手里攥著一把匕首,神情褪去了一切懦弱,狠厲得像只小狼。


第二十章 
  陳思恒那氣勢中竟帶著絲同歸於盡的意味,他手中匕首折出銳利的光,狠狠地朝著楚明允落下。
  楚明允回頭,壓著他的手輕而易舉地就將他甩開。陳思恒重重地跌在地上,匕首脫手摔出老遠,他看也不看,一起身又猛地撲了上來,一雙手毫無章法地胡亂揮打,竟是硬生生將楚明允的發帶扯斷,鴉色長發頃刻散了滿肩。
  “嘖。”楚明允耐性告罄,一把將他掀翻在地,擡腳就踩上還要掙紮著爬起還要再沖的陳思恒的肩頭,他再動彈不得。
  “小鬼,搞什麽?”楚明允端詳著他。
  陳思恒通紅著眼,發出的聲音近似嘶吼:“你殺了她!你殺了她!”
  “呵,”楚明允嗤笑,“人還沒長大,就已經被漂亮女人迷了心竅了?”
  “她救了我!只有她!”陳思恒已然淚流滿面,“你們說自己是祖父的同僚,說為我做主,可我家破人亡的時候你們在哪里?只有她!把我從火海里救出來的只有她!”
  “她若不害的你家破人亡,你哪里輪得到她去救?”楚明允冷冷道。
  “你胡說!”陳思恒瞪著他,“我才不信你們的話!”
  蘇世譽走了過來,低頭看著他道:“你方才說,是靜姝姑娘把你從火海里救出來的?”
  “是!”
  “那你記得不記得,在紅袖招里你們是如何告訴我的?”蘇世譽道。
  陳思恒頓時啞然。
  蘇世譽便慢慢地道:“她說,你是自己從宅子里逃出,然後昏倒在了她的車前。”他垂眸看著陳思恒,繼續道:“靜姝姑娘有問題,你心里分明清楚,不是嗎?”
  陳思恒不做聲。
  “你刻意忽視,回避這些,是因為怕一旦點破,你就會變得無所依托了嗎?”
  這個男人說話的嗓音溫溫柔柔的,一字字,敲碎他借以喘息的自欺欺人。陳思恒閉上眼,失了滿身力氣般地躺在地上,清淚滑落蒼白的臉頰,滾落在地上。
  楚明允低眼瞧著他,忽然開口道:“還有一點,我們何時說過要替你做主了?”
  陳思恒睜開眼,怔怔地看著他。
  “小鬼,你多大了?”楚明允問道。
  “十五。”
  “十五……?”楚明允微俯下身,與陳思恒對視,散開的發傾下遮去了他的表情,蘇世譽只看得到他的眼,在黎明的天色中極清極亮,他聲音平緩到無起伏,不帶情緒地道:“十五又如何,從家破人亡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再想著去依賴誰,你只有自己站起來。家族的血仇,你不去洗刷,還想等著誰來替你?”
  “……可是我能做什麽?”陳思恒低聲哽咽道,“我什麽都不懂,誰都能輕而易舉的殺了我,我能去怎麽報仇?”
  “謙虛什麽,”楚明允擡手將發撩到身後,涼涼道:“你方才想殺我的傻氣不還是有的嗎?”
  “……楚大人。”蘇世譽忍不住出聲道。
  楚明允偏頭對蘇世譽笑了笑,又掃了腳下的陳思恒一眼,道:“行了,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要給誰看?我替陳玄文養著你,不過別的我就不管了,要學什麽要找誰報仇,你自己看著辦。”他頓了頓,補充道:“不過,你若是再憑那一腦子熱血往我身上捅,就打斷你的腿,行不行?”
  少年的一點反叛心理終於被楚明允給激了出來,陳思恒戒備地盯著他,“你說靜姝姐姐救我是要害我,那我憑什麽信你?我怎麽知道你不是也要利用我?”
  楚明允不緊不慢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你覺得你有哪兒能讓我利用的?”
  陳思恒不理他的話,只咬著牙堅持地問:“我憑什麽信你?”
  楚明允終於不耐煩了,“愛信便信,不信你就躺在這兒等著狼來叼你。”言罷擡腳,轉身就走。
  陳思恒一時反應不過來。
  蘇世譽不禁輕輕笑了,擡手拉住楚明允的手臂攔下了他,側頭對著還躺在地上的陳思恒道:“你認不認得他是誰?”
  陳思恒困惑地搖頭。
  “那你知不知道擊退匈奴的楚將軍?”
  陳思恒困惑地點頭,點了一半,他頓時僵住,似乎明白了什麽,震驚地盯著楚明允的身影。
  蘇世譽淡淡笑道:“即便他收養你是要利用你,可你能利用他的不是更多?你如今不會武功,難道就不打算學嗎?”
  陳思恒爬起來,猶疑地看著他們倆,“可他明明說不管……”
  蘇世譽笑意漸深,“我猜你若是能把他纏煩了,多半會有轉機的。”
  “蘇大人……”楚明允表情複雜地看著他。
  “可是他……”
  “他這會兒不是沒有打斷你的腿嗎?”蘇世譽笑道,“還不跟過來?”
  陳思恒躊躇著不敢上前。
  蘇世譽望了眼天色,輕嘆道:“過會兒我和他還有早朝要上,你再耽擱,可就真的沒機會了。”
  陳思恒忙跟了過來,不安地看著楚明允的側臉道,“楚……”
  楚明允愛答不理地瞥了他一眼,又掃過笑意深深的蘇世譽,擡腳就走。
  最終楚明允還是將陳思恒安置到了城外的一所幽靜宅子里,他自己匆忙地束發更衣,便入了宮。
  禦爐浮香,鶯囀未央。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
  極樂樓已被查封,可並未發現楚明允和蘇世譽所懷疑的第三方勢力的痕跡,陳思恒之事知情者也不過他們倆,因而金殿上刑部尚書陸仕視為對地下賭坊的處理回報給了聖上,此案唯一的疑點就是那樓中分明富貴繁華,居然沒有儲錢的金庫。
  李延貞聽罷,依慣例慰勞誇獎了一番,道是再慢慢查探便可。
  如何看都不過是件普通案子,其下暗潮洶湧又有幾人清楚。
  下朝後楚明允方步出金殿,許寅就急急地跟了上來,恭敬道:“楚大人。”
  “嗯。”楚明允看他一眼,“有事?”
  “這……”許寅訕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犬子一向是胡鬧慣了,下官也不曾想他這次竟去了那種地方,還被牽扯著下了獄……”
  楚明允靜靜地等著他說完。
  “雖然要不了幾日就能放出來,可下官就這麽一個獨子,自小沒吃過什麽苦頭,再加之老母疼愛孫子,昨晚聽聞此事一宿都沒能合眼……”許寅說了半晌,看著楚明允漠然的神情,終於入了正題,“聽聞極樂樓一案楚大人也出力不少,下官便想求大人幫著通融通融,看能不能提早將我那不孝子給放出來。”
  楚明允忽然笑了,道:“你兒子說他想睡我,你曉得這事嗎?”
  許寅臉色驟變,惶恐地不敢看他,張口結舌道:“這……這實在是,改日下官定當嚴厲教訓他,還望大人海涵。”
  楚明允嗤笑出聲,冷冷道:“你不用怕成這樣,我沒打算為一句話就要他的命。”他語氣微頓,緩緩深了笑意道:“不過書上不也說了,養不教,父之過。”
  許寅忙道:“是,大人說的是,下官教養無方……”
  “我不是指這個,”楚明允緩聲道,上前一步直盯著他:“你們私下里如何議論我,我雖向來不在意,可到底還是規矩點為好,畢竟我這人喜怒無常得很,你說是吧?”他尾音微揚,淺淺地帶著笑意。許寅冷汗頃刻濕透了背,不敢應聲。
  楚明允便收回視線,擡步走了。他這談話間蘇世譽已從一旁走出了幾丈遠,楚明允邊跟上去邊道,“蘇大人。”
  “蘇大人?”他微提聲,連喚了兩聲,蘇世譽仍是顧自前行。
  楚明允微挑了眉,拉長了語調道:“寶貝兒——”
  蘇世譽轉過身,幾許無奈地看著他道:“楚大人有事?”
  “我都沒同你計較陳思恒的事,你怎麽還對我這般不冷不熱的?”楚明允跟上他並肩往外走,“按說過了昨夜之事,你我總歸算是有些交情了吧?”
  一起逛過窯子砸過場子,何止是有些交情。
  蘇世譽淡淡笑了,“楚大人想說什麽?”
  “不如你我就此好好聊聊,談談往事,互訴衷腸。”楚明允略一思索,“蘇大人不覺得你我很是般配嗎?”
  “……”蘇世譽道,“昨夜一宿都未合眼,楚大人還是回府休息為好。”


第二十一章 
  清月夜,蘇府。
  獸爐中添上了幾勺香,青煙絲絲縷縷地緩慢升騰逸散。蘇世譽將桐木琴的絲弦緊了緊,信手撥出幾個音節,如泉流輕響。他在菱案前靜立片刻,輕聲嘆道:“夜深露重,閣下不請自來,可是有事?”
  屋外忽然有了窸窣聲響,雕窗便慢慢地由外推開了,一道帶笑的嗓音道:“若是說來采花,你當如何?”
  月色斜斜地擦過來人的鬢角落在屋里,他素白的手指勾著窗欞,倚著窗沿眉眼帶笑地瞧過來。
  蘇世譽走到窗邊,沈默地與他對視了良久:“……怎麽是你。”
  “不能是我嗎?”楚明允道。
  “楚大人深夜來訪,怎麽不叫人通報?”蘇世譽問道。
  “打算給你個驚喜呀。”
  “……”蘇世譽道,“醫館在西三里外。”
  “我這是相思病,你不親自來給我治嗎?”楚明允擡手隨意地勾過蘇世譽散在肩頭的一縷墨發,發覺還微帶著些濕潤水澤,複又擡眼看向蘇世譽,他披著外袍,月色細細碎碎地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又在頸側鎖骨上落下陰影。楚明允低笑道:“看來的確來的不是時候,我若再早些,是不是恰好能遇著你沐浴?”
  蘇世譽將發從他手中抽回,淡然道:“進屋說話。”頓了一瞬,按住了直接就要進來的楚明允,無奈至極,“……門在旁邊。”
  楚明允嫌麻煩似地瞥了他一眼,收回手繞到一旁,邊推門進屋邊悠悠嘆道:“幽會哪里有正經走門的,蘇大人可真是沒情趣極了。”
  蘇世譽已然將外袍穿好,邊斟茶邊道:“翻窗若算是情趣,那竊賊之流在楚大人眼里難不成都是絕代佳人了?”
  “我眼里不是只有你嗎?”楚明允笑吟吟道。
  蘇世譽將茶盞遞到他面前,道:“玩笑之語就此為止吧,楚大人前來所為何事?”
  楚明允接過茶捧在手里,漫不經心地道:“想了你啊。”
  “……容我直言,楚大人還是改掉這種顧左右而言他的習慣為好。”
  “我就不能來看看你嗎?”楚明允反問。
  “若是如此,”蘇世譽頓了頓,起身便往外走,“依照先父訓誡,我府中夜里不見私客。雖然失禮,但楚大人也已經是見過我了,我去遣人送你回府。”
  “餵——”
  蘇世譽駐足,回首笑道:“楚大人想起來所為何事了?”
  這種人,難怪至今都未曾娶親,楚明允暗嘆一聲,便直截了當地開口道:“你可還記得宋衡的那所宅子?”
  蘇世譽在他對面坐下,“自然記得,怎麽了?”
  “我研究那銅符好些日子也沒能看出些什麽,忽然想到那宅子里機關眾多,說不定會有些線索。”楚明允道,“蘇大人肯不肯去跟陸仕交代一聲,把那宅子從刑部劃到我手下?”
  “那宅邸一直空置無用,此事應當不成問題。不過,”蘇世譽看著他,笑道,“這也不是什麽急事,楚大人為何不等明日再談,偏要夜里來我府上?我還當是有心懷不軌之人闖了進來。”
  心懷不軌的楚明允喝了口茶,面不改色道:“不都說了我是來幽會的嗎?”
  趁夜而來,他當然是有所圖的。手下的人查了蘇世譽那麽久都沒個進展,楚明允索性借機親自來一趟。早在蘇世譽留意到他在窗外時,他就已經避開了侍衛將蘇府轉了個遍,府上普通至極,毫無機關痕跡,更沒有什麽如他那般安置暗衛殺手的地方,意料之內的結果,又令人更為困惑。
  不過以調戲的法子應對蘇世譽還真是屢試不爽。
  蘇世譽盯著楚明允的神情看了片刻,垂下眼輕描淡寫地揭過了話題,“宅邸劃歸給太尉府後,無論刑部和禦史臺都不好再插手幹涉。那若是有了線索,楚大人打算如何告知與我?”
  楚明允指尖輕點在瓷杯上,不在意地道:“你若是不信我,大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
  “哪里話,”蘇世譽輕輕地笑了笑,擡眸看著他,“我自然是信得過楚大人的。”
  “師哥?”
  “……嗯?”楚明允回過神來,看了眼秦昭,撩簾向外望去,才發覺已經到宋衡的宅邸前了。
  蘇世譽行事素來利落,不過一日便讓兩方交接完畢。事情雖然順利,可楚明允一回想到蘇世譽說信他的神情,心里隱隱約約地總是覺得有些發毛。若是說他之前還做了厚顏無恥地告訴蘇世譽什麽都沒發現的打算,那現在就多少要有所顧忌了。
  楚明允和秦昭下車入宅,一路直往書房而去,影衛們無聲地在後面綴著。
  依當晚譚敬所言,那個假宋衡接到計謀失敗的消息不是直接離去反而去往書房,既然不是封了書房的出口將他和蘇世譽堵死在地牢里,那顯然意味著還有其它要緊的東西在。
  書房內擺設如舊,只是許久無人積了些薄塵。
  楚明允正端詳著地牢出口的書架,身後四處搜尋的影衛忽然出了聲:“主上。”
  “嗯?”楚明允轉身走過去。
  影衛恭敬退開,他便看到了掩在古卷後的木架上有一處凹陷,輪廓有些熟悉。楚明允將銅符嵌入,嚴絲合縫,只聽寂靜里忽然‘哢噠’一聲脆響,機括運動聲緩緩而起,面前的書架將兩側拉開,那里面非但不是漆黑一片,流瀉而出的燦光還差點晃了人眼。
  金塊爍亮,條條堆砌著足占滿了半個石室。
  饒是楚明允也不禁微瞇起眸子感嘆,“原來賭坊的金庫是在這里,還真是要比我有錢許多。這麽比較來看,其實我這些年也並沒有斂財多少,你覺著呢?”他稍偏頭問秦昭。
  秦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石室的另一邊擺著一排書架,上面摞了不少冊子。楚明允隨手揀了本冊子翻了翻,微微訝然,又拿過了其它幾本翻看,隨即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冊子上記載著京畿幾郡官員的履歷,每冊一人,從生平經歷,到家眷妻小,事無巨細一一在列,可見搜羅之用心。
  從陳玄文之死,到宋衡之事,再到極樂樓一案,如今已然可以肯定同出一源,而且對方果真是籌謀許久,來勢洶洶。
  “行了,”楚明允開口,對影衛吩咐道:“這些冊子運到府中,那邊的金塊你們各取所需,動作快些,等我告訴了蘇世譽後,這可就都要拿給李延貞揮霍了。”
  影衛稱是,一致地上前來搬冊子。
  楚明允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落在手中的冊子上,“右扶風鄭琬……”
  深夜里忽然有叩門聲響起。
  “大人,”門外的人道,“屬下有急事稟報。”
  鄭琬聞聲放下公文,起身開了門:“何事要……”
  庭中已屍橫二三,站在門前的人黑衣蒙面,緩緩地擡起臉來。
  一道白光乍現,胸口冰冷刺痛,鄭琬反應不能地低下頭,只見白刃沒入胸腔,疾呼未及出口黑衣人便已抽刀後退,足尖輕點,轉眼消失。鄭琬晃了一晃,猛然噴出一口血來,仰面倒在了地上。
  天際冷月無聲。


第二十二章 
  白露過,鴻雁南飛,氣候轉涼,秋意充盈宇內,天地一片肅殺之氣。連日來天色灰郁,籠在人頭頂,更壓在人心頭。
  長安城內外皆是人心惶惶。
  自右扶風鄭琬於家中被殺後,不過月余,京畿幾郡又有四位官員橫死,朝野震動。現場幾經探查,發現這五次犯案手法類似,而地點相距較遠,基本可確信是有場組織的謀殺。此結論一出,李延貞坐不住了。
  殺害官吏,本就是蔑視天威之舉,而這接連幾次還都是在京城周遭郡縣出事,根本就是堂而皇之地威脅長安,挑釁皇權。
  長安城進出關卡更為嚴格,城內巡防營加緊巡查,茶樓里流言蜚語議論得熱鬧,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被惡意揣測了個遍,更有好事者偷偷下註,猜測下一個喪命的會是誰。
  案子經刑部移交上了禦史臺,皇帝李延貞下令,由禦史大夫親自查辦此案,各方皆要協助配合,不得有誤。
  禦史臺一時燈火徹夜不滅,疑犯與證物不斷從地方押送過來,臺中大小官吏忙得不可開交,幾日後終於有了眉目,連忙呈報給了禦史大夫。
  身負皇命的蘇世譽粗略地看過後,卻對他們溫和地笑笑,道:“這些日子諸位都辛苦了。查案不能急於一時,明日恰好休沐,還請諸位回府好好歇息吧。”
  諸位禦史登時傻眼了,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上到朝臣貴戚,下到平民布衣,如今各方都在盯著禦史臺,這事明明就是十萬火急刻不容緩,更別說有聖命在上,誰敢走?
  然後發現他們的禦史大夫真的走了。
  蘇世譽在書房里與自己對弈,他閑敲棋子,凝神正盯著黑白縱橫的棋局。
  “公子!”蘇白急匆匆地推門進來。
  蘇世譽分神掃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又忘了敲門。”
  “嘿嘿,我這次記得問了,我爹不在。”蘇白走上近前道,“公子您今日真不去禦史臺了?這才沒一會兒,都好幾位大人派人過來了。”
  “派人來說了什麽?”
  “大概都是問您在不在,然後說那案子緊急,就算休沐日您不過去,好歹給個意思,不然諸位禦史沒有查的頭緒。”
  蘇世譽的目光仍落在棋局上,指間夾著一枚瑩潤白子,顧自沈吟著不出聲。
  “……公子?”蘇白試探地提高了聲音。
  “聽到了。”蘇世譽終於開口,落子後仍不擡眼,又取過枚黑子打量著棋局,“他們的匯報和證物我都看過了,現有的線索都指向那位太尉大人,想查的話不過是兩三天的問題。他們並非毫無頭緒,而是沒有我的許可不敢輕舉妄動,為何要著急。”
  “那公子還不快下令啊!”蘇白一興奮不自覺上前了兩步,“難得那個楚太尉露出了這麽大的馬腳!”
  “不是他。”蘇世譽平淡道。
  “啊?”蘇白楞了楞。
  “你小點兒聲,吵得我忘記方才下在哪里了。”蘇世譽擡頭瞥了眼蘇白。
  蘇白立刻閉上嘴,伸手在棋盤上指了指。
  蘇世譽將黑子也落下,才繼續道:“我與他兩黨相爭多年,純臣雖有過牽扯利用,但從未像現在這般大開殺戒,證物線索又那麽明顯,不是他會犯的錯。”他頓了頓,“更何況,我與他相識多年,還從未見他措辭如作為證物的書信上的那般正常過。”
  “公子的意思是有幕後黑手栽贓陷害?”蘇白話一出口又忍不住困惑道:“不對啊,如今京中局勢兩分,又不是我們,難不成還能是楚黨內亂?”
  “京中只有兩黨,可長安外虎視眈眈的餓狼可多得是,你怎麽知道沒人已經插手進來了?”蘇世譽擡起臉,笑意深深地看著蘇白,複又收回視線道,“只是我還想不明白對方怎麽會突然針對上了楚太尉。”
  “說不定是因為楚太尉性格實在太差了!”蘇白揣測道。
  “……大概吧。”蘇世譽停了落棋的手,微皺了眉,“總要弄清楚對方目的才好做決策,所以這件案子我打算親自從頭查起。畢竟楚太尉統率軍隊多年,不知有多少將士已經分不清自己姓李還是姓楚了,如果現在貿然順勢處死他,恐怕會令軍心動蕩。何況朝中除了他也不剩幾人有行軍之才,一旦邊境借此……”他話音驟頓,唇邊忽然浮現一絲笑意,了然地重複體味著那個詞,“……邊境。”
  蘇白還茫然著,只見蘇世譽起身正對著他,吩咐道:“將現有一切證物扣壓禦史臺,沒我允許任何人不得擅動。告訴禦史中丞,他們一切照舊即可,關於這樁案子暫且不必再做什麽。”
  “是,”蘇白連連點頭,“還有呢?”
  “備車。”蘇世譽將棋盤移到一旁,理了理袍袖往外走去,“我去太尉府一趟。雖然不怎麽喜歡那個人,但比起邊境的那些家夥,我還是寧願他留下。”
  蘇世譽的忽然到訪讓楚明允微有詫異,等接過了對方遞來的書信後,他神色反而波瀾不驚了起來。
  蘇世譽待他將信中內容看過,開口問道:“楚大人有什麽想說的嗎?”
  楚明允仔細端詳道:“這字徒效形態,未得其神,遠不如我本人寫的好看。”
  “……沒別的想法了嗎?”
  “你若不信,我寫封聘書送你看看?”楚明允認真道。
  “……依我來看,楚大人是打算寫紙狀書呈與我欣賞了。”蘇世譽道,“你不打算解釋些什麽嗎?”
  “何必多此一舉,”楚明允笑笑,將信擱在書案上,“蘇大人既然都將證物拿給我看了,還需要我再費力為自己開脫?”
  蘇世譽笑了笑,“楚大人果然是聰明人。這些命案既然不是你所為,禦史臺也自然不能令國之棟梁蒙冤……”
  “蘇大人,”楚明允涼涼地插話道,“把我稱作國之棟梁,你不覺著有些心虛嗎?”
  蘇世譽掃了自我定位如此真實的楚明允一眼,神色不變地繼續道:“我的打算是你同我一起去案發之地仔細調查,看看是否還有遺漏之處,也好助你洗清嫌疑。楚大人若是無異議,稍後我會入宮向陛下請示。”
  “你安排就行。”楚明允無所謂道,“只是蘇大人這般為我用心,可讓我如何報答是好?”他頓了頓,笑意盈盈地瞧著蘇世譽,“要不要我以身相許啊?”
  “愧不敢當。”蘇世譽淡然一笑,頓了一瞬又道:“不過楚大人若真感激,往後還請少些戲謔之語吧。”
  “哦——?”楚明允眉梢微挑,虛心求教道:“我怎麽不記得有什麽戲謔之語,你說給我聽聽?”
  “……楚大人。”
  “我在。”
  “告辭。”
  “我送你啊。”楚明允笑瞇瞇地起身跟了上去。
  兩人自回廊往外走,朱廊外梧桐葉落無聲,他們亦無言良久。楚明允臉上笑意漸漸淡下,眸光兀自幾番浮沈,忽然側目瞧著蘇世譽道:“雖說是重大命案,但其實你不必親自過去也可詳盡掌握情況的吧?”
  “的確,但終歸還是想親自確認一番。”蘇世譽道。
  “我聽聞事事必躬親的人實則是因為無法全然信任旁人,”楚明允笑道,“蘇大人防心重成這樣,莫非是有什麽慘痛過往?”
  蘇世譽神情毫無波瀾,平淡道:“楚大人問這個做什麽?”
  楚明允偏頭瞧他,笑道:“隨口問問,若是勾出什麽傷心往事,我不是正好能趁虛而入討你歡心了?”
  蘇世譽淡笑了聲,“勞你關心,”他垂眸,“我好得很。”
  送走了蘇世譽,回書房時一眼就見到秦昭正認真研究著那封證物,楚明允便抄著手倚在書架上,問:“看出什麽了沒?”
  “有人陷害你,”秦昭擡頭看過來,“又是那股勢力?”
  楚明允反手從書架上抽出幾本冊子,邊一冊一冊地扔到桌上邊念道:“右扶風鄭琬、杜陽縣令陳牧,河東郡守江正……”
  冊子雜亂地攤開在桌上,被殺害的五位官吏盡在其上。
  楚明允冷笑道:“若方才蘇世譽是來搜查的,恐怕我現在就已經下獄了,而這些就是證物。”
  “所以這些是故意留給我們的?”秦昭問。
  “銅符是我奪下來的,他哪有本事預料這個。”楚明允嗤笑,“也不知是那慕老板命大沒死,還是他背後另有其人。與其說早有預料,不如說是事發後不想情報被我們利用,幹脆搶先殺了幹凈,順便借此嫁禍給我,把劣勢扭轉反將我一軍。可惜啊——”他悠然喟嘆,傾身抓過冊子,一撕兩半,“這次可是連蘇世譽都來助我。”
  不過蘇世譽想必是有他的打算,伸張正義保全忠良清白之言不適合他們兩人,更何況楚明允哪里算得上什麽忠良之士,聽了一笑而過即可。雖不知蘇世譽為何沒有借機除掉自己,但情況終歸是利於他的,楚明允便懶得深究。
  只是有人不能不深究。
  宣室殿中,李延貞聽罷蘇世譽的回報,複雜地看了他許久,誠實道:“朕不明白。”
  “陛下請說。”
  “蘇愛卿分明多次提醒過朕要留心楚愛卿,說他心思不純,可能對朕的天下有所威脅。可現在這大好機會,蘇愛卿為何放過?”
  “臣的確曾有此言,”蘇世譽道,“然而鶴蚌相爭,使漁翁得利,實在是不明智。”
  李延貞更為困惑,“愛卿所言邊境動蕩之事朕明白,可若依此來看,楚愛卿是動不得的,那又該如何對付他?”
  “如今我大夏強將甚少,楚太尉不可或缺,只能暫且牽制,唯有待國中培養出有能將領之日,將他速而除之。”
  “話雖如此,可這些年楚愛卿的勢力是有目共睹的日漸坐大……”
  ……能等得到那日嗎?李延貞猶豫再三,把這個疑問咽了回去。
  太尉一職掌管軍務,但要調軍仍需請示皇帝,自身並無兵權。可楚明允入朝六年,不但兵部已經對他唯命是從,將士們更是忠心耿耿。李延貞偶爾拋開滿心的雕刻書畫分神細想,發覺自己都搞不清如今的兵權究竟算是落在誰手中。
  蘇世譽沈吟片刻,開口道:“其實陛下不必過於擔憂。”他眸色深斂,緩聲道:“依臣來看,楚太尉的傲氣和不矜名節的性格正是他的要害,如今他能因此少了許多顧慮青雲直上,可待他果真身處高處時,也定會因此跌入萬丈深淵。”
  

第二十三章 
  長安與扶風郡相距不遠。楚明允和蘇世譽並非喜好鋪張之人,又沒有繁重行李要帶,因此將朝中事務簡單交代給屬官後,便換上常服,一人一馬輕便地出了城。他們腳程極快,路過湯湯河水,行經寂寂荒山,夜幕垂下時見著了間客棧的影子,約莫明日便可進入扶風郡。
  仲秋之際,正值羈旅遊子歸鄉之時。客棧里燈火通明,人聲交談得熱鬧,小二穿梭於桌間忙的不亦樂乎,見到進店的兩人忙迎了上來。聽到是要住店後,小二拿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額頭,有些為難道:“兩位客官,您也看到了,今天住店的人多,咱這里就剩一間上房了……”他目光在楚明允和蘇世譽之間徘徊,詢問道:“那間房還挺大的,既然二位客官都是男子,不介意的話……可以擠一擠嗎?”
  出門在外,自當做好客棧空房不足的心理準備。既然露宿也是要整夜地對著那張臉,那他們還有的選嗎?
  客房中的布置一應俱全,楚明允和蘇世譽盯著那張床榻半晌,最終還是楚明允出聲打破了沈默,“罷了,晚上我睡在地上就行了。”
  蘇世譽微皺了眉,“你沒必要將對待姑娘的方式用在我身上,你我身份相當,讓你睡在地上成何體統?”
  楚明允坐在桌旁顧自添了杯茶,自眼角斜去一眼,似笑非笑道:“禦史大夫監察百官,但也沒聽說過要監察到床上去的。我不對旁人說,又有誰會知道這種瑣事?”
  蘇世譽側身看向他,“禮法如此,即便無人知曉,也不可逾越踐踏。”
  “……我怎麽覺得你話里有話?”一向對禮法不以為意的楚明允反問道。
  “是嗎?”
  “是。”
  “……”蘇世譽掃了他一眼,淡淡笑道:“楚大人多心了。”頓了頓又道,“且不論禮數如何,楚大人如今畢竟有嫌疑在身,今晚若再不幸出了命案,少了我從旁作證,只怕你會難辦。”
  指尖輕點著木桌,楚明允支著下頷緩聲笑道,“哦?原來是在擔心我半夜跑了嗎?”他話音微頓,盯著蘇世譽的眸色漸深,壓低了音色緩聲道:“那你——就不擔心我半夜對你做些什麽嗎?”
  “如果楚大人果真以為我會任人宰割的話。”蘇世譽笑道。
  楚明允便收回目光,攤開手語氣頓轉得幾分無辜,“我不是自覺聲譽不佳,怕連累了蘇大人嗎?難得我這般為你著想,你居然還不領情。”
  蘇世譽聞言居然似是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又擡頭望了一眼房梁,笑的溫和,“既然楚大人用心良苦,那我就卻之不恭了。不過,恐怕還要麻煩楚大人睡在上面了,免得我夜里起來喝茶時會不慎踩到你。”
  “……蘇大人有半夜起來喝茶的習慣?”
  蘇世譽笑看他一眼,“以往沒有,今晚就說不定了。”
  “……”楚明允刷一聲地展開扇子遮住了臉,一手握著衣襟,幽幽嘆道:“沒想到蘇大人這麽堅持要同我睡一宿,那我還是從了你吧。”
  “……”蘇世譽道,“下樓用飯吧。”
  樓下的客人比他們來時稀少了些,不再那麽吵鬧,小二上全了飯菜打著哈欠走了,客棧里一時只剩杯著之聲。
  楚明允忽然想到什麽,咽了口茶,道:“對了,補任右扶風的蘇行,跟你什麽關系來著?”
  “是我叔父。”蘇世譽道。
  “親叔父?”
  “是,”蘇世譽道,“我父親年紀最長,其次是叔父,杜越的母親最小。”
  “可我怎麽記得,當年不由分說把蘇行貶謫出京是你父親蘇訣的主意?”楚明允問道。
  “的確如此,”蘇世譽沈吟道,“但究竟為何,我至今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父親和叔父後來生出了些矛盾。那之後叔父就遠在鎮江,這些年鮮少來往,當初我雙親因病辭世,他也未能前來,只是托姑母捎了封祭文。”
  別人家事,楚明允不好置評,便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夜色漸深,客棧里徹底安靜了,楚明允和蘇世譽也安靜地站在床邊許久,無人動作。
  同床合睡一事雖然下了決定也做好了準備,可真到了這時候還是不免生出了不自在。默默無言良久,最終楚明允再次先開了口,他指了指床榻,“蘇大人覺得……該怎麽分配?”
  蘇世譽收回了目光,盡量平淡道:“以往怎樣和旁人擠一張床,現下也那樣便可,何必在意太多。”
  “可我以往只跟女人睡過,”楚明允笑了聲,“她們一般都鉆我懷里,那蘇大人你也……?”他話不說完,眉梢微挑,盯著蘇世譽笑得有幾分意味深長。
  “……”蘇世譽深深地看他一眼,又轉過視線嘆了聲氣,擡手憑空劃下一條線來,“我醒的向來早,你睡在里面吧。”
  楚明允應了一聲,並無異議。
  想他們當了多年的對頭,多年來話都不曾多說過幾句,如今居然會同處一室,取冠散發寬衣解帶,可見世事果真變幻無常妙不可言。
  但脫去了外袍的手,卻怎麽都難以進行下一步了。楚明允和蘇世譽無聲地對視一眼,吹熄了燈,和衣躺下。難以言喻的尷尬籠罩著整間屋子。
  楚明允是向來都難以安穩入睡的,更何況現在身旁還多了個人,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神思卻仍是一派清明。躺的幾欲煩躁,楚明允正想不驚動蘇世譽的悄悄起身,方有動作卻忽然嗅見了淡淡香氣。
  一點點清淡溫和的氣息縈繞在鼻端,像夜色下無聲綻放的花,他凝神辨別了片刻,是安神香。楚明允稍傾身往蘇世譽的方向湊近一點,果然聞到了更清晰的味道,寧神靜氣,撫和心緒,在這如水涼夜里仍有溫潤暖意,緩緩地浸入夜里。
  楚明允躺了回去,側身枕著自己的手臂,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蘇世譽的臉上。
  月上重樓,光漏入綺戶,在床沿落了一層銀白霜華。蘇世譽闔目躺在他身旁,呼吸平緩,眼睫微染月光,在臉上落下一小片陰影,眉眼是他從未見過的溫柔平和。
  他直直地盯著蘇世譽出神,忽然悄無聲息地擡起手,彎指成一個狠厲的弧度往蘇世譽的脖頸處緩慢探去。
  絕好的一個機會,讓這個人無聲無息地死去,不會被任何人發覺,只要讓人以為他如同那五人一樣被暗殺就沒關系的。沒關系,反正他如今就躺在這里,毫無防備的……
  ——毫無防備?
  楚明允的動作頓住,只差分寸便能扼住蘇世譽的脖子。
  蘇世譽的呼吸依舊平穩,沒有絲毫反應變化。楚明允微微瞇起了眼,隨即輕扯了唇角,放松手指轉而落在他光潔的額上,將幾縷亂發拂到他臉側。楚明允收回手打量片刻,然後翻了身閉眼睡去。
  直到他那邊再無動靜,蘇世譽才睜開了眼。他擡手按上自己的額頭,側目困惑地看了一眼楚明允。
  次日醒來時身旁果然已經空了,楚明允發了會兒呆,意外地發覺昨夜睡得還算不錯,也不知是不是托了身旁安神香的福。他慢慢悠悠地起了床,下樓同等著的蘇世譽一起用過飯,便一刻不停地上了路。
  這幾日算得上秋高氣爽,蒼穹放眼一碧,只是有些冷了。他們終於趕在晌午前到了扶風郡,右扶風蘇行接到入城的消息後就帶人在府衙前迎接了,遠遠地見著蘇世譽便眉開眼笑地快步走了過去。
  蘇世譽下馬,轉身正對著蘇行一禮,笑道:“叔父。”
  “哎哎,好。”蘇行拍了拍他的肩,眉頭忽又皺起,“譽兒,這些年不見,怎麽清減了這麽多?”
  “大概是偶爾忙了些,我自己倒是沒怎麽覺得。”蘇世譽笑了笑,側身示意道,“那位是太尉楚明允,這次來同我一起查案,叔父應該曾見過幾面的。”
  蘇行看過去,中規中矩地見了禮。
  早有人將他們的馬牽下,衙役在前引著他們去內院的住處。蘇行拉著蘇世譽稍落後兩步,接上了之前話題:“自己不懂照顧自己就罷了,叔父在鎮江可是都一直聽人說,你身邊都沒有過能照顧你的人。”
  長安親友逢相問,都說我還沒成親。
  蘇世譽淡淡笑道:“勞煩叔父為我操心了,我……”
  “別來這一套,”蘇行打斷他,“你這條件若是想找,滿長安的姑娘都能任你挑。你就跟我實話說,你到底怎麽想的?”
  蘇世譽嘆了口氣,道:“朝中局勢未穩,侄兒無心分神於此,況且如此倒能免得有家室拖累,一人行事總歸……”
  “胡說八道!”
  “……”蘇世譽沈默了。
  “成了家才叫安穩,”蘇行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譽兒啊,你年歲要長於那些同輩子弟,可現在別人孩子都三四個了,而你就空有個職位。”
  蘇世譽默然片刻,望著前方楚明允的背影,試圖開解道:“叔父何必太過介懷,京中何止我一人如此。楚太尉同樣身居高職,至今也是未有子嗣。”
  楚明允是如何人物蘇行早有了解,聞言不免不屑地瞥去一眼,道:“就他那品性,斷子絕孫都是應該的。”
  “……”走在前面的楚明允表示自己什麽都聽見了,便頓了步,不緊不慢地回過身去,眉眼含笑地瞧著蘇世譽,柔聲道:“怎麽走的這麽慢,是我昨晚把你折騰的累著了嗎?要不要我過去抱你啊?”
  除他兩人外,在場所有人頓時都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
  蘇世譽笑意深深地盯著他,“楚大人。”
  楚明允沖他一笑,轉回身心安理得地繼續前行。
  蘇世譽轉過臉對著震驚的蘇行,無奈道:“玩笑之語,還請叔父切莫當真。”
  “你……他……”蘇行的手顫抖地指著,說不出話來。
  蘇世譽長嘆了口氣,平淡道:“叔父覺得是該信我,還是信他?”
  “……哦。”蘇行艱難地緩過神,一時忘記之前還想說些什麽,張了幾次口,才道:“算了,我也不啰嗦你了,你留心點吧。我這次來赴任,路過金陵時見著了你姑母,她說你的服喪期都快過去一年了,既然杜越也在長安,你再拖下去,她就親自來給你操辦,順便還能看看兒子。”
  蘇世譽微楞,“姑母果真如此說的?”
  蘇行笑著看他一眼,“字字都是你姑母原話,自己好好掂量著吧。”
  蘇世譽點了點頭,眸色深斂。


第二十四章 
  稍作歇息,楚明允和蘇世譽就動身去了最先遇害的鄭琬家中。
  前任右扶風鄭琬已死去月余,屍首早就入土為安,而他家中還是一片素縞,挽幛未去,香燭煙火繚繞宅院。婢女扶著位孝衣婦人出來迎接,白簪花斜斜地戴在微亂的鬢發上,她面色憔悴,全身上下蒼白得只剩一雙目哭的通紅。
  勸慰過幾句,他們直接被領到了出事的院中。官府先前來查看過,又已經辦了場喪事,這里物件大多都沒了事發時的樣子,唯有庭院的石板上留有洗不下的淡淡血漬,無聲記著曾發生過的一切。
  蘇世譽站在書案前打量了許久後,拿起幾份文書凝神思索著什麽,楚明允將目光收回,又實在覺得這庭院中看不出什麽,轉身向鄭夫人走去。
  鄭琬死不瞑目的模樣還歷歷在目,這處別院就成了鄭夫人心上的傷,她不願再踏足,就一直候在院外等著他們。
  “鄭夫人,”楚明允問,“既然說你夫君是深夜被殺害的,那他大半夜不回房睡覺待在這里做什麽?”
  “府衙里還有些公文,夫君就帶回來在書房里批閱了。”鄭夫人慢慢地答道。
  “鄭琬時常如此?”
  “倒也不是時常,”她想了想,道,“有些剛送至的緊要公文的話,夫君是習慣帶回家里慢慢看的。”
  “所以兇手若不是你府上的侍從,便是右扶風的熟識之人。”一道溫和嗓音自身後響起,蘇世譽穩步走來。
  楚明允看向他,略笑道:“蘇大人看出什麽來了?”
  “原本是並未發現什麽有用的線索,”蘇世譽道,“不過楚大人方才的問話倒是提醒了我。”
  “……禦史大人,為何這樣說?”鄭夫人看著蘇世譽,眸光閃動。
  蘇世譽淡淡一笑,“只是我的猜測,不過也應當差不了。此院中還有護衛的屍體,就意味著兇手的身手並沒有好到不驚動任何人,可府內其它院落都無人知曉出了事,就連夫人你也是在次日清晨才發覺了鄭大人遇害,因此來看,兇手是直接進了這里的。”
  鄭夫人緊蹙了眉,不解地看著他,“大人所言這些,跟方才所說兇手的身份有何關系?”
  楚明允早已懂了,“他的意思是,對方肯定是知道鄭琬有在這里批公文的習慣,而且了解你府中布局,直接就能找來,不會是毫不相識的人。”他頓了頓,轉頭對著蘇世譽道:“還得是知道鄭琬那夜有緊要公文的人。”
  蘇世譽頷首,才欲開口,便聽鄭夫人聲線顫抖地道:“怎麽可能……”
  他們微詫異地看著她。
  “怎麽……可能……”鄭夫人手指緊緊絞著袖角,難以接受,“我夫君為人和善,府上下人從來不曾被虧待過,而且他們個個都是多年侍奉著的,出事後沒人離開,連反而賬房家的小丫頭都跑來想安慰我,……他們怎麽會是兇手!”
  “鄭夫人……”
  “若是熟識之人……”她眼中淚光已現,身形微顫,身旁的婢女趕忙扶上,垂著頭也是悲憫之態。鄭夫人深吸了口氣,直直地盯著他們,困惑至極,近乎詰問,“既是熟識,又為何要下此毒手?”
  楚明允和蘇世譽無話可答。
  鄭夫人便別過頭去,捂著臉無聲飲泣。
  他們回府後不久,蘇行就過來關懷探查的情況,蘇世譽淡笑著只道還沒什麽結果,見蘇行的神色似是還有什麽話要說,便問道:“叔父還有何事?”
  蘇行往後看了一眼,主簿心領神會地上前道:“回稟兩位大人,今日在出城的人中逮到了個行為鬼祟的人,方才拷問下來,他自認是殺害了鄭大人的人……”
  楚明允忍不住嗤笑道,“那麽久都沒查個頭緒,這會兒居然能一下子就讓你們給抓了?”
  “興許是知道兩位大人來了,做賊心虛撐不住了。”主簿面上訕訕,道,“總之,兩位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蘇世譽看了他片刻,輕聲笑笑,“也好。”
  牢里燒著油燈,獄卒們向他們幾個行了禮,站到了一旁去。牢里的中年男人正在打瞌睡,散亂頭發下隱約可見微微鼓起的太陽穴,擱在身側的手掌粗大,看得出身手不淺,也不知是怎麽被抓住的。
  男人被聲音驚動,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見著來人頓時驚醒,臉上竟顯出驚恐之色。還不待人反應,只見男人猛然跪下,扯動著一陣鐵鏈巨響,他恐懼萬分地對著楚明允道:“大人……大人饒命啊!”
  楚明允莫名其妙地瞧著他,“你是在同我說話?”
  “屬……屬下辦事不利……可……”男人擡頭飛快地看了楚明允一眼,抖如篩糠,“求大人高擡貴手!”
  獄卒們頓時都抽了口冷氣,不約而同地盯著楚明允。
  蘇世譽若有所思地旁觀著,也不開口。
  楚明允歪頭打量了他片刻,忽然搖頭笑了,“想拖我下水也不弄個清楚,我手下可沒你這麽難看的人。”
  男人頓時噎住。
  蘇行表情微妙地看了眼楚明允,轉頭對蘇世譽道:“譽兒,你不問些什麽?”
  蘇世譽淡淡笑道:“既然他是跟楚大人求情的,那便由楚大人做主吧。”
  男人聞言忙看向蘇世譽,連聲哀求:“禦史大人!草民犯下重罪,自知當死……可,可我那妻小畢竟無辜,還求大人能救出他們。”
  這話含義頗深,蘇世譽斂眸看他,但笑不語。
  楚明允含笑掃了眼蘇世譽,複又對那男人道:“行了,別喊了。我問你,鄭琬被殺都過去了那麽久,你不早些逃出扶風郡,怎麽反而今天出現了?”
  男人直直地看著楚明允,面容有些扭曲,道:“我不過按命令行事,大人這話既然是要撇清自己,我怎麽能解釋的了。”
  “呵,”楚明允冷冷道,“你說你是我屬下,按我命令行事,那你現在一口咬定我究竟算是怎麽回事兒?”
  男人避開他的目光,低了下頭,“就像大人所說的,我不過隨手都能丟棄的棋子,哪里算得上您的下屬。事到如此,不過是搏一把,看看能不能讓我那妻小僥幸活下來。”
  “你妻小怎麽了?”他好笑道。
  “這一點,恐怕大人心里要比我清楚……”
  楚明允微瞇起眼眸,正欲上前卻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臂,他轉頭看去,蘇世譽對他微微笑道,“看他情緒不穩,大概問不出什麽來。審問不必急於一時,楚大人今日也勞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
  楚明允蹙眉端詳著蘇世譽的神色,然後偏過頭去敷衍地應了一聲。
  這事態發展委實精彩,待他們一行出了牢房,獄卒們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湊到一起七嘴八舌,談論得十分暢快。牢房外,隨從跟來的主簿幾人表情也都相當奇妙。
  蘇行忍不住又拉著蘇世譽低語道:“譽兒,你看剛才那個情形……”
  蘇世譽卻少有地打斷了他的話,語氣仍舊溫和平淡,“以片面之詞攀誣權貴之事並不少見,況且現下還沒證據肯定就是那人行兇犯案,叔父也切勿過早下定論。”
  楚明允獨自走在前面聽得清楚,不帶情緒地輕笑了聲。他心里明白,那男人的話說的再能迷惑人,也無法令蘇世譽對他起疑,倒不是說蘇世譽有多信任他,而是這人篤信著自己的判斷。
  雖然如此,他心頭還是隱隱地煩躁,畢竟楚明允素來脾氣不好,跟蘇世譽耍點心機胡攪蠻纏就罷了,對別人他著實是沒什麽耐心。
  也不知蘇世譽是不是覺察到了他心情不佳,此後兩日,蘇世譽出乎意料地既沒有去牢房審問,也沒有再去鄭琬家中,而是拉著楚明允將扶風郡因鄭琬之死而堆積的公文給幫忙批了大半,於是楚明允就更煩躁了。
  當夜里蘇世譽拿著幾本書叩響他房門時,楚明允一手撐在門框上,忍無可忍地道:“蘇大人,你若不是來陪睡的,就請回吧。”
  蘇世譽將書在他眼前亮了亮,不是公文而是兵書,“不必睡了,今晚恐怕要有變故,你我且在你房里等著。”
  楚明允微微挑眉,收回手放他進屋,“什麽變故?”
  “具體會如何我不清楚。”蘇世譽將東西在桌上擱下,“不過我已經告知叔父要離開扶風郡去別處查看,今夜再不動手,他們就沒機會了。”
  “他們?”楚明允在他對面坐下,“你知道什麽了?”
  “只是猜測,”蘇世譽笑笑,“有組織的作案總是要有人調度,這兩日我對比了前後五次官吏遇害的時間地點,發覺若是主謀身處此地,時間便恰好都能對上了。”
  “所以你就打算拿我們兩個以身作餌了?”
  蘇世譽擡眸看他,燭火映得他眼瞳如墨,竟帶了些戲謔道:“楚大人難不成是怕了?”溫和的嗓音在末尾微微挑起,似有若無地藏著笑意,煞是好聽。
  他這樣子令楚明允微楞了楞,轉而勾唇笑道,“難道不是你怕了才跑來我房里來的?”
  蘇世譽搖頭輕笑道:“我前來不過是為方便行事,楚大人多心了。”
  “你何必非要解釋,”楚明允笑意盈盈地道,“臉皮這麽薄,直說想要我保護就那麽難嗎?”
  蘇世譽無言地看了他片刻,忽然道:“對了,早先我就想問你一句。”
  “嗯?”
  “楚大人臉皮如此厚,就不會覺得熱嗎?”蘇世譽一本正經地問道。
  “……”楚明允一本正經地答道:“你來摸摸看?”
  蘇世譽默然地拿起一本兵書遞了過去,終止了對話。
  楚明允低眼瞥了瞥書名,“看過了,換一本。”


第二十五章 
  將近三更時分,屋檐上忽然響起飛掠踏過的腳步聲,在寂靜秋夜里格外清晰,卻是毫無停留地向著別處去了。
  楚明允與蘇世譽對視一眼,推開門便縱身追上。
  不過幾步便聽見一處別院里有些響動,他們落下環顧,發覺是蘇行的住處。院中的護衛不知哪兒去了,透過窗能隱約望見屋里狼藉一片,似是有打鬥痕跡。
  楚明允拍了拍蘇世譽,“那邊。”
  果然有人影在轉角倏然閃過,向著府衙內偏僻之處去了。他們一路追上,沈沈夜色中一處半開的鐵門顯在視野里,這是府衙里的水牢。前任右扶風鄭琬心善,多年來棄而不用地鎖著,而今水牢的鐵鎖鏈斷垂在地上,陰冷的風自漆黑門內細細吹來,迎面生寒。
  他們腳步不禁一頓,這瞬息間里面模模糊糊地傳來了蘇行的聲音。蘇世譽微皺了眉,拉住了楚明允的手腕,走入門內沿石階而下。
  楚明允詫異地看著蘇世譽的手,好一會兒才遲緩地想起在極樂樓的棺材入口處自己隨口說的話,只是沒想到蘇世譽到現在還記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便無聲地笑了笑。那人的掌心依然是暖的。
  蘇世譽對這水牢似乎頗為熟悉,在目不能視的情況下居然也能毫無阻礙地循聲前行。
  激烈的纏鬥聲被走道的回音蕩得幾分空靈詭異,似是近了,黑暗中不斷有金石相擊的火星隱現。
  “叔父?”蘇世譽微提聲。
  遠處應聲響起劇烈的刀鋒磋磨聲,有人嘶聲怒罵了什麽,來不及聽真切便破碎,兵器重重墜地的聲音蕩了過來,旋即牢中一片死寂。
  片刻後水牢里忽然亮起了火光,油燈燈焰漸穩,照亮了這方空間。蘇行喘息不定地倚著墻,他腳邊不遠處躺著個黑衣蒙面人,已經沒了氣息卻仍目眥欲裂地瞪著蘇行。
  楚明允走近蹲下,一把扯去了他的蒙面,那張臉這幾日他們見過不少次,正是主簿。他大張著嘴,竭盡全力地想是要說什麽,可惜喉管已被切開,發不出絲毫的聲音,只是將自己的臉又徒添幾分猙獰。
  蘇行身上錯落地負了傷,費力地咳了兩聲,罵道:“這畜生,難怪忽然說捉到了兇手,原來是他自己殺的人,現在還想對我下手!”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沒接他的話,站起身正欲走過去卻忽然被蘇世譽擡手攔住。楚明允困惑地看了過去,只見蘇世譽定定地望著蘇行,神情平靜得有些異樣。
  蘇行納悶地向他招了招手,“譽兒,你來,過來扶叔父一把。”
  蘇世譽站在原地未動,“叔父,”靜默了片刻,他忽然道,“你那日問我時我沒有告訴你,其實鄭琬的夫人說了句話。”
  “什麽?”
  “既是熟識,又為何要下此毒手。”
  蘇行笑了笑,看著躺在地上的主簿道:“可不是,誰能想到他跟了鄭琬那麽久,居然還會狠下殺手。”
  蘇世譽仍是看著他,重複道:“既是熟識,又為何要下此毒手。”他聲音溫柔,字字清晰。
  蘇行楞了楞,面色微變,“……你什麽意思?”
  蘇世譽淡淡道:“鄭琬與你相識多年,主簿在你手下聽候差遣,叔父,何必下此毒手。”
  楚明允意味深長的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徘徊,抄著手自覺靠在一旁墻上冷眼旁觀。
  蘇行表情徹底難看了起來,“譽兒,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在懷疑我?!”
  “今夜之前是懷疑,”他眸色深斂,“如今已然確定了。”
  “確定什麽?!確定人是我殺的?”蘇行不能置信,“我可是你的親叔父,我和你是血親!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帶你出去踏青,你不記得了?”
  蘇世譽極輕極低地笑了聲,“侄兒自然記得。不止如此,我還記得叔父當年擔任右扶風時督建了這座水牢,那時您帶我來過這里,告訴過我您藏的機關,”他擡眸,看著蘇行,“……忘了的人,只怕是您吧。”
  蘇行瞳孔驟縮,緊接著震怒似地渾身顫抖,“有機關又怎麽?難道你覺得我會害你不成?”
  蘇世譽垂眸,沈默了良久又道:“叔父在我來時,曾轉述的姑母的話,可還記得嗎?”
  ——我這次來赴任,路過金陵時見著了你姑母,她說你的服喪期都快過去一年了,既然杜越也在長安,你再拖下去,她就親自來給你操辦,順便還能看看兒子。
  ——她說你的服喪期都快過去一年了。
  “我雙親是在七月辭世的,八月時鄭琬遭到刺殺,然後命您補任右扶風一職。姑母性格嚴謹,絕不會將忌日記錯,更不像一時口誤。……那麽您在七月前就已經往長安而來,又一直未曾露面,所為何事?”
  來到長安,隱於扶風郡,暗中制造這一系列命案,在他們到來後安排假的兇手咬定楚明允不放,兩日之內就利用旁觀的獄卒們將太尉密謀殺人的流言散布出去,然後將替其做事的主簿殺死,便再無人能指認,同時也將他們引入水牢,只要利用機關殺死了他們,最終的結果自然就是太尉借機對禦史大夫下手而不得,兩相俱敗。反正死無對證,與他才上任的右扶風能有何幹系?
  這計劃縝密,本該是分毫不差。
  而蘇世譽清楚地看在眼里,猜的也是分毫不差。
  蘇行楞怔許久,低下頭去,肩頭緩緩地顫動,他竟是在笑,那笑聲漸漸大了起來,空落落地砸在水牢四壁,再擡頭時已然冷了臉色,直盯著蘇世譽,“你居然從那時候就開始懷疑我?”
  蘇世譽平淡道:“我奉命前來,本就是為了查案。”
  “呵,蘇世譽!”蘇行冷笑道,“可真是蘇訣教出的好兒子,跟你爹一模一樣。……不,你爹可遠不如你!”
  “叔父當年難道也是因此被放逐出京?”
  “我當年可什麽都沒幹,蘇訣居然拿一句我誌慮不純就把我給外放了!”臉皮既然已經撕破,蘇行倒是無所顧忌了,“誌慮不純又怎樣,李延貞那個毛頭小子也能算得上是君主?我可沒你們那哄孩子的興致。”
  “……所以叔父如今是另擇木而棲了?”
  “難不成要像你們父子一樣?滿腦子君臣綱常,也不知道睜開眼去看著天下成什麽樣了!動亂幾年,天災不斷,這一時半會兒的安寧你們還就真以為開始太平了?清醒點吧,李延貞那昏庸無能的人是註定扶不起來的!”
  “叔父慎言。”蘇世譽微皺了眉。
  “別叫什麽叔父了,”蘇行冷笑,“我算是明白了,是,怪我忘了你是什麽樣的人了,當初你爹要一劍殺你時我就不該攔著,也能免了現在後悔!我早聽人說禦史大夫如何如何,現在想來說的可真對,”他擡手直指著蘇世譽,“無心無欲,無血無淚!你便這樣下去吧,就該是一輩子的孤身寡絕!”
  本是血親,要如何才能怨毒至此。
  這一通罵的實在淋漓盡致,楚明允不禁向蘇世譽那里看去一眼。蘇世譽面容淡淡,是一貫的毫無波瀾,只是不知斯人是否果真表里如一,心冷硬若此,竟毫無動容。
  直到蘇行氣喘籲籲地止了話,蘇世譽才平靜地開口道:“侄兒聞教,還請叔父伏罪。”
  “伏罪?呆在牢里等著你審問再處死刑?”蘇行腳步不穩地往前走了一步,“用不著你動手!”他猛然拍上身側的墻,機關‘哢’地一聲凹陷,一壁覆頂石墻轟然墜下,如驚雷般砸落在蘇世譽面前幾尺,震耳驚心。
  血水從石墻縫下緩緩漫出,蜿蜒流淌,洇上他的靴沿。一時寂靜。
  “蘇大人?”楚明允試探地喚了聲。
  蘇世譽轉過身,“走吧,待天亮後再命人來將這里收斂了。”
  楚明允跟上他,想了想道:“蘇大人和令尊……聽起來似乎關系緊張?”他難得措辭委婉了些。
  “不必多想,父親只是脾氣不大好。”風輕雲淡的語氣。
  “餵——我說,”楚明允瞧著他的背影,“這邊有的酒樓夜里是不打烊的,你若是心里不痛快,我可以去陪你喝兩杯。”
  蘇世譽似乎是輕笑了聲,“命案得破,你我總算不負聖命,我心里為何會不痛快?”
  “行啊,那咱們去喝兩杯來慶祝我洗脫嫌疑?”脫口而出後話音不禁一頓,楚明允十分少有地自己都覺得有點欠抽了。
  不料蘇世譽卻頓了步,回眸看他,莞爾笑道:“楚大人有意慶祝?”
  “……還行。”
  “那走吧。”
  扶風郡畢竟是繁華之地,雖是深夜,酒樓里依舊燈火盞盞,有閑客二三。
  楚明允和蘇世譽在樓上尋了個僻靜位置相對坐下,杯中酒溫,香氣醇厚。楚明允不急著喝,捧著瓷杯慢慢暖著手,仔細端詳著蘇世譽的神情。
  蘇世譽淺淺抿了一口酒,不擡眼地問:“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楚明允認真地道:“有朵花啊。”
  “……”蘇世譽擡眼看了看他,笑道,“沒想到楚大人這麽快就醉了。”
  楚明允低聲笑了笑,頓了頓,忽然想到什麽,“對了,既然蘇行是主謀,之前極樂樓里的慕老板你說應喚你兄長,那他應該就是蘇行的兒子了?”
  蘇世譽輕輕搖頭,“叔父沒有兒子,膝下僅有兩女,我在姑母那里也曾見過她們幾次,長女已經嫁與商賈,幼女尚小,跟那位慕老板無關。而且依叔父的性子來看,他所做之事,家中應當毫不知情。”
  “那該喚你這聲兄長的到底是誰?”
  “坦白而言,我也沒什麽頭緒。”蘇世譽道,“蘇家幾代仕宦,朝野中大多都與我家有些交往,而同輩子弟里數我年長,該稱我為兄長的人數不勝數。”
  楚明允不在意地點了點頭,“我記得我是不是比你大幾個月?”
  蘇世譽不動聲色地瞥他一眼,沒有接話。
  果然楚明允接著道,“那你也叫我一聲哥哥唄?”
  蘇世譽垂眸打量著手中瓷杯,恍若未聞。
  楚明允伸手過來按住他的酒杯,指尖擦過他手腕,稍傾身眉眼帶笑地道:“你叫我聲哥哥,我再請你幾壺好酒,如何?”
  “……”
  “嘖,”楚明允微蹙了眉,“你怎麽不理我。”
  ……原來你也是能看出別人不想理你的啊。
  蘇世譽忍不住輕聲笑了笑,將他的手拉下,“依律,兩千石以上官員不得私下擅自攀親結拜。”
  身為禦史大夫就是倍具優勢,處處都能尋到這麽些個好理由。
  楚明允索然無趣地喝了口酒,隨口道,“你說蘇行家里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如今他這麽死了,那他妻兒豈不是要恨死你了?”
  蘇世譽的指尖微頓,緩緩捏緊了杯子,複又放松,“或許吧,”他又道,“不過叔父所犯乃重罪,依律當株連九族,她們有沒有機會來恨還尚未可知。”
  楚明允微楞,“你打算如實報上去?”
  蘇世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你知不知道你也在九族之內?”
  “我自然清楚。”蘇世譽淡淡道。
  楚明允表情複雜地瞧著他,“那蘇大人這算是……親手把自己給抄斬了?”
  “律法如此,自當遵循。”蘇世譽將兩人酒杯添滿,道,“不過現下一切還未了結,要待搜查過叔父的住處,才好下定論。”
  “搜查過後,蘇行的罪名恐怕是只增不減吧。”
  蘇世譽輕輕一笑,沒有答話。
  楚明允飲盡杯中酒,單手托腮瞧著蘇世譽持杯的手修長,那銀繡滾邊的袖口微微滑下,顯出一截清瘦的腕,眼簾微垂遮去了眸中墨瞳,風雅至極。他忽然忍不住脫口道:“你若就這麽死了,說不定我還真會挺傷心的。”
  蘇世譽認真思索了一下,還是沒聽出這話里究竟色彩如何,但看楚明允的神色全無玩笑之意,又不似嘲諷,便只好理解做了安慰。他淡聲笑了,“多謝你關懷了。”順著轉了話題,“不過楚大人這般的人果然是世間少有。”
  “怎麽說?”
  “說話作風如你這般的,十個中有九個怕是要被人打,便只剩下個身手不凡的,自然是世間少有。”蘇世譽笑道。
  身手不凡的楚明允面不改色地笑,“彼此彼此。”
  蘇世譽沒再接話,又為自己斟滿一杯,入口後忽覺酒已微涼,沿喉而下轉瞬就浸了肺腑。
  良久無聲,一聲極輕的嘆息,一只手忽然落在他眉心,蘇世譽詫異地擡頭看去,只見楚明允含笑看著他,神情似是微醺,雙眸卻是清亮,仿佛映入了天光雲影。
  “都說了請你喝酒來慶祝,你怎麽還是一直皺著眉?”
  蘇世譽難得楞怔地看著他,忘了開口。楚明允的指腹就貼在他眉心,描眉般地緩慢細致,極為認真地沿著他眉骨弧度一點點撫平,終停在眉梢。
  他指腹溫熱略染酒香,檀香繞袖,蘇世譽清晰可感。所觸及的皮膚微癢,隱有騷動,陌生而異樣的情緒倏然湧上心頭,稍縱即逝,來不及體味真切。
  楚明允就這樣打量著他,忽然偏頭笑了,“蘇大人……”他肩頭忍不住微顫,“你這個表情我好想捏你的臉啊。”
  “……”蘇世譽默然地扯下了他的手,頓了一瞬,看著笑得眉眼彎彎的楚明允,忍不住也笑出了聲。
  臉側忽然落了一絲涼意,轉而雨聲潺潺響起,蘇世譽順著楚明允的目光望向窗外。窗外有一簾秋雨,驚醒了萬家燈火。


第二十六章 
  蘇行的住處里搜出了一摞書信和幾枚作用不詳的鐵符印章,他與各方聯絡的書信一一核對下來,已經算是將案情給交代無遺了。而信箋中剩下一封時日最久的,其中字里行間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蘇行已向他方稱臣,那信的落款是淮南王的印章,如何都做不得假的印信。
  蘇世譽將信細讀了幾遍發覺毫無破綻,反倒是更添困惑。
  這次的命案與之前幾件事會有牽扯是在預料之中的,甚至這次的證據更為確鑿,已然能斷定就是淮南王在背後主導一切,可結論若真是如此,難不成他之前的懷疑都只是多心了,一切的事實其實早已堂而皇之地擺在了他面前?
  “譽兒。”一道熟悉的嗓音突然響起。
  蘇世譽回過神,一瞬猶豫,還是慢慢地轉過了身。
  一位端莊婦人站在幾步開外,手邊牽著個不過六七歲的小姑娘,她直直地看著蘇世譽,而後拉著小姑娘,一步步地穿過滿庭來往搜查的官兵,徑直向他走來。
  蘇世譽微斂眸,面上帶了淡淡笑意,恭敬道:“嬸嬸。”
  婦人停在他面前,沒有做聲,而後猛然揚起手狠狠地就要將巴掌落下,蘇世譽垂著眼未動。
  卻在觸到蘇世譽前硬生生被人握住了手腕,她惱怒地瞪著忽然出現的藍衣男人,“放手!”
  楚明允涼涼地笑道:“蘇夫人,你可得想清楚侮辱朝廷命官的下場。”
  婦人的眼一下紅了,氣的渾身發抖,“你給我放手!放開!”
  跟在身旁的小姑娘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被這場面嚇到了,小小的個子手忙腳亂地想扯住她未果,轉頭邊要護住蘇世譽般地往他身上撲去,邊糯糯地叫著,“娘,別打!不要打哥哥!”
  蘇世譽忙矮下身要接住她,婦人卻猛然抓撓般地強掙開楚明允的手,一把將她扯了回來,蘇世譽伸出的手便落了個空。
  “哥哥好,別打哥哥啊娘!”她慌張地抓住婦人的袖口,幾乎帶了哭腔。
  婦人眼底泛起了淚意,蹲下身抱緊了她,轉過頭惡狠狠地盯著蘇世譽,話是對著懷里女兒說的,“穎兒,你看清楚他了嗎?你看看他還有哪點像是你哥哥!”
  穎兒茫然地看了過去,“是啊,世譽哥哥……”
  “他不是,”婦人咬牙切齒地道,“他是殺了你爹的仇人,狼心狗肺!”她陡然提聲,淒厲得讓滿院的人聽了清楚,“蘇世譽!六親不認,你的心難道是石頭做的嗎!你連自己親叔父都能殺,那你幹脆把我們倆也殺了啊!反正我們一家都是罪犯,你怕什麽,你動手啊!”
  蘇世譽一言不發,良久良久,極輕地嘆了口氣,轉過身往屋內走去。
  婦人跟著起身便要追上,被官兵眼疾手快地攔住,她掙脫不開,叫罵了幾句後滑跪在地,抱著女兒哀哀痛哭。
  楚明允跟了進來,看著蘇世譽的背影慢慢踱步到他近前,笑道:“要我抱抱你嗎?”
  蘇世譽側頭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楚大人午睡還未醒嗎?”
  楚明允笑了笑,又低眼看了看手背上被抓出的幾道血痕,悠悠地嘆道:“蘇大人這是何苦呢,你要是不過來查,直接把罪名歸到我頭上不就簡單多了,既除了對手,還能保全血親,也不至於被罵成這樣。”
  “楚大人此言差矣,”蘇世譽停下整理書信的手,語氣平淡卻擲地有聲,“血親又如何,錯了就是錯了。”
  楚明允饒有趣味地瞧著他,半晌搖頭笑笑,“你還真是塊石頭。”
  案子了結,楚明允和蘇世譽回京複命。
  此事皆大歡喜,滿朝文武紛紛道賀,只是看向蘇世譽的目光不由地有些複雜。茶樓閑話里也嘖嘖感嘆,說這禦史大夫可真是心狠到無情了。
  而蘇世譽不為所動,按部就班地處理了案子,帶著擬好的罪名判論入宮,呈與李延貞過目。
  李延貞將奏折看罷,無奈地笑著看他,“蘇愛卿果真一如既往地公事公辦,竟真打算把自己也株連了。”
  “理當如此。”蘇世譽淡淡道。
  “那朕可是痛失臂膀了,”李延貞擱下奏折,“蘇行既畏罪自殺,何必連坐親屬,況且不知者無罪,他家中寡妻孤女,好好安置便罷了。”
  “陛下……”
  “你就別再像上次那樣跟朕爭執了,”李延貞擺了擺手,“愛卿之忠心日月可鑒,蘇行之罪,朕絕不會懷疑你。”
  蘇世譽垂眸不答。
  李延貞便長嘆了口氣,“就當是回報你蘇家幾代盡忠了。命案已經死了多少人,這秋天血氣已經夠重了,何必再添殺戮。”
  蘇世譽聞言慢慢地露出了個淡而無味的笑,不再多言,俯身跪謝。
  “不過,”李延貞又翻了翻奏折,納悶道,“你上面怎麽對淮南王只字未提?”
  蘇世譽起身,從袖中摸出另一份奏折遞上,“臣正要說到此事。”
  “高祖建夏時分封諸侯,為的是拱衛王室,穩固四方,保新朝安定。可如今百年已過,時過境遷,以淮南王為首的諸侯王勢力日益膨脹,據千里之地,驕奢淫逸,阻眾抗命,已然構成威脅,是以削藩之事勢在必行。”
  李延貞看著手中奏折,“推恩令?”
  “正是,準令諸侯推私恩分封子弟,嫡長子承襲王位,其余子弟分割部分土地為列侯,侯國同縣,歸與各郡管轄。名義上稱作施恩惠,實為削弱其勢力。”
  “即使聽來光彩,手段也算是柔和,但終究是觸及了他們的利益,真的不會激起反抗嗎?”李延貞問。
  蘇世譽道,“因此臣現下才不將命案與淮南王的關系公布。”
  “……愛卿所言,朕聽不懂。”
  “這系列的命案雖於朝廷而言損失慘重,但也未嘗不是個機會,只是要看如何利用。若此時直接將那封信公之於眾,對於一方諸侯而言,作用總是微薄。而時節又已入冬,出行車馬不便,朝中事務繁重,於我們不利,況且蘇行案才結,對方恐怕正有戒備。不如待年後,那時淮南王戒心應消,而臣身為禦史大夫本就應代天子巡狩諸侯。出使封國,諸侯理當至邊境相迎,趁機將淮南王捉拿,押回長安再將他罪行公布,陛下也就能借此為由,施行削藩了。”
  “那便依愛卿所言吧。”
  諸事已畢,蘇世譽行禮告退。他步出禦書房,擡眼正望見有人迎面而來,粉黛略施,步搖輕響,依稀印象里是前陣子選秀入了宮,如今正受寵的姜昭儀。相逢一禮,隨即離去。
  而在蘇世譽身後,姜媛卻駐了足,回眸望著他的背影,神情晦暗不明,直到宮娥輕聲提醒,她才低聲一笑,轉身進入了禦書房。
  那邊蘇世譽剛踏入府里,一道青色人影便撲了上來。
  “表哥你可算是回來了!我跟你說你別傷心啊,你……哎你幹嘛這樣看著我?”
  蘇世譽回頭確認了一下沒進錯地方,又看向杜越,“你怎麽突然來了?”
  “蘇行舅舅的事……我也聽說了。”杜越堅定地道,“但是你放心,我絕對不怪你,是舅舅自己的錯,表哥你也是不得已的。”
  蘇世譽輕聲笑了笑,和他一起往府內走去,“幾年過去,阿越懂事了不少。”
  “我明明一直都很懂事。”杜越被誇的心花怒放,頓了頓,想起自己是幹嘛來的,忙正色道,“表哥,你怎麽看起來都沒有不開心啊?”
  “沒什麽開心不開心的,事情過去了便罷了。”蘇世譽笑看他一眼,“難不成你來時是想看我哭的?”
  杜越想了想蘇世譽哭的樣子,發覺想不出來,“表哥你這麽一說是有點想看……”
  蘇世譽看了他一眼,杜越迅速改口,“啊不是,我不是擔心你嘛,就跟秦昭和姓楚的說了聲,過來陪你住些日子。”
  蘇世譽微詫異,“秦昭答應了?”
  杜越的臉瞬間沒了剛才的神采,“沒啊,不知道怎麽搞的,死活都不同意。”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和他吵起來了唄,”杜越撓了撓頭,“其實也不算是吵,他都不吭聲的,就是固執的要命。我就直接跑出來了,我收拾的衣服都沒拿表哥你這邊有閑的嗎,蘇白的也行。”
  蘇世譽看著他飄忽的目光,無奈地笑了笑,不再追問了。
  杜越也沈默地不說話了,垂著頭半晌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就是不明白理所應當的一件事秦昭怎麽會有那麽大的反應,不過這會兒冷靜下來發覺自己也有些過分,可現在跑回去也不是事兒啊,那……那等幾天回去後找機會道歉吧,畢竟最後的話實在說的重了……
  ——“秦昭你怎麽回事兒啊?!我娘都沒這麽管著我,我他媽愛去哪兒就去哪兒你管得著嗎?”
  楚明允隨手招來一個婢女,邊瞧著站在庭中一動不動的秦昭,邊問:“他在這兒站多久了?”
  婢女恭敬道:“杜藥師走了後就一直沒動過,大概有兩個時辰了。”
  楚明允點了點頭,走了過去,瞧著垂目不語的秦昭許久,想了想道,“師弟,晚飯你若是不吃我可就不等你了。”
  秦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歪頭打量著他,“冰塊臉,你站這兒是怎麽,要等著杜越跑回來?”
  秦昭唇線緊繃,攥成拳的手又緊了緊。
  “呵,”楚明允低聲嗤笑,臉上笑意隱去,冷聲道,“你自己說不逼他,那你怎麽不能放開他?只要他不明白你心思如何,那這就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秦昭眸色暗沈,聲音澀啞,“師……”
  楚明允轉身就走,“我餓了。”
  “……”
  秦昭又望了一眼空無一人的府門外,終於擡步跟上了楚明允。
  

第二十七章 
  木葉雕零,朔風北來。
  足有月余過後,青衣婢女才來廳中通報說杜藥師回來了。秦昭聞言猛然起身,神色一黯,又硬是把自己壓回了座位。楚明允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笑,繼續剝著手里金橘。
  不多時,杜越果然磨磨蹭蹭地走到了門口。他心中忐忑,看到秦昭避開了目光後便愈發不安了,囁嚅半晌,幹巴巴道:“我回來了。”
  秦昭稍偏著頭看不清臉色,一言不發。
  楚明允大發善心地搭理了他,“喲,居然還記著回來呢?不在你表哥那里多住幾天?”
  “我也想啊,”杜越厚著臉皮走進來坐下,“不過我在那邊兒好像有點礙事,蘇白連跑腿都要比我快。”
  有的人,如杜越,你是真不知道他是腦子不好使還是心眼太實在。
  楚明允吃著橘子,欣賞著秦昭陰郁了一月多後變得更難看的臉色。
  杜越跟著看了秦昭好幾眼,總算鼓起勇氣道:“秦昭,我……我回來了。”
  楚明允那日的話還刺在他心里,秦昭本就不善表達,如今更是如鯁在喉,許久才幹澀地開了口:“嗯。”想了想,補充道,“回來就好。”
  杜越訕訕,也不知再說什麽好,轉頭看見楚明允擦凈了手,起身就要出去,一身菱紋紫袍便顯了出來。他忽然奇了,“哎,我出來時見我表哥也是這身。”
  “嗯。”楚明允理了理衣襟,“今日是冬至,文武之首禮服相同。”
  “啊?”杜越楞了楞,“長安吃個餃子都這麽隆重?”
  楚明允手上一頓,強忍著嫌棄看了杜越一眼,“……祭天大典。”
  冬至祭天,祈風調雨順,願山河景秀。
  未央宮中禮樂悠揚,旌旗當空獵獵作響,百官分列而立,以楚明允與蘇世譽為首,俯身叩拜。
  夏尚水德崇黑,李延貞著純黑帝服,登壇升陛,奠玉帛,唱一曲有來雍雍,至止肅肅,壇下八佾獻舞祈福。
  楚明允微狹眼眸望去,看這一派肅穆莊嚴,無端想起蘇行所言,不知這太平繁華,是否果真如水月鏡花,不堪一擊。
  祭典畢,大宴群臣。殿宇恢弘,樂姬舞姬踩過繡毯魚貫而入,笙歌起,曼舞翩翩,李延貞於上位揮手道是今日盡歡,殿中群臣觥籌交錯起來,氣氛頓時就熱烈了。
  楚明允單手撐腮,漫不經心地品著酒,他獨坐左首,因那一貫的戾氣,都沒幾人敢上前勸酒,比之對面連連被人纏上的蘇世譽,倒是樂的清凈不少。
  只是宴至一半有人便來擾他清凈了。宮娥躬身一禮,低聲道:“我家娘娘邀約,還望大人賞面一去。”
  楚明允微挑眉梢,“我若說不去呢?”
  “這……”對方沒料到這樣的回答,只得道,“大人若是不去,奴婢便沒法回話了,還望大人賞面。”
  楚明允無所謂地笑了笑,就起身不驚動任何人地跟她出了殿。
  一路走轉,橫枝掩映後是太液池,漫漫池水旁立著緋衣女子,見他走來,倩然一笑,“妾身還以為大人不來了。”
  引路宮娥早自覺退下,此時人大多聚在宮宴處,太液池周遭便只剩了他們兩人。楚明允行了一禮,道,“昭儀娘娘有請,臣怎敢不來,只是不知娘娘有何事?”
  姜媛看著他,道:“算不得有事,不過是今日難得有機會能一見大人,有些情不自禁罷了。”
  “娘娘有話直說。”
  姜媛轉過臉去,望著太液池里隱約浮面的幾尾錦鯉,慢慢道,“大人是朝中大將,威名遠播,是多少女子閨中悄想的良人,妾身自然不例外……只可惜如今入宮,今生恐怕與大人無緣了。”
  楚明允低笑,“你這招舊了些。”剖白心意這伎倆,半年前他就對蘇世譽用過了。
  “什麽?”姜媛錯愕回頭,未聽清楚。
  “沒什麽,”楚明允道,“既然無緣,娘娘何必要找臣前來?”
  她上前幾步到楚明允的面前,“所以說是……情不自禁。”
  楚明允低眼瞧著她,四下無人索性舍了敬稱,“你難道沒聽說我如今喜好男色?”
  姜媛微低下頭,“自然是聽說了的,只是仰慕之情怎是輕易可消的。”
  楚明允笑了聲,捏起姜媛的下巴將她的臉擡起,壓低了聲音問,“那你是想同我歡好不成?”
  他沒漏過姜媛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慌亂。她指甲陷入掌中,強迫自己鎮定地對上那雙眼,“大人……”
  “我之前府里的確有些美姬,不過她們跟你不一樣。”楚明允打斷了她的話,松開了手。
  姜媛忙低下頭,定了定神才問道,“哪里不同?”
  “她們——”楚明允掃了她一眼,“都有胸。”
  “……”姜媛楞住了,然後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好歹冷靜下來。
  楚明允一臉坦然地行了個禮,“微臣告辭。”
  姜媛聞言一驚,再顧不得許多,忙拉住了他,“大人留步!”
  楚明允側轉過身來看著她,姜媛松開了手,從袖中摸出一個繡工精巧的香囊,塞入了他手中,“今日次來,實則只為將這香囊贈與大人。”
  “能不要嗎?”楚明允問。
  楚明允身後的遠處,枯枝交錯中有道紫色身影,對方停步片刻,顯然是望見了這里,轉而無聲離去。姜媛心下松了口氣,“妾身一片心意,還望大人收好。”至此不再多言,對著楚明允行了一禮,轉身便走。
  楚明允捏了捏那香囊,竟有幾分重量,便直接拆了開,香料掩蓋中果然看到一角銅色。他伸手抽出,是一把不知何用的鑰匙,略一思量,又將鑰匙塞了回去,信手將香囊扔到了池里。
  只聽‘咚’的一聲,那香囊便沈了底。
  楚明允回到殿中時,一眾臣子已經酒酣耳熱醉意醺醺了,姜媛也陪侍在了李延貞身旁。他隨意掃過一眼,見到蘇世譽身旁的人已散去,腳下一轉,走過去坐下了,“蘇大人,可還能再陪我喝幾杯?”
  蘇世譽轉過臉看著他,半點醉意都沒有,只是那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怎麽了?”
  蘇世譽壓低了聲音,“你……”
  侍衛長忽然進了大殿,疾步穿過眾臣在殿中跪下,“陛下,天祿閣失竊了!”
  臣子們頓時清醒了許多,而李延貞撐著額頭,尚有些反應不能地問:“怎麽了?”
  “天祿閣失竊了!看守的侍衛發現時已經昏迷了,閣中兩把鑰匙不知所蹤,所封存籍冊都被人打開了!”
  臣子們一時面面相覷,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天祿閣就在未央宮中,是歷來封存重要文書籍冊的地方,皇帝的詔書也多會在那里備存,雖稱得上是重要,可到底是個誰也放不上心的地方,如今無端地失竊了都猜不出偷它何用。
  李延貞顯然也明白這些,問道:“都丟失了什麽?”
  “這……”侍衛長為難道,“閣中卷帙浩繁,還未能查出。”
  李延貞醉意未消地揉著額角,一時未言。姜媛看了他一眼,深吸了口氣方開口道:“陛下,請容臣妾多言一問,”她從袖中摸出一把黃銅鑰匙,望向殿中的侍衛長,“丟失的鑰匙,可是這樣的?”
  侍衛長一驚,忙應道:“正是這個!……只是娘娘為何會有?”
  姜媛對上李延貞疑惑的眼神,慢慢地道:“方才臣妾出去透氣,碰巧看見了位大人,在地上撿到了這鑰匙,本打算等筵席散了托人還給他的。”她邊說著,視線邊落到了右席上。
  右席是禦史大夫蘇世譽的位置,不過此時楚明允也正坐在此處,他對上了姜媛的視線,忽而勾起唇角,笑容隱隱有幾分危險意味。
  眾人的目光也跟著落了過去,李延貞問道:“愛妃所見的是誰?”
  “陛下還用得著再問嗎,”刑部尚書陸仕直接開了口,“這筵席上不就只有一位大人出去了那麽久?”
  楚明允不耐煩地瞥去一眼,雖然知道這個老頑固向來看不慣他,但沒想到會看不慣到宴會上還要多看他幾眼的程度。
  姜媛正欲開口,卻被蘇世譽搶了先,“陸大人,我方才也是出了殿的。”
  “我絕不是指的您!”陸仕連忙解釋。
  蘇世譽淡淡一笑,目光轉到姜媛身上,語調溫和,“說來也巧,臣就在殿外見到了楚大人,聊了些之前的案情,一直都未走遠,不知您所見的是誰?”
  姜媛表情陡然一僵,頗有些不能置信地看著蘇世譽。
  楚明允嘆為觀止地瞧著蘇世譽睜眼說瞎話。
  姜媛垂下睫羽,“禦史大人既然如此說了,那便是我看錯了吧。”
  殿中不禁有些嘩然,楚黨自然不滿,而蘇黨大多如陸仕,樂意見楚明允有事,可偏又有蘇世譽發話,紛紛糾結不已。
  “怎會,”蘇世譽輕聲笑道,“娘娘若是看錯了,那是如何來的鑰匙?”
  姜媛語塞不答,楚明允便涼涼地接了話,“也不必這麽為難,不是說有兩把鑰匙嗎,是真是假,搜身一看便知,”他頓了頓,笑意加深,“不過若是沒有找到剩下的那把,臣可實在是冤枉了。”
  一只手忽然覆上緊攥著衣袖的手,姜媛驚詫地看去,李延貞對她笑了笑,而後終於開了口:“罷了,今日設宴本是樂事,何必鬧的不歡而散。”
  “陛下……”
  “幾本籍冊罷了,不是什麽重要東西,你退下吧。”李延貞擡手,侍衛長應聲離去,“繼續奏樂!”
  舞樂再起,添酒滿杯,不快之事如煙雲過眼,一杯傾盡便拋到腦後。
  蘇世譽面不改色地淺飲一口,問盯著自己的楚明允道,“看出什麽來了?”
  “蘇大人,我覺得其實你臉皮也並不比我的薄到哪里去,不如借我摸摸看?”
  蘇世譽斂眸輕笑,掃過他一眼,低聲道:“我方才的確是見到你了。”
  “嗯?”
  “有宮人說有人要見我,結果引著我去了太液池邊後就沒了蹤影,然後我就看見了你和那位姜昭儀。”
  “她說喜歡我,你都不吃個醋?”楚明允笑吟吟地瞧著他。
  蘇世譽沒接話,顧自下了結論,“這位娘娘恐怕有些問題,不過陛下正寵愛她,你我身為外臣也不好過問後宮,只能留意著些。”
  楚明允倒是不在意這個,“那你為什麽要幫我?”
  蘇世譽想了想,“就當是還你一個人情。”頓了頓,解釋道,“宋衡的地牢里你替我擋那的一箭。”
  楚明允看了他片刻,忽然忍不住低笑出聲,“你還真是……”
  真是如何,他卻忽然想不出形容了。
  直到筵席散去,回了寢宮,姜媛仍是有些回不過神來。
  她受命掩護天祿閣那邊,本就抱了必死之心,只求借蘇世譽將楚明允的力量折損,可那蘇世譽也不知是怎麽回事,這已經是第二次將送上門的好機會給拒絕了。他開口維護楚明允的那一刻,姜媛已經握住了袖中的毒藥,可偏偏,偏偏被李延貞碰巧拉住了手,這個不通權術的年輕皇帝三言兩語打發了人,居然真的毫不追究了。
  “你臉色怎麽這麽蒼白?”李延貞任宮娥脫下外袍,回頭看著她。
  姜媛忙定了心神,搖了搖頭。
  李延貞走了過來,笑道,“還想著天祿閣失竊的事?”見姜媛不語,他便握住了她的手,“雖然朕也不太明白是怎麽個情況,不過你不用再想了,朕信你便可。”
  姜媛楞住了,百感交集到反而不知是何心情,她低頭看著李延貞的手,那只手頗顯秀氣,拿過奏折,握過畫筆刻刀,卻從不曾染過一絲血氣,跟這個男人的心性一樣,太過柔和,不像是帝王該有的。
  她心中暗嘆,可真是個傻小子。
  

第二十八章 
  北國多雪,隨著時歲一日日近了除夕,下得便愈發肆意起來,紛紛揚揚地落滿天地,再被大風吹卷而起,漫漫飛揚。長安城里早高掛起了燈籠,白雪映襯著火紅,落在眼里一派喜氣,仿佛將人身上寒意也驅散了不少。
  朝中事務漸稀,大小官員也都盼著年假到來,好在家享個安閑。
  未央宮里銀裝素裹,殿外風雪摧刮,殿內暖意熏染。
  李延貞聽罷匯報,忽然道,“說起來,蘇愛卿和楚愛卿最近似乎走得近了不少?”
  楚明允挑了眉梢,低笑一聲剛要答話,就被蘇世譽給搶了先,“臣與楚大人連日里有不少的政務往來,接觸難免也就多了些。再者,我們兩人同朝多年,關系向來和睦,怎麽談得上是突然走得近了。”
  楚明允完全不記得自己和蘇世譽是向來和睦的。
  “也是。”李延貞點了點頭,對著蘇世譽笑道:“年尾將至,禦史臺諸事妥當,元月複朝前你可有的清閑了?”
  “是,”蘇世譽道,“雖偶有作亂枉法之輩,但吏治總的還是清明規整,也是陛下的清閑。”
  “朕不是聽你說這個的,”李延貞擺擺手,看著他道,“既然無事,除夕那日休朝後你就別回府了,留在宮里陪朕守歲如何?”
  被忽視一旁的楚明允目光掃過兩人,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也不出聲打攪。
  蘇世譽明顯一楞,確認了自己並未聽錯後才答道,“蒙陛下擡愛,但恕臣難以從命。”
  “為何不可?”李延貞問。
  “年尾陛下應與嬪妃聚宴共度,外臣混雜其中,實在聞所未聞。”
  “那不召她們,只有朕與你不就行了?”
  蘇世譽看他一眼,無奈道:“那就更違背宗法禮制了,恐怕要遭人詬病。”
  “朕乃九五之尊,誰敢妄議?你只管說答不答應。”
  “臣職責正是監察官吏,又怎能以身亂法?”蘇世譽單膝跪下,“陛下好意,臣心領了。”
  “蘇愛卿,”李延貞不滿道,“當年朕為東宮之時你也不是沒有陪在宮中過,如今為何這般不情願?何況如今你父母皆已亡故,親人也不能見了,沒了闔家團圓,你獨自回府又有什麽意思?”
  蘇世譽垂首,無人可見之處眸光陡然一黯,一時沒有出聲。
  片刻的安靜讓李延貞遲緩地意識到說錯話了,可自己本就是一片好意,也不便收回前話,只能微有不安地盯著那個身影。
  只是須臾蘇世譽便站起身來,輕嘆了口氣,擡眼時毫無波瀾,“彼時臣是陛下伴讀,陪侍在旁並無不妥,可今時不同往日。”他頓了頓,“另外,既然陛下還記得,也就應當記得那年除夕為何臣不得回府,與您一同被禁足東宮。”語氣微沈下幾分,“陛下,謹言慎行。”
  李延貞怔住,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目光落到一旁楚明允身上複又收回,閉口不言了。
  楚明允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們神情,忽然輕咳了聲,帶著笑開口:“其實陛下也不必擔憂蘇大人。他表弟如今正在臣府上住著,蘇大人若是嫌獨自在府中寂寞,想必也是會過來的,臣一定替陛下用心招待。”
  這話里挑撥的意味實在太明顯,蘇世譽微皺了眉看他,竟沒反駁。李延貞直直地盯了楚明允一會兒,末了一言不發地別開了頭。
  他們兩人走出殿時正落著雪,遠目而去盡是皚皚雪色。蘇世譽忽然駐步,望著頭頂鉛灰重雲,沈默許久,冷風割過喉嚨,他看著已經走出了好幾步遠的楚明允忽然開口,“楚大人。”
  聲音被吹得零落破碎,楚明允停了步,側身看他,“嗯?”
  蘇世譽擡步走近,積雪在腳下踩出細小的咯吱聲響,他站在他面前,緩緩地露出一個笑來,“除夕封篆後,待我回府換上常服便會前往,勞煩你了。”
  “前往?”楚明允詫異道,“蘇大人要來我府上?”
  “是,”蘇世譽道,呼出的白氣彌散,他望向遠處慘淡日頭,語氣溫和,“這個冬日的確是太冷了些。”
  楚明允沒能讀懂他的意思,“……蘇大人府上……炭火不夠?”
  “倒不至於那般貧寒。”蘇世譽淡笑了聲,“怎麽了,方才不是說要用心招待,現下就不歡迎我了?”
  “怎麽會,”楚明允笑了笑,“隨時恭候。”
  雪地上兩對腳印很快就被覆蓋無痕,他們並肩漸行漸遠,融入茫茫雪景。
  其實李延貞所言不錯,回到府里也是伶仃一人,總對著牌位空坐一宿終歸寂寥。何況這個冬日,……太冷了些。
  除夕那天尚算得上晴朗,只是近暮時忽然又下起了雪。蒼穹積雲,庭院堆雪,寒風吹得窗欞震響。
  秦昭將窗子關緊,轉過臉來看向倚在軟塌上的人。楚明允早換下了官袍,捧著只手爐,半張臉都埋在白狐裘中,他閉著眼似是睡熟,眼睫卷長,眉目安靜。
  秦昭的腳步聲才響,楚明允便出了聲,也不睜眼,“他過來了?”
  “時間還尚早。”秦昭道,“不過既然蘇世譽要來,府上不布置一下嗎?”他目光掃過一如往昔的陳設,“全長安,怕是咱們這里最沒年味了。”
  “你嫌不夠喜慶?”楚明允慢慢掀起眼簾,似笑非笑道,“那剪些喜字帖上門窗,再擺上紅燭瓜果,我和蘇世譽坐在堂上,你同杜越換上新服把堂給拜了如何?”
  “師哥。”秦昭癱著臉看他。
  那日後秦昭和杜越雖說和解,面上看起來無事,可相對而處時卻變得沈悶起來。秦昭心里藏著事自然無言,而杜越瞧他沈默的時候愈多,難得識相地跟著閉嘴,這日漸地彼此連對話都少了起來。
  楚明允笑了聲,不再戳他傷口,坐起身來,隨手把散開的長發撥到身後,“沒什麽好布置的。若是蘇世譽來了不滿意,轉頭便走了才是真合我心。”
  “他怎麽會想來這里?”秦昭問,“因為杜越在這兒?”
  “你當蘇世譽跟你一樣?杜越於他,可沒那麽大吸引力。”楚明允瞥了他一眼,複又低眼打量著描金手爐,“不知道他是在籌謀什麽,我方才想了許久也沒能琢磨清楚。而且,”他頓了頓,微蹙眉道,“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蘇世譽對我的態度似乎比之前好了不少。”
  秦昭想了想,“也許是你們接觸多了,他將你視之為友了。”
  “呵,”楚明允冷笑了聲,不無嘲諷地道:“你沒留意過嗎?蘇世譽身邊較親近的都是杜越那種不帶腦子就出門的,顯然他不喜與心機過重的人交往過深。而我為人如何,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那你是意思是?”
  “讓府中嚴戒,盯緊蘇世譽帶來的人。”
  又在內室里閑呆了片刻,他們估摸著時辰將近,便起身去了正廳。
  廳中軒敞,兩兩相對地擺開了四張小幾,旁邊各放有小爐,炭火燒得通紅,整廳暖意融融,冷風卷著雪沫吹入,在紅廊下化開點點水漬。
  杜越蹲在角落里,背對著他們不知在鼓搗什麽。
  “幹嘛呢?”楚明允道。
  杜越回頭,輕哼了聲,滿眼得意,“不告訴你。”
  楚明允瞄著他擋在身前的一堆煙火,“你個子太矮了,遮不全。”
  “靠!”杜越猛地起身,“你……”
  秦昭站在楚明允身後看著他,黑眸沈靜。他心頭一跳,匆忙地避開視線,想起秦昭恐怕還生著氣,這時再招惹楚明允指不定對方會不會再護著自己,只好頗識時務地嘀咕,“老子還小著呢,再過幾年肯定就比你高。”
  楚明允聽得真切,懶得理他。
  身後腳步聲忽起,青衣婢女匆忙趕來通報,楚明允漫不經心地應聲,轉過身去,一擡眼,微楞。
  庭中紅梅怒放,滿眼風雪中顯出一人身影。黑發如墨,雪衣如華,蘇世譽獨自踩過積雪穩步而來,撐一把紫竹骨傘,風盈滿袖,仿佛一瞬間寒梅冷香於他行走間無聲綻放,隨飛雪染上他肩頭,如一卷風骨清韻的寫意畫作。
  “靠!我表哥就是好看!”杜越不知何時湊上前來。
  楚明允掃了他一眼,指尖微動,忍住了當著蘇世譽和秦昭的面揍他的沖動。
  蘇世譽已走入廊下,收傘的動作一頓,看向杜越,“阿越,好好說話。”
  “表哥!你真好看!”杜越眉開眼笑地湊上去。
  蘇世譽淡笑了聲,又轉而對著楚明允微頷首:“楚大人,久等了。”
  “還好。”楚明允看向外面,“蘇大人,居然是獨自前來?”
  “原本便是我自己要來,帶些旁人做什麽?”蘇世譽看著他笑道。
  楚明允微挑了眉,笑道,“隨口問問。”
  他們隨蘇世譽一齊在席上落了座,茶水菜品依次上來,熱氣蒸騰誘人。楚明允悄無聲息地離了席,轉到廊外陰影里,問道:“怎麽樣?”
  影衛道:“主上,府內與周圍都已清查完畢,沒有任何可疑人物。”
  “……”楚明允困惑地望向廳中正與杜越交談的蘇世譽,緩緩地蹙了眉,“……居然真是一個人。”
  蘇世譽忽然似有所感般地偏頭看了過來,正撞上了楚明允的目光。四目相對,他不及反應,蘇世譽卻淡淡一笑,轉而收回了視線。
  清冽的冷風夾著梅香悠轉入廊下,他靜默片刻,繼而低聲吩咐道,“知道了,你們都退下吧。”
  用罷晚飯,婢女們收拾了碗筷,上了溫酒金橘,便悉數退下,留他們四人繼續守歲。
  偌大的正廳頓時有些空闊,杜越抱著杯盞蹭到蘇世譽身旁坐下,嘿嘿一笑,“表哥我陪著你啊!”
  楚明允往一旁瞥去一眼,秦昭面無表情地垂著眼,一點也不願看向那邊。他低聲一笑,也挪席過去挨著蘇世譽,“他自然是由我陪著,輪得到你?”
  在場三人都微詫地看著他,而楚明允不緊不慢地給蘇世譽倒下盞酒,斜眸看向秦昭,“你還坐那麽遠幹嘛?”
  秦昭心領神會,猶豫了一瞬,跟著坐了過來。四人這麽圍爐而坐,廳中就空的更厲害了,蘇世譽淺抿著酒,目光掃過杜越別扭地偷瞟著秦昭的樣子,但笑不語。
  杜越偷偷地將目光收回,暗嘆一聲,註意力隨之落在了杯盞之上,當即不滿地叫出了聲:“怎麽只有我的是茶?!”
  楚明允慢悠悠地道:“酒喝多了不長個,你還小著呢。”
  杜越顫抖地指著他,“我操……”蘇世譽看了他一眼,他硬生生改口,“……操勞這麽久,大過年的你還壓榨我。”
  蘇世譽收回視線,笑道:“你不是向來一杯就倒的嗎,喝茶也好。”
  “那多沒意思啊,”杜越皺著臉,“而且表哥這都多少年了,我現在不一樣了,早就不是一杯倒了,不信你讓我喝一個試試?”
  蘇世譽笑笑,“我信就是了。”
  杜越一下噎住,偏正對著楚明允笑瞇瞇的模樣,頓覺不爽至極。他喝盡了茶水,而後猛地伸手抓過了酒壺倒了滿杯,仰頭灌了下去,動作迅猛一氣呵成,得意洋洋地對上了秦昭擔憂的視線,亮了亮杯底,“我就說沒事吧。”
  秦昭看著他滿臉通紅,但眼里的確是清明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杜越便樂呵呵地又滿上一杯,看著楚明允和蘇世譽,飲下一口,“我就說……”他話音一頓,手上不覺松了力氣,一歪頭倒在了身旁的秦昭身上。
  秦昭眼疾手快地一手攬住杜越,一手撈住杯子放還桌上。
  楚明允隨手搭在蘇世譽肩上,嘖嘖感嘆:“蘇大人,你這表弟還是真沒說假話,也不知多少年來是怎麽只長了一口酒量的。”
  蘇世譽沒有接話,默然地拉下了他的手。
  秦昭低頭看著懷里昏昏沈沈的杜越,猶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我送他回屋。”也不待那兩人回答,直接就起身走出。
  藥廬里有淡淡草藥苦香,燈影寂寂。秦昭躬身將杜越放在榻上,杜越忽然反手拽住了他衣襟,邊睜眼邊迷迷糊糊地念叨,“還……還能喝……”
  “嗯。”秦昭將衣襟解救下來,“睡吧。”
  “咦?”杜越猛地睜開眼,呆楞楞地瞧了他一會兒,“秦昭?……你終於理我了。”
  “沒有,”秦昭道,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怎麽會不理你。”
  他記得那年依稀也是這樣的冬季。
  連年大旱後舉家逃荒,途徑蒼梧山時只是睡了一夜,醒來便被獨自拋下了。他明白,兄長能作勞力,小弟尚在繈褓,只有他應該被拋棄,他都明白。
  那時雪壓重山,霜凍林寒,他一張臉冷僵到連醫聖都束手無策,自此再也牽動不起任何細微表情。
  又冷又餓,卻無端地拼命想活下去,所以在山間遇見師哥時會發了狠地撲了上去,結果自然是被一把掀翻踩在了地上。楚明允少年時的眉眼還總是陰郁,直直地細看了他半晌才松了腳,“……原來是個人。”
  他掙紮地想爬起身卻沒力氣,擡眼望見楚明允身後有小孩急急地追上,“姓楚的,你再不等我我就跟你師父告狀!”
  楚明允漠然,“隨你。”
  那小孩就看到了他,眼眸亮了一亮,笨手笨腳地把他拉了起來,“你也是上山拜師的嗎?我是不是馬上要有師弟了啊?”後半句是問楚明允的,對方冷眼不語。
  而他在長久的冷冬之際,終於觸及了溫度。
  從未料到會有人一襲青衫也能暖如陽。
  思緒回落,秦昭低聲又重複道,“……我怎麽會不理你。”
  可他忘了杜越是醉著的,全然不聽他說什麽,顧自扯著他的衣袖顛三倒四地念叨。秦昭湊近細聽,微微楞住。
  杜越聲音極輕極小,卻是極認真地道:“……對不起,秦昭,對不起,我……我不應該那麽罵你,可是之前你都不理我,我知道我錯了,秦昭,我不敢跟你道歉,秦昭,別生氣了……你別生我氣了……”
  他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睜開一線的眼又閉上,徹底睡了過去。
  心頭酸澀,喉間哽澀,秦昭靜靜地看著他,良久良久,猶豫地握住了他的手,終於低啞地開口道:“……你能不能,別總看著他。我……”
  我喜歡你。


第二十九章 
  廳中一下就只剩了楚明允和蘇世譽兩人,炭火燒出畢剝輕響,廳外朔風低吼,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滿庭積雪在沈沈深夜里映著皎白月光,整個太尉府中竟靜得連一絲人聲也無。
  “我原以為我府上已經足夠冷清了,沒想到你這里也這般寥落。”蘇世譽忽然出聲。
  “我是向來不過什麽佳節的。”楚明允低笑了聲,隨意道:“用不上人伺候,就讓下人都散了。我自己無家,又何必拆散那些有家的團聚。”
  蘇世譽點了點頭,未出聲,將手中剝凈了的金橘隨手遞給了他。
  楚明允見狀便挑眉笑了,不伸手去接,瞧著蘇世譽道:“蘇大人是拿我當三歲小孩了嗎,一只橘子就能哄開心了?”
  “……”蘇世譽低眼看向另只手里剝開一半的橘子,一並遞了過去。
  楚明允笑意更深,蹙眉道:“難道兩只就行了?”
  “你不想吃便罷了。”蘇世譽收回手。
  “哪個說不吃了?”楚明允一把抓住他的手。蘇世譽輕笑一聲,難得沒有掙開。
  廳外風聲漸漸低了下去,落雪無聲,聽得見檐角護花鈴泠泠輕響,間雜著檐下冰淩倏然墜落的脆響。
  楚明允撕下一瓣橘肉,忽然想到,“對了,那天你和陛下提到的除夕禁足東宮是怎麽回事?”
  “也不是什麽值得提的事。”蘇世譽輕嘆道。
  “蘇大人這麽一說,我就覺得更值得一聽了。”
  “……”蘇世譽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一向容易輕信他人,儲君時更是不小心在近侍面前說錯了話,被人抓了把柄。先帝罰他除夕之夜禁足東宮不得入席,我身為侍讀替他抄了一夜的書,如此而已。”
  楚明允忍不住把金橘又遞還給他一個,聊表同情。
  蘇世譽笑看他一眼,頓了頓,忽而道:“說來,有件事此前一直沒能找到合適時機告知你。”
  “嗯?”
  “叔父那件案子的判書你應當看過了?”
  “你是指對淮南王秘而不宣的事情?”楚明允道,“我差不多能猜到你想做什麽。”
  蘇世譽意外地側頭看他,“你猜得到?”
  “蘇大人,”楚明允慢悠悠地嘆道,“算下來我好歹也是追求了你大半年的人啊,還不許我多少了解你些嗎?”
  “多少了解些?”
  “是啊,你的行事手段我大概猜的到,不過——”楚明允單手撐住身子,傾身湊近些許,素白的指尖落在儒白衣襟上,他輕點上蘇世譽心口,低低地道,“你這里想的什麽我就猜不到了。”
  蘇世譽身形微滯,卻沒躲閃,垂眸看著他道,“楚大人想要猜什麽?”
  楚明允極輕地笑了,慢聲道,“想猜的多了去,比如你如何看待我,又比如,”他一點點掀起眼簾,正對上蘇世譽的目光,“你今夜為何會過來?”
  他手指隨著話音在衣襟上打了個圈,不輕不重的力度劃過心口,動作放緩近乎曖昧,蘇世譽按住他的手,淡聲笑道:“原因如何很重要嗎?”
  “自然重要。”楚明允彎眉一笑,“秦昭覺得你是為了杜越,可我偏就覺得不是,可若不是那樣,難不成會是為了我嗎?”
  “我還以為依楚大人的作風會直接視為後者。”
  楚明允反握住他的手,逼視進他眼底,“回答我。”
  可他不知該如何作答,畢竟連自己也不明晰當時為何會忽然做出獨自前來的決定。其實這世上本就不是事事皆有緣由的,多是的心潮忽起一念之間,但如此說了楚明允只怕是不會信。
  蘇世譽略一思索,抽回了手,淡淡一笑,“正是因為你。”
  始料未及的回答,楚明允微怔。
  炭火的暖光映著他眼中笑意,蘇世譽反問:“楚大人難道忘了,不是你在陛下面前邀請我來的嗎?”
  楚明允回過神,微挑了眉梢,“我自然記得,所以說——蘇大人是覺得深夜寂寞了來找我的?”
  這話總覺得有幾分歧義,蘇世譽收回目光,及時挽救了話題走向,“總之,我同陛下商議過了,決定複朝後巡狩諸侯國時拘捕淮南王,待那時會將之前的案子重新提起。”
  “和我猜的差不多,可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叔父的案子了結只為了打消淮南王的戒心,難免有些草率,旁人看來疑點重重。先前那些誣陷你的證物誤導了許多人,而且扶風郡的流言這些日子也傳了過來,恐怕現在坊間私下里都認定了你是真兇。”
  楚明允無所謂地道:“那又怎樣?”
  “因此這段時日要委屈楚大人遭受非議了,不過你大可放心,淮南王伏罪後我定然會將誣陷之事昭告天下,還你清白。”
  “你也不必如此,我並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楚明允漫不經心地笑道,“況且天下最愚昧無知的就是這些百姓,何必費力氣向他們解釋。”
  蘇世譽淡笑道:“即便楚大人不在意,為你洗清嫌疑也屬我分內之事,我定然是應當做到的。”
  楚明允歪頭盯著他看了片刻,忽而低頭輕笑了一聲,不再答話。
  廳外風雪不知何時停了,忽然有渾厚鐘聲潮湧般地蕩了過來,一聲挨著一聲,子夜已到。爆竹聲頓時響成一片,滿空赤紅碎屑翻飛,無數煙火簇擁上濃墨夜空,綻開千般光華星芒,喧鬧聲將深夜吵醒。
  “餵,”楚明允眼睛直望向外面,忽然開口,“要不要跟我出去放煙火玩?”
  “楚大人還備了煙火?”蘇世譽問。
  “我沒有,不過杜越買了,我知道他藏在了哪兒。”
  “你就不怕明日阿越醒來後找你?”
  “好辦,”楚明允看向他,眨了眨眼,“就說不知道,沒見過,杜越不信我,但一定信你。”
  “那我為何要幫楚大人隱瞞呢?”蘇世譽笑道。
  楚明允直接拉過蘇世譽就往廳外走去,“因為你現在是共犯了。”
  那堆煙火就藏在角落里,他們拿到庭中依次擺好,這才發覺杜越買的真是式樣繁多什麽都有。
  楚明允點起兩個火折子,側頭看見蘇世譽正研究著個蓮花燈似的煙火,“那個燃得快,你放在最後點。”
  “嗯,還有別的要註意的嗎?”
  楚明允想了想,“點完後記得跑過來抱緊我。”
  “……”蘇世譽想了想,“為什麽?”
  “我擔心等會兒聲音太響你害怕啊。”
  “……楚大人果然貼心。”
  赤紅沿著引信一閃而上,伴著悶雷般的巨響,束束火光飛竄上蒼穹,旋即大朵大朵煙花綻開,點點光華如星似雨落下,美不勝收。他們這處稍一黯淡,又有別處的夜空絢爛,煙火聲遠近相接,連綿不絕。
  有孩童嬉笑著沿著巷子跑過,細弱的歌聲透過朱紅府墻,穿過硝火味的薄煙,唱著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歡樂幾家愁,蘇世譽在心頭默念幾番,不禁斂眉輕笑,這佳節之中,自然是只有伶仃孤影才會倍添仇。他側頭看去,發覺另一個伶仃人不知何時半蹲在了庭中紅梅下,正專註地團著雪。
  蘇世譽走過去跟著蹲下,靜靜地看他指骨分明的一雙手團出了兩個雪球,忽然笑道:“我給你捏個別的看看。”
  言罷果真跟著下手攏了一捧雪,捏出了個扁圓身子,按上個圓腦袋,又用指尖仔細地雕琢出兩個尖耳朵來。蘇世譽正在地上尋著合適的落瓣作眼,一直偏頭瞧著的楚明允忽然伸手過來,蘇世譽不明所以地看著他手停在那顆腦袋旁,微一屈指,頓時彈飛了一邊耳朵。
  “……”蘇世譽深深地看著楚明允,只見他笑得眉眼彎彎,唇角上翹,興致勃勃地又將另一只耳朵無情摧毀,對稱至極到連蘇世譽都不知說什麽好。
  於是蘇世譽一言不發地在身側虛握了一掌松軟剔透的雪,略一端詳,塞進了楚明允毫無防備的衣領。
  楚明允反應已是極快,才一觸及就彈開幾尺,卻仍是被後頸冰得一顫。他微瞇起眼,顧不上拍雪就眼疾手快地拽住了起身就要走的蘇世譽。那邊蘇世譽未及站穩,猝不及防地被他扯住頓時腳下一滑,這瞬息間心念陡轉,蘇世譽忽然不再穩住身形,而是反握住了楚明允的手臂,一把將其拖下了水。
  兩人就這麽不顧形象地平地摔在了厚厚的積雪上,倒下的混亂中楚明允只來得及以手撐地才免於壓在蘇世譽的身上,他才松了口氣,心情幾許複雜地正欲說些什麽,一低眼正對上蘇世譽笑意深深的眼眸,直覺不妙。
  下一刻蘇世譽伸手拍在了身側梅樹上,梅樹隨之一顫,堆了滿枝的雪帶著殷紅花瓣鋪天蓋地落下,紅梅落雪紛紛然,砸了楚明允滿發滿背,頓時遍體生寒。
  楚明允單手撐在蘇世譽的頭邊,拂去了腦後的雪,然後看著化開的滿手冰涼雪水,“蘇世譽,”他道,“這若是換了旁人,就已經被我活埋在雪里了。”
  落雪拂下時有瓣紅梅擦過楚明允鬢角飄轉而下,悠然落在了蘇世譽的眼眸上。他嗅見紅梅冷香中一點檀香,視野里有一角赤紅微染,而楚明允的眉目極近,染了霜白的鴉色長發被風吹起,朦朧了靡靡夜空里的煙火。
  蘇世譽拿下落梅,躺在雪中好整以暇地笑道:“若是隨便哪個旁人都能讓你這麽狼狽,楚大人恐怕是要無顏見人了吧。”他複又擡起手,將楚明允鬢發上的碎雪仔細抹去。
  指尖才觸及額角時是微涼的,隨著劃入發中而一點點溫熱,極溫柔極輕的動作,引得頭皮微微發麻。
  不待楚明允細想,蘇世譽便收回了手,“好了,起來吧。”
  “你想起來就起來了?”楚明允笑了聲,微瞇了眸,“說句好聽的來呀。”
  蘇世譽沈吟片刻,道:“多謝楚大人替我將雪全擋下了。”
  楚明允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巴,四目相對,“很好,你今晚就別想起來了。”
  蘇世譽無奈地笑了,思索著該如何解決眼下情況,一時沒有答話。
  紅廊下華燈搖曳,一晃晃地映得庭中光影明滅。楚明允捏著蘇世譽的下巴,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唇上。他唇色向來較淡些,此刻不知是因為冷了,還是身下的白雪映襯,竟浮現出了點顏色,在雙唇間隱約顯出了一線殷紅。
  楚明允忽而鬼使神差般地俯下身去。
  “……楚大人?”溫潤聲線突兀響起,略帶錯愕。
  楚明允陡然頓住,咫尺間正對上蘇世譽的眼眸,才發覺他近乎要吻上蘇世譽,差了不過分毫的距離,呼吸可感。
  他驚醒般地起身,退開一步擡手按了按眉心,這才將蘇世譽也拉了起來。
  蘇世譽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轉而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這一遭折騰下來兩人衣袍都被雪給浸濕了大半,回了廳中對坐著慢慢烤幹。楚明允瞧著蘇世譽雲淡風輕地也脫下了外袍,暗嘆了幾句色令智昏,索性不再去想方才的事。他懶散地支著身子,忽然道:“對了。”
  “怎麽?”蘇世譽打量著濕透的袍背應道。
  “其實你方才捏的老鼠還挺可愛的。”楚明允道。
  “蒙你謬贊了,”蘇世譽看他一眼,“方才我捏的是兔子。”
  “……行。”


第三十章 
  年節已過,喜氣漸淡,早春將至,積雪消融。
  長安城中的商鋪陸續開了張,客人尚且稀少,夥計們便倚著門框閑散地敘著話。不知誰忽然驚呼一聲,隨即聽見有清脆鈴音自城門那邊悠悠傳來,沿街的人忙探頭去看。
  官兵於前開道,長長的車隊穿街而過,向宮城駛去。駝鈴輕顫,車馬轔轔,輕紗覆面的異域女子身姿婀娜,分兩列隨行在一頂軟轎後。繡紋錦簾被人偷偷掀開一角,露出一只墨綠眼眸,趴在樓上的幼童一眼看見,驚喜地指著叫喊,立即被身旁大人給按了下去,道了一聲:“樓蘭。”
  樓蘭地處西域大漠,扼商道要沖,是以雖為小國,卻城池繁華,地位重要。樓蘭國向來在大夏與匈奴間搖擺不定,直到近些年才與大夏走的近了些,不過往來縱然多了,卻也從未見過一開春就前來的。
  這日正是複朝之時,才出了金殿便遠遠望見迎接儀仗的楚明允也在納悶,側頭問蘇世譽,“樓蘭這次派來的使臣是誰,居然用上了諸侯禮遇?”
  “今日樓蘭王女親自攜禮來訪。”蘇世譽解釋道。
  楚明允點點頭,略一回想,連帶著今日總覺得蘇世譽看他的眼神頗有深意也明白了過來。
  據說樓蘭王女驕縱任性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三次出嫁都不足月,不是命人將夫君直接打得橫屍院中,就是掌摑高堂斥辱夫婿,硬是逼得對方以死請求國主解除婚約。折騰下來舉國再無人敢娶,樓蘭國主偏又拿王女當心頭肉寵著,當年不惜以三座城池陪嫁,只求能在大夏尋到一合意夫婿。
  那時楚明允在朝堂上一聲輕笑,果斷把對頭蘇世譽給推了出去。說是上無高堂少了麻煩,為人端正溫和,恰好還妻妾全無,最後又不緊不慢地補上一句道,先前見樓蘭王女下轎時還對著蘇世譽春風一笑。
  一直淡然無波的蘇世譽在聽到最後一句時,終於側頭深深地看了楚明允一眼。
  之後蘇世譽是如何擺平這事的他未曾留意,只清楚記得那日下朝時蘇世譽在同朝五年後頭一次對他說了除開日常問候的話。
  蘇世譽對著他春風一笑,說了兩個簡潔異常而又意味無窮的字:
  “呵呵。”
  思及此,楚明允輕咳一聲,笑道:“蘇大人,我那時可是……”
  蘇世譽瞥他一眼。
  楚明允道:“……沒什麽。”
  蘇世譽便輕笑出聲,溫和道:“楚大人倒是不必介懷,王女並不如傳言所說的那般任性。”
  楚明允微挑眉梢,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複朝初日並無事務,楚明允和蘇世譽並肩往外走去。言談間身後宮廊忽而傳來了奔跑聲,伴著涔涔鈴音由遠及近,他們止了話側頭看去,窈窕少女便張開雙臂撲了上來,一把抱住蘇世譽的胳膊,仰頭笑意明艷,“安伊諾!”
  楚明允怔了一下,他依稀知道這句樓蘭語的意思,是敬稱的哥哥。
  蘇世譽淡笑著看她,“已經拜見過陛下了?”
  “見過了!他還說今日都沒事,你可以陪我出去玩了!”她漢話發音稍顯奇怪,卻也足夠清楚。穆拉和放開蘇世譽,原地轉了一圈,煙紫裙裾起伏綻開,腕上銀鈴聲聲清脆,“好看嗎!”
  蘇世譽頷首肯定了,穆拉和歪頭一笑,註意到楚明允後翠玉般的眼睛一亮,“漂亮哥哥,你是誰啊?”
  “楚明允。”
  穆拉和認真地點了點頭,頓了頓,“漂亮哥哥也一起去玩吧?”
  楚明允一時反應不能,蘇世譽解釋道:“她記不住漢人的名字。”
  楚明允不在意地點點頭,道:“你們一起就行了,我不……”
  “人多才好玩啊,不準不去!”穆拉和打斷他,一手拉住一個。
  薄日高懸,長安東市里熙攘熱鬧,沿街攤販叫賣聲此起彼伏。
  行人絡繹來往,都不禁往一處面攤上多看了幾眼。那里兩位俊秀的公子沈默飲著茶,他們對面坐著個碧眸的異域少女,正以與她嬌俏模樣截然不同姿態大口吃面,桌上已然摞起了幾個空碗。
  一碗將近見底,楚明允見她風卷殘雲般的勢頭不減,忍不住道:“……你究竟是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了?”
  “準備來長安後我就沒好好吃過飯,都快餓死了!”穆拉和抽空回道。
  “為什麽不吃?”
  “因為要見安伊諾啊,瘦點才好看。”
  “那你現在怎麽還吃這麽多?”
  “他剛才不是已經見過了嗎?”穆拉和滿臉理所當然,轉頭招手道:“我還要!”
  楚明允無言以對,看著喜笑顏開連聲答應的攤主,又將目光轉向身旁的蘇世譽。
  蘇世譽淡然地回看過來,“楚大人也想吃嗎?”
  “……算了吧。”楚明允幽幽嘆道,“我看著都飽了。”
  蘇世譽低笑一聲,收回目光,想起了與穆拉和初見時的情形。
  當年朝堂上楚明允的話已至此,蘇世譽是如何都推脫不了與樓蘭王女會面一見了,他思忖良久後抱琴赴約,本打算言語不通奏樂幾曲敷衍了事,卻不想對方是懂些漢話的,更沒料到推門時是一條軟鞭迎面甩來。
  蘇世譽側身一避,信手截過軟鞭,對方非但不惱反而歡喜起來,邊嚷著本以為是沒用的文臣沒想到是會武的,邊招呼他來桌邊坐下。
  接觸後蘇世譽才發覺,這位樓蘭王女並非傳言般的任性妄為,而是自小被悉心呵護生出了過於率真的性子。
  他指下一曲春江花月夜方歇,穆拉和就已經把自己心事劈里啪啦倒了個幹凈。她出嫁三次,前兩次是權臣為謀國而強逼國主下嫁愛女,這邊她才入門沒兩日,那邊對方就與其他女子廝混了起來,她一怒之下直接沖入房中,鞭下不留寸力,便有了傳言中的夫婿橫屍院中。不過穆拉和意外發覺自己是替父王除了心頭大患,大受鼓舞,認準了處處要挾父王的臣子要嫁,直逼的對方降職求饒。
  蘇世譽聞言沈默了許久,對著一副要人表揚模樣的穆拉和,沈吟道:“你嫁人的心願只是這個?”
  “對啊,因為他們對父王不好。”穆拉和道。
  蘇世譽無奈地笑笑,“自古以來,女子出嫁都是為能與心上人廝守。”
  穆拉和歪頭想了想,“可是我沒有心上人,不過我想過,以後真正要嫁的一定要是個武功蓋世的大英雄。”
  蘇世譽了然,“難怪你得知我是文臣後要揮鞭過來。”
  穆拉和趴在桌上瞧著他擱在琴上的手,修長好看,“你武功一定很厲害,我很喜歡你,”她頓了頓,“不過我一點也不想嫁給你。”
  蘇世譽不禁輕笑,“為什麽?”
  “我覺得你一定不會喜歡我,”她補充道,“你看起來好像什麽都不會喜歡的樣子。”
  “怎麽說?”
  “你很好,可是感覺卻很遠,”穆拉和伸出手,指尖距蘇世譽隔了些許距離,仿佛被什麽阻礙住了,“你看,就像是有一層霧的樣子,你坐在我面前,溫溫柔柔的說話,可是我感覺不到你的心,你的一切都是淡淡的,被霧隔住了,也許我眨眼後你就會消失一樣。”
  蘇世譽莞爾,沒有答話。
  穆拉和問道:“你知道喜歡是什麽樣的感覺嗎?”
  蘇世譽思索良久,坦然道:“未曾領略過。”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們樓蘭有一種形容,翻譯成漢話就是說有蠍子和蜘蛛從你的心上爬過去,你的心緊縮著,跳的很快很痛,好像是害怕,但是又覺得很開心。”
  饒是蘇世譽也被這蠍子蜘蛛的形容一震,見穆拉和的樣子又不忍掃了興,凝思片刻後道:“我們漢人也有相似的形容,不過講的是有萬蝶於心飛舞,蝶翼撲動擾人心亂。”
  穆拉和半懂不懂地點頭,枕著臂聽他按遍絲弦,廣陵散音驚落燈花。
  那日臨別時穆拉和拽著他的袖子不撒手,一遍又一遍地吵著:“我特別喜歡你,但不是心上人的喜歡,所以我不能嫁給你,那你當我哥哥好不好?”
  末了蘇世譽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欲裂的衣袖,輕嘆了口氣便應下了。
  “安伊諾。”穆拉和不知何時湊到了他身旁,蘇世譽回神,才發覺她終於吃完了,原先坐在身旁的楚明允在不遠處正結賬。
  “怎麽了?”
  穆拉和用樓蘭語壓低了聲音,盯著楚明允道:“我才想起來,他不是你的敵人嗎?為什麽你還要笑著和他說話,是不是他強迫你?要不要我嫁給他幫你打死他?”
  蘇世譽嗆了口茶,咳了兩聲後才笑了出聲,他看一眼楚明允,同樣用樓蘭語答道:“不是敵人,至多只算是對手,而且他是我們國家很重要的人,不能死的。”
  “可是他對國家重要,那為什麽你對他要那麽好?”穆拉和困惑不解。
  他答不上來。
  這時楚明允轉身走了過來,正對上兩人看著自己的目光,莫名其妙,“都看我做什麽?”
  蘇世譽斂下心緒,淡淡一笑,“沒什麽。”


第三十一章 
  吃飽喝足,穆拉和興沖沖地拉著他們走街串巷,大有要逛遍長安的架勢。
  這一處沿街有不少雜耍藝人,吆喝招呼行人圍圈觀看,叫喊喝彩聲連連響起。穆拉和腳步一轉便擠了進去,只見場中空地上擺著一厚重石板,有彪形大漢摩拳擦掌一番後紮開馬步,低喝一聲劈手落下,石板頓時悶響一聲,四分五裂。
  周遭的人高聲叫好,穆拉和跟著喊了一聲,扒開擋在身前的人正欲上前,就被蘇世譽一把拉回,“你進去做什麽?”
  穆拉和興奮地道:“他看上去武功也好厲害啊!我去跟他比一比!”
  “人家賣藝是為了討生活,你若上去比試會給他添麻煩的。”
  穆拉和興致頓時低下,“這樣啊,可是真的很想試一試看啊。”
  蘇世譽目光落在一旁的楚明允身上,他正低眉拆著穆拉和才買下的一袋糖糕,邊拈了一塊入口邊擡眼看過來,“嗯?”
  蘇世譽輕聲笑了,指了指楚明允,對穆拉和道:“不必為難,方才的功夫他也會。”
  “……”楚明允掃了眼那碎裂滿地的石板,發覺自己還真會,而且做的還要比剛才的大漢漂亮得多。
  街邊雜耍眾多,每當穆拉和想要沖進去探個明白時都會被蘇世譽淡淡地告知一句,“他也會。”
  托了禦史大夫的福,楚太尉今天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竟是這麽的多才多藝。
  一直無言地吃完了糖糕的楚明允在望見前方後,終於忍無可忍地將穆拉和拉到了個首飾攤子前,“你隨便看,我送你。”他說完轉頭對上蘇世譽的目光,幽幽地嘆了口氣,“那個……我可是真不會了。”
  蘇世譽回頭,隔著人頭攢動隱隱約約看見賣藝人在表演吞劍吐火,他複又看向楚明允無奈至極了的神色,忽而忍不住笑了,世俗嘈雜中獨他眉目溫柔。
  胸膛里似有什麽突兀地一跳,楚明允仔細瞧著他,從攤上揀了支玉簪,便學著紈絝的語氣笑道:“來,美人兒,公子也送你一個,從了我如何?”
  蘇世譽擋下他伸來的手,淡笑道:“公子姿容過人,這玉簪還是襯你一些。”
  “好呀,”楚明允應得幹脆,“那你給我戴上,我從了你也行啊。”
  攤主姑娘紅著臉猶豫再三,開口道:“兩位公子……我這邊,賣的都是姑娘家的飾物。”
  楚明允聳肩放下了東西,蘇世譽搖頭笑笑,不意間對上了穆拉和笑意閃動的眼眸,“怎麽了?”
  穆拉和移開視線,狡黠笑道:“以後再告訴安伊諾。”
  時至晌午,他們三人尋了間客棧歇息用飯。穆拉和興致勃勃地拆看著買來的東西,楚明允漫不經心地幫她拆著吃食包裹,蘇世譽則安靜地瞧著他們。
  後面幾桌人不知聊起什麽,聲音忽然大了起來。
  “老兄,那可是朝廷命官,說話可得小心點,沒憑沒據的你唬我們嗎?”
  “嘿,真是,我騙你們有什麽好處?我剛過扶風郡回來,府衙里我親戚親口告訴我的!”
  另桌又有人插話,“怎麽回事?右扶風那個案子大家不都心知肚明是誰了嗎,怎麽又扯上蘇世譽的事兒了?”
  楚明允與蘇世譽對視一眼,不動聲色。
  “你想想看,蘇世譽是何等人物,我們都能猜出來是誰難道他看不出來?那肯定另有隱情,”男人話音一頓,吊人胃口地稍壓低了聲音:“他這是借機為自己除去蘇行!”
  “你真當我們傻的啊?蘇行可是蘇世譽的親叔父。”
  “所以我說你們不懂了吧,世家大族的親屬關系跟咱們平頭百姓哪兒能一樣,你以為那些內鬥是怎麽回事?蘇行一個剛回長安的人,哪來的本事犯這麽大命案,更別說他跟那些被害的官吏還有交情。”
  “你這麽清楚,那你說是怎麽回事?”
  男人拿腔作調地咳嗽一聲,道:“你們仔細想想,既然那命案是蘇世譽負責的,犯案的擺明了是楚明允,楚黨和蘇黨又作對那麽多年,這麽好的一個機會,蘇世譽不逮著楚明允反而和他一起跑去查什麽案子,這是什麽意思?”不待回答,他顧自說了下去,“顯然是他們達成了什麽約定!蘇世譽幫楚明允把案子遮過去,楚明允幫蘇世譽把蘇行殺了,然後把案子幹脆地一推,這不就兩廂得利了?這越是富貴的人吶,就對血親下手越狠!”
  旁人都不接話了,覺得男人所言有幾分道理,搖擺不定了起來。
  楚明允支著下巴,低聲笑了,“講的可真好,連我都幾乎要信了呢。”
  蘇世譽搖頭輕笑,飲茶不語。
  穆拉和目光困惑地在他們兩人身上徘徊一番,又扭頭看了看後面竊竊私語的人,不悅地問蘇世譽:“他們是不是在說你?”
  “你聽錯了。”蘇世譽平淡道。
  “沒有!我聽見你們名字了!”穆拉和霍然站起。
  “你又記不清漢人的名字,怎麽就確定是我們?”
  “我……”穆拉和語塞,看向楚明允,“漂亮哥哥,你說,是不是說的你們?!”
  楚明允瞧著蘇世譽,慢悠悠地笑道:“他說不是那自然就不是了。”
  這話有些彎繞,穆拉和理解不了。
  一邊小二眼尖,見勢不妙忙趕過來勸和:“各位客官,吃飯莫談政事,莫談政事!”
  蘇世譽側頭看她,“坐下吧。”
  穆拉和瞪了眼身後尚不知發生了什麽的人們,這才不情不願地坐下了。
  楚明允指尖描過瓷杯花紋,語意帶笑,“我之前就同你說了,這些人從不是在意真相如何,只是想找些談資罷了,跟他們解釋些什麽。”
  “事實如何便是如何,縱然有人惡意揣度,也不必奪去所有人明白真相的機會。”蘇世譽道,“若一味不屑解釋,那剩下的就只有流言了。”
  楚明允不以為然地笑了聲,沒有接話。
  樓蘭此次來訪並無事務,在長安呆了幾日後便啟程返回,由太尉與禦史大夫相送至長安霸陵。
  適逢早春,古道青草離離,橋下霸水浩浩,河岸楊柳新綠,垂絳如碧。
  他們在離亭止步作別,穆拉和揮手把僕從都趕到一旁,這才從懷里摸出一封信塞到了蘇世譽的手里,“給安伊諾的!”
  蘇世譽打量著封得嚴實的信,問道:“你寫的嗎?”
  “那當然,我學了好久漢字呢!但是你不能現在拆開看!”穆拉和想了想又叮囑道:“回去也不能拆,嗯——等我回樓蘭後才許看!”
  蘇世譽笑道:“難道你這里面是寫了什麽怕我要找你算賬?”
  “才不是,反正就是要等我回去才能看!”
  蘇世譽笑著應下。穆拉和又摸出個油紙包,遞給了楚明允:“給漂亮哥哥的!”
  楚明允微有意外,邊接過來邊問:“什麽東西?”
  “漂亮哥哥不是好像很喜歡吃甜的嗎,松子糖啊!”她補充道,“可好吃了!”
  楚明允瞥了眼旁邊笑意更深的蘇世譽,又蹙眉瞧著獻寶似的穆拉和,不禁也低笑了聲,“行,多謝你了。”
  贈禮送畢,她卻仍不急著離開,反而有些躊躇起來,看了眼楚明允,鼓足勇氣把蘇世譽拉到了一旁,“還有件事要告訴安伊諾。”
  “怎麽了?”
  “我找到心上人了,”穆拉和微低著頭,面上緋紅,難得顯出些小女兒情態,“他是在樓蘭做生意的漢人,在一次動亂里救了我,人很好武功也厲害,漢字就是他教我寫的,中原人里除了你我最喜歡他。父王已經答應讓我們成婚了,這次也是他說讓我來告訴你一聲。”
  “嗯,”蘇世譽眸中含笑,“那真是要恭喜你了。”
  “我成婚的時候安伊諾會不會來?”她擡頭看著蘇世譽,滿眼期待。
  “當然是會去祝賀你的。”
  “就算你有別的事也會來嗎?”
  蘇世譽想了想,“當然。”
  穆拉和笑了,“那你要和漂亮哥哥一起來!”
  “你很希望他也過去?”
  “因為漂亮哥哥很好看啊,而且——”她眨了眨眼,“漂亮哥哥在的時候霧就不見了!”
  蘇世譽不解道:“什麽霧就不見了?”
  穆拉和卻不再回答,笑靨如花地跟兩人道了聲別,便跑向了等候多時的馬車。她在車前猛然回身,裙擺飛揚中揮手作別,腕上銀鈴脆響。
  相別轉眼幾日,天地漸春。
  書房中,蘇世譽擱下筆,將文書放在一旁整理好,目光不經意掃過了放在一旁的信。他心中估算,這些日子已是足夠車馬抵達樓蘭了,便伸手取過了信。
  穆拉和將信封得嚴密,顯然還擔心他會偷看,捏在手中能感知到其中信紙頗厚,也不知究竟寫了些什麽。
  蘇世譽方將信封拆開一角,外面忽然傳來奔走聲,書房門被人猛地推開,蘇白滿臉焦急地沖進屋里,張口便喊:
  “公子,出事了!樓蘭王女在我們邊城遭遇伏擊,一行人被全數屠殺。樓蘭國主震怒,已經派了使者過來要大夏給個交代,皇帝陛下急召您進宮商議!”


第三十二章 
  宣室前殿中的宮娥侍衛悉數退下,偌大殿宇內連空氣都顯出了幾分凝重,李延貞獨坐上位,楚明允蘇世譽與樓蘭國的來使分立在兩側。
  傳話的侍衛在路上便將情況詳細告知了蘇世譽:當日樓蘭依照約定前來邊城迎接王女,卻發覺留宿客棧內一片死寂,樓上客房間間,滿墻滿地盡是淋漓鮮血,撲鼻的濃郁血腥氣直令人反胃,而樓蘭最受寵愛的尊貴王女亂發覆面倒在地上,染著斑斑血跡的白皙手臂向前伸出,像是曾竭盡全力地想要抓到什麽。
  樓蘭國主得到消息後幾乎昏厥過去,怒吼著要即刻發兵,被臣子連番強行勸下,這才答應派遣使者。
  侍衛言罷急切問道:“禦史大人,天下難得才太平,會因此而再度開戰嗎?”
  蘇世譽緊皺著眉,沒有答話。車簾在疾行中隨風起落,窗外滿路花開,春光如畫。
  殿中,樓蘭使者面色陰沈,卻仍舊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開門見山地道:“我們王女殿下遇害之事,還請大夏負起責任!”
  李延貞一時未答,楚明允便開了口:“這是自然,使者大人稍安勿躁,我們已經封鎖邊關出入搜查嫌犯了,若有消息定會及時告知你們的。”
  使者看向楚明允,“太尉大人講話這麽避重就輕,可不太好吧?”
  “哦——?”楚明允側身迎上他的視線,“什麽避重就輕,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大夏泱泱大國,可如今我們王女在你們境內遇害,難道只是簡單查明就能夠輕易了事的?”
  “不然呢?”楚明允道,“破案捉兇天經地義,若這個也算是避重就輕,那使者大人還要意欲如何呢?”
  “國境之內無法保證來使安全,出事後推脫責任,這就是大夏的處事風範嗎?”使者道,“王女的留宿地點不是尋常人能夠得知的,如今慘遭毒手,就果真與你們朝廷毫無幹系嗎?”
  “話可不能這麽說啊,”楚明允道,“王女殿下的行蹤除了我們,樓蘭王室不也是一清二楚,既然是在邊關遭遇的伏擊,那泄露消息的是誰可就不好說了。”
  旁邊的蘇世譽聞言一怔。
  使者冷聲質問:“太尉大人話已至此,還敢說不是在推卸責任?!”
  楚明允不帶語氣地道:“我不過是將有可能的情況提了出來,你這麽激動做什麽?”
  “你——”
  “還請使者大人冷靜些許,”蘇世譽忽然開口,“此事是大夏與樓蘭共同之痛,爭執終歸無用,只會徒添芥蒂,如今唯有兩國坦誠合作,才可盡早找出兇手。”
  對方態度溫和有禮,使者縱然心中有火也不好再發作了。
  楚明允側頭看向蘇世譽,“蘇大人是想到什麽了?”
  他的確想到了。在楚明允那句話音落下的一刻,紛雜急轉的思緒陡然凝滯沈寂,有什麽掙紮而出,清晰浮現。
  遣使來訪本是不應過早的,身為王女的穆拉和本是不應親自來訪的。
  只是……
  ——“我找到心上人了。”
  ——“父王已經答應讓我們成婚了,這次也是他說讓我來告訴你一聲。”
  “使者大人,請問王女殿下是不是即將要與一個漢商成親?”蘇世譽問道。
  “禦史大人指的是季衡公子?”
  “你可知事發後他人所在何處?”
  “這倒是沒有在意,他……”使者的話驟然頓住,變了臉色。
  見使者如此反應,在場幾人便都明白了過來。李延貞終於開口道:“既然有了頭緒,那就趕快傳令下去拘捕此人吧。”
  使者應了一聲,神色幾變,最終看向蘇世譽道:“不過禦史大人是怎麽會懷疑到他的?大夏境內有人設下的伏擊,季衡又是漢商,不知道這些是不是有什麽聯系?”
  楚明允微瞇了眸,暗自冷笑,一開始就反複強調大夏有責,而今這位樓蘭使者終於忍不住明顯表露出來意了。
  死者不可複生,與其執著不如謀取其中利益,籌謀算計本應如此,無可厚非。
  蘇世譽淡淡道:“使者大人認為有聯系嗎?”
  使者還未出聲,李延貞就擡手止住了他們對話,嘆了口氣,“使者之意朕明白,朕定然會命人徹查清楚,而此事發生於境內,大夏的確難辭其咎。”
  使者轉回身,對著李延貞垂頭一禮,“皇帝陛下既然這麽說了,臣就放心了。不過,樓蘭雖為小國,國力不敵大夏,也還望皇帝陛下能夠公道些。”
  李延貞看了眼立在下首的楚明允和蘇世譽,道:“當年樓蘭國主以三座城池陪嫁,那就賠以三座城池,請國主當做是將王女嫁於大夏了吧。”
  大漠的三座城池與中原的三座城池可是無法相提並論的,這開出的賠償遠超預料,使者既驚又詫,喜色未及浮到面上,便聽楚明允冷聲道:
  “陛下慎言。”
  蘇世譽也道:“陛下,依照慣例,具體賠償一事還需在朝會商議才可定下。”
  李延貞便噤聲不言了。
  使者表情微有扭曲,大夏朝中是個什麽情況他明白,朝會上做主的也不過就是楚明允和蘇世譽兩人,眼下他們都發話了,所謂朝會商議不過是拖延之詞。
  楚明允此人侵略感過強,使者目光便落在了蘇世譽身上,“禦史大人,我們王女視你如兄長,如今她在你們境內遇害屍骨未寒,你還要在賠償上爭執嗎?”
  蘇世譽眸色深斂,一時未語。
  楚明允嘖地一聲笑了,“使者大人難道不是更在意賠償的樣子嗎?”
  眼看著又有爭吵起來的趨勢,蘇世譽輕嘆了口氣,道:“使者大人所言不假,王女殿下誠心待我,我感激不盡。”他頓了頓,“也正因此,我希望能與使者大人您單獨談談。”
  使者不明所以,蘇世譽向李延貞行禮詢問,得到應允後便擡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勞煩使者大人同我去偏殿一談。”
  使者幾分猶疑,踟躕著還是跟了過去。
  沒了李延貞的旁觀,蘇世譽再與使者談判便少了約束,只是縱然他嫻於辭令,有許多手段,關於穆拉和的慘死,大夏終究是難逃其責。
  這場談判極為艱難,直到千家落照時才勉強達成一致,將割地改作賠款。使者離去時臉色難看至極,而他向李延貞回報後得了許可,只待早朝時再細議一番。
  蘇世譽踩著滿地斜陽獨自回府,他低眼瞧著腳下青石板上余暉流淌,仿若鮮血蜿蜒遠去。
  不知那碧眸少女合眼的那刻是否也曾見得如此光景,不知她被心上人殺死之時是如何的心情,不知她在那瞬可曾回想起與蘇世譽約定下當然要去的那場婚禮,那場註定破滅的婚禮。
  那樣的傻姑娘,或許正是她親自將路線告訴了對方。
  其實蘇世譽清楚,以穆拉和在樓蘭國主心中的地位,恐怕三座城池也無法消弭絲毫傷痛,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應下樓蘭使臣的要求。
  家國在上,私情為小,不足為道。
  只是若九泉下穆拉和有感,知道他如此模樣是不是也會後悔稱他為哥哥,就像是……那日水牢里怨毒的蘇行。
  思及此,蘇世譽輕聲笑了笑,眉目間顯出一點疲憊之色,轉瞬即逝。
  不日傳來消息,季衡落網,招認了一切罪行,正從鎮江押往長安來。
  蘇世譽聞言只是頷首命人退下,沒有過多表示,繼續將公文一折折地批過,拿起其中一頁時忽然有什麽物事順著滑落在案上。
  黃底紅封的信,封口處被拆開了一角。
  蘇世譽一怔,靜靜地看了它良久,然後慢慢地伸出了手,他少見地猶豫著,一點點將信拆開。
  信紙雖厚,卻是因了穆拉和歪歪扭扭的大字,內容並不算太多。蘇世譽一字字地辨認著讀過去,不禁帶了些淡淡笑意。
  信上半點沒有漢人常有的規範文式,全是由著穆拉和隨性而寫,從長安城內這幾天她覺得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寫起,又忽然扯到樓蘭里前幾日開了幾束新奇的花。
  蘇世譽翻過一頁,唇角笑意淡了下去。
  “安伊諾說謊都不臉紅的!後來我記著音調去問了好幾個漢人,他們都說那就是你們兩個的名字,那天那群人就是在說你們的壞話你還說不是!”
  “我才發覺漢人也不是都那麽好的,不知道為什麽這幾天我總是聽到有人在說你壞話,可是我想到你好像不高興讓我知道,就都忍住了沒去跟他們打起來。”
  “你有沒有聽說過我們樓蘭女子是會讀心的,漢人都傻所以看不出來,可我就知道你特別特別好。”
  “安伊諾有全天下最好的溫柔。”
  安伊諾有全天下最好的溫柔。
  語意不通的一句話,恐怕只有穆拉和能寫得出。
  蘇世譽握信的手陡然收緊,微微一顫,他閉了閉眼,極緩慢地深吸了口氣,複又放松下來。蘇世譽低眉盯著那行字,許久許久,終於極輕地苦笑了一聲。
  蘇世譽翻至最後一頁,墨跡躍入眼簾的瞬間,他徹底楞住了。
  “安伊諾那天沒有回答上來的問題,我好像已經知道答案了。”
  “所以……”


第三十三章 
  幽夜月明,中庭如積水空明,竹柏影鋪成了滿地的藻荇交橫。有少年獨自在庭中練劍,寂靜中唯有刀刃破風聲聲作響。
  陳思恒氣力發虛,揮出的劍勢隨之一晃,長劍隨即脫手墜落在地。他反應迅速地一退,好歹沒讓砸了腳,只是苦悶地盯著劍許久,重重地嘆了口氣。陳思恒摸了摸懷里的匕首,蹲下了身子,忍不住小聲嘀咕道:
  “靜姝姐姐……我還是沒辦法恨你啊……”
  忽然吱呀一聲響,沈重的府門被人推開,長風穿庭而過。陳思恒一把抓起長劍,猛然轉身警惕地盯著來人,“誰?!”
  只見兩個黑衣人將門推開便立在了兩側,其後兩隊黑衣人跟入,神色冷漠,左右排開。
  這陣仗瞬間令陳思恒的冷汗浸透了背,一動也不敢動地緊盯著最後步入的人。
  夜色里來人身姿秀頎,衣上蓮紋如血,眸中似有若無地帶了笑意,“怎麽是這個表情,不認識我了?”
  陳思恒轉驚為喜,“楚將軍?!你來看我了?!”
  “嗯,”楚明允道,“來看看你死了沒。”
  滿腔激動頓時被澆熄了,陳思恒嘴角抽了抽,答不上話來。
  楚明允打量著周遭,隨意地問了幾句他平日的情況,話鋒忽然一轉,道:“我這次來是有事要問,哪怕你不想回憶也得老實回答,行不行?”
  陳思恒笑了笑,幾分釋然,“這麽久我早就想開了,沒有什麽不願意回憶的,您盡管問吧。”
  “你家中出事時你究竟聽到了什麽?”
  “我什麽都不知道,”陳思恒搖了搖頭,“祖父送我們走的時候,無論我問什麽,他們都只告訴我沒事,而起火的那晚實在是太突然了,一切都亂糟糟的,我根本沒法去看到聽到什麽。”他頓了頓,“……我只看到了靜姝姐姐沖進來把我帶了出去。”
  楚明允微蹙了眉,又問:“那日在紅袖招里,我去之前你原本是要告訴蘇世譽什麽?”
  “靜姝姐姐讓我說對方被稱呼為太尉,”陳思恒看著他,忽然急道:“對啊,楚將軍,誰是太尉,會不會真的就是他害了我家的?”
  楚明允不帶表情地瞧著他,“是我。”
  “啊?”陳思恒反應不了,“可……可你不是將軍嗎?”
  “朝中理政時的職位是太尉,在戰場上自然就是將軍了。”楚明允解釋道,他眸光微冷,“讓我想想,若不是那天我湊巧跟蘇世譽碰在了一起,她是不是打算再告訴我對方是禦史大夫?”
  從而離間他們二人,讓楚黨與蘇黨內鬥相損,好取漁翁之利。
  “算盤倒真是打的不錯。”他嗤笑一聲,從袖中拿出銅符,“小鬼,那這個你知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
  陳思恒接過來,搖了搖頭,仔細想想,然後又點了點頭。
  “嗯?”
  “有個哥哥經常來看靜姝姐姐,有一次我見那哥哥把這個東西給了她用,然後好幾個人就聽她差遣了。”陳思恒道,“我猜,應該是令牌之類的或者是證明身份的東西。”
  “那你可曾聽他們提起過淮南?”
  “從來沒有。”這個陳思恒答的斬釘截鐵。
  楚明允點了點頭將銅符收回,若有所思。
  見他話已問完,陳思恒看著那些黑衣人,忍不住問:“楚將軍,那些人是你屬下嗎?”
  楚明允回頭瞥了眼,“影衛。”
  陳思恒眼睛亮了一亮,小心地打量著他的臉色,鼓足勇氣道:“那你看……我能不能也成為你的影衛?”
  楚明允聞言忽然笑了聲,“你知不知道影衛意味著什麽?”
  “……主人的影子?”他揣測道。
  “對,”楚明允慢悠悠地打量著他,“所以你覺得,我為什麽會答應要這麽矮的影子?”
  陳思恒:“……”
  楚明允笑了,轉身往外走去,隨意地擺了擺手,“沈氣定神,把劍握緊了再說,用到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叫你。”
  陳思恒驚喜叫道:“真的嗎?”
  無人回答,眨眼間影衛已將門重新合上,庭中重歸寂靜,了然無痕,仿若從未有人來過。
  回城古道上駿馬閑步緩行,馬蹄踏過新草無聲,隨行在後的影衛亦是安靜無言。楚明允顧自沈思著什麽,眸光浮沈不定,忽然間他勒馬停下,擡手制止了影衛的詢問,微微偏頭,仔細辨聽。
  有極為細弱的琴聲傳來,縹緲空寂的調子,隱約似有哀意,又淡如石上泉流,低緩處幾不可聞。
  楚明允凝思聽了片刻,翻身下馬,把韁繩拋給了身後影衛,“你們先回去。”言罷徑自離去。
  他循著琴聲分花拂柳而行,撥開一枝繁盛桃花後視線豁然開朗,不覺微怔,壓在指下的緋色花瓣洇出一點香氣染上指尖。
  霸水湯湯伴離亭,月華如霜,落了亭中白衣青年滿身清冷。青年席地坐在亭中,背靠朱紅亭柱,膝上擱了一把桐木琴,他微低著頭按響絲弦,長發隨動作傾至身前,在雲紋銀繡的衣袍上如白宣上蜿蜒的墨色深淺,低垂的眉眼是慣有的清俊好看。
  世人眼光果然不差,這天下除他再無幾人配得上溫良如玉。
  蘇世譽聽見腳步聲擡頭看去,琴聲落下裊裊余音,他看著行至眼前的人,“你怎麽會在這里?”
  “這話我還想問你。”楚明允環顧一周,發覺只有他獨自一人,“路上聽見琴聲,我還以為是哪個歌女伶人,尋過來看沒想到會是蘇大人在此,還真是有閑情雅致。”
  蘇世譽淡淡道:“不是什麽歌女伶人讓楚大人失望了,你現在離去倒也不晚。”
  “蘇大人怎麽還趕我走呢?”楚明允微挑眉梢,“你不想看見我是怎麽?”
  “怎麽會。”蘇世譽輕笑。
  “你方才彈的是曲喪樂?”楚明允在他面前蹲下,微微歪頭盯著他,“居然是在憑吊故人嗎?”
  “怎麽,”蘇世譽笑道,“楚大人是打算安慰我嗎?”
  楚明允笑了一聲,“親叔父死在眼前都能面不改色,你哪里用得上我安慰。”
  蘇世譽垂下眼不答話,手指再度搭上琴弦。
  楚明允也不在意,撩袍便挨著蘇世譽並肩坐下,擡手碰了碰他,“換首曲子。”
  “……”蘇世譽側目看他,“你還真是把我當成伶人樂伎了?”
  “若是想找樂伎伶人我就不會想聽你彈了。”楚明允回的理所當然。
  “也對,”蘇世譽便笑了聲,“江南第一的琴伎都被人花重金買下送你府上,的確是不缺人撫琴。”
  楚明允側頭瞧著他,意味不明地道:“我的事你了解的倒是不少。”
  蘇世譽指下動作微頓,旋即平淡道:“只不過是那位如姬姑娘名聲過盛,連我也有耳聞。曾想跟她討教,可惜已經沒了機會,卻沒想到你後來遣散得倒也幹凈,至今也沒絲毫蹤跡。”
  楚明允低笑道:“我這不是對你情根深種嗎?”
  蘇世譽避開他的目光,“如此看來也只能問你了,如姬姑娘的琴藝果真如傳聞般了得?”
  楚明允略一回想,給出了三字評價:“聽著困。”
  蘇世譽不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以楚大人這般的欣賞能力,恕我實在想不出要費力給你演奏的理由。”
  “三更半夜荒郊野嶺,我不回府特地來聽蘇大人彈琴,你居然還要嫌棄我,可真是令人傷心啊。”楚明允幽幽地嘆了口氣。
  “……想聽什麽?”
  楚明允想了想,“蘭陵王入陣曲。”
  蘇世譽聞言忽然擡眼,目光落在他臉上仔細打量了片刻,“提起這個,我倒是想到個早就想問你的問題。”
  “蘭陵王因為容貌秀美在沙場上常受輕辱,這才打制了一副猙獰的黃金面具來震懾敵人。那你這張臉,是如何縱橫了沙場的?”
  “這也容易得很,”楚明允冷笑了聲,“但凡有不敬的,敵者虐殺,兵者重罰,不出兩月,軍中便再無敢直視我面容之人。”
  “果真是治軍嚴格。”蘇世譽難辨褒貶地道,沈吟了良久他忽又輕聲問道:“坦白而言,我認為你並非是貪慕榮華之人,甚至對許多塵俗之物毫無興趣,那你究竟是為何想要入沙場登朝堂?”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楚明允看著他。
  “要聽假話我何必問你?”蘇世譽回看過去。
  楚明允移開了視線,望著遠處的千疊山影,淡青朦朧的山巒與銀白粼閃的川流便落入他深色的眼眸,沈吟片刻才開口,語調是一貫的漫不經心,卻落地有聲,“非要說的話,我想要的就是拓萬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蘇世譽一怔,轉而收回目光,擡手搭上琴弦,皎皎月光在他指上勻開。
  一曲起弦風雅,音似玉盤珠落泠泠,聲轉戰鼓擂響震震,漸入金戈擊鳴錚錚,鐵馬冰河至此滾滾而來。
  聲潮盈滿朱紅亭臺,楚明允手肘抵在膝上,側過頭托著腮盯著蘇世譽出神。
  哪怕是再嫌惡楚明允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他生了一副極美的皮囊。閑言碎語向來難少,有人說是那薄唇勾起的弧度攝人心魂,有人說是那染了血腥氣的素白手指握扇時的姿態最是動人。
  而蘇世譽現下卻忽然覺得,他那雙眼眸才真是讓人難以招架。含笑時有春水瀲灩盈盈生光,沈靜下來便是秋水清明澄亮凝寒。
  陡然翻指收弦,一曲終了,樂潮退散,留天地一時萬籟俱寂。
  楚明允動作未變,盯著他靜默片刻後忽然開口道:“你的臉是不是有點紅?”
  “……”蘇世譽無聲嘆了口氣,“任誰被你直勾勾地盯了這麽久都會不自在的。”
  楚明允便緩緩笑了一聲,“你更好。”
  “什麽?”蘇世譽微詫,正對上他那雙笑意漸深的眼,竟一時難以回神。
  楚明允指了指他膝上的琴,“江南第一,遠不如你。”
  “多謝你誇贊了。”蘇世譽收回目光笑道。只是在這只言片語間,雖松了口氣,但又有種無法言明的壓抑情緒悄無聲息地攀爬上來,琢磨不透。
  楚明允轉回頭,放松了身體靠上亭欄,“你繼續彈你的,不用在意我了。”
  蘇世譽淡淡應了聲,他卻忽然又開了口:“對了。”
  “怎麽?”
  “你吃甜的嗎,松子糖我可以分給你一些。”
  蘇世譽便輕笑出聲,不置可否,信手又起一曲清麗小調。
  楚明允也不再出聲,閉上了眼似是有些倦意。樂聲溫和入耳,他像是覺得姿勢難受,身形忽而微動,側身倚上亭柱,肩抵上了蘇世譽的,松散的鴉色長發隨他稍側的頭滑墜而落,落在蘇世譽的肩頭,又被夜風撩起掃過蘇世譽的下頷,一點難以言喻的癢和酥麻。
  無端的心悸突生,耳邊清晰響起穆拉和的聲音:
  “所以……”
  “所以安伊諾是喜歡著他的嗎?”
  蘇世譽指上一錯,琴聲不穩。
  剎那間上萬只蝶忽然振翅飛起,滿胸膛的蝶翼撲動,心徹底亂的沒有章法。
  “蘇家四代,不缺你一個將軍。”
  “我不會再帶你上戰場,往後你只需學著去做一個文臣。”
  “我想要的就是拓萬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喜歡嗎?
  “他對國家重要,那為什麽你要對他那麽好?”
  “漂亮哥哥在的時候霧就不見了!”
  “想猜的多了去,比如你如何看待我。”
  ——喜歡嗎?
  “你難道沒有心嗎?”
  “無心無欲,無血無淚!你便這樣下去吧,就該是一輩子的孤身寡絕!”
  “都說了請你喝酒來慶祝,你怎麽還是一直皺著眉?”
  ——喜歡嗎?
  “蘇愛卿會喜歡這樣的嗎?”
  “朕忘了,你從來不會喜歡上什麽。”
  ——不喜歡嗎?
  ……那為何心跳聲會震得我疼痛如摧。
  蘇世譽停下手,琴弦還顫著,而曲早已失了調,雜亂無序一如心緒紛擾。有一點緊張,一點歡喜,一點茫然,還有無可忽視的心尖上的一點微痛,原來一切所言皆是不假。
  蘇世譽微擡頭長長地嘆出口氣,良久良久,緩緩側頭看向身旁的楚明允。他像是對一切都毫無覺察,仍閉著眼休息,眉目靜好。
  蘇世譽盯著他看了許久,忽然慢慢地擡手探去,手指舒展,小心翼翼的,想要觸碰他的眼睛。這一簡單的動作用了太久,滄海桑田一聲嘆息,流水聲與風聲劃過耳際,他的手最終頓在了一寸的距離上,如凝固般再難以接近一點。
  因為楚明允忽然睜開了眼,不帶一絲情緒地看著眼前的手指。
  蘇世譽眼中瞬間重歸平靜,神思也清明回來。他手上折過一個極細微的弧度,就像方才只是個不經意的停頓,信手輕扯下楚明允額角的一根發,收至眼底一本正經地打量過後淡淡道,“原來看錯了,還以為是白發。”
  楚明允看著他,擡起手,揉了揉發疼的額角。


第三十四章 
  身負枷鎖的男人被帶入了一所小院,叫人強壓著按跪在屋中後才扯下了罩頭黑布,他掙紮著擡起頭來,一眼望見眼前人,“蘇世譽?”
  燈火煌煌中青年淡淡一笑,“你認得我?”
  季衡四下打量,這里一窗未開,分明是白晝卻透不進半絲天光來,而屋內布置極為簡單,除去前方的一副桌椅,竟全是空蕩無物的,此刻屋兩側都靜靜立著侍衛模樣的人,無端地生出了冷厲之意。他盯著蘇世譽,“這里不是禦史臺,你想幹什麽?”
  “打擾了,我有幾句話要問你。”蘇世譽道,“不過你大可放心,只是借你一些時間,過後會將你送回禦史臺的。”
  “我所知道的都已經招供了。”季衡道,“你不信也罷,我沒什麽好說的了。”
  蘇世譽輕笑道:“我並沒有說要詢問案情,你不必如此。”
  “那你想問什麽?”
  蘇世譽輕嘆了口氣,“穆拉和是你親手殺死的嗎?”
  “是。”
  “供詞上你說自己受人指使,所以當初你和她相遇的那場動亂也是精心設計好的?”
  季衡不明所以,坦言道:“是。我家中早就有妻子了,如果不是遭受脅迫不得已,誰會跑去樓蘭那種鬼地方做生意。”
  蘇世譽眸光微動,沈吟了片刻後才問道:“你下手時可曾有過不忍?”
  季衡眼中的困惑褪去,直直地看著蘇世譽,忽而笑了,似是覺得他問的荒唐至極,“原來禦史大人還會這麽天真,”他好笑道,“既然本來就是懷有目的接近的,又有誰會真的愛上棋子呢?”
  向來如此,哪怕相對而處再久,也終究不過逢場作戲罷了,執棋者眼里只有謀略廝殺,哪里分得出真心去愛上棋子呢?
  唯有淪陷者,愚不可及。
  蘇世譽對上季衡的目光,他眸色深深,然後點了點頭,輕笑道:“你說得對。”
  言罷蘇世譽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瓷瓶子,一旁的侍衛躬身接過,旁邊立刻有人上來掐住了季衡的兩頰,迫使他張開口,季衡慌忙咬緊了牙,拼力掙紮,然而背上猛地被利器重擊,什麽東西直陷入肉里,他失口痛呼,這空隙間一粒藥丸塞入嘴里,沿著喉管滾了下去。季衡劇烈地咳嗽了兩聲,驚疑不定地叫道:“你做什麽?!”
  “不必擔心,餵給你的是護心丹。”蘇世譽收回瓷瓶,“你最終是要被交給樓蘭的,眼下我絕不會要你性命。”
  季衡頓時明了,“蘇世譽,你身為禦史大夫,難道還要淩虐囚犯不成?!”
  “禦史大夫當然不會。”蘇世譽看著他,淡淡笑道:“不過這些人是我私聘的侍衛,這里是我的私宅,我與你又是私仇,同公務無關。”
  “私仇?”季衡不能置信道,“我同你有什麽私仇?”
  蘇世譽的笑意深了,垂眸道:“妹妹識人的眼光不行,做哥哥的……總要替她照顧著些。”隨即不待滿臉驚愕的季衡反應,他端起杯盞淺飲一口春茶,
  “動手吧。”
  楚明允隨手擱下了筆,擡眼看向秦昭,“打探不到,這算是什麽意思?”
  “嚴燁說禦史臺內的消息也封鎖的很緊,只聽說季衡被押送過來時已經奄奄一息了,不過除了蘇世譽和禦史中丞外也沒幾個人能見到他,不知是真是假,而供詞全在蘇世譽手中,連運送的人都不知道里面寫了什麽。”
  “這倒是少見,看來不是情殺了。”楚明允微蹙了眉,“仔細想想,這些日子來可真是麻煩不斷呢。”
  稍一思索,他開口吩咐道:“你去查一個人。”
  “什麽人?”
  楚明允勾起唇角,“宮里的那位昭儀娘娘,姜媛。”
  秦昭點頭應下。他忽然又嘆了口氣,“不過這件事也不能放著不理,難不成要我再親自去找蘇世譽問一問?”
  “蘇世譽未必會說真話。”秦昭道。
  楚明允屈指抵著下頷,“有道理,那你覺得我是白天去還是晚上去比較好?”
  “師哥,”秦昭忽然叫他,低聲道:“殺了他。”
  楚明允眸光微凝,側目瞧著他:“你方才說什麽?”
  “殺了他,”秦昭重複道,“已經這麽久了,我們仍然查不透蘇世譽,既然他無法被動搖,不如幹脆殺了他。無論他身手如何也敵不過人海戰術,一百個人殺不死他就兩百個人,只要他死了我們就再沒有阻礙了。”
  “蘇世譽死了我們就再沒有阻礙,你說的很對,”楚明允盯著秦昭,忽而彎眉一笑,“可我偏不。”
  “為什麽?”秦昭脫口而出。
  楚明允收回目光,慢悠悠地道:“我覺得蘇世譽倒是挺好的,若是死了那多無趣。”
  “哪里好?”秦昭追問道。
  “他除夕夜給我剝橘子吃了啊。”楚明允隨口道。
  有一瞬間他近乎以為秦昭要克服面癱做出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來給他看,只可惜秦昭最終也是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師哥……”
  “你為什麽對蘇世譽敵意這麽強?”楚明允打斷他。
  秦昭閉口不言,唇線緊繃。
  楚明允便慢條斯理地將他打量一番,忽然笑了出聲,“讓我猜猜看,你不是因為杜越那小子整日表哥表哥的——把蘇世譽當做情敵了吧?”
  秦昭垂著眼不做聲,只當是默認了。
  他不過凡人一個,心中狹隘,眼里只容得下兩人。既然蘇世譽的存在對楚明允和杜越都有影響,那為什麽不能殺了?
  楚明允顧自肆意地笑了許久,轉眸間見他如此,笑意隨之盡然斂去,“秦昭,”聲音微微冷下,“徹底忘了這個念頭。”
  “為什麽?”秦昭猛然擡眼直視著他,“師哥,你難道真對他動心了?”
  楚明允一楞,“你為什麽會這麽問?”
  “那你為什麽不肯殺他?”
  楚明允覺得他的想法可笑,卻一時不知從何答起,思索了片刻才道:“不殺一個人的理由自然有很多,未必會是你所以為的那個。好比如今這個事態,蘇世譽必須要活著,他活著要對我們有利得多。”
  秦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楚明允緊蹙著眉,良久又開口道:“我怎麽可能會對他動心?”他頓了頓,似是隨著話語出口自己也篤信了幾分,眉間舒展開,低笑了聲道:“蘇世譽這人面熱心冷,喜怒不形於色,藏得極深,都說他是無心之人,誰若是對他動心了,那可真是完了。”
  秦昭沈默,不再問了。
  窗下行過一個青衣婢女,聞聲回首往屋內看去一眼,她腳下步履未停,踩過寂寂芳草離去。
  “他是這麽說的?”蘇世譽視線從奏表上移開,沈吟片刻後忽而緩慢地笑了,點了點頭道,“評價的倒是沒錯。”
  那青衣婢女跪在書案前,錯愕道:“公子?”
  “不過你忘記了自己此次任務與以往不同,不需要探聽消息了,”蘇世譽淡笑道,“照顧好阿越就是,以後這些話就不必再來回報給我了。”
  青衣婢女埋深了頭,低聲應是。
  蘇世譽頷首,“快些回去吧,免得引人懷疑。”他看著對方恭敬退下,目光落在手邊的玉佩上,出神良久,末了付之淡淡一笑。
  ——唯有淪陷者,愚不可及。


第三十五章 
  長安城門處的茶攤一向熱鬧非凡,販夫走卒過往行人大多是要停下喝茶歇腳,再侃侃而談一番五湖四海天下大勢的。
  一個高瘦的年輕劍客尋了個位置坐下,隨手將劍擱在桌上,招呼老板上茶。旁邊的人都在談論著什麽,語氣中頗具憤慨不滿之意,個個皆是情緒激動,劍客困惑,捧著茶也湊過去聽。
  “果然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想想大夏開朝百年來,我們何時要受過這種氣?!”
  “就是!我們這麽大一個國,幹嘛還要給樓蘭那種小國賠禮那麽多?不就是死了一個女人而已,更何況又不是我們殺的,憑什麽要我們來賠?!”
  “不是在邊境死的嗎,說是漢人,誰知道是不是他們自己殺的人想要訛我們一把?”
  “訛又怎麽樣?能有什麽辦法?我看現在朝廷里剩的都是軟骨頭了,要是放到以前,那還賠什麽,他娘的幹脆打下來不就好了!”
  周遭一陣附和聲,又有人提聲打斷:“你說的簡單,打什麽打,一打起來那些貴人們還哪兒來的快活日子過,肯定是能賠就賠了,反正出的是咱們的血汗錢。”
  話音落下,又是一片吵嚷。
  劍客聽得一頭霧水,拉了身旁的一位中年人問道,“大哥,他們這是在說什麽?”
  中年人轉過身看著他,“小兄弟還不知道?前些日子樓蘭的王女莫名其妙死了,咱們國賠了重禮過去,上百箱呢!這才剛出了城門。”他下巴沖遠處擡了擡,言語間也添了氣郁,“聽說是金器銀器一萬兩,還有三千匹綾羅綢緞啊!”
  劍客點了點頭,沒有接話。中年人還顧自地道:“這些官老爺們還真是好日子過久了,一句話就給送出去了。禦史大夫啊禦史大夫,沒想到也會走到今天這個模樣,蘇訣將軍如果還活著估計也是要給氣死。”
  劍客不解:“你說的是蘇世譽蘇大人,他不是向來賢良廣受贊譽的嗎?”
  “是他。”中年人道,“不過你說的那恐怕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剛才說的賠禮,就是他讓送出去的!”他又長嘆了口氣,“其實想想看,哪兒來的什麽賢良,天下烏鴉一般黑,朝廷里還不都是為自己撈錢謀利的。前些日子我聽人說他跟楚太尉合謀殺了蘇行,我還不信,跟那人吵了一下午,現在想想啊……”他冷笑一聲,搖搖頭,不說下去了。
  劍客複雜地看了看還在憤憤不平的人們,也跟著嘆了口氣。
  中年人的目光從桌上的劍移到了他的身上,忽然道:“咦,小兄弟,看你這打扮是遊俠?”
  劍客忙道:“客氣了,哪里稱得上遊俠,我就是個跑江湖的。”
  “哎謙虛了,”中年人笑道,拍了拍他的肩,“現在啊,達官貴人是不管咱們的死活了,以後要是有什麽事,靠的還得是你們了!”
  劍客點著頭沒接話,看了眼自己的劍,若有所思。
  是夜,書房外忽而有黑影一晃而過。
  蘇世譽聲色不動,仍舊撩著袖慢慢地將松煙墨研開,房門霍然大開,夜風將燈燭壓的曳曳一暗,一道寒芒刺破昏暗,攜勁風迎面而來。
  蘇世譽淡然地垂著眼未動,袖劍悄然壓在掌心。
  卻沒能出手。
  那道身影陡然僵滯,寂靜中利刃破入身軀一聲輕響,劍鋒從前胸透了出來,鮮血隨之恣意潑濺開來。
  蘇世譽向後避了一避,視野里看到那研墨中落入了殷紅血色,黑紅相襯。他擡起眼眸,黑影歪倒在地上,露出身後的歸劍回鞘的人,長劍挽出一道光亮,對方背著滿身月色,是他熟諳的眉眼。
  “你怎麽來了?”蘇世譽微有訝然。
  楚明允沒回話,走上前來低頭打量著倒在地上的高瘦劍客,嘖嘖感嘆:“蘇大人,賠禮才剛送出長安,這麽快就有人來取你這狗官的性命了?”
  蘇世譽無奈地看他一眼,楚明允擡眼過來,正對上他的視線,“你膽子就這麽大,刺客已經到眼前了連躲開也不會嗎?”
  “正打算動手就被你搶先了。”蘇世譽將染滿血跡的文書收到一旁,笑道:“勞煩楚大人出手了,算我欠你個人情。”
  楚明允在桌邊坐下,手臂交疊在案上,傾身湊近上去,拉長了語調輕笑,“欠我個人情?這一句話就想把我給打發了嗎——”
  尾音和湊近的動作都被一枚抵上額頭的玉佩止住,觸感細膩溫潤。蘇世譽看著那近在咫尺的臉,轉而將玉佩放在他手中,“那這個總該是夠了的。”
  流光溢彩,觸手生溫,楚明允還記得這玉佩是當初極樂樓里蘇世譽拿給他做賭註的,“給我這個做什麽?”
  “還你人情,你收下便是了。”蘇世譽頓了頓,又補充道,“往後你若是再來府里就不必同刺客一樣了,帶上玉佩無論何時都可以來找我,更不會有人攔你。”
  楚明允撫過白玉上的雕紋,“包括你沐浴的時候嗎?”
  “……”蘇世譽道,“你覺得呢?”
  楚明允笑了聲,收下了玉佩,“不過我這次可是有正經事要來找你。”
  蘇世譽淡淡一笑,斟茶給他,“我知道,你直說便好。”
  “季衡的事情你秘而不宣,”楚明允看著他,“是不是又是淮南王在背後指使的?”
  蘇世譽頷首,“供詞上是這麽寫的,季衡也交出了信物,看上去的確如此。”
  “看上去?”楚明允笑了,“蘇大人也覺察出不對了?”
  蘇世譽回看過去,“你知道什麽了?”
  “還記得祭天大典的事嗎,”楚明允道,“我派人去查了姜媛的籍貫,你大概也已經能猜到了吧?”
  “淮南?”
  “對,”楚明允笑意盈盈,“這世上可沒那麽多巧合,若是當時皇帝陛下選擇追究下去,那麽姜媛的來歷一定會被查出來,只怕是又要歸結到淮南王的身上。”
  蘇世譽斂眸不語,暗自沈思。
  “嘖,”楚明允不滿地伸手將他下頷擡起,“看著我。”
  蘇世譽身形微僵,神思隨之亂了,拉下他的手,定了定神看了過去,“怎麽?”
  “我話還沒說完你怎麽就又不理我了。”楚明允蹙眉道。
  他不禁輕笑,“失禮了,楚大人繼續吧。”
  楚明允拿過茶盞,“所以這不是很奇怪嗎?對方的手段越來越拙劣,證據越來越明顯。”
  “蘇行案查出淮南王後,你沒有動作,不久後籍貫淮南的姜媛誣陷我,陛下不追究,然後就是現在,樓蘭王女被殺,證物直指淮南王,逼得你不得不去追究。”
  蘇世譽一怔,恍然明了,楚明允下了結論,“他似乎是在不斷催你去殺他,你越是沒有動作他就越是心急。”
  蘇世譽皺緊了眉,“可王印如同玉璽,是做不了假的。”
  “我也沒說那些證物是假的,所以我只是覺得奇怪。”楚明允瞧著他,“再過些時日蘇大人就該出使巡狩了,你還要去嗎?”
  蘇世譽對上他的視線,點了點頭,“既然肯定了淮南王難逃幹系,當然是要去的。”
  “我知道蘇大人早有削藩之意,難不成為此甚至不惜性命?”
  蘇世譽淡笑,“有何不可?”
  “隨你。”楚明允移開視線,喝起了茶。
  蘇世譽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燈花輕響,燭影曳曳,他看著地上涼透的屍體,嘆了口氣忽然開口道:“那賠禮雖然能免於一戰,但恐怕只要樓蘭國主還在位一天,就再也不會讓樓蘭與我們大夏有半點來往了,只願別與匈奴結為同盟……”
  楚明允放下茶盞,笑了聲,“樓蘭是自西域回來的必經之路,你猜他們還會不會讓那些漢人商隊經過?”
  不言而喻。蘇世譽問:“楚大人有辦法?”
  “剛想到的。”楚明允笑道,“只要把鎮守西境的將領換成周奕就行了。”
  “換去之後又打算如何?”
  “不必如何,蘇大人也不用抱有得了辦法再另擇人選的念頭。”楚明允道,“周奕跟我時間最久,當年擊退匈奴時他是我副將,西境若是由他掌管,定然能震懾匈奴與樓蘭幾分的。”
  蘇世譽波瀾不驚地道:“此事非同小可,待回報給陛下後再仔細商議吧。”
  “只要蘇大人現在應下了,我想陛下那邊也是不成問題的,”楚明允笑得眉眼彎彎,瞧著他,“嗯?”
  蘇世譽默然地看了他許久,夜風過廊,窗外有點點螢火飛起。
  楚明允所言不假,朝中除了他手下幾名心腹,再無人能擔重任。
  蘇世譽輕嘆了口氣,“既然楚大人這樣說了,我沒有理由不答應的。”
  楚明允便笑了,“蘇大人果然明白事理。”頓了頓,忽而又想起什麽,“對了,天祿閣那次究竟是丟了什麽?”
  “毫無規律地丟了好幾本籍冊,猜不出對方是什麽目的。”蘇世譽回想道,“有前些年的科舉試題,修建水渠的詔書,一些邊關奏折,藩王錄,還有……”
  “藩王錄?”楚明允打斷道。
  蘇世譽點了點頭,“我記得那上面載有各諸侯藩王的封地,家譜,禮制紋獸和覲見禮單之類的。”
  紋獸。
  楚明允眸光微凝,勾起了唇角。
  那只銅符上的紋飾。
  對方想的倒是比他周道,為了免於暴露,先一步下手將藩王錄盜走,便是無從核對了。
  楚明允起身理了理袖子,“行了,該說的說完了,我先回去了。”
  蘇世譽應了聲,跟著起身要送他出去,楚明允才走出兩步卻又折了回來,“差點忘了。”
  “怎麽?”
  楚明允遞給他一個紙包,“喏。”
  “這是什麽?”蘇世譽接過來打量著。
  “我上次說分給你的松子糖啊。”楚明允隨意地擡了擡手,轉身走了,“不用送了。”
  眨眼間他身影已然不見,蘇世譽低眼看著手中的紙包,緩緩地彎起唇角笑了,說不清是什麽情緒。
  蘇府守門的侍衛倚著墻昏昏欲睡,耳際忽然捕捉到的腳步聲將他猛然驚醒,回過頭望見來人尚不及反應,就又被對方拿出的玉佩給震驚了,“您……”
  侍衛張口結舌,望了眼遠處書房的一點燈火,目光又艱難地移到眼前楚明允身上,手忙腳亂地打開了府門,又不禁看了眼那玉佩,躬下身恭敬至極:“您……您慢走。”
  楚明允瞟了眼手中玉佩,蹙眉不解。


第三十六章 
  房中檀香幽幽。
  楚明允敲了敲桌案,瞧著對面往嘴里塞糕點的杜越,“我叫你來是有事,不是請你吃東西的。”
  杜越眼也不擡地含糊應聲,“我知道,你找我肯定沒什麽好事兒,所以我這會兒多吃你幾兩銀子好平複心情。”
  楚明允懶得管他,從袖中摸出枚玉佩擱在他面前,“幫我看看這里面有什麽玄機?怎麽蘇府的人一見它個個都表情精彩。”
  杜越頓時一口氣沒上來嗆住了,一邊咳,一邊震驚地指著,“我靠!……這,這這這……”
  楚明允閑閑地支著下巴端詳他的表情,“對,就是這個反應。”
  “姓楚的你哪兒偷來的?”
  楚明允不帶表情地瞧著他,“蘇世譽親手給我的。”
  “……這是蘇世譽給你的?!哪個蘇世譽?!”杜越順過來氣。
  “你有幾個表哥你不是比我清楚?”
  “……我表哥是不是傻了啊。”杜越一臉不敢置信。
  “說重點。”楚明允不耐煩道。
  “……哦。”杜越捂著頭平複了會兒心情,“我記得這玉佩是舅母留給他的,表哥自小就帶在身上。”
  “你確定嗎?”楚明允微挑了眉,“蘇世譽之前還把它押作賭註過,如果真有這麽重要,他會舍得這麽做?”
  “這你就不懂了吧,”杜越得意道,“我見蘇白好幾次辦事都是拿著這玉佩去的,基本上可以說只要是跟蘇家有些來往的人,看見這玉佩就知道是我表哥了,就算輸了出去也沒人敢要,最後肯定還是要回到他手里的。”
  “哦——?”楚明允笑道,“見玉如見人嗎?”
  “不過我表哥既然都敢把它給你,你就別想用玉佩調動蘇家力量了。”杜越果斷道。
  楚明允看了眼難得有了腦子的杜越,對方一雙眼只盯著玉佩,狠狠地咬了一口芙蓉糕,“但我表哥怎麽給你都不給我啊!”
  “我也想不明白。”楚明允將玉佩握在手里把玩,不確定道,“大概他那時候身上沒別的東西了……又或者他打算——”
  “楚明允。”杜越忽然正正經經地打斷他,“我是不知道你們當官兒的整天爭來鬥去是什麽樣,但是拋開這個不提,我表哥沒你想的那麽陰險,這玉佩對他真的很重要!”
  “是是是,你從來向著他,巴不得蘇世譽是你親哥。”楚明允漫不經心地回了句,擡起手中玉佩在眼前瞧著,白玉勾紋,瑩瑩生光,他唇角忽然扯起一絲冷淡笑意,毫無預兆地松開了握著玉佩的手,“重要不重要如何,我可不稀罕。”
  白玉直直墜下,地上頓時響起一聲玉石擊鳴的清越音色。
  杜越楞怔住,轉而拍案而起,怒道:“姓楚的你有病吧?”他上前來彎身欲撿起,卻被楚明允擡腳給擋了回去,霍然又直起了身,“你幹嘛?!”
  楚明允手臂疊在桌上,歪頭笑著看他,“給我的東西,你撿個什麽?”
  “你不要我要行不行?”杜越瞪著他。
  “不行。”他慢悠悠地道。
  “去你媽的!”杜越甩袖就往外走,行經他身旁時咬牙罵道:“不識擡舉,別人好意都不知道珍惜你就等著遭報應吧!”
  楚明允笑瞇瞇地目送他,“樂意。”
  杜越一腳踹開了門。
  一室歸於寂靜。楚明允轉回頭,笑意隱下,他慢慢地將一盞茶飲盡,起身便往外走去。
  卻無端地停步於門前,沒能再邁出一步。
  楚明允默然立在屋中,手就按在紅漆雕紋的門上,一動不動,目光似落在什麽虛無之處,顧自出神。
  檀香無聲燃盡,碎成了滿爐塵屑,風聲過窗,暗香流轉。
  良久後他忽然緩緩地轉過身,沒什麽表情地凝望著原處,眸光變幻不定。他擡步走回,俯身將腳邊的東西拾起,那玉石依舊完整,只是其中多了數條裂紋,映在落戶的日光中清晰可見。
  楚明允蹙緊了眉嘖了一聲,將玉佩又塞回了袖中,“麻煩。”
  “表哥——!!!”隨著一聲吼書房門被人大力推開。
  蘇世譽擡眼看著那道怒氣沖沖的青色身影,不禁笑了,“怎麽了,你這是來找我尋仇的?”
  “來找你去找別人尋仇!”杜越幾步到他書案前,“媽的楚明允居然扔你東西!”
  “東西?”蘇世譽落筆的手頓了一頓,“什麽東西?”
  “就是你給的那塊玉佩啊!他居然說他不稀罕就給扔了,我靠老子稀罕啊!”
  蘇世譽擱下筆,皺了皺眉,“好好說話。”頓了一瞬,忽而低聲笑了笑,“扔了便扔了吧。”
  “你……”杜越對他平靜的反應難以接受,氣急敗壞地道,“表哥你就不說點什麽?”
  蘇世譽看著他,“我應該說點什麽?”
  “比如姓楚的實在是太過分了!簡直就不是東西啊他……”
  “阿越,”蘇世譽打斷他,溫和地笑了笑,“何必這樣詆毀他人。”
  “這哪兒算詆毀?!”杜越脫口道,只是縱然他心里窩火,見蘇世譽這不甚在意的模樣也不好意思再吵嚷下去,便緩了語氣問:“表哥,那玉佩對你真的很重要的不是嗎,你平白無故送給他幹嘛啊?”
  “重要如何,不重要又如何,”蘇世譽垂眸淡笑,輕描淡寫道:“應當要給他的,所以就給他了。”
  “什麽意思?”杜越不明白。
  蘇世譽看著杜越,輕嘆了口氣,“既然已經給了他了,那便是他的東西,妥帖收著也好,隨手扔了也罷,憑他心意就是。”
  “可哪有你好心好意的給了被懷疑不說還讓扔了?”杜越憤憤不平,“表哥你對他那麽好有個屁用啊!”
  “你不必這麽怨憤。”蘇世譽安撫道,“我不過是自願贈與,並非打算換取什麽,更沒考慮過能有什麽用,而且當時就曾想過會有的結果,如今倒不算太過意外,你也不需要這麽在意。”他淡淡一笑,“扔了便扔了吧。”
  杜越郁結,瞅了蘇世譽半晌,只好心煩意亂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罵他總行了吧。”又忍不住嘟囔著,“那麽好的玉白白糟蹋了我都心疼,還不如給我呢。”
  “給你?”蘇世譽笑道,“我怎麽記得從小到大,我送你的東西都放不過三天就給摔壞了?”
  “我那時年紀小不是不懂事嗎,你現在再送我東西就絕對不會壞了!”話音落下,杜越眼睛忽然亮了一亮,湊上去道:“表哥,玉佩你也給我一個唄,我肯定仔細收好供起來!”
  “沒有了。”蘇世譽搖頭道。
  “啊?沒有了?”
  “嗯,”他低聲笑了笑,望向窗外的天光雲影,眉目柔和,“當年母親只留了這一枚來讓我贈人。”
  杜越隨他看向庭前落花,聞聲便噤了言,此後再不曾提起半句。


第三十七章 
  陌上花開,楊柳堆煙。陽春漸近,巡狩的日子也隨之將至。
  禦史大夫蘇世譽行事素來穩妥可靠,連日里將自己不在時的諸事安排得當,隨後擬出一封奏折,入宮呈與皇帝批閱。
  李延貞粗略看過,點了點頭,“如此就好,蘇愛卿辦事朕素來放心。”他將奏折放在一旁,“愛卿似乎還有事要說?”
  “是,”蘇世譽跪下,“還請陛下暫且賜下南境兵權與臣。”
  李延貞詫異,“南境兵權?”
  “正是。臣前幾日蒙人告知了個消息,這幾日查看下來後發覺淮南王一案雖已確鑿,但疑點頗多,即便不是其中有詐,恐怕屆時他也絕不會束手就擒。淮南王坐擁精兵無數,終究是扈從士兵不可相提並論的,若有南境兵甲相助,突生變故也好有所應對。”蘇世譽補充道,“待回朝時臣定然將兵權及時奉回,絕不會有絲毫拖延。”
  李延貞笑笑,“何必解釋,朕不會懷疑你有異心的。不過,”他頓了頓,嘆了口氣,“愛卿也知道,兵符並不在朕的手上。哪怕朕現在答應了你,楚愛卿是否會將它給你,也尚未可知。”
  “陛下不必擔憂這個,楚太尉那邊臣會親自去一趟,想來他也不會抗旨不尊,若是能趁此機會將兵符收歸,便是最好的結果了。”
  李延貞點頭應了,轉而又愁上心頭,“說起楚愛卿,你多日不在朝中,若是他趁機有所動作,該當如何?”
  “臣正有此意。”蘇世譽眸色深斂。
  “……愛卿何意?”
  蘇世譽垂眸,不徐不疾地道:“誠如陛下所言,臣不在之時,楚太尉自然會少了許多顧慮,我們也正可借此來看清他究竟所圖為何。況且淮南距此並不算過遠,若有大事發生,快馬加鞭不日便能趕回。”
  “……試探嗎?”李延貞沈思片刻,點頭應允,“依愛卿所言。”
  書房內,楚明允懶散地靠在椅上,待蘇世譽將來意說明,便點了點頭,不以為意道:“茲事重大,自然是要配合。我這就寫信吩咐,蘇大人帶去給那邊的將領就行了。”
  “楚大人,自古規矩,從來都是守將見兵符行事的。”蘇世譽提醒道。
  “我當然知道,”楚明允鋪開信紙,“只不過為了安全無失,兵符並沒有放在我府中,而蘇大人的行程已定,再去拿來恐怕會耽誤個好幾日,書信一樣可用,不用擔心。”他說的輕描淡寫,忽而又擡眼看向蘇世譽,勾出一抹笑來,“再說,那兵符冷冰冰的,哪里比得上我的親筆書信,日日見著說不定還能讓蘇大人多想想我呢。”
  推拒之意已然明顯,蘇世譽早有準備,也不執著,只是聽聞最後一句時笑得幾分無奈,“即便是沒有書信,恐怕也很難不想到楚大人吧。”
  “哦——?”楚明允正將信遞過去,聞言就勢握住了蘇世譽的手,笑意更濃,壓低了聲音道:“既然如此,那蘇大人今晚幹脆就別回府了,留下來陪我如何?”
  蘇世譽抽回手退開一步,避開他的目光淡淡笑道:“楚大人公務繁忙,我怎麽好打擾。”
  楚明允無趣地收回了手,忽然道,“對了,蘇大人此去淮南沒一個半月恐怕是回不來的,你既然執意親自前往,想必朝中諸事已經安排妥當了?”
  “朝堂上諸事龐雜難測,談何安排。”蘇世譽看了他一眼,“但既然有楚大人在,我還有什麽不放心呢?”
  楚明允微狹起眼眸,心下明了,轉而就笑了,“蘇大人都這麽說了,看來我不表現好些都不行了啊。”
  蘇世譽沒有應答,他打量著手中的信,忽而開口問道:“楚大人手下軍隊一向紀律嚴明,那若是同時有書信和兵符在,不知將領是會服從哪個呢?”
  楚明允手托著腮,盯著他緩緩笑道:“書信和兵符都出於我手,命令又不會沖突,為什麽要區分這個呢?”
  蘇世譽擡眸對上他的眼,平淡一笑,“沒什麽,突發奇想地一問罷了。”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細雨,薄暮四合。微風捎帶起一絲涼意,指上卻隱約還記著楚明允掌心的溫熱,蘇世譽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悸動。
  他回身望了一眼迷蒙煙雨中的太尉府匾,複又抽出袖中信函,低嘆一聲,“看來……南境兵甲是都已改姓楚了。”
  三月初,禦史大夫受君命,代天子出行,巡狩諸侯國土。
  日光晴好,春雲擁簇。李延貞攜滿朝文武相送至長安城外,旌旗當空,儀仗威嚴,鼓樂聲沖天而起,繼而沈沈落下。
  祭酒傾杯於地,惹起一點漫漫細沙,酒香馥郁,樂歌輕唱。
  蘇世譽俯身跪於正中,聽李延貞念罷儀禮之詞,雙手接過符節,這才又起身恭敬一禮。
  儀式畢,李延貞仔細地看著面前的人片刻,開口叮囑:“愛卿此去,望一路多加小心。”
  “多謝陛下關懷。”蘇世譽應道。
  身後車隊方一見他站起,便開始準備啟程了。蘇世譽向李延貞告辭,轉身向馬車走去,與楚明允擦肩而過時不禁多看去一眼,卻猝不及防地正撞上對方的目光,眸深似海。
  “蘇大人,”楚明允忽然就伸手拉住了他,聽不出情緒地道:“可別死在那里啊。”
  他這聲淡淡的,近無起伏,只有身後的幾名臣子隱約聽見了,表情頓時精彩至極。
  蘇世譽也是一楞,猜不透他的意思,想起今日出城時他望著遠處一反常態的沈默寡言,於是不在意地笑了,“楚大人放心,當然不會。”
  蘇世譽手腕也是如其人般的清瘦,他不自覺微微握緊了些,定定地瞧著那眉目含笑,忍不住也緩緩地勾起了唇角,湊近上去正對著蘇世譽的耳畔,低低地道:“那蘇大人可要記得早些回來,免得我相思成疾。”
  蘇世譽身形陡然一滯,側頭看去,四目相對間僅余了尺寸距離,向來內斂低調的禦史大夫驀然無暇顧及這是眾目睽睽,只聽聞自己心如鼓擂,他極為少有地絲毫沒有退開,只是垂眸輕聲笑了,“好。”
  他溫言應道,聲如玉落繁花。


第三十八章 
  草長鶯飛,轉眼足月。
  蘇世譽離京巡狩後,楚黨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動作。諸部司事如舊,朝中安穩無恙。群臣在松了口氣的同時,因為深覺奇怪而又都暗自緊著一口氣,可謂頗有難度。他們將這狀態辛苦維持了近一個月,等到了淮南事發,又等到了禦史大夫預備回返的消息,才恍然驚覺楚明允是真的安分守己了這麽久,議事決斷秉公守序,令人無可指摘——只不過太尉大人他這連日里的模樣,總是顯得有些煩躁就是了。
  楚明允單手撐著額角,隨手將信箋擱在桌案上,聽聞腳步聲漸近,不擡眼地道:“蘇世譽那邊有消息了?”
  “……師哥。”腳步聲驟然頓住,秦昭聲音略有微妙。
  楚明允掀起眼簾看去,“嗯?”
  秦昭神情古怪地看著他,猶豫了片刻才道:“……這兩日你已經問過七次了。”
  “有嗎?”楚明允微蹙了眉,繼而面不改色地道:“我都問過七次了怎麽還沒有新的消息?”
  “蘇世譽已經在返程路上,沒有出變故,當然就沒有消息。”
  楚明允沒什麽表情地點了點頭,秦昭走上前來將文書放下,“周奕赴任後寫來的,說西境情況已經在掌握之中了。”
  “嗯。”
  秦昭忽然動作一頓,深深吸了口氣,隨即看向桌角的瑞獸香爐,淡淡輕煙,裊裊如絲。他詫異道:“師哥,你換香料了?”
  “嗯,安神香,”楚明允瞥去一眼,“怎麽樣?”
  “不錯。”
  “哦——?”素白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在描金獸首上,一點輕響,楚明允道,“我怎麽覺得這個少些什麽,太冷淡無味了點。”
  “安神香本來就是這個味道。”秦昭道。
  “可我之前聞到的都不是這樣的。”楚明允盯著香爐,下意識回道。
  “你之前是在哪里聞到的?”
  有名字輾轉上齒間,欲語忽休,楚明允一怔,頓時回過神來,收回了手,敷衍幾句了事。
  簡單將事情回報完畢,秦昭便離去了。
  春雨淅瀝在屋外,碧透梧桐。室內香霧暖煙糾葛,將道不明的心思悄然纏縛。
  楚明允閑散地靠上椅背,片刻後又將一旁信箋拿起,漫不經心地又一字字看過。
  這是最後一封回報,跟去的影衛寫道,蘇世譽已啟程離開淮南,一切順利。
  一切順利。
  這一個月來的一切,包括淮南王之案,都是那麽順利,出人意料的順利。
  最初蘇世譽抵達之時,淮南王拒不至邊境相迎,城門緊閉,態度何其強硬,而後甚至在城中布下了重重兵甲,與蘇世譽調來的南境士兵形成對峙之勢,局勢如弦般被雙方拉緊,逐日緊迫,大有一觸即發的意味。
  卻在一夜間陡轉。
  上萬精兵齊齊卸甲,朱紅城門洞開,濕冷月色下一個男人赤足而出,手捧頭函,前來獻降。
  那男人自稱是淮南王的謀士,此前受其逼迫才會助紂為虐,行叛亂之事,內心痛苦不堪,如今見淮南王不但大逆不道還要殃及封國百姓,毅然與人密謀將淮南王暗殺,然後又一刻不停地來開城迎接禦史大夫。
  他跪在巍峨城下,將罪狀如數招認:借罌粟牽制譚敬,在長安設立極樂樓,派蘇行暗殺官吏,脅迫季衡伏擊穆拉和,助淮南王攪弄風雲。
  他道是陰毒之計盡出自己之手,自知難逃死罪,殺人償命本就應當,只求蘇世譽能網開一面,放過不知情的忠勇將士與滿城無辜百姓。
  一番話鏗鏘有力,言罷長長叩首。
  他身後有士兵紅了眼眶,亦惹得巡狩隨行們幾聲唏噓。
  而蘇世譽平靜地看著淮南王的頭顱,那沾滿血汙的臉上還凝有目眥欲裂的暴怒與不甘,在幽晦光影中猙獰可怖。
  良久後,蘇世譽淡淡開口道:“我何曾說過要淮南王的人頭了?”
  謀士擡起頭,張口便列舉出淮南王的十罪,樁樁不可饒恕,乃是不忠不仁,天良盡喪,是以人人得而誅之,當死。
  蘇世譽默然看了他片刻,淡淡一笑,再無旁話。
  淮南由南境守將暫時接管,蘇世譽將證物整收後卻並不急著離去,而是命人探訪全境,查出了上百畝罌粟花田,然後親自監察著將它們付諸一炬,盡數銷毀。
  那謀士在最後一天忽然趕來求見,對蘇世譽重重一拜,將請求赦免無辜的話又擲地有聲地道了一遍,轉而縱身躍入了旁邊熊熊燃燒的罌粟火海,火勢頓漲,人影頃刻便化成了飛灰。
  淮南城中,人們嘖嘖稱嘆,說那謀士果真不是什麽惡人,是個有情有義的。
  楚明允聞言嗤之以鼻。
  當時混亂場面中,影衛特意留心了蘇世譽的反應,被搶上的扈從圍護於中的禦史大夫只微微一楞,皺了皺眉,然後垂眸輕笑了一聲,不知何意。
  別人不知蘇世譽何意,可楚明允偏就明白:
  還未及接觸淮南王便死了,斷了仔細審問的機會。那謀士的話真真假假無從辨明,不待歸京就請罪自殺。
  又是一出死無對證的戲碼。
  這案看上去順利,甚至有幾分大義凜然的動人添飾,可實際上他們除了一顆人頭,一抔骨灰,別無所獲。蘇世譽未遭遇兇險之境,不是所料想的請君入甕。淮南王之案證物確鑿與動機可疑的沖突更深,卻徹底無從下手了。
  如若不是他們多心了,那麽只可能是事情恐怕不如所顯露給世人的這般簡單明了。
  疑竇重生,思而不解。
  楚明允盯著雪白信箋出神,目光不覺落在那人的名上,墨痕勾勒出清瘦筆畫,橫折轉撇中透著溫潤。
  可想見南方濕潤柔軟的風穿過他指間,袖袂翻飛間有一點淺淡笑意,如火色的罌粟花在他身前燃成蝶翼隨風飛逝,山火綿延數十里未絕,灼灼不滅。
  是無邊風華。
  ——那蘇大人可要記得早些回來,免得我相思成疾。
  分明是鬼使神差的,脫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話。
  窗外春雨漸大,一聲聲敲著梧葉,落在檐下。
  楚明允突然一杯冷茶澆熄了香爐,將信箋扔在桌上,擡手按了按眉心。
  相思成疾,開什麽玩笑。
  ……哪個會真的想他。
  幾日過後,長安沒等來禦史大夫,卻等來了前所未有的客人。
  匈奴遣使來訪,使臣還是九皇子宇文隼。
  自開朝以來,大夏與匈奴就戰事不斷,不知多少忠魂迷失於荒漠胡塵,無定河邊盡是大夏的累累骸骨。婦孺老幼,提起匈奴也都是切齒拊心的。
  即使是這幾年因為楚明允,匈奴有所忌諱而不輕舉妄動,邊境兩邊依舊是據地嚴防,從不曾互通來往。
  如今匈奴忽然派了皇子前來,朝中震驚,連忙按禮數迎接了,好歹沒失了風度。
  九皇子宇文隼的漢話出人意料的精準流利,金殿上一禮簡單施過,開門見山地表明了來意:
  要大夏割讓西北五座城池給匈奴。
  匈奴的態度頗顯傲慢,擺明了是趁著大夏與樓蘭交惡的時機,半是要挾半是商量地來撈一把好處。
  而這匈奴皇子更是深諳辭令,由理至情說了一通,可謂是舌燦蓮花。
  殿中一片詭異沈默,朝臣面面相覷。
  片刻後,李延貞開口道:“那依九皇子所言,五城割讓之後,匈奴就可保證再不來犯?”
  “當然。”宇文隼笑道,“其實我們對大夏並沒有什麽仇恨,多次南下不過是為了討個活路。你們也知道,我們世代逐水草遊牧,沙災一起就斷了吃的,可部族里那麽多人總不能活活餓死。南下打仗死了那麽多人,也就只搶來一點吃的,實在不劃算的很,可又沒有別的辦法。”他頓了頓,道:“聽說大夏皇帝慷慨,父汗也不願意再打仗,這才趕緊派我來跟你們講和。”
  李延貞不及答話,楚明允就冷聲道:“既然是來講和,地位自然平等,匈奴憑什麽要我們割讓土地?”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們打仗是不得已,迫於生活。大夏土地廣闊富饒,分出來一點,對你們也並沒有多大損失,對我們可以讓人不被餓死,雙方還能免於打仗,都沒什麽壞處。”宇文隼又補充道,“況且我們也聽說了,之前樓蘭只不過死了一個女人,皇帝陛下就肯賠償十座城池,而我們能避免上萬人死,只是想要五座城池,實在算不得過分吧?”
  言下同時是在暗示,樓蘭確實與匈奴已經有了接觸。
  楚明允面色難看,李延貞忙擡手制止了他的話,對宇文隼道:“皇子所言有理,不過這事非同小可,朕現下無法答複給你。你們一路奔波前來,不如歇息些日子,等候商議結果。”
  宇文隼笑笑,爽快應下,退下朝堂,由宮娥引路去往了住處。
  這邊李延貞召了幾位重臣,移至宣室殿中密談。落座後,李延貞神情複雜地環顧一周,方開口道:“……眾愛卿以為如何?”
  “這事有必要考慮嗎?”楚明允冷笑道。
  李延貞別過視線避開鋒芒,“其他幾位愛卿呢?”
  略一猶豫,鬢發已然霜白過半的戶部尚書魏松出列,深深行禮道:“依老臣來看……可以考慮。”
  楚明允側目過去。
  “愛卿不妨詳說。”李延貞道。
  魏松思索著慢慢開口道:“匈奴的帳,算的確實不錯。而且西北長年大災,每年都要撥去無數銀糧救濟,國庫也著實不太寬裕了。若是割給匈奴,能少了治災的麻煩,而那土地荒瘠,養不了多少匈奴人,留著是燙手山芋,不留的話…於我們也沒太大損失。”
  “魏大人嫌麻煩,就能把幾城的百姓給扔了嗎?”楚明允冷冷道。
  “這怎麽能說是扔了呢,”魏松嘆了口氣,“大夏國力擺著,邊關又有守將,匈奴也是不敢對百姓做些什麽的。再者說,這些年邊境幾地,像涼州,私下里商販跟匈奴也是有不少交往的,彼此相處要比想的融洽。”
  深深的眸色里忽而潑出一抹狠厲,楚明允道:“我在沙場上死戰,犧牲了無數兵將才收複的地方,就是讓你們這麽白送出去的?”
  另幾個臣子不時竊竊私語,見狀有人忍不住低嘆道:“楚大人是不容易,可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兩國言和,互通來往總是好的。從大局看,也是為了不再有人犧牲啊……”
  “你怎麽知道他們就會信守承諾?”楚明允掃去一眼,對方往後一退,垂頭不語了。
  魏松搖頭道:“可若是不試一試,又怎麽知道是真是假呢?難得有個能與匈奴破冰的機會,一點信任都拿不出來怎麽行。”
  “魏大人目光長遠,我還真是不懂。”楚明允不帶情緒地笑了聲。
  魏松看了眼楚明允,無奈嘆息。
  李延貞也沈吟道:“匈奴既然已經前來,還派來的是皇子,誠意可知的確是有的,就這樣回絕,只怕是會徹底斷了友來的路啊。”
  楚明允聞言緩緩擡眸,在殿中直視著端坐上位的九五至尊,涼涼地笑了,“陛下多情,沒想到卻能對天下如此薄情。”
  “楚愛卿這是何意?”
  楚明允別開眼,“陛下自然明白。”
  李延貞面上不大好看,卻也沒有動怒,只是看向旁人,猶疑著開口:“如此看來,還是……”
  “陛下,”陸仕出列行禮,“臣以為楚太尉所言有理,匈奴不可信!”
  “這……”李延貞看向他。
  “臣絕不同意,”楚明允笑意微沈,慢聲道,“陛下慎重。”
  李延貞話意便打住了。
  魏松深深行禮,懇切道:“陛下,大局為重!”話音未落,身後緊跟了幾聲附和。
  李延貞陷入為難之境,看楚明允脊背挺直,毫不退讓地逼視過來,心中一顫,不禁望向了虛位無人的右首。
  楚明允隨他看過去,面色不覺稍霽,一時沒有言語。
  李延貞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這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決定出的事情。蘇愛卿已經在回京路上,等他回來再議也不遲。”
  幾個文臣蘇黨為多,自然沒有異議,應答後不約而同地看向了楚明允。
  楚明允這才收回視線,隨意道,“也好。”
  宮廊中,魏松腳步逐漸慢了,繼而停止住,他扶欄遠望著青空碧瓦,愁眉不展。
  身旁忽然響起個聲音,“魏大人還在憂心匈奴的事?”
  魏松轉過頭去,發覺是工部尚書嶽宇軒。譚敬被處死後,原是工部侍郎的他就被推舉了上來。魏松緩慢地點點頭,頓了頓,道:“雖說楚大人到底是個武人,目光短淺不懂大局,可他說的……到底有些道理。”
  “怎麽說?”
  “那五城的百姓,終究是大夏子民,就這樣拋棄給了匈奴,可能的確是……”
  “魏大人原來是在煩心這個,”嶽宇軒笑了笑,“楚大人只是為私心找的借口,你不用太在意他的話。”
  魏松吃驚地看著他,這人自補任以來都是低調行事,遊離在楚黨與蘇黨間界限不明,誰也不得罪的,不知今日怎麽會直白的表露了意見,不禁追問:“為何這麽說?”
  嶽宇軒張口卻又一頓,四下看了看,湊近過去壓低了聲音,“楚大人是涼州人,現在要把他故土割讓給匈奴,他肯定是不樂意,怎麽會管什麽大局。”
  “原來如此,”魏松點了點頭,“我說他怎麽忽然在意起了百姓疾苦,看來……還是高看他了。”
  嶽宇軒笑道,“正如大人所說,那些武將都是逞一時英勇,沒什麽長遠目光。更何況,我們和匈奴交好了,楚太尉還能有現在的地位?他的話,聽聽就罷了。”
  魏松沈吟,嶽宇軒便退後一步,施禮道:“魏大人苦心,我們大多都是明白的,無論過後蘇大人意見如何,我都定然會支持你。”
  魏松心中動容,拍了拍他的肩,再不多言,與他一同往外走去。


第三十九章 
  子夜清寂,更漏迢遞,一聲聲遙過漆紅窗欞,曳動了卷旁燭燈,卻未能驚擾案後人落筆的動作。
  暖色燈盞斜出一剪薄影,那艷麗眉目低斂時不覺顯出幾分冷肅,他靜靜端詳著鋪展滿桌的蒼黃色地圖,燈花悄然而落。
  靜謐中忽然‘哢嗒’一聲輕響,書房的暗門拉開,秦昭從中疾步走出,將袖中的書信遞上,“師哥,這是南境傳來的簡報。”
  “嗯。”楚明允應了一聲,並不擡眼,仍在地圖上勾畫批註,“先放著。”
  秦昭望了眼外面的天色,問道:“子時都已經過了,你還不打算休息?”
  “你先去歇著吧。”楚明允拿過一頁折子,邊寫邊道:“獵宮的布防我明早就要拿去給禁軍那邊,還要再忙上一陣。”
  “獵宮布防?”秦昭奇怪道,“三月春獵的駐防事宜不一向都是由禁軍統領負責嗎?”
  “匈奴使團不是還留在京中等候答複?”楚明允擱下筆,添上了一硯墨,“為了不失禮,這次春獵也邀請了他們同去,杞山不比長安,難保匈奴不會趁機動什麽手腳,我就怕那個統領還依照舊例安排。”
  秦昭點頭。
  自古帝王遵從禮制,每年皆要順天時舉行狩獵。
  《爾雅》中‘釋天’有載,春獵為搜,夏獵為苗,秋獵為狝,冬獵為狩。四序有定,是國之大事。
  大夏開朝始祖為避免子孫奢靡享樂之風過盛,分外重視狩獵,定下了不可違逆的規矩。只可惜這幾代的皇帝都不愛武事,如今的李延貞更是把春獵變成了君臣拖家帶口的山上春遊踏青,其樂融融。
  “匈奴那邊可是連幾歲小孩兒都可引弓狩獵的,反觀大夏如今這般樣子,實在是不像話了。我原本還有些擔心要被那個皇子嘲笑輕視,可你猜咱們這位皇帝陛下是怎麽說的?”楚明允頓了頓,壓軟了嗓音道:“正好,就讓他們好好見識一下大夏的雅樂繁華。”
  他瞧著那硯新墨,忽然擡眼看向秦昭,“你說李延貞說這話時就沒聽見自己腦子里的水聲?”
  “……”秦昭無言以對,半晌才幹巴巴道,“師哥……你別學他說話。”
  楚明允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開口道:“你就回去睡吧,不用管我。”
  秦昭應了一聲,楚明允卻忽然又叫住了他,“對了……”
  “什麽?”
  楚明允卻欲言又止,竟顯得略有幾分遲疑,他緊蹙著眉,片刻後,目光落回了地圖上,才開口道:“罷了,沒什麽。”
  他這副模樣實在罕見,秦昭盯著他看了良久,突然開口:“蘇世譽那邊還有一個消息。”
  “哦——?”楚明允並不擡頭,“什麽消息?”
  “蘇世譽從淮南還帶回了一個男人。”
  筆跡停住,素紙上頓開了小團墨痕,楚明允慢慢地擡起眼,不帶表情地看著他,“繼續。”
  “沒了。”秦昭道。
  楚明允定定地望著秦昭,秦昭面無表情地回看過去,一截沈默生生凝滯出了僵硬。最終,楚明允笑了聲,不帶語氣地道,“你再跟杜越學這亂七八糟的毛病,信不信我連你也揍?”
  秦昭默默移開了視線,道:“是淮南王手下一個剛被啟用不久的小將領,十八九歲,名叫洛辛,依蘇世譽的吩咐,跟著巡狩車隊一起返京了。”
  “洛辛?”從不曾聽說過這號人物,楚明允細思片刻,沈吟道:“十八九歲正是容易培養的時候,而如今朝中無將才,若蘇世譽要把他舉薦給李延貞,恐怕是打算來分化我手中兵權了。”
  秦昭頓時緊張,“那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楚明允雲淡風輕地睨去一眼,唇邊一點冷淡笑意,“擔心個什麽,培養了他就一定能成事了?你以為我這般地步,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做到的?”
  “哦。”秦昭放下心來。
  話雖如此,楚明允自己眉目間還隱約蘊著些煩躁,他擡手按了按眉心,揮手示意秦昭快走,沒再說話。
  書案上一盞燭火煌煌躍曳。
  次日清早,曙色蒼蒼,禁軍統領一入宮就見到了等在殿內的太尉大人,大驚之際忙快步上前賠禮。
  他誠惶誠恐地雙手接過地圖,聽楚明允簡單吩咐後,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神情,試探地問道:“今日休沐,楚大人還起這麽早,是有什麽要事嗎?”
  “沒別的事,”楚明允低眼看著握在手中的折子,“沒睡。”
  統領訕訕,“……那我送您出宮。”
  他看了統領一眼,把折子遞了過去,轉身往外走去,統領便恭敬地跟在了後面。
  曉光里的宮城靜寂,碧瓦飛甍上落了層春日,偶有掃灑宮人對他們躬身行禮,繼而退後避讓。
  楚明允突然開口道,“現在大致看一下,哪里不明白快問。”
  統領聞言忙打開了折子,看下去後不禁微詫,“楚大人……這杞山南麓不是向來不駐防的嗎?”
  “杞山南麓是陡坡,之下又是衛水,它一到春時就會漲水,河流湍急得根本過不去人,是道天然屏障,當然用不上駐防。”楚明允拿過折子看了一眼,閑步在前,“不過今年雨水不足,回暖的也比以往慢,河水流的緩滯多了。這一少了衛水的阻攔,但凡是稍有點功夫的人都可以通過南麓上山。而南麓又靠近獵宮,若是……”
  他話音漸輕,忽而就沒了下文,統領正低頭聽得專註,回過神才發覺楚明允不知何時停了步。
  統領納悶地回頭看去,只見太尉大人舉目凝望遠處,一雙瞳眸晦暗不明,唇邊卻清晰地緩緩浮起出了笑意。
  “終於有件讓我順心的事了。”他似是低嘆了聲,模糊在晨風里聽不清晰。
  統領順著他的目光轉頭望去,見薔薇花架下有人獨行而過,身影如芝蘭玉樹。
  “自己看。”話音未落,折子就被一把塞了過來,統領楞楞地看著他余光都不肯分給自己半點,擡步徑直走了過去。
  一步步踩過青石板,踩過未及掃凈的滿地落花。
  “蘇大人——”
  緋紅厚瓣上沾有晨露剔透,暗香浮動。
  蘇世譽駐足於春色之中,微有一頓,轉過身來,擡眼便笑了,“楚大人,多日不見。”
  “多日不見,”楚明允幾步停在他面前,拉長了語調笑道,“不知蘇大人在淮南有沒有想我啊?”
  “楚大人覺得呢?”蘇世譽淡笑著看他。
  “我覺得有呀。”楚明允擡起雙手,歪頭笑得眉眼彎彎,“既然如此,那不如來抱一個?”
  說著便真要攬上來,蘇世譽微怔,掃見不遠處不明所以的禁軍統領,忙退開一步擡手擋下,幾分無奈,“楚大人,這是宮中。”
  楚明允不在意地放下手,回首看去一眼,那統領驚醒般地一抖,遠遠行了禮就埋著頭,匆忙離去了。
  他才不緊不慢地收回視線,問道:“剛回來?”
  “是,方才去宣室殿向陛下呈上了回報。”蘇世譽與他並肩往外走去。
  “淮南那邊怎麽樣?”
  “現下還算安穩,不過楚大人大概也感覺到了,事情恐怕不會如此簡單。眼下只好靜觀其變,我也會催促陛下盡早施行推恩令。”
  “你真的不說一句想我了來聽一聽?”
  蘇世譽下意識地要張口回答,隨即一頓,才意識到他說的什麽,側頭看去正對上楚明允笑意流轉的眸,他不覺彎起唇角,收回了視線,卻不回答,“楚大人怎麽休沐日還一早入了宮?”
  楚明允淡淡挑了眉梢,“也沒什麽事……”
  “大人留步!”身後突然響起一聲高喊,伴著奔跑聲分外清晰。
  他們回身看去,有一少年轉眼追趕上來,氣息不穩地抹了把額上的汗,張口道:“您走的可真快,我還沒好好謝謝您呢!”
  蘇世譽平淡一笑,“你路上已經謝過很多次了,況且舉賢薦能是我應當做的,能得陛下賞識也是因你能力足夠,沒必要跑來謝我。”
  “這話哪兒能這麽說,”少年堅持道,“沒大人您,我恐怕這輩子都來不了長安,當然要好好謝謝您!那……要不然我請您吃飯?”
  “不必了,”蘇世譽笑道,“日後就是同僚,宴會相見多的是,你何必這樣客氣。”
  “可是……”
  “這就是你帶回的那個人?”楚明允開口打斷,問蘇世譽道。
  少年奇怪地任他審視,“是我,怎麽了?”
  蘇世譽稍一擡手,示意他別再開口,轉而對楚明允笑道,“這是洛辛,過後會在兵部任職。他年紀尚小,不懂規矩,日後還要請楚大人多見諒。”
  “哦——?”楚明允笑了聲,“蘇大人向來遵從禮數,這不懂規矩的人,不知是如何讓你看上眼的呢?”
  “規矩可以再教,可赤誠忠勇的心性畢竟是教不來的。”蘇世譽淡淡笑答,余光不經意瞥見洛辛仍緊盯著他們倆,便看了過去:“你有話要說嗎?”
  “嗯!”洛辛急忙點頭,“大人,我還想問問今天不上早朝,是不是就見不到別的大人了?”
  “的確如此。”
  “那能在哪兒見到楚將軍?”洛辛追問道。
  蘇世譽沒來得及回答,楚明允先開了口,沒什麽表情地瞧著他道:“你找他做什麽?”
  他態度莫名,洛辛不免有些不滿,“不做什麽,看一看不行嗎?”
  “有什麽好看的?”楚明允道。
  “那可是擊退匈奴的大將軍!”洛辛提聲道,“被匈奴整整占了五年的幾個州郡,他出現後一年就全都收複回來了,這都不好看難道你好看?”
  楚明允忽然嗤笑出聲,目光落上滿地殘紅,“任匈奴欺淩了五年都無動於衷,將士個個無能而且自以為是,收複失地還要被拖累著浪費掉一年時間。兵事都衰頹成了那個樣子,真不明白有哪里讓你們覺得自豪的,還要反複提起來。”
  洛辛頓感惱火,“說的輕巧,你行你怎麽不去打——”
  “洛辛。”蘇世譽打斷他,“這位就是楚太尉。”
  話音一下子卡在喉嚨里,臉頓時漲的通紅,洛辛反應不能地盯著楚明允,“什,什麽?!你……他怎麽……真的……?”
  楚明允瞥了他一眼。
  蘇世譽對上他不能置信的目光,泯滅希望地點了點頭。
  洛辛便猛地別過了臉,不再看楚明允,看著蘇世譽張口結舌了半天,才艱難吐出了一句,“楚將軍?!他……他怎麽能長成這樣……”
  “何出此言?”蘇世譽不解道。
  洛辛眉頭擰成了結,有些失望地嘟囔,“堂堂大將軍怎麽能長這樣……跟,跟小姑娘似的……”
  “……”
  楚明允聞言反而極輕地笑了聲,偏頭瞧著他,“那你覺得我該長什麽樣,身高九尺,雄壯魁梧?”
  “嗯!”洛辛應聲立刻點頭。
  “鐵齒銅牙,而且還力能扛鼎?”
  “嗯嗯!”洛辛點點頭。
  楚明允凝視著這個直眉楞眼的圓臉少年,而後面色複雜地移開眼,懶得再開口了。
  默然無語的蘇世譽將他這神色看入眼里,不禁低眉淡淡笑了。
  本就與尋常人不同,何必要什麽力能扛鼎,英武逼人的姿態。
  千樽酒,萬卷書,難洗一身狂傲氣。
  這樣恰好。
  一襲紅衣如火策馬直入長安,穿過熙攘鬧市拐進巷中,急停在了刑部尚書陸仕的府邸前。
  妙齡女子翻身下馬,韁繩丟給迎來的下人,邊擡腳進府,邊張口叫道,“爹,我回來了!”
  陸仕快步出了庭,一見她就從頭到腳地打量了過來,見安然無恙,才穩下來問道:“清和,我放你在外面隨心遊歷,你還真就不打算回來了?”
  “哪有,我現在不是回來了嗎?”陸清和道。
  “我不傳信過去命你回來,你會主動回來?”陸仕道。
  陸清和忙避過這話題,親熱地抱住陸仕的胳膊,“爹,我這可是剛從雪山回來的,你見過雪山沒有?那里簡直——”
  “別說這個,”陸仕打斷了她,“你知道我叫你回來是什麽意思。”
  陸清和面不改色地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再告訴你一次,”陸仕幹脆道,“讓你回來,就是為了給你找個好夫婿嫁了,盡早安穩下來。”
  “爹——”
  “少來這套,”陸仕不為所動地抽回了胳膊,板起了臉嚴厲道:“你要當遊俠,要四處遊山玩水,可以,這些我都隨著你了,但婚姻之事不能兒戲,你也不小了,就別想再給我討價還價!”
  陸清和默默撇嘴。
  陸仕見狀,語氣又強硬幾分,“幾日後的春獵,貴戚重臣都會前往。你就跟著我過去,仔細看看那些才俊子弟,挑出一個中意的來,回來後爹就去給你說親。”
  陸清和捂著臉幽幽道,“女兒明白。”


第四十章 
  依照大夏祖例,所有參與春獵的宗親貴戚與朝廷重臣都要先隨皇帝到建章宮焚香祭禮,次日再啟程前往獵宮。
  雖然如今春獵風氣已經不複從前,但這該有的儀式禮制仍是齊全的,這日也不例外。
  祀神之詞念罷,渾厚鼓樂聲歇下,祭禮完畢,李延貞正一心惦記著未完筆的山水畫,毫不拖沓地就下令率先起駕回殿了。
  在場其他人這些日子的政務都已移交給了屬下,閑來無事,而建章宮一派春意正濃,斜陽里禦苑風光如繡,眾臣不約而同地放緩了步子,三五聚集地邊閑談著邊慢慢往外走去。
  蘇世譽落後些許,看儀仗收整妥當了才轉身離去,沒走出幾步,就有人自不遠處湊上前來,張口招呼道:“大人!”
  圓臉少年一身吏服佩刀,難得將眉宇間的稚氣壓下幾分,可惜又被他此刻的欣喜神情破壞了。
  蘇世譽此前倒沒留意洛辛在護衛之中,但也只是微有意外,便溫和地點了點頭,客氣地關懷道:“你在兵部這幾日可還好?”
  “不太好。”洛辛誠實地答。
  “哪里不好?”
  “大人不是前幾天剛把淮南王的案子結了嗎,判決書都貼滿了長安,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淮南王不是什麽好東西了。我倒不是埋怨大人,不過大人您知道,我腦子笨,不懂什麽彎彎繞繞,參軍只是因為小時候聽人講楚將軍大戰匈奴的事,心里羨慕得很,就也想打仗報國。淮南王沒有重用過我,在知道他要謀反之前,我對他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所以跟著大人來長安,本來覺得也沒什麽。”洛辛有些沮喪,“可是我在這里幾天,總有人拿淮南王的事情來問我,我說不知道,對方就覺得我是不肯說。有好幾次我甚至聽到他們偷偷議論,說什麽我是淮南余孽,大人把我帶到長安,是引狼入室,有可能大人您本身也懷有異心……”
  他話音止住,垂下頭沒有再說下去。
  蘇世譽並未在意最後的話,只淡然一笑,“既然你向來都明白自己想做什麽,為何現在要被他人的非議絆了腳步。”
  “可是連個巡衛士兵都不怎麽相信我……”
  “你想要成就的事是錯的嗎?”蘇世譽忽然問。
  “當然不是!”洛辛斬釘截鐵,“為國殺敵怎麽可能是錯的!”
  “那旁人懷疑你,是會讓你動搖嗎?”蘇世譽看著他,目光沈靜。
  洛辛認真想了想,搖頭,“不會,不然我也不會跟著您來長安了。”
  蘇世譽收回視線,笑了笑,“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為那些非議困擾。”
  洛辛一楞,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鄭重地對著蘇世譽點了點頭,目光堅定如鐵,然後他忽地又忍不住道:“大人……我還想問一個問題。”
  “但說無妨。”
  “您和楚將軍關系很差嗎?”他小心地問。
  蘇世譽微詫,“何出此言?”
  洛辛猶豫了一下,支吾道:“他們議論的時候,都認為您帶我來長安是為了利用我來分割楚將軍的力量,甚至讓我能有朝一日取代了楚將軍,但是……為什麽?楚將軍明明那麽厲害,明明為大夏做出了那麽多,為什麽還要這樣對他?”
  蘇世譽默然無言,稍偏頭望向了前方,楚明允獨自立在垂柳下,擡手挽過一枝碧色,心不在焉地打量著什麽,夕照擦過他卷長眼睫,一抹柔光。
  ——為什麽還要這樣對他?
  因為你不曾見過殺伐果決森冷無情的楚明允。
  因為你不曾見過淺笑著算盡機關的楚明允。
  你不曾見過他輕而易舉讓大夏天子不得不出讓兵權的模樣。
  你不曾目睹他是如何在短短幾年內站上了權力的巔峰。
  唯有骨與血,才能堆疊出那樣的高度。
  此去淮南,蘇世譽存有試探確認之心,可楚明允察覺到了般地毫無動作,將他的野心深埋。
  那夜離亭中楚明允道,‘拓萬里疆土,召八方拜服’,蘇世譽聽的出所言不假,可又豈止會是這般簡單。
  但他按兵不動,他就無從揣度。
  無可奈何。
  ——為什麽還要這樣對他?
  還因為我,始終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一籌莫展,無計可施,不知如何是好到,不知該如何對待他才好,無論於公,……還是於私。
  洛辛見蘇世譽失神沈思,自知說錯了話,忙連聲道歉。蘇世譽回神看他一眼,平淡地笑了笑,任他找了個旁閑的話題。
  楚明允將視線收回,信手扯下了細長柳葉在指尖揉碎,只覺那兩人的談話簡直是要沒完沒了。
  葉汁在素白指尖碾出一點淡綠痕跡,神思遊散間忽然聽到身後不遠有了兩人的腳步聲,他慢悠悠轉過身去正欲開口,卻發覺是匈奴九皇子宇文隼和他的侍從行經。
  目光有一瞬相錯。
  侍從驚懼地垂下眼去,楚明允漠然地轉回了身。
  宇文隼的聲音隨之響起,說的是匈奴話,對著侍從問道:“郁魯,你幹嘛要這麽怕他?”
  “九皇子您沒有上過戰場,所以才不明白。就好比沒有見過厲鬼的人,當然就不知道厲鬼的可怕。”
  “厲鬼?他?”宇文隼明顯不悅,“郁魯,你好歹是匈奴強壯的好漢,而那個家夥白白嫩嫩得跟個女人似的,你這麽說臉上不難看嗎?”
  楚明允早在征戰時就能聽得懂匈奴語了,只是講不出也不屑去講,宇文隼以為他聽不懂,言辭毫不遮掩了起來,他也就幹脆裝聾作啞,懶得搭理。
  而郁魯聞言忙拉了拉宇文隼,“九皇子說話當心,漢人要比您想的厲害。”
  “我知道漢人厲害,他們在狹窄的房子里住久了,心里也是溝溝繞繞的,最擅長些陰謀詭計,如果不是靠著那些,以我們草原男兒的強壯,這里早就是我們的牧場了。”
  郁魯低聲嘆了口氣,含糊不清地道:“九皇子還年輕,該慢慢明白帳篷里流傳的故事,也不都是可信的。”
  “你這是什麽話?”宇文隼扯回了了自己的衣袖,直直地看著他,“你跟我說,皇長兄的故事是不是可信的?十三年前我們打的大勝仗是不是可信的?”
  “……是可信的。”郁魯道。
  “那你這麽怕幹什麽?不就是現在出了個像樣點的將軍?”宇文隼道,“想十三年前我們匈奴進攻,大夏多少將領都棄城跑了,幾乎就沒人抵抗。最可笑的還是涼州,居然是一個女人站了出來,最後那女人的屍體被掛在城樓上,一直到風幹了都激不起剩下士兵的半點血性,屠城十日里連個有膽子反抗的都沒有,軟弱無能,”他語帶譏諷,“漢人也不過如此。”
  楚明允掐下一截柳枝。
  郁魯悚然一驚,望了眼楚明允紋絲不動的背影,罔顧尊卑地一把抓住宇文隼,匆忙地改走了另一條路,身影轉而隱沒在蔥郁林中。
  那截瘦枝硌在掌心,一點點滲出深色汁液,發出將要破裂的呻吟。
  楚明允緩緩地松開五指,滿手黏膩的觸感如濃稠血漿,他擡眼遠望,殘陽血色在蒼穹鋪展開去,綿延向望不到的遠方。
  ——不準回頭。
  硝煙在記憶中灼灼燒了十三年不滅,飛矢流箭蔽空而下,朱紅城門傾倒,倚著斷壁殘垣旁觀這一場煉獄。
  ——不準後退。
  烽火燃盡山河草木,哭喊遍徹千里繁華。匈奴的鐵蹄踏過稚兒少女,在青石板上烙下濃重的血色斑駁,烙下焦黑的火痕深淺。
  ——明允,不準回頭,不準後退。
  ——你要逃出去。
  ——你要逃出去!
  ——所有人都可以害怕,誰都能後退,誰都能放棄,誰都能等死,但是你不可以!
  “……阿姐。”
  提劍的紅衣女子一滯,遲緩澀啞應地道:“怎麽?”
  “……你現在這模樣可真兇啊。”
  女子怔住,赤紅的雙目猝然滾下淚來,她捂著眼,聲音哽咽地笑罵,“混蛋!”
  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回望去一眼,隔著樹影重重,熟悉的城池浸出的血色盈滿眼簾,一直延展而上,染紅了整片蒼穹。
  提劍於前,落得個懸屍示眾的結局。
  楚明允閉上眼,極輕極低地笑了。
  一聲劍嘯破空厲響。
  眾臣驚詫地循聲望去,只見林中枝葉婆娑,周遭並無一人。
  未及出聲疑問,另一人影就疾掠入林中,近乎與他們擦身而過,卻未能看清是誰。
  唯有洛辛呆楞楞地杵在原地,不明白沈穩的蘇大人究竟是看到了什麽,才會不及交代一聲就追了上去。
  繁茂綠葉間有墨藍色袍角翻飛,一閃而過,被蘇世譽準確捕捉入眼里,他凝神再提了速度,在那衣影一晃之間猛地伸手,扣住了楚明允的肩膀,趁這一瞬的滯緩將其一把帶入懷中,手臂環過楚明允胸前,費力地壓制著他。
  “放開!”
  “你冷靜點。”蘇世譽喘息未定,自後面緊攬住他。
  可楚明允聽不進只言片語,只顧著發狠地掙紮,他在桎梏中施展不開,手中長劍驟然在掌中轉了方向,直向身後揮刺出去。
  蘇世譽絲毫不動,將這一劍硬生生抗下。
  劍鋒便斜著劃開他頸側,落下一抹涼意,血線頓時順著肩線蜿蜒拉長,在素白領口暈開一團嫣紅痕跡。
  蘇世譽不可抑制地輕微一顫,皺緊了眉,手上力度反而加重,將楚明允死死鎖在懷中,擡起另一只手遮住了他的眼,力道毫不客氣,語氣卻放軟下來,“冷靜點,他們是求和的使臣,至少眼下你不能殺了他們。”
  楚明允沒料到他會這樣一躲不躲,掙脫的動作不覺微頓,眼眸被他掌心覆上的瞬間,萬般諸種頃刻化作空白,幾乎握不住劍。
  “別沖動,你冷靜一點,你想一想,你的仇人都已被你在戰場上殺盡了,失地也已盡數收複了……”
  “沒事了,沒事的,那些曾傷過你的人都已被你殺死了……”
  “……都已過去了。”
  他一聲又一聲重複著,終於感覺到懷里的人逐漸放棄了掙紮,只是渾身仍舊不住地顫抖,似是竭力忍耐。
  掌心傳來眼睫掃過的微癢觸感,良久後楚明允緩緩開了口:
  “餵,”他嗓音低啞,“就用你這種語調,再跟我說幾句話。”
  “你想聽什麽?”蘇世譽問。
  楚明允沈默了許久,極輕極輕地道:“說你在這里,說你還活著。”
  蘇世譽怔了一怔,隨即側過臉貼近了楚明允的耳畔,緩慢而認真地道,“我還活著,我在這里,”他頓了一頓,以極盡溫柔的語氣續道,“我陪著你。”
  一字字地落入耳中,聲聲音色溫如玉。
  這懷中是暖的,熟悉的安神香氣溫潤,其中雜有一絲淡淡血腥味。
  一切都無比確定地昭示了這個人的存在。
  楚明允漸漸平靜下來,一陣呼吸可聞的寂靜後,他忽然笑了一聲:“你就只有這麽點兒力氣嗎?”
  蘇世譽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驟然轉過身來的楚明允抱了滿懷。
  他松開了手中的長劍,三尺青鋒當啷一聲墜地。
  他抱緊了蘇世譽,以揉碎骨肉融入血脈般的力度,以絕對占有不舍分毫的姿態。他垂著眼埋首於蘇世譽的頸窩,嗅見那點血腥味後,毫無征兆地湊近舔了上去。
  蘇世譽陡然僵住,溫熱濕潤的觸感在頸側毫無覺察般地繼續著,唇齒貼上皮膚,舌尖在描摹那道傷口的軌跡,一點一點將血跡舔舐幹凈。
  呼吸全落在他的頸上,惹得脊骨異樣酥麻。
  楚明允抱著他的手不覺收緊,扯松了他的領口,循著那道血線舔下,自頸至肩,慢慢地,唇已貼上了鎖骨,欲再去逐及血痕末端。
  林中微起細風,擦過肩上的一絲涼意才將蘇世譽驀然驚醒,“……楚大人!”
  他拉開楚明允的手退後一步,攏回了自己被扯開大半的領口,斂眸將眼底一絲慌亂遮掩了去。
  楚明允站在原地,眼神逐漸清明,他緩慢地眨了眨眼,似也從一場大夢中驚醒,一時竟反應不能,“……蘇大人。”
  蘇世譽已然將衣袍理好,除了領口那團血痕,再看不出些微痕跡,擡眼看來時連笑意都一如往常,淡淡道:“楚大人冷靜下來就好。”
  “我……”
  “不是什麽礙事的傷,楚大人不必自責介懷。”蘇世譽打斷了他。
  “我不是說這個,我方才……”
  “那邊還有人等著,我們還是盡快回去吧。”
  楚明允不語,靜靜地瞧著他,蘇世譽卻移開了視線,片刻後輕聲笑了笑,“你不必介懷。”
  楚明允也並不清楚自己想說什麽,思緒滯緩的這一刻,蘇世譽又回眸笑看他一眼,如水如煙,淡而寧寂,然後就擡步往回走去。
  蘇世譽領口的血跡甚為顯眼,又遮掩不去,他同楚明允一前一後地步出林中時,還未離去的臣子間頓時起了一片竊竊私語。
  蘇世譽若無其事地走回到洛辛面前,頷首抱歉道:“方才事態緊急,失禮了。”
  洛辛楞楞地搖搖頭表示不在意,問道:“大人您怎麽受傷了,剛才那聲是楚將軍的劍嗎,你們倆……”
  蘇世譽平淡道,“方才出了些意外,楚大人拔劍擋下了傾倒的樹,我剛去時不甚被利枝劃了一下,沒什麽。”
  洛辛想也不想地就信了,一雙眼盯著蘇世譽,又忍不住奇怪道,“大人還好嗎,沒有受別的傷嗎,怎麽您臉上還有點紅?”
  蘇世譽一頓,手背貼了貼臉頰,語調仍端得平穩,“是嗎?”
  “對啊!”洛辛點頭,擡手指了指,“耳根好像也有點。”
  “……”蘇世譽放下了手,對上洛辛誠摯的目光,嘆了口氣,“原先說的話還是罷了,你先不必急著做出什麽功績來證明自己,有時間多讀些書為好。”
  “讀書幹什麽?”洛辛莫名其妙,“我是個武將,又不考狀元。”
  “多讀些書,學一些處世之道。”蘇世譽道。
  像這種引人猜想的消息傳得總是過快,楚明允回到府中時杜越與秦昭已一左一右地立在門前等他了。
  “行啊你,劍術這麽高明,聽說角度再差點兒就能要了我哥的命了啊?”這是陰陽怪氣的把‘表哥’精簡為‘哥’以示立場的杜越。
  “你決定放棄再周旋直接動手了?”這是一向冰塊臉都顯出絲蠢蠢欲動的秦昭。
  楚明允恍若未聞地顧自往自己房中走。
  “你臉色這麽難看是怎麽了?”秦昭追上來問。
  “哎姓楚的你是不是終於遭雷劈了啊?”杜越語氣頓轉歡快。
  楚明允揮袖甩上房門把那倆玩意兒擋在外面。
  楚明允在桌邊坐下,給自己添了杯茶,待到全都飲下神色才漸轉複雜,然後他擡手按上眉心,難以置信地自言自語道:“我是怎麽會抱著蘇世譽舔上去的……”


第四十一章 
  正值暮春時分,長安芳菲已大半雕殘,而杞山卻挽下了幾分春華,一片桃花正盛,緋色如霞。
  經了一日的車馬勞頓,抵達獵宮時眾人都疲憊不已,一下車就零零散散地向住處而去,將滿山煙霞留著明日宴會時再欣賞。
  蘇世譽客氣地謝過了幾位同僚的關懷,便也打算離去,擡步時不禁側眸向一旁多看去一眼,正撞上楚明允的目光。
  他獨自立在不遠處,抄手倚著一株桃樹,沒什麽表情地望著這邊,若有所思的模樣。
  蘇世譽微一遲疑,還是走了過去,淡淡笑著開口道:“勞累一路,楚大人不去休息,是在這里想些什麽?”
  楚明允眸光安靜,定定地瞧著他走至面前,忽而對著他彎眉一笑,“在想你啊。”
  蘇世譽一頓,轉而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有匈奴使臣在,明日楚大人必然是要費心些,還是早些休息為好。”
  “沒什麽心思休息,”楚明允放下手,站直了身子,“有件事我還沒想明白,心靜不下來。”
  “什麽事情如此重要?”蘇世譽問。
  “很重要。”楚明允看著他,緩聲道,“蘇大人想不想知道?”
  “願聞其詳。”
  “那若是我不告訴你呢?”楚明允笑意盈盈,端詳著蘇世譽的神情,又道:“不如蘇大人陪我走過去吧,說不定我心情好了就想說了,也就有心思休息了。”
  蘇世譽無奈地輕笑了聲,“好。”
  陸清和掀開繡簾,跳下了馬車,腳一沾地便捂著胸口哀怨道,“早就說讓我跟在後面騎馬,這一路可真是要把我給悶死了!”
  侍女笑著來扶她,“坐車上比騎馬清閑,小姐習慣後便好了。”
  “我可不想習慣。”陸清和道,“我爹呢?”
  “老爺方才見著了故友,過去打了聲招呼,稍後便會回來。他特意吩咐我們在這里等著,讓小姐您順便……”侍女抿唇笑道,“……順便好好看看。”
  “……好好看看。”陸清和嘴角抽了抽,舉目四望,“看什麽,這一路下來俊俏公子都全被顛簸蔫了,有什麽好……”
  話音驟然頓住。
  遠處桃樹下有人長身玉立,唇角勾起,不知是在跟人說些什麽,只見得眸光瀲灩,流轉的盡是深深笑意。
  她赤紅裙袂微揚,是十里春風乍起,拂過那人眉梢,欲借一分絕代風華分與桃夭。
  陸清和一手搭上侍女的肩,眼睛仍盯著那處,忍不住感嘆出聲:“……真好看啊。”
  “什麽真好看?”陸仕自身後走了過來。
  “爹!”陸清和轉身,“我看好了!”
  “這麽快?”陸仕問道,“是誰?”
  “那邊!”陸清和擡手指過去,“我就要他了!”
  陸仕順著望過去,一眼就瞧見轉過身來的蘇世譽,語氣不覺欣慰幾分,“是不是那位白衣的?不愧是我女兒,眼光果然不……”
  “不是!”陸清和急忙打斷道,“旁邊那個穿墨藍色衣裳的!”
  陸仕的臉頓時黑了。
  “不行!”
  “爹——”陸清和追在陸仕身後,在廳中來往徘徊。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說什麽都沒用!”陸仕態度堅決。
  “為什麽不行啊?”陸清和不滿道,“您說讓我自己選的!”
  “你……”陸仕氣郁,猛地停下了步,轉身看著她,“你究竟是怎麽回事,放著那麽些個青年才俊不選,偏偏中意上了那個楚太尉!”陸仕痛心疾首道,“你是看上他哪里了?”
  陸清和不禁縮了縮脖子,坦誠道:“……他美。”
  “單副皮相就迷惑了你?”陸仕氣道,“那蘇大人難道就不美嗎?”
  “……爹。”陸清和震驚地看著他。
  陸仕一楞,也驚覺到自己失言了,四下環顧沒見著旁人,索性就繼續說了下去,“清和,你倒是說說看,你怎麽想的?”
  陸清和打量著陸仕的神色,想了想,一本正經道:“蘇大人固然也……但他們兩人卻是不同的。蘇大人美是美,但他那是只能看不能摸的那種……”
  “你居然還想摸摸那楚太尉?”陸仕未能壓下的火氣又竄上了頭,“我雖然自小縱容你的任性妄為,可你如今怎麽不矜持成了這樣?!”
  ……我沒這麽說啊。陸清和欲哭無淚地閉上了嘴,垂下頭認命地聽他發火。
  陸仕惱了一通,火氣好歹消了大半,再看陸清和這低眉順眼的模樣,不禁放緩了語氣,擱下了最後一句話:“你對蘇大人無意也就罷了,為父再幫你物色,你慢慢選著。”他頓了頓,“不過楚太尉你就不必再想了,不提他為人如何,如今朝堂中誰不知他在厚顏無恥地追求蘇大人,你不準再胡鬧著摻和!”
  陸清和低著頭撇撇嘴角,暗自感嘆她爹居然連這種謊話都編的出來。
  只不過陸清和畢竟是走南闖北遊歷過江湖的人,到底跟尋常閨中小姐不同。既然陸仕不肯答應,媒妁之言沒得指望,她覺得可以還嘗試一下私定終身。
  夜色如墨,萬籟有聲。
  陸清和坐在桌旁,見侍女提燈歸來,忙問道:“怎麽樣?”
  “這……”侍女走上前來,看了她一眼,又猶豫道:“小姐,您果真看中那位……”
  “當然當然,不然我讓你去傳什麽話?”陸清和打斷她,“怎麽樣?”
  “奴婢沒能見到楚大人,他不在院落里。”侍女道。
  陸清和奇了:“大半夜他不在住處還能去哪兒?”
  侍女頓了頓,還是本本分分地答道:“守衛說見楚大人拎了壺酒,獨自去山亭上了。”
  “深夜獨酌,果然風流。”陸清和欣賞地點了點頭,又猛然醒悟,“今夜眾人都勞累得只顧歇息了,山亭那邊肯定沒人會再過去,”她拍了拍侍女的背,難抑欣喜,“天賜良機啊!”
  侍女聞言,顧不上背上發疼,慌忙道:“小姐,您該不會是也要過去吧?”
  “當然!”陸清和站起身,理了理衣裳,“良辰美景,正適宜幽會表白。”
  侍女反應不能,呆楞楞地道:“那……那山亭夜里風冷,奴婢去為您找件披風。”
  “不用了。”陸清和擡手攔住她,豪邁道:“柔弱女子更能惹人愛憐,山亭上冷些正好。”
  “小姐……”
  “你去山亭上做什麽?”陸仕的聲音忽然響起。
  陸清和大義凜然的身影應聲一抖,僵硬地轉過頭去,笑道:“爹……”
  陸仕眉頭緊鎖,對著侍女追問道:“她要去見誰?”
  侍女正欲回話,陸清和開口搶道:“去見蘇大人啊!”
  “蘇大人?”
  陸清和‘嗯’了一聲,羞怯似地別過臉去,不動聲色地對侍女使了個眼色,道:“正是蘇大人。”
  “你怎麽會想去見他?”陸仕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陸清和深吸了口氣,道:“爹您不是一向中意蘇大人嗎?您走後,女兒又仔細想了想,對他倒也不算是毫無感覺的……就派人傳話去相約見上一面,看看他是否真如您所說的那樣好。”
  “蘇大人為人當然是無可置疑的。”陸仕道。
  陸清和連忙附和,偷眼過來看了看陸仕的神情,“因此女兒才想去見一見啊。”
  陸仕點了點頭,“接觸一下也好。”
  陸清和笑得乖巧,問道:“那您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陸仕道,“我正是打算再來跟你商量這個事,既然你已經這麽想了,我也就放心了。”
  “那你去吧,我去找幾個老朋友聊聊。”陸仕說著便要離去,陸清和才松了口氣,他忽然又轉過頭來,“不過……”
  陸清和緊張地看著他,“怎麽了?”
  “你還是添件披風再過去吧。”
  陸清和心頭一動,低下頭去應了一聲。
  眼看陸仕已經離開,旁邊大氣也不敢出的侍女才終於小心地開口問道:“小姐,那……您還要去山亭嗎?”
  “當然,”陸清和擡起頭來,將一縷亂發拂到耳後,“都到這地步了,怎麽能不去?”她話音一頓,心虛了不少,“不過要等晚些時候再去……免得被我爹看到。”
  那邊陸仕心頭重石落下,只覺心情大好,邊跨進戶部尚書魏松的院落,邊朗聲道:“魏大人,今夜要勞你睡晚些,好好陪我下幾盤棋了!”
  廳堂中魏松笑著起身來迎,他身後煌煌燈火下有人跟著站起,淡淡笑道:“陸大人興致如此好,是有喜事嗎?”
  陸仕當即楞住,“……蘇大人”
  蘇世譽頷首,“進來說話吧。”
  陸仕卻沒動,“您怎麽會在這里?”
  魏松拉過陸仕去廳中坐下,“大人來詢問匈奴使臣的事,順便同我聊了一陣子,你來的正好,既然是要下棋,不如和蘇大人也切磋一番?”
  陸仕應了聲,看魏松果真進屋去拿棋具,忍不住問蘇世譽道:“大人今晚不是有約嗎?”
  蘇世譽搖了搖頭,笑道:“並未與人有約。”
  陸仕便沈默不語了,面色幾變,頗顯複雜,蘇世譽忍不住問道:“陸大人怎麽了?”
  “……也沒什麽。”陸仕回過神來,笑了笑,繼而又長嘆一聲,開口道:“說來慚愧,小女仰慕大人已久,眼下隨我來了獵宮,竟私自遣侍女邀您去山亭一見,方才正忙著梳妝準備,被我撞見了才肯開口坦白。”
  蘇世譽微皺了眉,“可我並未收到什麽邀約……”
  “我也正是奇怪這一點,”陸仕忙道,“不過仔細想來,既然大人您一直在魏大人這里,恐怕就是傳話的侍女辦事不牢了。”
  話已至此,陸仕的言下之意已然明白。蘇世譽輕嘆了口氣,“承蒙陸大人厚愛,只是我已無意成家,不敢耽擱令媛。”
  “是小女一片癡心,老夫也無可奈何啊。”陸仕道,“如今小女只怕是已經去到山亭赴約了,想來等不到大人她是不會輕易回來的,這山上夜里終歸有些冷,縱然大人您無意,去見一面也算是了卻牽掛了。”
  蘇世譽略一沈吟,只好道:“陸大人愛女心切,我自然理解。既然如此,我就先失陪了。”
  “好,好。”陸仕跟著蘇世譽起身,“請蘇大人快些過去。”
  他站在門檻外目送蘇世譽的背影遠去,身後魏松捧著棋具從屋內出來,驚奇道:“蘇大人怎麽走了?”
  陸仕轉身回到廳中,拍了拍他的肩,卻答非所問地道:“還好魏大人您膝下是個兒子,又成家的早。”
  魏松困惑地看著他,“陸大人這話是怎麽說?”
  “唉,”陸仕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可真是要把心給操碎了啊。”


第四十二章 
  山亭一如其名,是在杞山上地勢較高之處建起的一座琉璃朱亭,自亭中放眼下望,能看見獵宮里燈火依稀如星。
  山風習習,唯聞蟲鳴隱隱,蘇世譽拾階而上。
  亭中的景象已顯在了視野里,四下環顧也沒見有什麽等候的官家小姐,只有亭中石桌上俯著一人,身影是他極為熟諳的。
  蘇世譽困惑地走到近前,“……楚大人?”
  沒有應答。
  楚明允側枕著他的手臂,面容是少有的寧靜平和,像是睡得深了,連旁人的靠近也毫無覺察。
  酒壇就擱在他手邊,已沒了大半,空氣中彌漫著醇酒香氣,他鴉色的發散在肩上落滿了霜色月華,眉眼極是安靜,薄紅的唇上染著一層瑩潤水光,素白的臉正壓著墨藍衣袖上的繁複蓮紋,那妖嬈的紅蓮便沿著他身形在衣上怒放出了無邊絕艷。
  蘇世譽眼眸低斂,仔仔細細地看著他,靜默了良久,擡手脫下外袍披在了楚明允的身上,複又俯身將衣襟攏緊至他下頷旁。
  蘇世譽稍直起身,收回手的動作卻不禁頓住。
  他目光深深,有些遲疑地探指,極為緩慢小心地一點點接近楚明允的眉眼,卻在指尖即將觸及的毫厘之際停下了。
  蘇世譽垂下眼無聲地笑了,似是有幾許自嘲,收回手的瞬間卻被一把握住。
  楚明允拉過他的手貼在自己頰邊,緩緩地睜開了眼,眸中深淺浮沈又忽如無物,如同映入了世間最極致的山川廣流。他沒什麽表情,也沒有開口,只定定瞧著蘇世譽。
  蘇世譽只怔了一瞬便回過神來,並不急著將手掙開,只是低眉笑著瞧他,“楚大人這個樣子……是不認得我了嗎?”
  楚明允仍舊不發一言,松開手複又擡起,向他臉上探去,蘇世譽稍偏頭錯開,他的手便毫無停滯地落在那束發的玉簪上,轉腕抽出。
  墨發隨他動作傾泄而下,三千青絲如瀑,十丈紅塵無聲。
  四目相對,蘇世譽不明所以,楚明允眸色深深,驚瀾自深處叠起。
  他手上松開,玉簪倏然落地,一聲清響。
  楚明允傾身托著蘇世譽的臉便吻了下去,毫無征兆,猝不及防。
  外袍自肩上滑落墜地,幽深樹影間流螢驚飛。
  他以唇舌描摹蘇世譽的唇線,舌尖抵開齒關,攜著清洌酒香直侵入蘇世譽口中,舔舐親吮,極盡纏綿。
  蘇世譽陡然僵住,腦中徹底空白一片,微睜大的眼正對上楚明允的眼眸,過近的距離下他看不分明其中是何情緒,只覺深不可言。
  楚明允似是忽而低笑了聲,模糊在唇齒間,又輕咬在他唇上。
  一點酥麻轉而以燎原之勢蔓延,心跳在胸膛鼓噪得發疼,蘇世譽驟然驚醒。
  他擡手握住楚明允落在他臉側的手。
  腕上頓時生疼,楚明允吃痛稍松開些手,蘇世譽借機掙開他退了幾步,視線錯開,各自低喘不定。
  眼簾里是碎了一地的玉簪,蘇世譽心神稍定,才開口道:“清醒過來了”
  楚明允低眼看著自己的手腕上一道淺淺紅痕,聽不出情緒地道:“我沒醉。”
  蘇世譽笑了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道了一聲告辭,不待回答便徑自離去了,腳步匆忙,一眼也未再看向他。
  楚明允凝望他背影隱入夜色,伸手拿過酒壇仰頭飲下,任細流緩緩沿著下頷浸染了衣襟。
  半壇飲盡,冷酒入喉,卻仍壓不下心頭躁動。指腹按在唇上,他緩緩勾起唇角,極輕極低地笑了,
  “完了。”
  這句話終究還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當我不再壓抑排斥,不再自欺欺人。
  那答案不過如此簡單,不過是我心上有你。
  蘇世譽快步走下石階,腦海中滿是方才的畫面,心亂如麻不可裁理,山間涼風拂過非但沒讓他冷靜些許,反而更襯得他渾身都在隱隱發熱。
  平生少有的手足無措至此,才會連一眼都不敢再多看他。
  恍惚中甚至未曾留意有人迎面走來,直到對方驚詫出聲,他才猛然回神。
  “蘇大人……?”陸清和不確定地盯著他。
  蘇世譽看過去,對著她倉促一笑,“失禮了。”
  言罷與她擦肩而過,腳步絲毫未頓。
  陸清和困惑至極地盯著蘇世譽離去的身影,不明白這位沈穩的禦史大夫怎麽會如此失態。但陸清和也並未深思什麽,轉回身深吸了口氣,擡步走上了山亭。
  那人果然坐在亭中,姿勢閑散地倚著石桌,出神地想著什麽,他聽聞腳步聲看了過來,微蹙了眉,“你是誰?”
  “小女子名為陸清和,是刑部尚書陸仕之女。”陸清和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
  “有事?”楚明允收回目光,撈起地上的白袍,仔細拍去了細塵。
  “倒也沒什麽事。”陸清和鼓足勇氣,講出了早已備好的話:“不過太尉大人您深夜在此獨酌,可是有事煩心?”
  “有件事,但算不上是煩心。”楚明允打量著手中白袍,嗅見一點淡淡安神香的氣味,話音帶了濃笑,輕聲慢語地道:“方才我趴在石桌上閉眼思索,睜眼時見到了我所想之人,事情便想透了,困頓也就全成了歡喜。”
  “所想之人……莫非是太尉大人您的心上人?”陸清和眼睛在亭中轉了一圈。
  “自然是。”
  “那,太尉大人可介意告知與我?”陸清和試探道。
  楚明允將外袍從容披上,聞言低笑一聲,素白手指正捏著衣襟紋繡,他一點點掀起眼簾,眉目含笑地看過來,“你方才上來時,難道沒見到他?”
  陸清和一楞,頓時認出了他身上衣袍所屬於誰,記憶隨之逆溯回初見的驚鴻一瞥,才發覺自己忽視了他那滿眼笑意,正對的都是這一衫白衣如華。
  陸清和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松散衣襟上,電光火石間思及陸仕先前提起的他們兩人的關系,她想到了什麽,當即不可抑制地燒紅了臉。
  直到回了房中,陸清和仍舊難以回神。
  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緒在心頭翻滾,陸清和深吸了口氣,竭力令自己冷靜下來。
  仔細回想,山道上所遇見的蘇大人腳步匆忙,長發披散,皎亮月光下那臉上分明是泛著些緋色的,而山亭上楚大人身披他的外袍,又是山亭幽會,明月美酒,那神情,地上的碎玉,還有那衣襟上水漬斑駁……
  陸清和心頭顫抖,臉上發燙,暗嘆一聲,“蘇大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轉念再一想,蘇大人那分明是不願多留的樣子,只有楚大人還孤零零地呆在亭中,雖說留了一件衣袍,但總歸還是無情了些……
  侍女看著回來後就捧著臉忽喜忽悲,神情變換不定的自家小姐,正揣度著該不該去告訴老爺她似是魔障了,就只見陸清和捂住了臉,重重地嘆了口氣,“風流過後轉頭空,楚大人實在太可憐了!”
  侍女傻眼了。
  陸清和放下手,看向侍女,“你有沒有覺得蘇大人和楚大人其實很是般配?”
  “您說什麽?”
  陸清和一臉正色,鄭重道:“身為江湖兒女,怎麽能與世俗同流我已經想好了,既然喜歡他,我就應當幫他掙脫那種悲哀的關系,早日博得真心!”
  侍女:“……”


第四十三章 
  月沈日起,無論這夜有誰沈思不眠,曉色入戶時都不得不將心事暫擱,整裝赴宴。
  大夏帝王李延貞向來深諳風雅之事,這場露天宴會設辦得更是用心:笙歌弦樂中落英紛紛然,舞姬踏歌曼展身姿,足下香塵引得彩蝶翩逐,更有玉杯美酒,引曲水而流觴。
  太尉與禦史大夫的席位照例分列兩首。楚明允單手支頷,與蘇世譽偶然投來的目光相接,卻見他只是淡淡一笑,繼而斂眸飲酒,與以往並無不同。
  無波無瀾,甚至連一絲不悅都沒有。若不是他那偏過頭去不願多看自己一眼的模樣實在記得清楚,楚明允近乎要錯以為昨夜只是他醉後一夢。不知蘇世譽是否又是想著什麽‘不必介懷’,才會這般毫無反應。楚明允取下浮水中緩緩停在面前的酒盞,不禁微蹙了眉。
  一曲方歇,樂姬未及撥弦續上,這空隙里忽然有人重重地嘆了口氣,就把這一聲嘆得頗顯清晰了。
  眾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匈奴使臣的席位。
  李延貞也看過去,開口問道:“九皇子何故嘆息,莫非是對招待有什麽不滿?”
  宇文隼起身正對著李延貞行了一禮,才道:“皇帝陛下招待豐厚,怎麽會覺得不滿。”他掃視過座上眾人,又嘆了口氣道:“我只是覺得貴國風氣果然與我們匈奴相差太遠,免不了有些感慨。”
  “感慨?”李延貞莫名,“不妨說來聽聽?”
  “我們是頭次前來拜訪,不太懂你們的風俗規矩,只是覺得美酒佳肴嘗多了沒什麽意思,整日的歌舞也挺無趣的。原本受皇帝陛下您邀請來參與春獵,我還以為終於能見識一下你們騎馬射箭的樣子了,還打算著找個厲害角色切磋一下。只是沒想到,原來在這邊也是宴飲作樂。”宇文隼笑了一聲,又道,“剛才我仔細看了看,發現在座的個個都斯文得很,看上去就不像是精通騎射的人,想必是國家安定也就不需要去懂這些粗劣技藝。哪像我們那邊,為了謀生人人都要學這些辛苦東西,相比之下,真是十分羨慕。”
  言辭是恭維的,腔調卻是拿捏的諷刺到位,宇文隼話音方落,席間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楚明允轉頭看去,“皇子殿下若是想找人切磋一番,我倒是可以陪你。”
  宇文隼擺擺手,笑道:“楚將軍在沙場上的鐵血威名誰人不知?哪怕我自覺精通弓箭,但畢竟沒上過戰場,想找人切磋尋樂不假,可跟你比就只剩下輸的份了,那多沒意思。”
  “既然不敢比,那你說這些又有何用?”楚明允冷淡道。
  “不敢同你比,我承認,也沒什麽丟臉的。”宇文隼面不改色,“所以我也正是感嘆,除了楚將軍,這里居然沒有別人了,還真是無聊。”
  大夏如今崇文輕武的風氣眾所周知,縱使這位匈奴皇子話里挑釁之意分明,偏偏正戳到了痛處,令他們無從反駁。
  楚明允已然不大耐煩,“你有完沒完,若是……”
  “皇子殿下說的倒也有些道理。”蘇世譽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話,站起了身,“楚大人身居高位,這種小事也要親自出手的話,實在是太勞煩了些。”
  楚明允側頭看了過去,蘇世譽與他對視一眼,轉而將視線落回宇文隼身上,淡聲笑道:“那皇子殿下看我如何?雖奉文職,但我對騎射之術也有些興趣,正好能借此機會體驗一下,這樣如何?”
  宇文隼打量著這個清俊儒雅的青年,道:“禦史大人這副斯文模樣,只怕別人要說我欺負你了。”
  “皇子殿下說這話我倒真是有些聽不明白了。楚大人您覺得勝不過,我您又嫌太弱,這樣的百般推辭,”蘇世譽眸光微斂,淡笑道:“難不成只打算口舌之戰,其實無意認真比試?”
  “你這是在質疑我?”宇文隼臉上的笑意褪去。
  “不敢。”蘇世譽道,“您方才不也說了,只是聊以消遣娛樂,何必在意什麽輸贏。”
  話雖如此,但誰都清楚這不會是場簡單的私人比試,必然要關乎家國顏面。
  場中隱隱起了議論之聲,李延貞忍不住開口勸和,“罷了,幾句玩笑話,何必真要搞得針鋒相對。”
  “皇帝陛下誤會了,”宇文隼忙提聲道,“切磋比試是常事,並沒有別的意思。禦史大人既然已經答應了,再反悔可就真的不太好了。”
  “這……”李延貞擔憂地看向蘇世譽,對方卻對他安撫一笑,轉而問宇文隼道:“皇子殿下想要比試什麽?”
  “我也不為難你去騎馬打獵,就單比射箭,怎麽樣?”
  他笑著應下。
  蘇世譽接過呈上的長弓,眼底一絲懷念神色轉瞬即逝,然後轉頭喚了聲正站在不遠處看著的楚明允,“楚大人,要麻煩你來教我一下如何使弓了。”
  楚明允走到他身側,粗略掃了一眼便扯起唇角笑了,“蘇大人這手勢錯的,還真是頗有章法。”
  蘇世譽沒接話,壓低了聲音道:“等下那位匈奴皇子射箭時,你提防著別讓他往陛下那邊動手腳。”
  “左手再往上移點。”楚明允邊低眼瞧著他的手,邊替他緊了弓弦。
  蘇世譽手上不動,側頭看著楚明允,“楚大人?”
  楚明允擡眸,對上他的視線,忽而彎眉一笑,“你親我一下我就替你留意著。”
  “……”蘇世譽看著他。
  “蘇大人,”楚明允垂下眼睫,慢悠悠道,“你這麽直白地看著我,我可是會不好意思的啊。”
  “……是嗎?”蘇世譽道。
  楚明允嘆了聲氣,幾分為難道:“你既然有這個意思,那親兩下也是可以的。”
  蘇世譽不禁笑了出聲,無奈至極,“楚大人……”
  “行了,知道了。”楚明允瞧著他唇角彎起的那點笑紋,微一思索,忽然一手抓住了蘇世譽的手腕,從背後將他整個環在了懷里,“還是這樣順手。”
  蘇世譽一怔,旋即就要掙開。
  “別動。”楚明允握上他的雙手,將他壓在懷中,稍側頭貼著他耳側低低地笑了,慢聲道:“躲個什麽?這麽多人還在旁邊,你還怕我再強吻你一次不成?”
  蘇世譽欲言而止,末了也沒能說出什麽來。好在他們站得偏僻,並未惹來太多註目,於是一點不可言說的貪念便悄然滋長,他眉目低斂,不再掙脫。
  楚明允將下巴枕在他肩上,呼吸拂過他的臉側,笑意中那一點檀香引得他頭皮發麻,只能任由楚明允拉著他的手握正了長弓,然後松開他退到一旁。
  蘇世譽不禁側頭看向楚明允,他已經回了原位,擡眼過來時正對上蘇世譽的目光。楚明允便一點點牽起嘴角露出一個笑容,擡起素白的手指點上了自己的唇,沖著蘇世譽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
  “……”蘇世譽裝作沒看到的樣子將目光順著移到了遠處的李延貞身上。
  這片刻里箭靶已經遠遠地設好了,宇文隼站在場中也不再客套,搭箭拉弓的動作流暢利落,百步外羽箭筆直射出,正中靶心。匈奴使團立起叫好,連大夏的席上也忍不住有幾聲低嘆,道是這皇子囂張的果真有幾分資本。
  李延貞愈發擔憂地看向蘇世譽,才要開口就被蘇世譽擡手阻止了,他向李延貞頷首,轉身走了過去。
  引弓搭箭,蘇世譽一點點地拉緊了弦,肩臂延展出有力的線條,他的眼神是少有的不加掩飾的銳利。
  指間一錯,利箭呼嘯而出,以破空穿雲般地氣勢緊擦過先前箭矢,穩穩地紮進了靶心位置,只是終究要比宇文隼的那一箭偏差些許。
  蘇世譽雲淡風輕地轉身,將弓隨手交給了侍從。
  匈奴使團臉上早已有了喜色,大夏眾臣雖然遺憾,卻覺得對禦史大夫而言已是不易,便一言不發,滿座無聲。
  而楚明允仍舊盯著箭靶,忽然低笑了聲。
  一聲裂響乍起,正中心的那支箭羽折斷,墜落於滿地芳草。
  宇文隼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蘇世譽停步在他身側,淡淡笑了:“倒是比我預料的要容易許多。”
  “你……!”他猛地轉頭看去,蘇世譽卻已擡步回了席位,他望著那清瘦的身影,想起方才依稀看見楚明允貼在蘇世譽耳邊說了什麽,眉心狠狠皺住,身側的手掌緊攥成拳。
  這場賜宴並不允許臣子家眷隨同入席,陸清和便早早地候在了外側,只等宴散。
  她昨夜里認真下了一番功夫,遍覽群書話本,大開眼界,然後發覺自己其實幫不上什麽忙。思來想去,陸清和決定還是本本分分地為他們兩個制造點獨處機會,正所謂幽會的多了——嗯,無論是哪種意義上的幽會,總該是能多些溝通的。
  後山有片桃林,花開正好。早在宴前她就相邀了蘇世譽前去,蘇世譽大概是覺得昨夜里自己的態度實在失禮,便不多推辭地答應下來。而楚明允……她早上根本沒見到這位大人,這才不得不等在這里。
  思量間其中傳來浩浩的恭送之聲,樂聲停歇,陸清和在四散而出的人里一眼望見楚明允,邊掩面繞開陸仕的視線,邊迎了上去,“太尉大人留步!”
  楚明允應聲駐足,偏頭看來,“又是你?”
  “……是我。”陸清和放下手,笑了聲,“不知太尉大人是否有空……”
  “沒空。”楚明允道。
  “只是想請大人去往後山桃林片刻,不會耽擱……”
  “不去。”
  “……大人何必回絕得如此果斷。”
  “還有別的事嗎?”楚明允漫不經心地瞧著她。
  陸清和道:“……沒有。”
  眼看楚明允擡步要走,她又忙道:“蘇大人在後山!”
  楚明允動作一頓,回眸看了過來,似笑非笑地道:“哦——?”
  “絕不敢欺瞞大人。”陸清和誠懇道。
  楚明允慢慢地轉過身來,“你在打什麽主意?”
  “不敢,”陸清和搖了搖頭,看著楚明允意味不明的神情,深吸了口氣道:“只願能幫到大人一二。”
  楚明允沈默地看著她,忽而輕笑道:“你很像一個人。”
  陸清和詫異,“什麽人?”
  楚明允收回視線,微挑了眉,“也許是長年習武又愛穿紅衣的女人都不太正常。”
  陸清和錯愕,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楚明允便轉身走了,他背後風過颯颯,搖落滿枝繁華,花如雨下。


第四十四章 
  蘇世譽聽聞腳步聲回眸望了過去,桃色灼灼下那人緩步而來,眉眼含笑,他微詫,“真巧,楚大人怎麽也會來此?”
  “不巧,”楚明允站在他面前,笑意盈盈,“你等的人恐怕是我。”
  “今早邀我來此的分明是陸大人的女兒?”
  “是啊,”楚明允笑道,“也是她讓我來見你的。”
  蘇世譽微皺了眉,不解道:“……這是何意?”
  “簡單啊,”楚明允笑瞇瞇地瞧著他,“如今一個旁人都被我的癡心給打動了,蘇大人你還不打算應了我嗎?”
  “楚大人玩笑了。”蘇世譽笑道。
  “你不信便罷了。”流風漫卷起滿地亂紅,楚明允慢悠悠道,“不過這良辰美景,蘇大人不把欠下的債還了嗎?”
  “我何時欠楚大人債了?”
  “射箭時的事,轉眼就忘得這麽快,”他擡手捏上蘇世譽的下巴,指尖沿著淡色唇線摩挲而過,“不過蘇大人若是害羞,我主動些也是可以的。”
  蘇世譽拉下他的手,輕聲笑笑,“看來方才的宴上楚大人貪杯不少。”
  “我酒量好得很,”楚明允頓了頓,又道,“昨夜也絲毫沒醉。”
  蘇世譽笑而不答,轉眸將視線落上身旁的花滿枝椏,“時令已晚,這恐怕是能見得的最後一場桃花了。”
  楚明允卻仍定定瞧著他,顧自續道:“我昨夜一直都是醒著的。”
  隱於袖中的手指頓時收緊,蘇世譽面上卻波瀾不驚,“原來如此。我還奇怪楚大人為何要睡在山亭中,也不怕著涼。”
  “提起這個……”楚明允拖長語調,“那件外袍我不打算還你了。”
  蘇世譽笑了笑,“無妨,既然楚大人喜歡,那只管留著便是。”
  楚明允一瞬不瞬地看著他,似是想讀出些什麽,聞言低聲笑了,“可我更喜歡你,蘇大人也肯讓我留著嗎?”
  蘇世譽一怔,微斂了眸,淡淡道:“楚大人玩笑了。”
  楚明允偏頭,微狹起眼眸,“你為什麽不看著我?”
  心上一窒,微有遲疑,蘇世譽慢慢地擡眸對上他的眼,目光深深,如夜似海,他便傾身笑看過來,“若我說都不是玩笑呢?”
  四目相對,蘇世譽靜默片刻,忽而了然,“匈奴所提出的條件我先前已詳細地問過魏大人了,既然陛下說要待我回來後詳加商議,我自當慎重思量,楚大人不必擔憂至此。”
  楚明允面上笑意隱去,“……我何曾說過是為了匈奴的事?”
  蘇世譽笑笑,“我早就說楚大人應改掉這種顧左右而言他的習慣,往後還是直言為好。”
  “世譽,”楚明允一把握住他的手,看入他眼里,極其認真地道:“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
  蘇世譽楞住。
  “我直言了,”他低聲道,“你肯應我嗎?”
  蘇世譽略略回神,下意識要掙開手,笑道:“楚大人這是……”
  他握得更緊一些,“你肯信我嗎?”
  半晌無話。
  花影曳動,林間漸起涼意,重雲灰蒙蒙地壓在了天際。
  蘇世譽擡頭遠望一眼,複又輕輕抽回了手,嘆聲了氣,“暮春多雨,你我還是盡早回去為好。”
  手中空了,風盈滿袖將掌心依稀的溫度也吹散,楚明允不自覺收攏了指,卻彎眉一笑,“就知道你會是這麽個反應,不解風情,果真是塊石頭。”
  蘇世譽笑了聲,“楚大人的風情,恐怕這世上都無人能解。”
  “怎麽會,只要蘇大人把方才的債清了,我就教你做這世間獨一人啊。”楚明允笑得眉眼彎彎。
  蘇世譽無奈笑看他一眼,溫聲道:“不鬧了,早些回去吧,免得再淋了雨。”
  楚明允‘嗯’了一聲,看著蘇世譽轉過身去,有風倏然而起,微濕的氣息攜了桃花淡淡香氣迎面而來,滿目紛然,一地殘艷,他忽而開口,聲音沈沈地模糊在風里,
  “來日方長。”
  蘇世譽未能聽清,回眸看來,“什麽?”
  楚明允眸光瀲灩,輕笑一聲,上前幾步與蘇世譽並肩而行,“沒什麽。”
  一方桃林外,陸清和躑躅良久,末了還是敵不過好奇心,深吸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踏入。
  花已開至末路,怒綻得淒艷,緋色彌滿視野。
  陸清和四處張望著尋找,風過枝搖,幾樹後隱隱約約地顯出個身影,孑然獨立。她忍不住心頭驟緊,一邊暗道不應該啊,一邊快步上前撥開了遮擋的花枝,張口道:“怎麽回事?您沒尋到蘇——
  話音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望著書案後的男子擡頭詫異看來,頗顯秀氣的手正握著支朱筆,鋪展的畫卷上有十里桃花。
  陸清和回過神來,忙轉身要走,“抱歉抱歉,認錯人……”
  “眉黛奪得萱草色,紅裙怒殺石榴花。”男子提聲道,“莫動!”
  她應聲僵在原地,“啊?”
  只見那男子提筆蘸墨,在畫上幾筆寥寥勾勒出輪廓,神韻已然浮現,他再擡眸看來一眼,極為和氣地笑了笑,“無需緊張,隨意站著即可。”
  “……哦。”陸清和應道,頓了頓,忍不住擡手理了一下鬢發,“那……你畫好看點啊。”
  男子笑著應下:“自然。”
  他面容生的柔和秀氣,像是哪位太傅家的子弟,陸清和偷瞄良久,又在畫上掃去一眼,“餵,那個……你先前有沒有看到其他人啊?”
  男子不擡眼地搖了搖頭。
  “奇怪。”她嘟囔一聲,嘆了口氣,索性閑談起來,“你是頭次過來嗎?”
  男子不禁含笑打量著她,直看得陸清和一頭霧水,他才道:“每年都來。”
  “每年都畫?”
  “是。”
  “……你真無聊。”陸清和嘴角抽了抽。
  男子毫不介意,笑了笑,“年年歲歲,花也並非全然相似的。”
  “那也終究是一處風光,看久了總會枯燥,”陸清和道,“不如再去別的地方走走看,三千世界,處處繁華。”
  “你去過很多地方?”
  “當然啊!”她眉眼更添明快,“西湖、洞庭、湘江,江南我都快走遍了,這次我爹發信催我回來前我又去了長白雪山,那里的白雪無垠,真要比這兒美得多!”
  “你爹是陸尚書?”他問道。
  “對啊,你怎麽猜到的?”陸清和奇道。
  未及回答,身後忽然碎步趕來名宮娥,擦過陸清和身旁,直接叩首跪下,“陛下,有雨將至,昭儀娘娘請您回殿歇息。”
  陸清和頓時腿軟。
  李延貞點了點頭,“知道了。”他任宮娥上前來收拾畫卷,道,“陸愛卿曾提起過,他女兒懷遊俠之心,好四處遊歷。”
  陸清和俯身就跪下了,“臣女不識陛下聖駕,言辭無禮還望陛下不要見怪!”
  李延貞好笑地看著她,“起來便是。”
  “不,不必了……臣女跪著就好。”陸清和垂下頭,欲哭無淚。
  李延貞上前將她扶起,“畫還未好,待空閑之時朕再找你來補全,如何?”
  陸清和戰戰兢兢地起身,聞言不由得鬥膽看了李延貞一眼,人面桃花相映紅。
  她心頭一動,鬼使神差地道:“好。”


第四十五章 
  驟雨匆匆,日暮時分乍然停歇,余落了滿地殘紅。日影偏斜,晚色層起,梧葉滴漏聲聲,於暗夜里浸染開一片濕意。
  楚明允推門而出,步入中庭,取出袖中的碧色口哨召來黑羽鳥,將一封密信塞入竹筒中後放其飛遠。
  梧桐枝葉一脈幽綠,寂靜中忽然響起腳步聲,似是有人自院落外疾步行經,自遠而近。
  楚明允收回遠望的目光,不經意地回頭看去,院門處影影綽綽,忽然有一襲白衫掠過,分外顯眼。
  他微蹙了眉,轉眼間便閃至那人身後, “……蘇大人?”
  對方身形陡然僵住,繼而轉過身來,晦暗模糊的燈影下顯出蘇世譽的面容,他點了點頭,算是應答。
  楚明允蹙緊了眉,旋即舒展開,輕笑了聲,“你在做什麽?”
  他卻不語,環顧四下發覺無人,放下心來,食指貼在唇邊無聲地‘噓’了一聲,然後便轉身往楚明允房中走去。
  楚明允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動作,在他示意下跟著回到房中,順手關上房門倚靠上去,抄著手看向他。對方卻轉回身複又接近幾步上來,蘇世譽那張溫秀俊雅的臉便帶著笑意湊近。
  楚明允任他貼近,斂眸冷眼掃過他的臉,又直看進那雙眼里。對方垂下了眼,錯開視線,微微側首,曖昧緩慢的動作像是要親吻上他。
  不過分寸。
  楚明允猛然擡手扼住他的咽喉鎖死,骨裂聲爆響伴著‘當啷’脆響,一把短刀從素白袖中摔落出去。他揚手就扯下一張人皮面具,其下露出的清秀面容頓時漲成了紫紅色,張口便是鮮血湧出,掙紮難言。
  面具觸感溫軟,極似人皮,做工至精,楚明允對著燭光仔細打量了片刻,冷笑出聲:“連半分情態也學不像,還敢假扮蘇世譽刺殺我。”他擡手,提得對方雙腳離地,“讓我想想看,是該誇你膽識過人,還是嫌命太長呢?”
  對方喉中發出破碎痛苦的嗚咽,應聲猛地一顫,緊繃的身體軟了下去,沒了氣息。
  楚明允松開手,屍體沈悶地摔在地上,他一眼也懶得多看,轉而將那張假面遞上燭焰,燒成了一團烏黑,難以言明的古怪氣味便彌漫在了屋內。
  楚明允蹙眉略一思索,擡腳往蘇世譽的院落走去。
  回廊幾曲,一折之後忽見有人迎面走來,是獨身一人的宇文隼。
  夜已漸深,朱紅宮廊上掛著華燈盞盞,四下里廖無人聲。
  楚明允視而不見地徑自前行,正要與他擦肩而過。宇文隼卻忽然停住腳步,不可抑制地回想起白日里的難堪情形。如何也想不出楚明允那時究竟對蘇世譽說了些什麽,才能讓一個斯文儒質的人達到那般程度,怨憤的心念一生,譏諷的話自然而然地就出了口:“楚將軍這麽晚還有事要忙啊?”宇文隼哼笑了聲,“也對,像將軍這樣的美人,還真令人難以想象是怎麽坐上這個位子的。”
  楚明允聞言駐足停下,望著不遠處燭影曳曳的燈盞,忽然問道:“宇文驍是你什麽人?”
  宇文隼一時莫名,“是我的皇長兄。”
  “聽語氣,你很仰慕他?”楚明允問。
  “自然。”宇文隼看著楚明允的背影,忍不住幾分傲慢,“當年皇長兄橫掃三州十二郡,讓你們漢人食不下咽,那樣的氣概,哪怕最後戰死沙場也是我們匈奴的英雄!誰不仰慕?”
  “呵,戰死沙場。”楚明允輕聲笑了,回眸看他,半張臉隱在陰影中,晦暗不清,“想知道他是怎麽死在我手里的嗎?”
  宇文隼一楞,“什……什麽?”
  “想來匈奴也是不會告訴你們的。”楚明允慢慢地轉過了身,正對著他,“沙漠瀚海,我能直入百里攻城略地而不迷失方向,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宇文隼下意識問道。
  楚明允勾起唇角,笑意盈盈地道:“你的皇長兄告訴我的。”
  “胡說!”宇文隼怒道,“皇長兄絕對不會背叛我們匈奴的!”
  “那你怎麽解釋我在沙漠中從未遭過伏擊?”楚明允微挑了眉梢,靜靜瞧著他,宇文隼頓時噎住,楚明允便低笑了聲繼續道:“十招之內我折斷了宇文驍一半的骨頭,將他活捉。駐紮的營地旁有片海子,我就把他倒綁在紮在海子里的木柱上。”
  楚明允的語調淡淡,漫不經心,笑意卻一分分的加深,看著宇文隼道:“要不要我來告訴你那是怎樣的感覺呢?”
  “不會死,但海水會接連不斷地灌入他的口鼻,他要無時無刻不在海潮中掙紮著呼吸,而且鹹水還會浸入他的肌理,淩遲他的傷口,反複折磨到連自殺的念頭都沒空有。而且啊,全身的血都會順著往腦袋上流,時間久了,眼珠子就會脫落出來,骨碌碌的,就滾到你的腳邊。”
  宇文隼怔怔地看著眼前姿容艷麗的男人笑著,說出不帶一絲感情的話,胸膛里像是也有海水傾灌而入,渾身的血都一點點涼下。
  “只兩天他就熬不住了,放下來的時候趴在我的腳邊,你知道像什麽嗎?”
  喉頭似被死死堵塞住了,宇文隼臉色蒼白,楚明允的言下之意他聽的分明,卻只能吐出一句:“你……你怎麽能……怎麽能這樣對他?!”
  “成王敗寇,有何不可?宇文驍在之前屠城時就該有這樣的覺悟。”楚明允道,“宇文驍在第一次見我時,說了跟你相似的話,他說我這樣的美人,就該活捉供以軍中玩樂。”
  “他像條狗一樣趴在我面前時,我便問他:皇子殿下,現在,還覺得我美嗎?”
  楚明允緩步款款向宇文隼走近,他近一步,宇文隼便退一步,終至背抵上廊柱退無可退。楚明允在他跟前站定,微微俯身逼視進他眼里,忽然露出一個攝人心魄的笑來,“皇子殿下,現在,還覺得我美嗎?”
  宇文隼張了張口,還來不及發出聲音就被一把掐住了脖子。
  楚明允的笑意悉數斂去,眉目如刀刃淩厲,“真不愧是年輕氣盛,連戰場血腥氣都不曾聞過,就敢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你敢……”宇文隼抓上他的手,嘶聲道:“……放開!”
  楚明允傾身,低聲道:“我大可直白告訴你,割地盟約一事談無可談。如果他們所有人都答應了,那我就殺了你。兩國交戰又如何,你覺得我會怕嗎?”
  宇文隼抓著他的手指拼命要掰開,那只手卻如鐵鑄一般分毫不松,窒息感沒頂湧上,僅剩下赤紅的雙目還死死地瞪著他。
  “不過,”楚明允忽然松開手,退開一步,“我倒是不覺得匈奴的王會愚蠢到為了一個不受寵的兒子而跟大夏開戰。”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捂著喉嚨咳嗽的宇文隼,“你覺得呢?”
  宇文隼費力地平複著呼吸,一言不發,眼神徹底黯下。


第四十六章 
  窗欞撲落聲響,黑羽鳥落上藥廬窗沿,仰頭鳴叫幾聲。
  秦昭回頭看去一眼,將茶盞放在杜越面前,走過去取下密函。
  杜越擱下手中藥單,跟著跨過晾在地上的藥材,湊頭過去問道:“寫的什麽啊?”
  “師哥吩咐說要探查一下那些留在朝中的臣子對與匈奴割地結盟的態度。”秦昭將信紙折好收起。
  “這還用問?”杜越果斷道,“肯定不能讓出去啊!”
  秦昭看著他,點了點頭,“師哥也是這個意思。”
  杜越楞了楞,隨即猜出了楚明允信中原意。他訕訕收回了視線,俯身將藥材收整回匣子里,秦昭便默不作聲地繼續幫忙,一雙骨節分明的手長年持刀握劍,卻能將草藥分門歸類得極為熟練。
  杜越忍了又忍,末了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哎,秦昭,你覺得……楚明允究竟算什麽樣的人啊?”
  秦昭動作未頓,想了想,反問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杜越撓了撓頭,“我跟姓楚的好歹是多少年的交情,原先我覺得自己知道,可是現在又感覺不知道了。”
  “怎麽說?”秦昭問道。
  “就是……”杜越重重嘆了口氣,拉過凳子坐下,將先前楚明允扔了玉佩的事咬牙切齒地講給秦昭聽,“別的不說,我表哥可是好心好意送的那麽好的玉,他就那麽扔了啊!當年在蒼梧山時我只覺得他這人性格實在是找抽,可幾年不見,看他現在這麽狠絕的樣子,我真的不明白他在想什麽了。”
  “師哥沒變,一直這樣。”秦昭道。
  “你確定?”杜越一臉懷疑。
  “當年山上除了兩位師傅,就只有我們三個,師哥對我們沒有戒心,你當然發現不了。”秦昭也坐下,道:“下山以來,無論何人送的東西,只要是不明用意的,師哥都會毫不猶豫地毀掉,也的確因此避開了許多禍端。”
  “……這樣啊。”杜越悶悶地應了一聲,靜了半晌,又擰著眉低聲道:“楚明允他……到底是什麽來歷啊?”
  秦昭搖了搖頭。
  “不會吧?!”杜越驚詫,“連你也不知道?!”
  “師哥從不曾跟任何人提起。”秦昭道,“而且最早呆在蒼梧山上的不是你?”
  “是啊。那時候百里師傅一開始明明說了是不收徒的,可是我從家里探親回來後就發現多了個楚明允,我問師傅怎麽回事兒,師傅只說他是百里師傅故人的孩子。”杜越忽然拍案而起,“對了,剛見姓楚的時候我問他了,但你知道他怎麽跟我扯的嗎?”
  “什麽?”
  “他說他其實是孤魂野鬼,因為有執念才沒死幹凈,蒼梧山上靈氣足,他修行完就要去吃人了!”杜越激憤不已。
  秦昭看著他,“你信了?”
  “信了啊。”杜越理所當然道。
  秦昭默然別開了視線。
  杜越繼續道:“我還問他以前吃過人嗎,他說吃過啊。就他媽因為這個我一直有點怕他,到現在都改不過來了!”
  秦昭:“……”
  “這也不能怪我信了啊!”杜越急忙補充道,“秦昭你又不是不知道,起初姓楚的整天冷著臉不愛搭理人的樣子,我問他這些的時候他就坐在那個石潭邊上,周圍全都是白霧,然後他忽然沖我笑了,我靠第一次啊,你是不知道他當時那個眼神,嚇死我了!”
  秦昭嘆了口氣,放緩了聲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時至今日回想起仍是心有余悸,杜越拍了拍胸口坐下,便聽秦昭慢慢開口:“師傅顯然知道師哥的事情,但是也絕口不提。不過師傅在師哥辭別當晚喝了許多酒,醉後模糊地說起過幾句。”
  “百里師傅說什麽了?”杜越追問道。
  秦昭皺緊了眉,“那天夜里我去收拾酒具,師傅忽然嘆氣說師哥選的這條路實在太苦,我問為什麽,師傅只告訴我……”他對上杜越期待的眼神,又垂下眼,猶豫著道:
  “他想要以一己之力改變整個天下,若不能成大業,則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楚明允停下腳步,擡眸凝望那一屋燈火透出了窗,薄薄地暈染上院落里的那株花樹,殘花沾濕,光影明滅。
  他走上石階,正欲擡手,門卻自內打開了,猝不及防地對上蘇世譽的視線,楚明允未及回神,“你怎麽知道我在?”
  蘇世譽淡淡一笑,“聽到楚大人的腳步聲了。”他側身讓楚明允進屋,“只是不知楚大人有何事?”
  “有件事要問。”楚明允坐下,往書案上隨意掃去一眼,“你在做什麽?”
  “方才陸尚書將前些時日的刑部奏結拿來給我了,剛看了幾頁。”蘇世譽倒了杯茶,“楚大人想問什麽?”
  “有沒有什麽人經常盯著你的臉看?”楚明允想了想,又補充道,“除了我。”
  蘇世譽聞言不禁笑了聲,又見他並無玩笑之意,仔細想了想,坦誠道:“除了楚大人,倒是沒留意到別人如此。”
  “……那蘇大人在淮南時,應該有些侍者時常陪在身旁?”
  蘇世譽頷首,“我對淮南並不熟悉,自然會有侍者在旁指引。”
  楚明允了然,意味不明地笑了聲,隨手拿過了茶盞。
  “楚大人問這個是何意?”蘇世譽不解道。
  “沒什麽,”楚明允喝下口茶,複又開口:“推恩令的事蘇大人準備如何了?”
  “條令內容我早已擬定好,也呈與陛下過目了,”蘇世譽道,“只是想要順利施行,除了淮南王的叛亂罪狀,還需一位諸侯王牽頭才可。”
  “看來蘇大人已經找到合適人選了。”楚明允看著他。
  蘇世譽笑了笑,“已經傳信給了西陵王,大約待我們返回長安後不久他就能抵達。”
  “西陵王?”指尖漫不經心地點在青花瓷杯上,楚明允沈吟,“西陵王同其他藩王都有些交情,算得上是有幾分聲望,又是如今最安穩的一個,你倒是選的不錯。”
  “既然楚大人也這樣說了,看來是不會差的。”蘇世譽笑道,他看著楚明允似是沒了下文,微有困惑地開口道:“楚大人沒有別的要問的嗎?”
  “問什麽?”楚明允挑了眉梢,笑吟吟道,“問你肯不肯應我,你不是不理我嗎?”
  “我並非指這個。”蘇世譽斂眸,淡聲笑道,“關於匈奴想要割地結盟的事,楚大人沒有什麽想要問我的嗎?”
  楚明允單手閑閑撐著下頜,笑意盈盈地看他,“沒有啊。”
  蘇世譽微皺了眉,“依先前魏尚書所言,楚大人當時態度強硬得非同一般。”
  楚明允隨意地笑了聲,“向來武主戰,文主和,有什麽稀奇的。”
  蘇世譽看著他,“可我也是文臣。”
  “你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
  楚明允對上他的視線,緩聲笑道:“哪里都不一樣。”
  蘇世譽一時答不上話。
  楚明允勾著唇角,定定瞧著他,忽然想起什麽,起身上前了一步。
  忽然就離得過近,檀香幽然撲鼻,蘇世譽下意識退開一步,“怎麽了?”
  “躲個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楚明允按住他的肩,目光落在他臉上,“忽然想試試看,若是本人的話……又會是什麽感覺。”
  蘇世譽不明所以地皺了眉,卻也果真不再動作。
  楚明允一點點地緩慢靠近,視線化作糾葛的細縷覆上蘇世譽的眉眼,將他面容仔細地納入眼底。
  輕皺的眉,只落了自己身影的眼,以及淡色唇角似有若無的笑意。
  呼吸可聞的寂靜,吐息可感的距離。
  這才是他的心上人,垂眸淺笑間盡是遮掩不去的風華,越是塵埃不染的清雅,反倒越是勾起他最深的渴望。
  想要觸碰,想要占為己有。
  悄然滋長出一絲焦渴的燥熱,楚明允眸色漸深,他再貼近上去,吻上了蘇世譽的掌心。
  “……”
  楚明允擡眼看著擡手擋了他的人,眼尾上挑,忽然彎眸露出帶了挑釁意味的笑來。
  蘇世譽心頭一動,隨即掌心傳來溫軟的觸感,伴以一點撩人心神的癢和騷動,他下意識地收手卻被楚明允一把扣緊,便再難分神掙脫動作。
  蘇世譽的手溫暖幹燥,五指修長骨節分明。楚明允吻過他掌心,又以舌尖沿著他的掌紋描摹,呼吸也盡糾纏在他指間。一路自掌中舔吻至指節,楚明允再度緩慢擡眼,直看進蘇世譽眼底,盈盈笑意,張口便咬上他的指尖,舌頭也靈活舔過,映在蘇世譽眼眸中一點忽隱忽現的嫣紅。
  他無意識地屈指,抵住楚明允的齒關。楚明允盯著他眨了眨眼,喉中壓出一聲低笑,牙齒輕咬在他指骨,連扣上他腕的手也不安分地摩挲。
  他感覺到了蘇世譽的僵滯,他看到了蘇世譽的眼瞳也陷入一片混沌。
  楚明允松開口,在他手背上落下最後一吻,轉而便拉著他的手貼上自己臉側,身形稍傾,再度近了上去。
  四目相對,一瞬不瞬,一眨不眨,如膠著的棋局,又似對峙的戰局,沒有人移開眼,更沒有人躲閃。
  檐下樹梢的滴漏聲都被延展得極度緩慢。嗅得見他身上安神香的氣息,感得到他也漸熱的溫度,唇角已然擦上。
  腳步聲與急促的拍門聲驟然響起,蘇世譽猶如被驚雷炸醒般地猛然退開,楚明允撫額扭頭沖著門外斥道:“大半夜吵什麽,不想活了?”
  話語中的陰狠嚇得門外的人一楞,又惶急道:“大……大人,魏尚書那邊出了大事,陛下急召您去大殿!”


第四十七章 
  獵宮大殿之上,諸臣列位兩側,戶部尚書魏松獨自跪在殿中。
  李延貞掃視一周,目光最終落在魏松身上,緩慢地開了口:“方才有人向朕稟告,說是魏愛卿通敵叛國……”
  他話音未落,魏松佝僂的身形猛地一顫,張口呼道:“陛下,老臣冤枉啊!”
  臣子中有人暗暗抽了口冷氣,議論聲悄然潮起,投去的目光頓時各異。
  李延貞擡了擡手,殿中隨之靜下幾分,他繼續道:“為何忽然來此一說?”
  侍衛長應聲出列跪下,回首看去一眼,便有兩名侍衛壓著個男人上殿,他問魏松道:“敢問這可是魏尚書府中的人?”
  魏松側頭看了眼那戰戰兢兢地跪著的人,應道:“不錯,是我侍從。”
  侍衛長收回視線,對上位俯下身去,雙手過頂地奉上一封信,恭敬道:“回稟陛下,臣等夜巡獵宮內外,見到匈奴使臣住處附近有人行為鬼祟,上前察看後發現此人。臣見他答話支吾,神情驚慌地在藏著什麽東西,便將這封信奪下了。臣不敢汙蔑朝廷重臣,為何是通敵叛國之罪,”他話音一頓,沈聲道:“陛下看了信中內容便知。”
  宦官自覺下來拿過信,拆開遞給了李延貞。粗略掃視後,李延貞皺了皺眉,一時沒有說話,又細細地看了下去。
  侍衛長直起身,道:“魏尚書在信中稱可助匈奴九皇子結下盟約,得到那五座城池,以此表明心意。信中多有親近匈奴之詞,甚至直言願為匈奴效力……”
  “一派胡言!”魏松不可抑制地提聲打斷了他的話,渾身顫抖。
  眾人中早有了騷動,私語竊竊。
  楚明允沒什麽表情地瞧著魏松,蘇世譽微微皺了眉,他們看得清楚,魏松臉色隨著侍衛長的話一寸寸蒼白了下去,如今已是面無人色。
  碎語聲中忽然有人長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工部尚書嶽宇軒直直地看向魏松,恍然大悟般,“當初魏大人與楚大人爭執不休,執意要割地結盟,所述緣由條條在情在理,我以為魏大人身為戶部尚書,果然關懷民生,心中還敬佩不已,欲傾力支持。沒想到……”他緩緩地搖了搖頭,“竟然只是為了給匈奴獻禮。”
  “當日之話字字都出於肺腑!”魏松道,“匈奴與我大夏世代血仇,縱然可以暫時擱下互通來往,可我怎麽會通敵賣國,向匈奴奴顏屈膝!”
  嶽宇軒轉過頭顧自嘆息,不再答話。
  “魏大人,信上如此寫的,我句句屬實。”侍衛長又道,“何況魏大人的送信之人不正是在匈奴住處被捉拿?”
  侍衛觸及侍衛長的目光,按在那隨從肩上的手稍松了力。
  隨從擡起頭又慌忙低下,道:“是,今晚大人交待我送信過去,還囑咐說內容緊要,非得親手交給匈奴皇子才行,我不敢耽誤,可過去了才發現匈奴皇子不在房中,就站在外面等了。小的只是奉命行事……真的,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侍衛長看向魏松,“魏大人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派遣他連夜送信的人是我不錯。”魏松閉了閉眼,轉頭望向蘇世譽,“可信中內容,我並不知曉。”
  蘇世譽不解地對上他的目光,侍衛長也困惑地看去一眼,問道:“信既然是魏大人寫的,魏大人怎麽會不知道其中內容?”
  “蘇大人!”魏松枯瘦的手猛地攥緊了殿上繡毯,青筋畢現,“事到如今,您還不打算開口嗎!”
  楚明允蹙眉,見蘇世譽同樣錯愕了一瞬,問道:“魏大人所言何意?”
  “今夜前來托我代為送信的人難道不是大人您嗎?”魏松聲音暗啞,“是您說有要事托我轉達,是您要我今夜務必送到,是您……讓我秘而不宣啊!”
  心中皆是駭然,殿中一時寂靜,他余音嘶啞,空落落地砸在偌大的殿中。
  楚明允微楞,這瞬息間陡然憶起院落外匆忙的腳步聲,被攔住的白衫身影,昏暗燈影下轉過來的蘇世譽的臉,笑意中避開他視線的那雙眼,以及……面具下那張全然陌生的臉。
  他眸光浮沈,晦暗不明。
  蘇世譽皺緊了眉,語氣卻平淡無波:“可我並未托魏大人送過信。”
  “蘇大人……是果真不肯認了嗎?”魏松盯著蘇世譽道。
  蘇世譽未及開口,一旁刑部尚書陸仕實在忍不住想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笑道:“魏大人,你先別急,既然你說今夜見過蘇大人,不如好好想想是什麽時辰,興許是記錯了?”
  “戌時三刻。”
  陸仕聞言臉色變得難看至極,遲疑道:“……魏大人,可確定是戌時?”
  “絕不會錯。”魏松斬釘截鐵道。
  陸仕臉上笑意僵住,漸漸淡下,他猶豫良久,低聲道:“蘇大人戌時正在房中,我親自送去了刑部奏結。”
  魏松猛地擡頭看去,不能置信。
  陸仕對上他的視線,痛心不已。
  “……陸仕?”魏松聲線顫抖,“你我知交多年,你也不肯信我了?”
  “我當然信你,”陸仕咬牙道,“可無論是我隨行屬官,還是添茶宮娥,都是親眼看到蘇大人一步也沒離開過的。”
  魏松險些跪立不穩,顫巍巍地勉強撐住身形,“蘇大人……蘇大人……”
  “夠了。”李延貞忍無可忍地出聲,嘆了口氣,“朕信蘇愛卿絕不會有謀反之意,誰都不必多言。”
  楚明允意味深長地瞥了李延貞一眼。
  殿中魏松緩緩地擡起頭來,動作艱難地似用盡了滿身力氣,蒼老的臉上轉眼間就淚痕縱橫,“陛下信蘇大人,就不肯信一信老臣嗎?”
  李延貞面有難色,沒有答話。
  “三十七年啊!”魏松淒聲道,“自老臣入仕以來,三十七年間輔佐過三代帝王,不敢負君,不敢忘民!十三年前匈奴戰亂,饑荒肆虐,老臣為備齊軍糧不惜賣盡家產;陛下登基後幾年天災不斷,也是老臣嘔心瀝血苦苦支撐。早前艱險都不曾有過一絲退意,老臣又何必在如今叛國啊陛下!”
  殿中無聲。
  偏僻處兵部侍郎許寅壓低了聲音,對著身旁人道:“你看如今這個局勢,像是蘇黨要內鬥了?”
  楚黨眾人大多是冷眼旁觀,他身旁人冷聲笑了笑,並不直言。
  沈默半晌,李延貞將手中信函翻過,正對著滿殿重臣,“愛卿所言,朕明白。只是這信上……確實是魏愛卿的字跡。”
  這句話講得極淡,如一聲輕嘆,落地無聲,在魏松耳中卻如一聲驚雷,劈開頭顱,留的腦中一片空白。
  良久良久,魏松忽然膝行上前,直至陛下,他緩緩擡頭直視李延貞,不由淚流滿面,語氣卻平靜下來,“事已至此,老臣百口莫辯。只是這通敵叛國之罪,臣萬不會認。”
  “臣魏松出仕至今,三十七年,由始至終,未曾有一刻徇私,更未曾有一刻違逆——還望陛下明鑒!”
  魏松猛然俯身叩頭下去,滿布皺紋的額頭直磕撞上玉階。
  一聲悶響,淩亂白發之下,殷紅色的血緩緩漫延開去。
  李延貞楞住,有什麽話被死死卡在喉中,吞吐不得。
  楚明允別開了眼,不經意掃見陸仕大睜著一雙眼,渾身顫抖。
  蘇世譽斂眸無言,忽而就想起先前楚明允那句莫名的詢問——
  “有沒有什麽人經常盯著你的臉看?”
  隱在袖中的手不覺微微收緊。
  禁軍統領誠惶誠恐地隨著楚明允進入了屋中。
  這位大人向來是喜怒無常得厲害,此刻神情漠然,看得統領愈發膽戰心驚。
  楚明允回身徑自坐下,統領跟上一步,腳下卻踩上什麽綿軟東西。他低頭看去,隨即猛地退後兩步,看了眼靠在椅上的楚明允,又看向地上的屍體,楞怔著無法回神。
  “魏松死了。”楚明允忽然開口,聽不出半點情緒。
  “屬下聽說了。”統領應道,“大人,這屍體是……”
  楚明允漫不經心地掃去一眼,素白手指輕點上扶手,“你仔細瞧瞧他靴底。”
  統領依言蹲下身,低頭去看,沿邊有帶濕的泥塵混粘了幾瓣白花,“這是……”統領仔細辨別,“荼蘼花?”
  “眼神倒是不錯。”楚明允輕笑了聲,“我在院外攔下這人時他頂的是蘇世譽的臉,雖然那面具已經被我燒了,但你看這副裝束總也能認出來的吧?”
  統領連聲應是,冷汗滿額。豈用刻意去認,方才那驚慌一眼中他幾乎就以為是那位禦史大人遇害了。
  “那你該知道魏松究竟是受誰之托傳信了,”楚明允慢聲道,“也該猜得到他是從哪里踩了這荼蘼花的。”
  唯有南麓,才荼蘼滿林。
  統領惶然跪下,“大人……”
  “是我給你的布防沒寫清楚,才放了人從南麓進了獵宮來?”
  “不,當然不是,”統領惶急中爬上前,“是屬下,是屬下偷懶,沒有按您吩咐更改守衛,都是屬下的錯,屬下原以為多年來都……”
  “執令不行,守衛失職。”楚明允打斷他,“這戶部尚書的死,你可脫得了幹系?”
  “求大人饒命!是屬下失職,屬下知錯!”統領不管不顧地抱住了楚明允的腿,臉色慘白,“屬下願為大人赴湯蹈火,誓死效忠,禁軍就是大人您的囊中之物!求大人高擡貴手,千萬不要告知陛下!”
  楚明允蹙緊了眉,“放手。”
  統領忙松開手,連連叩拜,“求大人饒命!魏尚書官高位重,一旦陛下知道,屬下必定是沒活路的……”
  “行了,”楚明允不耐煩道,“我若打算要你性命,你還能在這里?”
  統領頓時了然,暗自松了口氣。
  “謝大人。”他恭順無比地俯下身去,以額頭抵著楚明允鞋尖,“大人活命之恩,屬下沒齒難忘。”
  “哦——?”楚明允偏頭瞧他,尾音帶笑。
  “大人放心,此後無論是我還是禁軍,都在大人您的掌控之下。”


第四十八章 
  雍和九年,立夏,萬物逐盛,林蔭初密。
  浩大春獵倉促作結,帝王折返回長安城。時隔多日,早朝之上再提與匈奴割地盟約之事,眾臣的態度皆有了明顯轉變。
  隨行臣子皆道不可結盟,即使是先前力挺魏松者,也怕極了被牽扯著扣上通敵叛國的罪名。獵宮玉階上蘊的血氣還未散凈,是以人人言辭鏗鏘,態度堅定。留於朝中的臣子態度卻也盡改,或是力斥匈奴,或是緘默不言。
  舉目朝野,再無人敢認同盟約。
  帝王將視線落在右首,歸位的禦史大夫出列行禮,道是匈奴之欲無饜,以地事之,猶如抱薪救火。淡淡一句,大勢已定。
  太尉領命,前去回絕匈奴使團,送上薄禮告慰皇子前來一路辛苦,隨即就將他們打發走了。
  宇文隼獨自在帳後席地而坐,望著遠處出神。
  二十年多來他頭一次鼓足勇氣進入王帳自薦,本想著兄弟中數他漢話最精,從大夏回來後一定能讓族中刮目相看,卻不料會是這般狼狽的模樣。父汗的反應倒不算激烈,捏著綠玉嘴的煙槍,深吸一口後命他退下,似是再多看一眼也嫌厭惡。
  也許父汗原本就沒有對他寄予過大希望,畢竟那個漢族將軍說對了,他是最不受寵,最不中用的皇子。
  宇文隼遠目而去,天地蒼茫,風吹草低牛羊現,這是草原千百年來亙古不變的景象。
  自小他的身形在匈奴人中就屬瘦弱的,馭不了馬駒,會射箭也是白費,受兄弟冷眼,遭人欺淩再正常不過。
  那時他就常常躲在帳後,小小一個,毫不起眼,想來只有過一個人發現了他。
  他的皇長兄宇文驍探身過來,“你是誰,怎麽一個人在這里?”
  “宇文隼,”他慌張地起身,臉上淚痕未幹,“我是您的第九個弟弟,不過我很差勁……您應該對我沒什麽印象。”
  “是沒印象,”宇文驍看著他,“沒想到咱們匈奴也有能生出這麽有靈氣的模樣的。”
  宇文隼呆楞楞地看著他,不知何意。宇文驍拉著他一齊又坐下,“我剛打勝仗回來,族里都喜慶著呢,你哭什麽?”
  他一五一十地說了,宇文驍笑得開懷,半晌才道,“那有什麽,你這模樣在漢人那邊就不是用來打仗的。用不了多久,南面的大夏就全是咱們的了,你看上去挺伶俐的,騎馬不行幹脆去學點漢話,到時候幫我料理那群漢人,怎麽樣?”
  當然好。
  那時的宇文驍大勝歸來,帳篷里都傳遍了他一舉攻下大夏三州十二郡的功績,雄姿英發,是草原的功臣,是他心中的英雄。
  宇文驍狠狠揉了一把他的頭頂,“那就把淚擦幹凈,我們匈奴的男兒都是鐵打的,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
  這句話銘刻入心,縱然五年後宇文驍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還,他沒有落淚,而是和血往里吞。
  宇文隼混在哀哭的人群中張望,宇文驍的屍身裹得嚴絲合縫,半點痕跡窺探不得。他想上前,父汗暴怒地逐開他,轉身一把火葬,任骨灰隨風揚了漫天。
  他伸手去抓,灰白塵埃擦著指縫彌散,空無一物。
  八年後,宇文隼終於從陌生的漢人口中得知真相。
  難怪那具尋回屍體如此模樣,原來他的英雄已是滿身傷痕,原來他的英雄已是骨頭半折,原來他的英雄已是眼眶空洞,原來他的英雄已是不成人形。
  原來他的英雄死前如此不堪,原來他的英雄曾經背叛,原來他的英雄……是這般的飽受折磨。
  他的英雄。
  “您怎麽一個人在這里?”
  宇文隼猛地回神,轉頭看去,“皇長……”
  男人帶著笑站在他面前,面容是漢人才有的溫和,“皇子殿下怎麽了?”
  “沒什麽。”宇文隼斂去表情,站起身來,“我認得您,您是父汗尊貴的客人。”
  男人笑了笑,“皇子殿下可是因為與大夏和談失敗才心情不佳的?”他不待宇文隼回答,顧自續道:“我早先就與可汗說了,有楚明允和蘇世譽那兩個人在,這和談註定是談不成的。可惜可汗不肯聽我的,偏要去碰這個釘子,也怪不得皇子殿下您的。”
  “您是什麽意思?”
  “當然是攻而取之。”
  宇文隼打量著他,“您明明是漢人。”
  “是,我是漢人。”男人笑道,“我想來跟可汗談筆生意,只可惜可汗拖了這麽久,還派皇子殿下您去和談,好像並不打算答應我。”
  “您這樣……算是叛國吧?”宇文隼問道。
  “不能這麽說,”男人笑了,“達成目的的一些手段而已,做一點交換罷了,對彼此都有益,何樂而不為?”
  “您也說了,父汗並不打算答應您,”宇文隼已經無意再談,“您好自思量吧。”
  “楚明允和蘇世譽,”男人忽然道,“皇子殿下在大夏見過這兩人嗎?”
  宇文隼腳步頓止,擡眼看著他。
  “看來您也不大喜歡這兩個人,”男人笑了,“相當難對付,是不是?”
  “那個禦史大夫我沒什麽感覺,溫溫柔柔的看上去沒什麽真本事,”宇文隼道,“而那個楚明允……”他微微咬牙,不再繼續。
  男人壓低了聲音,“您不想殺了他嗎?”
  宇文隼一怔,一把荒火燒在胸膛,不可抑制的疼,一字恨極,“想。”
  想,想殺了他。
  那個男人付出代價,為自己受到的侮辱,為他的英雄報仇。
  “那就去殺了他。”
  宇文隼深吸了口氣,勉強冷靜些許,“您說服我沒有用,父汗不會在意我的話的。”
  男人低低地笑了,“可汗年紀大了,沒有雄心壯誌自然也不想打仗,”他頓了頓,盯著宇文隼道:“可是您不一樣,皇子殿下,您還年輕。”
  太尉府中。
  楚明允擱下筷子,端過一盞茶捧在手中,看了眼一旁吃的正在興頭上的人。
  “杜越,”楚明允難得叫了他的名字,“你覺得蘇世譽對我怎麽樣?”
  “我表哥對誰都很好啊。”杜越兩眼盯著糖醋排骨,想也不想地道。
  “哪個問別人了,我問的是對我。”
  “你還好意思問?”杜越本打算冷哼一聲,卻在撞見楚明允的視線後硬生生拐了個柔軟的彎,他揉了揉鼻子,聲音悶悶的道:“我就納悶我表哥為什麽沒趁著人少的時候弄死你。”
  “……”
  這是身為他的藥師該說的話?
  “怎麽說?”楚明允問。
  “你這性格太差勁了,我表哥居然這麽久都沒跟你動過手,看來修養的確是高。”
  楚明允微蹙了眉,並不答話。
  杜越以為他不信,認真地強調給他聽,“你真不覺得自己特別欠抽嗎,我跟你說要不是打不過你,我好多次都想……”
  楚明允瞥他一眼,“想怎麽?”
  杜越的話頓時全卡在喉嚨里,他瞄了眼身旁秦昭空蕩蕩的座位,當即咳嗽了聲轉移話題,“沒什麽沒什麽。嗯……那個……啊對了,你怎麽問起了這個?”
  楚明允屈指抵著下頷,聞言慢慢地勾起一個笑來,“因為他是我心上人啊。”
  杜越一失手把茶杯摔在了地上。
  青衣婢女忙上前打掃幹凈,轉而退下。
  杜越撓了撓頭,忽然頓悟,直指著他,“我靠!姓楚的你是不是想讓我叫你表嫂!為了占我便宜你居然能這麽喪心病狂!你死心吧我才……”
  楚明允瞧著他,眸光沈靜。
  杜越慢慢地放下了手,“你……你不是吧……”
  楚明允極輕地笑了,“為何就不能是呢?”
  杜越恍惚半晌,末了平靜下來,幾分猶豫地道:“我說真的,我覺得……你……還是別喜歡我表哥比較好……”
  楚明允慢悠悠地笑了聲,“怎麽,怕我把他搶了就不管你了?”
  “不是。”杜越認真地盯著他,“你喜歡他也沒用。”
  杜越費力地組織著措辭,“不是說你怎樣,是我表哥。表哥他不像是那種會喜歡上什麽的人,從小我都沒見他表現出過很喜歡什麽,吃的玩的都沒有,就好比他精通音律,可那也是因為我舅母喜歡琴,而不是我表哥他自己喜歡。”他沈默了一下後,擰著眉不情不願地道:“就像他似乎挺喜歡我的樣子,但也只是因為我和他是血親,如果不是的話,他多半也不會待我有多特別……”
  所謂無心無欲。
  “你究竟想說什麽?”楚明允打斷他。
  “……他不可能會喜歡你。”杜越道,“單說你扔了玉佩的事,按理說應該連蘇家的門都別想再進去一步了,但是我表哥似乎還是拿你當朋友,這已經很好了。真的,就這樣已經很足夠了,你還是趁早死心為好,否則肯定要傷心的。”
  “說完了?”楚明允漫不經心地道。
  “嗯。”杜越點點頭。
  “說完了就繼續吃飯。”
  “餵 ——?!”杜越楞了楞,“你這算是什麽反應?你到底怎麽想的啊?”
  “怎麽想?”楚明允微微偏頭,瞧著碧色茶水映出自己的眸,忽而低聲笑了,“他心里會不會有我和我心里有沒有他,本來就是兩碼事。”


第四十九章 
  蘇白忍不住又多看了眼捏在手中的信箋,隱約嗅見上面沾染的胭脂淡香,他定了定神,上前將信雙手遞與蘇世譽,“公子。”
  “放一旁就好。”蘇世譽筆下微頓,掃去一眼,“瀾依已經離開潁川了?”
  “是,她應該是去襄陽了。”蘇白將信擱在書案上,留意到蘇世譽手邊正晾墨的幾頁紙折,“咦,公子在為魏尚書寫誄文?”
  “誄文已寫完了。”蘇世譽應道,“我命禮部擬了些字送來,現在先擇選一遍,明日呈給陛下過目後就可決定魏尚書的謚號了。”
  “決定謚號?”蘇白驚詫道,“可……可魏尚書不是有罪之身嗎?”
  蘇世譽擡眸看他,淡淡笑道:“你怎麽知道他是有罪之身的?”
  “不都這麽說嗎……證據確鑿,魏尚書還畏罪自殺什麽的……”
  “一封書信而已,還算不得是證據確鑿。”蘇世譽擱下筆,“何況這些年禦史臺拿到過不少臨摹字跡的證物,你應該也曾見過些精妙到以假亂真的。”
  “那公子的意思是魏尚書是被人陷害的?”蘇白問道。
  “一點猜測罷了,畢竟我想不出魏尚書要通敵叛國的動機。”蘇世譽道,“匈奴可汗年邁,如今帳下的幾個兒子各有勢力,明爭暗鬥不斷,恐怕早晚就要有場大亂。而我們陛下尚且年輕,大夏局勢也日漸安穩,魏尚書已近花甲之年,在朝中又是戶部尚書的重職,何必要投靠匈奴以身犯險。”
  “還真是。”蘇白點點頭,“不過也怪之前魏尚書一直堅持與匈奴結盟,搞得誰都沒想到這一層。”
  “正因為他要與匈奴結盟,才會遭人構陷而死。”蘇世譽淡淡道。
  蘇白困惑不已地等他講下去。
  “對方的目的並非是置他於死地,而是要徹底破壞與匈奴結盟一事。”蘇世譽眸色微斂,慢慢道:“魏尚書身為支持派之首,一旦證明他有心投靠匈奴,那其他人也難免有此嫌疑,這樣一來的結果正如前日早朝所見,不僅無人敢再支持盟約,更有許多提議與匈奴斷絕一切往來以表清白者。”
  蘇白認真想了想,“這麽說來,魏尚書口口聲聲說是公子您交給他的信,並不是要拉您下水,而是那個人也設計好的,為了顯得魏尚書更可疑,不給他一點翻身的機會?”他頓了頓,又道,“但是……那要怎麽才能做到讓魏尚書以為是您呢?”
  蘇世譽低眼瞧著朱砂筆端滲出一滴殷紅如血,洇暈開在白宣邊緣,“大概是以人皮面具借了我的臉。”
  蘇白後脊微微發寒,不由後怕,“……還好陛下信得過公子。”
  蘇世譽將宣紙挪開一些,指尖蹭染上一絲薄紅,聞言但笑不語。
  “不過這對那個人有什麽好處,費這麽大功夫就為了跟匈奴作對?”蘇白恍然想到什麽,“對了,公子,您說會不會是那個……楚太尉啊?我爹那次不是跟您匯報了,說留在朝中的那些大人改變態度都是因為太尉府那邊……”
  “方才所言都不過是你我猜測,何談確定得了是誰。”蘇世譽平淡道。
  “可是都已經很明顯了啊,朝中跟魏尚書爭執最激烈最反感匈奴的不就是……”
  蘇世譽淡淡一笑,打斷了他,“你退下吧。”
  蘇白一楞,不明所以,卻仍垂頭應是,安安分分地躬身離開了書房。
  指上朱砂已幹,淺淺淡淡一抹艷紅,蘇世譽低眼看了片刻,複又收攏手指輕聲笑了笑,提筆在折子上繼續勾畫。
  踏入禦書房的瞬間,陸清和不禁楞住。
  映入視野是尊如她般高的木雕,婷婷女子身姿,繡衣幾重杏花紋,青絲如瀑長及腰,它身後一窗日光落入,明暗光影間令人遙記起洛水神女的風韻,卻尚未被刻上眉目。
  “如何?”身旁有人笑問。
  陸清和怔怔地盯著木雕,“好美……”她猛地回神,忙轉身行禮,“臣女參見陛下!”
  李延貞擡手命她起來,指腹輕蹭下刻刀上的細碎木屑,“但她這一雙手朕還拿捏不準,恐怕還要再思量許久。”
  陸清和隨他看去,果然瞧見雲袖下半露的手還只是隱約輪廓,視線上轉,她忍不住道:“臣女鬥膽一問,陛下為何不將她的面目先補全呢?”
  李延貞仍舊看著木雕,眸色溫柔,他問道:“很可惜?”
  “……是,空著總覺得不太舒服。”陸清和坦白道。
  李延貞笑笑,收回了視線,“這種香木百年難得,朕總覺得要刻傾世美人才不辱沒,只是挑來選去都沒能尋到合意的樣貌,憑空構想也沒個頭緒,只好先擱置著了。”他轉身走到桌案後找出一卷畫軸,鋪展開來一片灼灼桃花,紅裙女子半入畫。
  李延貞蘸墨提筆,擡眸笑道:“不必拘謹,你如先前那樣隨性站著即可。”
  陸清和連聲應了,邊一手整著裙裾,邊擡首對著李延貞端正立好。
  玉爐香裊無痕,半晌安靜,陸清和終究耐不住沈默,側目偷偷看了眼那木雕,忍不住低聲嘆道:“真的是巧奪天工啊,陛下這樣的手藝,恐怕全天下也沒幾個匠人能做到。”
  李延貞聞聲笑了,並未擡眼,只是輕輕搖頭道:“時日久了自然好些,朕幼時刻的人偶也並不怎樣。”
  “陛下幼時就會雕刻了?”
  “算不得會。”李延貞垂眼在畫上仔細勾勒,慢慢道:“朕刻的第一個木雕是母妃,因為那時她生辰,朕什麽都沒有,只好找了塊小木頭刻成人像送她。母妃很喜歡,說很像她。”他話音微頓,輕笑道,“其實毫不相似,連眼睛都是不對稱的,但是她很喜歡,不久後母妃辭世了,手里還緊握著那木雕不放。若早知如此,朕當時就該再刻得精細一些的。”
  “什麽都沒有?”陸清和詫異道,“……可太後娘娘不是前年才薨逝的嗎?”
  李延貞看了她一眼,笑道:“並非,朕的生母只是尋常民女,朕幼時和她一直住在冷宮里,她病的很重,因為沒有太醫肯來看,就病逝了。那時皇兄們有的戰死,有的遇害,還有的病逝,朕是僅剩的兒子,這才被收養過去。”
  李延貞直起身環顧,帛書古卷,玉硯狼毫,帝王之所自是無不豪奢,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如今回首朕也覺得驚奇,那時眼里不過冷宮那般大,從不知道天下是有多大,更未想過會能執掌它。”
  這聲嘆息輕卻重地壓在她心口,悶得講不出什麽話,陸清和手指攥緊了衣袖,只能靜靜看著他。
  他視線不經意轉了過來,四目相接,似是隱約覺察到了什麽,李延貞轉了話題,“說來倒想起件趣事,那時朕見到了平生最為驚鴻的美人,你可以猜一猜是誰。”
  陸清和艱難地想了想,“……太後娘娘?”
  李延貞不禁失笑,“是蘇愛卿。”
  “蘇、蘇大人?!”
  “是,朕被立為儲君後蘇愛卿便作為侍讀入了宮。”李延貞閉目仔細回想,“朕還記得初見那日晴好,殿外杏花滿樹,蘇愛卿一身白衫,踩過滿地落花走過來。”他微睜開眼,帶了些笑意,“蘇愛卿年少時肖似他名動天下的娘,及冠後才漸隨了蘇訣將軍的輪廓。而那時他不過十五六歲,朕分辨不清,開口便說:姐姐你真好看,我能不能給你畫幅畫?”
  陸清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忍了忍,見李延貞並不在意,便問道:“那蘇大人什麽反應?”
  “嘆了口氣罷了。”李延貞頓了頓,又道,“不過後來朕發覺,蘇愛卿不知為何尤為排斥被稱模樣漂亮。”
  “哎呀,興許是蘇大人害羞了呢!”陸清和脫口而出。
  李延貞不禁笑了,“或許吧。”
  閑談間一幅畫已收筆,陸清和湊過去仔仔細細地觀看,忽然聽身旁人道:“若是喜歡不妨送你。”
  陸清和忙搖了搖頭,“謝陛下恩典,不必了。”
  “為何?”李延貞不解道,“不滿意嗎?”
  “怎麽會,比臣女本人美得多。”陸清和笑了聲,看著李延貞道,“所以……陛下收著就好。”
  她臉上笑意明艷,落戶的日光映在瞳孔里點點光亮。
  李延貞沈默一瞬,輕笑道,“好,那朕便仔細收著了。”
  姜媛步入禦書房時正與走出的陸清和擦肩而過,目光一錯而過,嗅見了赤紅裙裾微染玉爐香。陸清和坦然一笑,對她躬身施禮,繼而隨宮娥離去,落落大方。
  姜媛望了眼她自如到近乎瀟灑的背影,複又轉頭看向書案後的李延貞端詳著的那幅畫卷,其上的紅衣女子虛倚著滿枝桃花,笑意明快,身旁分明無酒無劍,卻一派俠骨自生。
  姜媛走上近前,柔聲道:“陛下若是喜歡,納入宮中便好,想必陸尚書也是樂意的。”
  “是很喜歡。”李延貞將畫軸卷起,笑道,“但不必了,遊俠終究是要呆在江湖看遍山川的。”


第五十章 
  薄日融融未央宮,碧瓦朱墻下,宮道上廖然安寂。
  蘇世譽驀然聽到身後有人喚他,自遠而近,音調微拖長了些,攜了笑意,諳熟至極。
  “蘇大人——”
  他回身看去,楚明允走上前來,與他並肩而行,“果然來早些就能遇見你。”
  蘇世譽困惑道:“楚大人找我有事?”
  “我就不能是想多見你幾面嗎?”楚明允反問道。
  “每月這日你我都要去禦書房回稟事務,早晚是要見的。”蘇世譽淡笑道。
  “那提早見了又有何妨,”楚明允微挑了眉梢,“難道還不準我多看你兩眼?”
  蘇世譽無奈地笑看他一眼,聲音卻忽然壓低下去,提醒道:“西陵王。”
  楚明允轉頭望去,果然見有身著藩王蟒袍的中年人迎面走來。
  李氏皇族封侯眾多,而其中最為安穩服順者,非西陵王李承化莫屬。況且他為人和氣慷慨,結友眾多,在藩王中非但不曾遭過輕視,反而是頗有聲望,甚至連當初的淮南王也能與之來往一二。作為推恩令的牽頭者,的確是再適合不過。
  相逢一禮,楚明允與蘇世譽客氣道:“參見王爺。”
  “好好好。”李承化連連擡手,笑瞇瞇地看著面前兩人,“難得入京一次,我還打算得空拜訪兩位大人,這下可巧。”他看向楚明允,“楚大人,還記不記得我?當年西北疆場上你以斷劍殺了數十人,最後一擊捅穿了敵方將領的喉嚨,那時領將嫌你下手狠辣打算罰你,可還是我替你說的情。”
  楚明允想了想,“沒印象。”他略微一頓,又道,“不過我隱約記得那個領將是恨我搶了他軍功。”
  “對對,就是那人。”李承化笑道,“他本就行為不端,後來忽然出事死了也沒人覺得可惜,你又恰好替上了他的位置,聽說營中士兵都樂意得很。”他不由感慨,“當時我就覺得楚大人殊於常人,是要成大事的,如今來看,我的眼光還真不差。”
  “是嗎?”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多謝王爺賞識了。”
  李承化笑著連聲應了,目光轉而停在了蘇世譽身上,“這許多年不見,蘇大人可真是越長越俊俏了啊。”
  蘇世譽皺了皺眉,略微一頓又忍下,淡聲笑道:“王爺倒是一如當年,還是這般風趣。”
  “哪里話,終究是老了啊。”李承化長嘆一聲,遠望蒼穹透碧,幾許悵然,“一轉眼蘇將軍走了,你孤零零一人撐著蘇家,就連徹兒,也都及冠幾年了。”
  蘇世譽笑道,“世子還好?”
  “還是老樣子,做事猶猶豫豫的下不了什麽狠心,”李承化搖頭道,“徹兒要是能像你一分半點,我就省心多了。”
  蘇世譽斂眸輕笑,語氣溫和,“世子重情,自然有他的好,何必要來像我。”
  李承化隨著笑笑,沒有多言。他並不多敘舊,又問候了兩句便告辭離去,身影轉而隱沒於拐角綠蔭後,青石板上剩一地碎影斑駁。
  蘇世譽轉回視線,正撞上楚明允的目光,“……怎麽了?”
  “沒什麽,”楚明允勾起唇角,慢聲道,“想仔細看看俊俏的蘇大人啊。”
  蘇世譽無奈笑了聲,“遠不及楚大人俊俏。”
  “哦——?”楚明允偏頭瞧著他,彎眉一笑,“既然我生得俊俏,年歲又正好,那大人你打算何時把我收到府里去呢?”尾音漸而壓低,話末的一點濃笑,勾得心頭微緊。
  蘇世譽凝眸深深看他一眼,複又移開視線,頓了頓,才笑道:“我蘇家貧簡,只怕是收不起楚大人的。”
  “……”楚明允沈默一瞬,忽而懂了蘇世譽言下之意,“……蘇大人,我也不是時常都在吃的。”
  蘇世譽不禁笑了出聲。
  禦書房內,李延貞正專心端詳著木雕,漫不經心應允了宮娥稟報後他猛然想到什麽,轉身正望見楚明允與蘇世譽進入殿中,當即笑開:“愛卿來的正好!”
  楚明允一眼望見那木雕女子,半隔了殿內重重紗幔,日光透過紋路錯落的窗格落在木雕上,輪廓隱約模糊。莫名感覺倏然而至,卻一時捉摸不透,他不覺蹙緊了眉,仔細打量起來。
  蘇世譽看到等人高的木雕也正微楞,隨即就見李延貞快步到了近前,“……陛下?”
  “愛卿可否將手伸出一看?”李延貞近乎懇切道。
  蘇世譽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又與楚明允對視一眼,將手緩緩擡起,攤開。
  李延貞盯著他的手,思索著又道:“愛卿撫琴時的指法是如何的?”
  刻刀還握在手中,話至此他們也明白李延貞想做什麽了。
  蘇世譽屈指,憑空撥弦兩聲,骨節俊秀的手指一勾一翻,風雅自成,恍惚間指下有琴音如流水潺潺泄出。
  李延貞盯著蘇世譽的手,曖曖日光下如生了光一般,他凝視半晌,不由得緩緩伸出手去。
  楚明允輕咳了聲,上前一把握住蘇世譽的手將他輕按了回去,側身就橫插入兩人之間,對著未回過神的李延貞笑了,“陛下既然是想刻女子,自然要找女子的手來看。哪怕蘇大人琴彈的好,可男人的手又有什麽好看的?”
  說是如此,他自己倒是將那只沒什麽好看的手握得極緊。
  蘇世譽默然無語地掙了掙,未能掙開,所幸被楚明允身形遮擋著無人看見。
  李延貞怔怔地看著楚明允,正欲開口,卻被他直接截了話:“陛下方才可是見了西陵王?”
  李延貞這才醒過神,回位落座,“朕方才確實是見了皇叔。”
  蘇世譽聞言拉下楚明允的手,從他身後走出,“陛下可有向王爺提及推恩令的事?”
  “已經應下了。”李延貞道。
  “已經應下?”蘇世譽道,“臣先前呈上的推恩令草擬,陛下是否給王爺看了?”
  “他沒有提出什麽條件?”楚明允道。
  “這……”李延貞避開他們的視線,略顯猶豫,“推恩令的內容皇叔看過了,並無異議。”
  “答應的條件呢?”楚明允直直看著他,語意篤定,“陛下應允給他什麽了?”
  李延貞看了他們一眼,道:“朕將淮南王原有的封地給予他了。”
  楚明允不帶情緒地笑了聲,“先前匈奴的割地盟約陛下有意,如今西陵王一到長安便得了淮南封地。看來那九皇子說的不錯,陛下果然慷慨。”他話音微頓,“只是如此大事,臣以為陛下還是等明日早朝後再決斷,莫要獨斷為好。”
  沈默片刻,李延貞道:“愛卿所言朕明白,但推恩令終究就是削藩之舉,若非如此,恐怕皇叔也要心生不滿。”
  “淮南國地域之廣陛下應該清楚,推恩令是削藩之舉陛下也清楚,那陛下覺得西陵王的勢力是增還是減了?”楚明允語氣微冷。
  李延貞無言以對。
  殿中一時靜下,幾近僵持。
  “罷了。”蘇世譽輕嘆了聲氣,“君王一言九鼎,絕無反悔之理。事已至此,楚大人也不必多言。”
  楚明允別開眼不再出聲。
  “……蘇愛卿?”李延貞看向他。
  “王爺會有所求這點臣早有準備,陛下所為也並非全無道理。”蘇世譽斂眸,沈吟道:“淮南王伏法後諸侯王隱有動蕩之態,推恩令一下必會引發嘩然,他的態度便至為關鍵。如今肯爽快應下,終究是好的。”
  言既至此,多說無用。
  簡單將政事稟報完畢,他們告退離去,蘇世譽先行在前,已出了殿門。
  忽然輕若嘆息的一句話隨細風而起,拂簾而過落入了楚明允耳中,幾不可聞。
  “蘇愛卿若是女子就好了。”
  他腳步一頓,回身看去,目光越過李延貞的背影落在那尊木雕上,終於明白那輪廓里隱約透出的熟悉之感不是錯覺。


第五十一章 
  青年穿過月下回廊,推門而入,恭敬道:“父親。”
  屋中燭火通明,男人獨坐桌案後,手握一張寫滿匈奴文的羊皮卷,聞聲擡頭看了過去,笑道:“傷可算養好了?”
  “是。”青年按了按腹下肋骨,隱隱作痛,“已無大礙了。孩兒無能,這大半年來讓父親操勞了。”
  “沒什麽。”男人翻看著羊皮卷,“你明日動身,若傷未好全就不要強撐。”
  “謝父親關懷,孩兒定不會再讓您失望了。”青年說完,見男人並不再言語,微一猶豫,終是忍不住開口道:“另外,孩兒鬥膽請問,為何回來後就不見靜姝……”
  “明日動身,今夜還是早些歇息吧。”男人出聲打斷他。
  青年一滯,末了低聲應是,安靜退下。
  他拉開門,夜風迎面而來,吹鼓起袍袖,衣袂起落間隱約顯出他蒼白手臂上一道暗紅劍痕深深。
  雍和九年,夏仲月,上用禦史大夫謀,頒推恩令,令諸侯以私恩裂地,分其子弟,而夏為定制封號,轍別屬夏郡。於是藩國始分,子弟畢侯矣,而諸侯地稍自分析弱小雲。
  詔令一下,如他們所料,諸侯嘩然,嫡子不滿而庶出悅之,各方爭執不休,直到西陵王出面力挺,這才順利推行開來。可就在都以為安然無事時突生了動亂,最出人意料的是,動亂之處並非任一諸侯國,而是已經歸了西陵王手下的淮南。
  余孽起事,糾兵叛亂。
  “這次淮南王殘黨突然現身,起兵叛亂,著實是猝不及防。”李延貞嘆了口氣,將文書遞給蘇世譽,“皇叔還未能布防周全,對淮南地域也不甚了解,如今焦頭爛額,派了人千里加急傳信來請朝廷派兵支援。”
  “即便王爺不提,朝廷也該派兵鎮壓的。”蘇世譽道,“更何況還是淮南王殘黨。”
  “愛卿心中還沒有完全放下淮南王的案子嗎?”李延貞問道。
  蘇世譽並未回答,只是淡淡道:“臣不過是忽然覺得,叛亂雖生禍事,卻也不失為一個絕好的機會。”
  “機會?”
  “是,”蘇世譽頷首,看著他道,“是洛辛的機會,也正是陛下的機會。”
  李延貞微怔,對上蘇世譽深斂眸色,陡然頓悟。
  的確,要培養將領,必然要先讓他嶄露頭角。況且洛辛最令人詬病的就是淮南出身,若能一舉平叛,既能蕩掃惡語揣測,又可手掌兵卒。由此為始,就能抽絲剝繭般地將兵權一點點拿回君王手中。
  “只是這領兵平叛的人選……必然是由楚愛卿選定的。”李延貞擔憂道,“其中道理,他又豈會想不明白?”
  蘇世譽沈默片刻,嘆了口氣,“縱然希望渺茫,也當一試。”
  太尉府總是隱隱顯出幾分冷肅,行經的侍衛婢女寡語少言,見蘇世譽都退避行禮,竟沒有一人上前阻攔或通報引路,任他毫無阻礙地去了書房。
  楚明允一手撐在書架上,正專註找著什麽,不回頭地道:“早前曬過的書我讓你收起來在哪……”話音頓止,身後腳步聲漸而清晰,未及對方出聲,他便勾唇笑了,回眸看去,“蘇大人,來找我幽會嗎?”
  “我想恐怕沒人會在白日里幽會。”蘇世譽淡聲笑道。
  楚明允轉過身閑閑倚上書架,眉眼含笑地看著他,“我不介意啊。”
  “楚大人隨性自如這點,我的確是清楚的。”蘇世譽掃了眼書案邊上的一小堆蓮子殼,意有所指。
  楚明允面不改色道,“杜越剛才剩在這兒的。”
  蘇世譽笑了聲,頗為配合地點了點頭,“阿越是不像話了些。”
  “……”楚明允微挑了眉梢,擡步走至蘇世譽面前,掌中那顆圓鼓鼓的蓮子被捏在了指尖,擡手湊到他眼前,“恰好還有一個,吃不吃?”
  蘇世譽淡笑道,“你自己吃就好。”
  語未落盡,蓮子卻忽而輕抵上他的唇,隱約染有一絲檀香溫熱,由輕漸重,曖昧緩慢地滑過唇上,楚明允垂眼定定瞧著,低聲笑道:“蘇大人還要看我吃下去嗎?”
  蘇世譽按住楚明允的手,無奈至極地與他對視一眼,接下了蓮子。入口清甜,余韻有淡淡的澀。
  楚明允轉回了書案後,“怎麽不坐?”
  蘇世譽隨他在對首坐下,直截了當地開口:“淮南叛亂之事,楚大人是打算親自出征平定還是另作委派?”
  “這類小暴亂還用不著我親自去。”楚明允道,語氣微頓又帶了意味難明的笑,“再者說,行軍之事變數極大,我若去了個兩年三載,只怕回來時蘇大人都已經成家了,那我該如何是好呢。”
  蘇世譽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視線,語氣毫無波瀾,“既然是委派他人,那楚大人可有合適人選了?”
  “還沒想好。”楚明允道。
  蘇世譽抽出一折奏表放在他眼前,“既然如此,我這里倒是有個人選,楚大人不妨考慮看看。”
  “洛辛?”楚明允只瞥了眼名字,掀起眼簾看向蘇世譽,笑了,“他果然是成你的人了?”
  “同為陛下排憂解難,何談什麽誰的人。”蘇世譽平淡道,“這是旁人舉薦的,我不過來轉達。”
  楚明允卻不理他的話,慢聲笑道:“何必這麽急著在軍中培植勢力。”
  “何來培植勢力之說,身為臣子自當……”
  “我不也是你的人嗎?”楚明允低低續道,眉目深深。
  蓮子清苦香氣仍彌漫在齒間,他驀地不知如何再開口,視線落在楚明允袖角的赤紅蓮紋上,半晌才定下心神,波瀾不驚地笑道:“征伐之事我也算不得清楚,不過一點提議,楚大人無意就罷了。”
  “我沒說不答應你啊。”楚明允道。
  蘇世譽意外地擡眼看去,只見楚明允隨手拿過奏表,彎眸對他笑了,“既然你覺得洛辛合適,那就依你。”
  這態度轉變得實在讓他茫然不解,但終究如願,便斂下心緒告辭。蘇世譽轉身欲走,身後忽然響起的聲音卻將腳步定在原地。
  “不過蘇大人往後最好還是不要太關照別人了。”
  蘇世譽回轉過身。楚明允手撐著下巴,笑得眉眼彎彎,“否則我可保證不了自己還能忍住不殺了他,無論是誰。”
  兵部動作迅速,不過幾日便把物資備齊,兵戈鋒利,鐵甲生寒,糧草數車,戰馬健碩,只待一聲令下,大軍即可開拔。
  臨行前日楚明允把洛辛叫了過去,“這幾日準備的怎麽樣了?”
  洛辛想了想,“回稟大人,讀過了禮記和尚書。”
  楚明允神情複雜地看向他,“……你怎麽不把詩經也看了?”
  “啊?那個也要看?”洛辛呆了一下。
  楚明允擡手按了按眉心,“出征在即,你看那些東西做什麽?”
  “這……”洛辛坦誠道,“這是蘇大人說要我多讀書的啊,有什麽不對嗎?”
  楚明允沈默一瞬,放棄了這個話題。
  他抽出案上幾本書遞了過去,“這是淮南的地圖和能用上的兵書,按此行動再差也錯不到哪里去的。”他看著洛辛直眉楞眼的模樣,頓了頓,冷聲補充道,“這樣若是都輸了,你就直接在淮南自盡,不必回京了。”
  洛辛忙雙手接過書,聞言不但沒有絲毫不悅,反而眉目笑開,“多謝大人,我一定不會讓大人失望的!”
  楚明允懶得再理,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第五十二章 
  長安郊外野嶺寂寂,暗夜里一點燈火幽微。
  杜越放下小鏟子,低頭專註研究著手中那株藥草。秦昭隨他半蹲下身,提燈湊近了些,以便他能看得更清楚。
  一番來回打量,杜越笑了出聲,“哎,終於找到了,不枉我三更半夜跑來刨山。”他起身,邊小心抹凈了根莖上的泥土,邊對秦昭擡了擡下巴,“謝啦!”
  “沒事。”秦昭跟著站起,看著毫不起眼的碧草,“你費力找的就是這個?”
  “就是這個?”杜越壓著嗓子學他平板的語調,“你知道這有什麽用嗎?”
  秦昭搖了搖頭。
  “我師傅獨門秘方!就這一株,制成了藥我就能把你和姓楚的都放倒幾個月!”杜越得意洋洋地搖了搖藥草,“怕不怕?”
  “葉師傅的確厲害。”秦昭點了點頭。
  “靠,秦昭,你再這樣我真的跟你聊不下去了。”杜越翻了個白眼,把藥草包好,正要收回懷里卻被秦昭拉住,他納悶道:“幹嘛?”
  秦昭一手握著他手腕拉到眼前,一手取出了方凈帕,仔仔細細地擦起了他沾滿泥塵的手。
  杜越便攤開手掌,心安理得地讓他伺候。山間蟲鳴隱隱,杜越百無聊賴地盯著秦昭低垂的眉眼,半晌,忽然開口道:“秦昭,你這樣倒是忽然讓我想到我表哥了。”
  握住他腕子的手頓時收緊,秦昭及時定神,才克制著沒捏痛了他,沈默半晌,才低聲道:“他也這樣對過你?”
  “差不多吧。”杜越想了想,“不過我表哥一般只是把手帕遞給我,沒幫我擦過。我娘交待過他不能慣著我,不然就揍我。”
  秦昭一言不發,極是認真地將他指縫里的一點沙塵揩凈。
  “我靠這麽一想我小時候真是整天挨揍,哪像我表哥,字寫的好,書念的好,脾氣也好,我娘老是說讓我學學他。”杜越陷入回憶,猛地道:“哎,不對,我表哥好像也被打過一次,還特別嚴重。按理說我表哥明明自小聽話,可那次舅舅不知道為什麽對他用家法,生了好大的氣,打出滿背血痕還罰去跪了幾天祠堂,我舅母心疼的哭了好幾天呢。我娘那時候就嚇我,說我再不聽話就把我送到舅舅家。”
  “好了。”秦昭收回帕子,松開了他的手腕。
  “嗯。”杜越撈起地上的小鏟子收拾好,“回去吧!”
  秦昭點頭跟在他身後,夜色中山林晦暗如魅。風過樹搖,一陣簌簌生響,秦昭陡然目光一凜,將燈籠塞給杜越,擡手便將他擋在身後,戒備地盯向遠處。
  不明所以只是一剎那,緊接著杜越就聽見了倉皇的奔跑聲,伴著愈加粗重的喘息聲,一聲緊促過一聲,幾乎快喘不過氣來,依稀聽得出是女子的音色。
  杜越探頭去看,樹影交疊下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向他們這邊跑近,還不住地往後驚恐張望著,轉頭間看到前方有人,不管不顧地疾趕了上來,“救我……救救我……!”
  杜越一把按下秦昭欲拔劍的手,擠上前仔細察看跌撲在地的人,果然是個女子,只是形容狼狽至極,瘦弱的身軀劇烈起伏。她擡眼看見杜越,急忙抓住他的袍角,“……求求你,救我,救救我!”話說的太急,猛地偏頭咳出一口血去。
  杜越臉色頓時變了,摸出個小瓷瓶倒了一粒藥,蹲下身給她餵了下去。
  秦昭收回視線,擡眼看向遠處,折下一截樹枝反手擲出,瘦枝如箭,帶出一道淩厲風聲,狠紮入樹中。半隱樹幹後的人影大驚,稍一猶豫,隨即閃身撤離。
  那女子一陣猛烈咳嗽,竭力開口:“……多,多謝,求你們……求求你們……”
  “你想做什麽?”秦昭問道。
  “吸氣。”杜越把著她的脈,提醒道。
  “長安——!”女子啞聲道,“我要去長安,求你們……長安……還有多遠?”
  “這就是長安。”秦昭看著她。
  “……已經到了?……終於,終於到了。”女子聞聲掙紮地要爬起身,眼中隱約有亮光閃爍,“帶我……去官府,去進宮,去找皇上!”她不住咳嗽起來,杜越幫她順氣,眉頭皺的死緊。她固執地提聲,一雙眼緊緊盯向遠處,“救救我們,皇上,京城的大人們!……我們淮南……已經變成煉獄了啊!”
  秦昭俯下身去,“淮南怎麽?不是正在打仗?”
  “不是打仗,那不是打仗,那是惡鬼在吃人!他們不打,他們搶,他們燒了房子,他們都在殺人啊!”一字字像是從齒縫中咬出,女子不住地咳血,點點殷紅濺開在草色上,“那群狗官的良心都被他們自己吃了!……我爹不肯答應,不肯跟他們為伍,他們就一路追殺我全家!他們怕,他們不敢讓我們到長安來!可是……可是我還是到了……”
  秦昭神色凝重,正欲再問,女子突然攥緊了杜越的衣袖,手指用力到痙攣顫抖,“你是不是大夫?你是不是大夫?……你,求求你!救救我!……大夫,我家人被殺光了,只剩我了……我不能死……我還沒見到皇上,我還沒……”
  話音卡在喉中吞吐不出,戛然而止。
  杜越只覺袖上一松,便見到女子癱軟地倒在地上,聲響沈悶。他瞪大了眼,怔了一怔,隨即在身上不停翻找起來。
  秦昭伸手探了探,果然已無鼻息,卻不肯瞑目。視線掃過女子的腰腹,他不禁微詫,輕按過後起身嘆了口氣,卻見杜越動作利落地抽出卷袋,一手撫開鋪展在地,泠泠寒光中抽出幾根銀針便要刺下。
  秦昭攔下了他的手,“夠了。”
  “放手!”杜越手腕用力,卻掙而不脫。
  秦昭放緩了聲音,“杜越……”
  “放開我,你他媽放開我!”杜越惱了,扭頭瞪著他, “她剛才還在叫我大夫,她求我救她!”
  “她肺腑被震裂過半,能撐到剛才已是罕見,你還能怎麽救?”
  “我能救活,我手下就從沒死過人!”杜越喝道。
  “……醫者也終究會有不能救回的。”秦昭低聲道。
  杜越狠狠地甩開他的手,上前半跪在女子身旁,冷光一晃而閃,施針處處精準,收手時卻清晰觸到那具身體涼了下去。他手指一顫,似是被冰到,杜越呆楞楞地盯了半晌,竟不知所措起來。
  “杜越。”秦昭道。
  “我手下沒死過一個人,一個都沒有。師傅醫術那麽高明,我全部都學會了……”杜越聲嘶,忽而無力,癱坐在地上埋首抱住自己。
  一線線的月光透過枝葉漏下,山林幽邃。
  秦昭在他面前蹲下,“生死無常,我們應當習慣。”
  “我不想習慣。”他聲音悶悶的,半晌,道:“小時候,我娘本來想讓我跟表哥一樣當官兒,我也覺得挺好的。後來我跟鄰家小哥哥跑去池塘玩,他染了風寒,沒幾天就死了。我覺得那個大夫真沒用,就是個小小的風寒怎麽可能要了命,肯定是他用錯了藥才害死了小哥哥。那個小哥哥家里人也這麽想,去找那個大夫討說法,可那個大夫被堵在房里也不肯說什麽,然後就搬離了金陵,我更覺得是他的錯。那之後我就天天纏著我娘說,我不想當官兒,想要學醫,我成了大夫後絕對不會成為那種人。”
  燈盞方才被擱放在一旁,在他青衫上暈染單薄暖色。秦昭無端恍惚,不由地伸出手想去觸那衣上燈火。
  “可是師傅總告訴我,我不應該以為醫術無所不能的,他也救不了所有人。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很難受,而且大夫忘不了死在手下的病人,哪怕那些人的親人都忘了,可大夫是沒辦法忘記活生生的人命在手里沒了的感覺。”杜越道,“所以我師傅說看我這樣就做不好大夫,因為我肯定受不了。那時候我聽了這話特別不高興。”
  “她說自己不能死,可是我救不了她。秦昭,我從來沒有眼睜睜看著病人在我手底下斷氣。”沈默半晌,杜越忽然開口,“……原來是這種感覺。”
  秦昭靜靜地看著他,目光一分分柔和深沈下去,手攬過他的肩,將他抱在懷里。杜越埋頭在他懷里,伸手抱緊了他,手指青白冰冷,死死抓在他的肩頭,終於無可抑制地哭了出聲。
  脖頸一片滾燙潮濕,秦昭慢慢收緊了手臂。
  “秦昭,”他壓下抽泣,低低道,“今晚哭過,我就習慣。”
  “好。”秦昭應道。
  弦月西下,天光破曉。
  楚明允斜倚著窗,遠望黑羽鳥振翅飛遠,複又收回目光看向推門而入的秦昭,“怎麽了?”
  秦昭幾步上前,一眼看見他手中握了張紙,“哪里又有消息了?”
  楚明允漫不經心地掃了眼,“你先說你怎麽了。”
  他將昨夜里那女子的話仔細複述了一遍,楚明允盯著手中信紙,唇邊浮現一絲笑意,似是饒有興致。待秦昭話音落下,楚明允點了點頭,才道:“朝廷派洛辛征討淮南的軍隊,眼下如何了,你猜猜看?”
  秦昭想了想,“他們出發已過半月多,應該是抵達淮南與叛黨交戰了。”
  楚明允笑了聲,“猜錯了。”他將信紙遞給秦昭,“那支軍隊在抵達淮南的第二天就不見了,同淮南王叛黨一起,一夜之間就憑空消失了。”
  “他們消失的毫無痕跡,被叛黨所占的城池,也成了空城。”他直起身,邊往內屋走去邊脫下外袍,信手拋到一旁桌上。
  秦昭見他動作,詫異道:“師哥,你幹什麽?”
  “更衣,”楚明允一手松開衣襟,頭也不回,“進宮。”
  秦昭把信放下,走出了屋還不忘回身將門關上。
  回廊下仍點著燈,禁軍統領疾步走上前來,對他恭敬道:“勞煩首領通報一聲,陛下命主上即刻入宮。”


第五十三章 
  朝廷派去了七千士卒征討淮南叛黨,如今卻兵戈未動地蹤跡全無,何況還是同叛黨一齊憑空消失。一時間千萬種揣度盤亙在眾人心頭,唯有一種猜測在觸不到底的朦朧空白中反複閃過,漸而清晰,呼之欲出。
  “洛辛叛變!”
  殿中一語篤定,嶽宇軒出列,繼續道:“陛下,這一切再顯而易見不過。我大夏軍隊訓練有素,從來都是見虎符行動,如果不是持有虎符之人下令,怎麽會出現全軍都失蹤的情況?”
  百官多是點頭附和。陸仕也認同道:“的確,哪怕是夜里遭到突襲,七千多人,也總該有幾個生還的。更別說那叛黨,消失的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是洛辛叛變的話,那就沒什麽摸不著頭腦的了。”嶽宇軒道,“他在長安的這些日子辛苦偽裝,說不定就是為了博取信任,好從朝廷偷走機密和軍隊給淮南叛黨。”
  幾個臣子忍不住道,“早就說他是淮南王余孽,帶回來任用就是引狼入室!”
  “正是,況且我們兵部里盡是軍密,也不知道被他給知道了多少。一旦被叛黨掌握了,那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怎麽就全都認定洛辛反叛了呢,”兵部侍郎許寅忽然開口,“再怎麽說,洛辛可是蘇大人親自從淮南帶回來的人。”他語氣不陰不陽,言辭中偏生出一種暗示來。
  蘇世譽神情淡然,毫無波瀾地看去了一眼,並不開口。
  幾個蘇黨官員急忙替他辯白,“陛下明鑒,洛辛那副樣子實在蠱惑人心,蘇大人也只是無辜受騙啊!”
  有楚黨官員冷笑了聲,“蘇大人這般的人物,也是會跟我們一樣輕易看走眼的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陸仕大為不滿,提聲道:“你是想說蘇大人是存心放洛辛入朝的?是不是還想再說洛辛的事蘇大人也有責任?”
  “陸大人稍安勿躁。”許寅道,他看向楚明允,“兵家之事,這朝堂上誰也不如楚大人清楚的,不知楚大人如何看呢?”
  他這話拋的巧妙極了,眼下兩方雖針鋒相對,可蘇黨畢竟是受累處了劣勢,蘇世譽又默然不語,此時只消楚明允的一句打壓,蘇黨必然無力相抗。
  可楚明允聞言卻蹙了眉,不耐煩地瞥去一眼,“出征討伐的人是我選的,你覺著我能怎麽看?”
  許寅頓時變了神色,張了張嘴答不上話,只得訥訥地退回位上。
  捉摸不透這兩黨大人的態度,百官中無人敢再擅自開口。適才還激烈爭執的殿上轉眼安靜,禦爐香霧無聲繚繞。
  李延貞端坐上位,頭疼無比地掃視其下,半晌,終於開口打破了僵局,“許愛卿所言也有道理,楚愛卿不妨說一說吧。”
  “臣沒什麽看法。”楚明允幹脆道,見眾人面面相覷,複又開口道,“淮南到底境況如何誰都不清楚,與其白費力氣來爭執猜測,還不如盡快決斷應對。”
  他話音方落,蘇世譽輕嘆了口氣,走到殿中跪下,“洛辛既然是臣所舉薦,而今事出如此,臣自然難辭其咎。臣願親往淮南,查明事由,還望陛下準許。”
  楚明允轉頭看向他,眸光浮沈不定。
  思索片刻,李延貞只得點了點頭,“好,如此朕也就安心了,只是要辛苦蘇愛卿再奔波勞碌。”
  “臣職責所在。”蘇世譽平淡道。
  楚明允忽然出列,撩袍挨著蘇世譽跪下,道,“既然淮南局勢動蕩不穩,叛黨又行蹤不明,還望陛下準許臣同蘇大人一同前往,整頓南境兵事。”
  蘇世譽詫異地偏頭看他,楚明允仍望著上位,神色自如,只是在得了應允後微微勾起了唇角。
  朝會散去,他們才走出金殿,蘇世譽便開口問道:“楚大人手下良將眾多,為何忽然想要親自去淮南整兵?”
  “你不也是要親自過去嗎?”楚明允笑道,他看了眼身旁的人,忽而似是感慨,“只是沒想到,蘇大人還真是半句都沒有要維護洛辛的意思。”
  蘇世譽淡淡一笑,“嶽大人所言本就是最有可能的情況,我為何要維護他?”
  “哦——?”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我早知事必躬親的人難以信任誰,只是沒想到蘇大人會連自己擇選委任的人都信不過。”
  殿外薄霧初散,禦柳濛濛。蘇世譽微斂眸,笑道,“坦白而言,我識人的眼光算不得多好。”他頓了頓,輕描淡寫地轉了話題,“不過說來淮南之事,終究也有些好的方面。叛黨隱蔽不動,戰事暫休,西陵王得以喘息自穩,局勢安定下來,但願直到我們抵達淮南前都不會再出什麽動亂。”
  楚明允似笑非笑道:“哪怕之前沒有動亂,我們到淮南後也該有了。”
  蘇世譽看向他,“楚大人所言何意?”
  “蘇大人還打算隨車隊上路嗎?”
  蘇世譽不解道,“不然要如何?”
  “車隊抵達時有兵卒開路,官府相迎,能見到的也不過是個旁人想讓你見的表象。”楚明允慢悠悠道。
  “那楚大人有何打算?”
  “你先答應我?”楚明允笑吟吟道。
  “你先說說看。”蘇世譽道。
  楚明允停步,轉身正對著蘇世譽,“讓車隊照常上路,而我們隱蔽身份先行啟程。”他傾身湊近,擡手搭上蘇世譽的肩頭,素白指尖繞過他肩頭一縷墨發,勾著唇角低聲道,“只有你和我兩人,如何?”
  語帶濃笑,尾音曖昧綿長。
  蘇世譽擡眼,正對上他眸光瀲灩。
  宮廊下,宮娥小心翼翼地輕喚了幾聲‘娘娘’,姜媛才遲緩地將視線從遠處那雙身影上收回。神色晦暗不明片刻,她無聲一笑,擡步繼續往宣室殿走去。
  殿中紗幔重掩,安靜無聲,李延貞放松身體後靠在椅上,神態疲倦,見她來了只招了招手,並不說話。姜媛心領神會地繞到他身後,動作輕柔地幫他捏著肩,亦是眉頭緊鎖,不發一言。
  李延貞納悶地回頭看她,笑道:“朕是煩惱淮南不得安寧,可你這副模樣,倒像是有比朕更煩惱的事情?”
  姜媛猶豫一瞬,慢慢地搖了搖頭。
  “究竟怎麽了?”李延貞道。
  姜媛看了看他,複又低垂下眼,“臣妾也只是婦人之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延貞徹底被勾起了興致,溫和道:“但說無妨。”
  微一沈吟,她謹慎開口:“……陛下,是否覺得蘇大人與楚大人走得過近了些?”
  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那兩人並肩跪於金殿中的畫面,李延貞皺了皺眉,沒有答話。姜媛偷瞥了他一眼,便慢慢續道:“臣妾方才來時,不經意望見蘇大人與楚大人在講些什麽,他們兩人離得極近,臣妾看不分明楚大人是不是果真攬著蘇大人脖頸,也不敢多看。方才,又不覺想起京中傳言說楚大人斷袖於蘇……”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李延貞打斷她的話,語氣仍是溫溫和和,姜媛忙噤聲。
  片刻沈默,他輕嘆了口氣,“蘇家多年扶持於朕,蘇愛卿更是如朕兄長一般,他的忠心恐怕無人能望其項背。何況蘇黨多年為朕制衡朝野,與楚黨有私對他而言無異於叛君,他絕不會如此。”
  “可是……”姜媛還欲再說什麽,李延貞忽然伸手覆上她的手,問道:“那次冬至大典天祿閣鑰匙失竊的事,你可還記得?”
  心頭猛地一跳,姜媛垂眼掩去那絲慌亂,“……臣妾自然記得。”
  “那時諸位愛卿都對你生疑,朕說信你,便絕不再追究。”李延貞握了握她的手,“因此,朕既然說了信蘇愛卿不會有叛君之嫌,往後就不要再提起了。”
  姜媛低聲應道:“……是。”
  “公子為何要答應他?”管家蘇毅盯著正收拾書籍的蘇世譽,難以接受,“那楚太尉行事詭譎難測,他要跟您單獨前往淮南,難保會有陰謀啊!”
  蘇世譽將瑩潤棋子一枚枚收撿回盒中,淡然一笑,“我自有分寸。車隊那邊有蘇白跟著,你無需過憂,朝中若有事照舊聯絡即可。”
  這語意已然是不容更改,蘇毅也不便再說,只得無奈應聲。
  隱隱約約的人聲嘈雜過窗,蘇世譽側頭望去,不遠處池塘一頃碧水,幾個人正忙碌,“那邊是在做什麽?”
  蘇毅隨著看去一眼,答道:“公子也知道,原先種的那些稀奇花草都是夫人親自尋來照料的,夫人過世後下人們不懂訣竅,養不出之前的靈巧樣子,到了今年,實在是活不成了,屬下就差人清理了。”
  蘇世譽頷首,凝望那綠波蕩漾,忽然道:“這方枯塘清理後就不必再費心尋找先前的了,種些別的也好。”
  “那公子想要換種些什麽?”蘇毅問道。
  “……蓮花吧。”蘇世譽驀然想起一點檀香幽然,不覺露出一個笑來,“紅蓮。”


第五十四章 
  掩人耳目地出了長安,一路南下,幾日行盡芊綿平野,旋改為水路,他們如遊賞煙霞的富家公子般租下一畫舫,便走湯湯漢水,順流東行。沿途只聽聞淮南日漸安定,再無叛黨異動。
  船外天水一色,煙波浩渺,艙內矮幾上擺著局棋,蘇世譽正獨坐著與自己對弈。隨船侍女悄聲上前為他添滿了茶,蘇世譽對她客氣一笑,又忽然想起什麽,道:“請問如今距襄陽有多遠?”
  “離襄陽很近,明日就會經過的,您可是要在那里停歇一日?”侍女得了蘇世譽應許,便自覺退下。
  身後忽而響起楚明允的聲音,“你去襄陽做什麽?”
  “有位友人如今正在襄陽,依照約定去看望一面。”蘇世譽頓了頓,回頭看他,“你又在吃什麽?”
  “紅豆酥。”楚明允一手端著青瓷小碟,微擡了下巴,“吃不吃?”
  “不必了,你吃就好。”蘇世譽笑了聲,視線落回黑白縱橫的棋枰上。
  楚明允隨手將小碟擱在案上,偏頭打量著棋局,“不如我陪你下?”
  蘇世譽並不擡眼,只淡淡笑道,“我可不同手上沾了油的人下棋。”
  “……”楚明允微挑了眉梢,直接在他對首坐下,取過黑棋便坦然落下。
  “……”蘇世譽擡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沈默一瞬,擡手也拿過一塊紅豆酥放入口中。
  “好吃嗎?”楚明允笑意盈盈地瞧著他。
  “不錯。”蘇世譽應道,低眼端詳棋局,“過後記得將棋子洗凈。”
  “嗯。”
  “你洗。”蘇世譽溫聲補充道。
  “……行。”
  襄陽因地處襄水之陽得名,有漢水穿城而過,分隔兩岸。
  天光晴好,綠楊棲鶯,街市上更是熙攘,攤鋪酒樓高聲吆喝攬客,繡樓樂坊上隱約傳來琴瑟樂聲。
  閑步走在繁華街巷里,楚明允看向身旁的蘇世譽,忽然笑道:“淮南前景不明,朝中政務移交屬官,眼下你我卻在這里偷得清閑,不知道算不算是禦史大人帶我瀆職呢?”
  “難得楚大人會有此想法,”蘇世譽笑了笑,“既然如此,回朝後我定當上奏彈劾你。”
  “嘖。”楚明允道,“你還真是不擔憂淮南的事了?”
  “我只是覺得楚大人先前所言的確有理,”目光隨意掃過畫樓上的撫琴女子,蘇世譽淡淡道,“沿途聽聞的消息也足以證明叛黨之亂另有深意,大概在你我抵達淮南前是不會生出事端了。而淮南王本身就疑點諸多,並非一時半刻能想透的,倒不如抽空來見一見朋友。”
  楚明允不禁微蹙眉,“聽起來倒像是位重要的朋友?”
  他正要回答,身後忽地響起一道柔亮嗓音。
  “蘇哥哥!”
  他們回身看去,不遠處柳蔭下揮手的清麗少女頓時笑了,忙提裙跑來,到近前時一步未踩穩身形一歪,被蘇世譽眼疾手快地扶住,少女抓著他的手臂站穩,眉宇間似是扭疼了地一皺,卻仍是仰頭笑道,“蘇哥哥。”
  “小心些。”蘇世譽收回手,“你怎麽沒在樂坊教習?”
  “我出來購置些替換的蠶絲弦。”少女道,“剛才還以為看錯了,沒想到蘇哥哥真的來了襄陽。”
  蘇世譽應了聲,複又看向楚明允,“這是瀾依,是在樂坊里教導的琴師。”
  “你所說的那個朋友?”楚明允瞧著瀾依,不帶語氣地道。
  “是我。”瀾依對他笑了笑,轉而又看向蘇世譽,幾分嗔怪,“蘇哥哥整日繁忙,如今可算是有空閑來找我了?”
  “只是停留片刻。”蘇世譽道。
  “這麽快?”瀾依道,“那別在街上逛了,蘇哥哥去我那里坐坐吧。正好新譜了幾首曲子,你幫我聽聽看。”
  “也好。”蘇世譽頷首,轉而見楚明允緊蹙著眉,他微一猶豫,還是道:“那……”
  “嫌我礙事了?”楚明允聽不出情緒地笑了聲。
  “怎麽會。”蘇世譽淡聲笑道,“我有些事要問瀾依,失陪片刻,楚大人不妨先隨意逛逛。”
  “我對逛街沒什麽興趣,”楚明允看著他,“我只是想和你一起。”
  清清淡淡的語氣。四目相對,只望見他眼底一絲笑意也無。
  日光透過綠柳,模糊在他眼睫一點柔光,眸中似有微瀾深不可知。蘇世譽一時難以移開視線,卻又答不上話,只聽聞繡樓上的琴聲細細悠長,嬌滴滴的女聲唱著采蓮南塘秋。
  行人往來絡繹,他們間氣氛古怪,難免惹來些好奇目光。瀾依目光在他們倆身上徘徊,終於小心出聲道:“蘇哥哥?”
  蘇世譽恍然回神,神色如常地避過他目光,看了眼瀾依,輕描淡寫道:“我送瀾依回去,稍後就歸。”
  “……好。”楚明允不帶語氣道,目光落在瀾依身上,話仍是對蘇世譽說的, “我回船上等你。”
  未等他應聲,楚明允轉身離去。
  光影便從他肩頭滑墜,跌碎成滿地斑駁。千般思緒落成一聲嘆息,蘇世譽收回視線,看向瀾依,“還能自己走嗎?”
  瀾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余光不經意漏入一線墨藍背影,想了想還是緩緩搖頭。耳際只聽蘇世譽嘆了聲‘失禮’,繼而身體一輕,竟是被淩空抱起。瀾依頓時一怔,越過蘇世譽肩頭望見那人停步回首,定定地看著他們,分明七月暖陽覆上他眉目,卻只見陰戾霜寒。
  她心頭悚然一顫,忙扭回頭避開那冷厲視線。
  步入樂坊雕樓上的居室,絲竹曲樂之聲弱不可聞,小婢女引路奉茶後便紅著臉退下,就只剩了他們兩人。
  瀾依看了眼正四下打量的蘇世譽,尷尬地咳了聲,“勞煩公子了,可以放我下去了。”
  蘇世譽淡淡瞥了她一眼,將她放下,理了理袍袖,“許久不見,你崴腳的演技倒是越發精湛了。”
  “哪里哪里,”瀾依連聲謙虛道,“只可惜這次還是沒能正好跌進公子懷里。”
  蘇世譽笑了聲,“若是如此,下次我不扶你便好。”
  “不不不,那怎麽行,公子這般君子,還是要憐香惜玉一下啊。”瀾依厚著臉皮道,頓了頓,又忍不住問:“方才那位該是楚太尉?”
  “是他。”
  “……果然名不虛傳。”瀾依不由後怕,“雖然不知是為何,但憑他方才看我的眼神,如果不是在街市上不便下手,我絕對就已經橫屍在地了。”
  蘇世譽輕輕一笑,並不答話,而是顧自拿過茶盞落座,“說正事吧。”
  瀾依正了神色,撩袍跪下,恭敬道:“屬下參見公子。”
  這世上培植勢力的辦法多不勝數,有楚明允一手嚴密組建的影衛,也就有蘇世譽手中的門客,並無太多拘束,人人融於無痕,在天下織成一張隱秘羅網。
  “依照規矩,行經你們所在之處我自會聯系,這次怎麽來尋我?”蘇世譽道。
  “不瞞公子,我早在城中布滿了眼線,公子今日一出現在渡口就有人來通知我,我這是半分也不敢耽誤地趕來見您的。”
  蘇世譽微皺眉,“這麽著急,是朝中出事了?”
  瀾依搖搖頭,“朝中並無大事。蘇毅管家之前發信來說與公子失聯,派去傳信的人都沒了下落,管家擔心您出事,再三叮囑我確認您的安全。”
  “可我出發以來都從未收到過信。”蘇世譽道。
  “管家給我的信里還說同時又派了三人沿途尋您,公子難道也從沒見過?”瀾依驚詫道。
  “……看來是被人阻截了。”答案早在心中隨話音浮現,蘇世譽捏著杯盞沈默片刻,末了斂眸輕笑了聲,飲下茶水。
  瀾依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忽地想到什麽,“對了,”她道,“屬下疏忽,雖無什麽大事,但管家有在信中提到件事。公子離京後,朝中推舉補任魏松戶部尚書職位的人選,管家不知公子意思,不敢擅自動作,爭執許久,最終落在了楚黨手里。”
  “我知道了。”蘇世譽淡淡道,“你安排一下,另找人來轉達消息,其他的我會想辦法解決。”
  “是。”
  蘇世譽擱下茶盞,起身道,“既然沒有別的事,我先回去了。”
  瀾依跟著起身,送了他兩步,到門前實在又忍不住出聲:“公子。”
  “怎麽?”
  “那個……”瀾依移開視線,吞吞吐吐道:“公子,這次怎麽不見蘇白跟著您呢?”
  蘇世譽看著她,了然笑道:“你想見他?”
  “鬼才想見那個沒腦子的,”瀾依脫口而出,“他不在感覺清凈不少,我就隨便問問。”
  蘇世譽笑道,“我也想著你大概不願見他,就讓蘇白呆在長安了。”
  “什麽?”瀾依猛地看向他,“公子,不,不能這樣吧,我其實也沒那麽煩他……”
  “你們兩個一見就吵,還是離得遠些為好。”蘇世譽笑道。
  瀾依盯著他,半天,滿面糾結地憋出一句,“別啊……”
  蘇世譽不禁搖頭笑了,擡步離去。
  “公子!”瀾依在身後急道。
  “蘇白跟車隊在後面,再過幾日大概就到襄陽了。”他不回頭地道,語氣溫和,身影已走出老遠。
  江面上波紋粼粼如碎金,水光映山色。楚明允視線似落在遙不可及之處,素白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在船舷上,顧自出神。
  出乎意料。
  又或者是蘇世譽那清心寡欲的模樣看得久了,才會忘了這點。並未娶親並不代表他沒有意中人,早有婚約而久久拖延的大有人在,更何況歷來多的是朝廷官員為保家眷安穩,隱而不提。
  蘇世譽心防遠高於長安的百尺城墻,又何止固若金湯。因此他不急,他說來日方長,他能對旁人的覬覦不以為意,他有足夠的耐心等蘇世譽相信。
  卻從不曾想過,那個石頭般的人也會對一個女子如此看重。
  手指落在船舷上,不覺微微扣緊。
  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楚明允轉過身去。蘇世譽停步,向船艙里掃去一眼,複又看向他,笑道:“還沒用晚飯?”
  楚明允點點頭,“不是說了我等你?”
  蘇世譽淡淡一笑,喚來侍女溫酒布菜,他與楚明允在桌旁對坐,卻無端沈默,各有所思。
  半晌,楚明允忽然開口,“你打算再多留幾日嗎?”
  “這倒不必,明日就可繼續行船。”蘇世譽笑道,“楚大人放心,不會耽誤行程。”
  楚明允撐著下巴,偏頭瞧著他,目光仔仔細細地落在他臉上。
  蘇世譽不自在地輕咳了聲,放下杯盞起身,“我先回房了,楚大人早些休息。”
  儒白身影便消失在了門後,窗外落日墜入江心,天色暗下,燈盞點起,遙遙地聽聞繡樓隔江傳來的歌。又是那闕曲,唱著: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州。
  楚明允俯在桌上枕著自己手臂,忽然伸手拿過蘇世譽的酒盞,將唇印上杯口,慢慢飲盡了酒,微涼。

  作者有話要說:  西洲曲。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
  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南朝樂府民歌中最長的抒情詩篇,描寫了對鐘愛之人的苦苦思念,有興趣的可以去了解下=V=


第五十五章 
  次日一早,那小婢女便登上畫舫,由侍女引著來見蘇世譽,邊道是瀾依姑娘送來的心意,邊遞上個刺繡精美的香囊。
  蘇世譽頷首接下,捏到了藏在香囊中的紙頁輪廓,他聲色不動,擡眼正對上一旁侍女的目光。這個隨船侍女的模樣陌生,對視間她恭敬垂眸,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蘇世譽當即了然,客氣謝過了小婢女,再無需多言。
  轉身時正望見楚明允斜倚著船舷,沒什麽表情地瞧著他這邊,見他看來,轉而又偏過頭去催促開船。
  桂棹蘭橈破碧波,一日順流行百里。
  風從半掩的窗流入,捎來潺潺的行船水聲。艙內安靜,偶有棋盤落子的聲音響起,瑞獸香爐吐出細長煙縷,淡淡地融入空氣。
  楚明允合上書擱在矮桌上,側頭看向身旁。蘇世譽又在同自己對弈,指間一枚瑩潤白子,垂眸沈思的模樣,但已經許久沒再落子。他掃了眼棋枰,並不是什麽有難度的局勢,將目光移回蘇世譽臉上,忽然想到對方可能所思之事。
  畢竟自古環佩定情,香囊傳意。
  難平心火,幾欲燎原,連肺腑都燒的灼痛。楚明允蹙緊了眉,半晌,身形一傾直接枕在了蘇世譽的腿上。
  蘇世譽一驚回過了神,棋子‘吧嗒’一聲落在船板上,脆生生地滾遠。他低頭正對上楚明允看來的眼,安安靜靜,便無奈笑道:“楚大人是困了嗎?”
  楚明允垂下眼,模糊地‘嗯’了一聲便要攬住他的腰。蘇世譽坐直了些許避開他的觸碰,按下他的手,“既然困了還是回房休息為好,這里躺著可不會舒服到哪兒去。再者,”他頓了頓,稍一猶豫,還是將楚明允的頭輕推開,“蘇某之膝,實非他人之枕。”
  “你不喜與旁人接觸這話若放以往,說不定我還會信。”楚明允就勢單手撐地坐起,正對著他,勾起似有若無的笑意,“抱姑娘回去就行了,借我一枕卻不行,蘇大人這差別對待還真是明顯。”
  “瀾依是腳不能行,既然是特意邀我,我送她回去也是應當。”
  “哦——?”楚明允偏頭看他,微微瞇起眼,笑盈盈地道:“蘇哥哥?”
  蘇世譽不禁手一抖,仔細地打量著他的神情,“……你這是怎麽了?”
  “我在嫉妒。”楚明允低聲道,再認真不過的陳述,半絲戲謔玩笑都沒有。
  再直白不過的一句話,如方才棋子般倏然墜落在了心間,猝不及防,敲得胸腔里聲聲回響,字字生顫。蘇世譽看進他眼底,看到這流光溢彩的一雙瞳眸,深深映出船窗外的山川河流,而最多的,還是自己詫異的模樣。
  輾轉思慮陡然落定。蘇世譽沈默片刻,淡聲笑道,“瀾依不過是與我興趣相投,朋友罷了。”
  “只是朋友?”楚明允不帶語氣地笑了聲。
  蘇世譽嘆了口氣,“她那性情也並非我所中意的,你擅自下什麽論斷?”
  “那你中意哪種?”楚明允問道。
  蘇世譽聞言卻少有地沈思了片刻,繼而淡淡開口:“這倒未曾認真考慮過。不過先前一直打算等朝局再安穩些便成家,不擇官宦之女,隨便尋個知書達理的溫婉女子即可。”
  “……果然是你的作風。”楚明允忽然按住他的肩,貼近上去直盯住他,“但我不準。蘇世譽,我要和你糾纏一輩子。”
  蘇世譽也瞧著他,不閃不避,“你要如何糾纏?”
  “你若娶親我必定去焚毀喜堂,截殺你妻子,把你搶出來。”玩笑般的字句,卻生生顯出壓抑至極的偏執。
  蘇世譽垂眸,低笑了聲,“那若是我心上人呢?”
  若是他心上人,還能否狠心拆散,把他拘於身邊,置他於痛苦中。
  舍得嗎。
  無端沈默,楚明允唇線緊繃,良久才毫無起伏地問了一句,“那你有心上人嗎?”
  蘇世譽擡眼看著他,眼底浮現一絲笑意,他說:“顯然是有的。”
  楚明允一怔,徹底變了臉色,一把將蘇世譽按倒在地欺身壓上,眉眼冷如刀刃,“是誰?”
  蘇世譽也不掙紮,好整以暇地躺著笑看他,“不猜猜看嗎?”
  “也是,是誰都無所謂。”楚明允冷笑出聲,又定定地瞧了他片刻,忽然道:“我若是就這麽親下去了,你打算怎麽辦?”
  他大約自己都沒意識到扣著蘇世譽肩頭的手用了多大的力氣,手背上的青筋都隱現,蘇世譽卻連眉都不曾皺過一下,仍舊笑著看他,也不答話。
  楚明允便俯身一點點壓下來。
  看到墨色眼瞳中逐而只容得下自己的身影,嗅見安神香的氣息漸而清晰,在極近的距離里,蘇世譽卻忽然開口,淡淡的語調:
  “你提議和我單獨前去淮南,一路上形影不離,為的是攔截我與京中聯絡,方便你在朝中行事。”
  並非疑問,而是篤定。楚明允身形僵住,一時沒出聲,蘇世譽就顧自續道:
  “當初你自稱斷袖接近我,不是因為喜歡,而是為了方便你正大光明的搜集我的情報。”
  “那時你遣散府中美姬,也不是因為喜歡,而是為了順水推舟地處理各方送來的細作。而她們,大概都已經死了。”
  他頓了頓,露出一個極深的笑,前所未有的情緒流露明顯,如一片雪地清冷里灼灼怒放的梅,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的蘇世譽,唯有聲音仍舊溫和,“我所知道的,遠比這些要多。”
  他對上楚明允寒潭封凍般的眸,輕輕笑了聲,然後擡手攬過他的脖頸,將兩人間僅存的距離徹底抹去。蘇世譽稍側頭,輕吻上他唇角,“不過這些,我並不在乎。”
  楚明允楞住,撐起些身形不能置信地看著他,腦中竟成了空白,分不清是夢還真。
  溫熱的手觸及他的臉,複又沿著輪廓而下,蘇世譽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上來。
  唇舌溫軟,他猛地一顫,壓下身形捧住蘇世譽的臉,再可無抑制,不過剎那便轉守為攻,盡嘗齒間那點茶香,急切至熱烈,連蘇世譽都幾乎瞬息間喘不過氣。
  楚明允暫且放他呼吸,又細細密密地吻在他額頭眉眼。素白的指自肩頭而下,鎖骨,肩胛,蝴蝶骨,一寸寸描摹,瞧了多久,念了多久,想了多久的風姿卓然,而今盡在手下輕顫,溫度漸熱。
  衣衫淩亂,失了方寸。
  星火燎原,即使最是冷靜自持的禦史大夫也難將其收止,直到意識到楚明允的膝已不覺中抵在腿間,那手掌沿著脊骨而下,仍未有停止之意,才從混沌中掙出清明,忙按住楚明允的手,聲音微妙,“你是打算……”蘇世譽斟酌了一下字句,“……在我上面?”
  “世譽。”楚明允吻在他耳際,觸感酥麻,氣息灼燙,細細低語,“我要你。”
  聲線微啞,近乎呢喃,反複將渴求輾轉於唇齒,一聲聲念著他的名。
  我要你。
  靜默猶豫,蘇世譽終是緩緩松開了按住他的手。
  楚明允忽而起身,不待反應便直接將他打橫抱起,蘇世譽微詫,“你……”
  “帶你回我房里。”楚明允唇角就貼在他額頭上,掩不去喘息聲重,“船板太硬,等會兒只怕你會難受。”
  雕花房門緊閉,他將蘇世譽放在床榻上,順手放下流蘇帷帳,圈出獨有他二人的一方天地,漸漸漲滿喘息。帳外床頭上燭影搖晃,透進軟紅霞光,暈開在蘇世譽臉上一片緋色艷麗。玉簪滑墜枕邊,黑色長發交結滿鋪,暗香浮動。
  楚明允自床下暗格中摸出一個雕花木盒,方一旋開就滿是膏脂的甜膩香氣。蘇世譽頓時明了,不禁錯愕地看著他,“……你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楚明允歪頭瞧著他笑,“賄賂我的人別出心裁的可不少,我那里還有很多。”他俯下身低嘆一聲,汗濕的額角蹭過蘇世譽的,聲音也發啞,“你陪我把它們都用完,怎麽樣?”
  如何答得上話。對著這般繾綣模樣,眼如江河春水,山黛盡入你眉,如何答得上話。
  如鯁在喉,蘇世譽不由得微閉上了眼,換得他低頭吻上眼睫。
  檀香抵入安神香中,交纏而出的香氣輾轉幽幽。
  慣常執筆拂弦的俊秀指骨猛地攥緊了身下薄衾,蘇世譽咬牙忍下攀骨而來的痛,窮盡力氣克制自己,勉強壓成一聲細細低吟。楚明允握住他的手松開衾被。輕吻過又轉而拉著覆上自己肩頭,另只手在他頸後或輕或重按撫,心疼得焦灼慌亂,只好低聲哄著,“……世譽,乖,”他舔過他眼角,續道,“乖啊……放松……我輕一點,別怕……”
  喘息頓重,蘇世譽攬住他,壓下聲音里的顫抖,卻忽地笑了,“……沒關系。”
  極盡溫柔。
  “……沒關系。”
  盡隨你願,無妨。
  額角滲出的汗劃過眉梢與棱角,最終被他吻開在唇齒間。
  白凈的足從薄衾下滑出,緊繃過後而又輕顫,動作間壓出幾道旖旎褶皺,被他一把握住,指腹摩挲著腳踝。
  燭光燒燼,香屑滿爐,雲雨終歇了。
  楚明允緊攬著蘇世譽,唇貼在他的耳廓上,眸中笑意閃動亮如星子。半晌半晌無言,他想了好久好久,心里滿是歡喜,卻不知說何是好。最終他抿著唇角無聲笑了,極輕極慢地開口道:“世譽,我好開心。”
  只剩下這一句,我好開心,你喜歡我,你是我的,我好開心。
  良久沒聽見回答,他側過頭,看見蘇世譽閉著眼,已經睡著的樣子。楚明允親親他的唇角,笑容中帶幾分孩子氣,閉上眼,擁著他睡去。
  在他合上眼的不久後,蘇世譽緩緩地睜開眼,惶惑又茫然,盯著帳頂發了許久的呆。
  船外江水潺潺,良久寂靜,猛地有窗欞脆響突兀而起。蘇世譽側頭看去,望見一只黑羽鳥撞開了窗,足上綁著傳信竹筒,他伸手撈過枕邊玉簪拋出,玉簪凝力,如箭般一剎刺中,黑羽鳥嘶鳴一聲跌出窗外。
  埋在頸窩中的頭動了動,似被驚擾,楚明允迷蒙中慢慢睜開了眼。
  蘇世譽翻身抱住了他,在他耳邊輕輕溫聲道,“沒什麽,睡吧。”
  也不知他是否果真聽到了,攬緊了蘇世譽,便又閉目睡去。蘇世譽靜靜瞧著他,末了也閉眼入睡。
  分明他想得出上百成千種辦法來應對楚明允的計謀,卻偏偏選了最損己的一個。
  他清楚緣由為何,是情難自禁,是人之貪念,糊塗至極,偏又不可休。縱然空夢一場,偏就甘之如飴。
  

第五十六章 
  禦史大夫的作息一向優良,只是這次,一如往常地醒來後卻沒能起的來。
  渾身酸痛,大半邊身子更是被身旁人緊攬著,動彈不得,蘇世譽掃了眼肩頭胸口上的曖昧痕跡,默然將衾被又拉上一些,把他和楚明允蓋了嚴實。
  熹微晨光透窗落進屋中,楚明允似乎仍是睡得正熟,埋首在蘇世譽肩窩里,半張臉隱在陰影下,鴉色的發在額前淩亂,眉眼安靜,溫熱呼吸就平穩地落在他頸側。
  蘇世譽側頭瞧著他,沈默而專註。
  半晌,楚明允的唇角忽然微微勾起,“我都等不下去了,世譽。”他驀地低聲開口,尚未睜眼,“看了這麽久還沒打算好親上來嗎?”
  蘇世譽一楞,楚明允睜開眼正對上他的視線,滿眼笑意,“那還是我來吧。”言罷不待他反應就吻了上去,唇舌癡纏,溫度又漸熱起,直到喘息的間隙蘇世譽及時抵住了楚明允的胸口。
  楚明允舌尖輕舔過自己唇角,略帶不滿地瞧他,“怎麽了?”
  蘇世譽緩過氣息,“該起床了。”
  “急著起來做什麽,”楚明允笑了聲,手滑到他腰際捏了捏,“你這兒不疼了?”
  在他指下酥軟之感頓時浸透肌骨,蘇世譽一把拉開他的手,“今日進入淮南境內後就要下船了,你是還打算呆多久?”
  “又不差這一會兒。”楚明允反握住他的手。
  蘇世譽輕聲笑了笑,“早飯也不吃了嗎?”
  楚明允拉著他的手貼在臉側蹭了蹭,聞言輕咬了唇,偏頭盯著他,眉眼含情,曼聲笑道:“蘇哥哥可以來吃我啊。”
  這模樣正襯上他肩頸光裸,鴉發散在素白細膩的膚色上,蘇世譽別過臉深吸了口氣壓下心頭躁動,推開他的頭,力道輕柔,態度堅定,“起床。”
  穿衣用飯又是一陣折騰,但好在楚明允還沒完全忘了正事,纏著蘇世譽下了幾局棋,便在矮幾前安分坐下,鋪開了紙硯。
  蘇世譽閑敲棋子,轉頭仔細端詳他的字跡,鋒銳有力,一字字看過,忽而驚覺,“你是在默寫兵書?”
  “嗯。”楚明允應道,“是之前給洛辛的那本,先寫下來,他若是用了其中計策,等等也方便對照查明。”
  蘇世譽點了點頭,仍舊看著他寫。
  楚明允撩袖蘸墨,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看過這本書?”
  “從前看過,還有些印象。”
  “從前?”楚明允微挑眉,“你十五歲跟你父親征討匈奴的時候?”
  蘇世譽微斂眸,淡淡應道,“是那時。”
  “……那曾去過涼州嗎?”楚明允問道。
  “當年父親派我征討的正是涼州城。”蘇世譽道,卻見他點了點頭,並無再問的意思,稍一猶豫,還是溫聲續道,“匈奴敗退後,涼州因宇文驍的屠城已經成了空的,不過那些屍體都命士兵們安葬了。”
  楚明允垂眼看著宣紙,難辨悲喜,他落筆動作絲毫未停,片刻後忽然開口,“城樓上果真吊著一個女人?”
  蘇世譽頓時了然些什麽,看著他沈默一瞬,頷首道,“是,連父親也說那是個奇女子,本想試著尋她家人收斂屍骨,可惜時日太久,已經辨認不出樣貌,最後只好由我親手將她收斂安葬了。”
  “那倒還不錯。”楚明允笑了聲,筆下卻生生頓住,濃郁墨色在白宣上緩緩暈開,半晌他忍不住笑道,“還記得小時候我跟阿姐打架,每次她都揚言要把我掛在城樓上打,沒想到最後被吊上去的人反而成了她,也是活該。”
  輕描淡寫到了近乎漫不經心的語氣。蘇世譽不禁皺了皺眉,輕聲道,“我還記得墳冢立在何處,你若是有意,可以去看看她。”
  “帶你看阿姐是肯定的事啊。”楚明允擡眼看他,彎眉一笑,眸色深深,“但現在還不到我能去見她的時候。”
  話意頗深。蘇世譽不再問,淡淡一笑收回視線,將指間一子落下。
  黃昏時分畫舫抵達了淮南邊界,他們改換大路蒙混入境,眼看天色已晚便決定在鳳臺縣暫歇,粗略估算,距淮南都城壽春已只剩了不過幾日行程。
  客棧里的生意興隆,楚明允將房錢擱下,目光隨意掠過笑談食客們,側頭問向掌櫃,“淮南不是前些日子才遭過叛黨動亂,你這兒怎麽還這麽熱鬧?”
  “客官您也說是前些日子了,現在這動亂不都沒了嗎?”掌櫃邊收錢邊笑道,“也多虧了西陵王防守的好,仗都打在了壽春那邊的幾城,根本影響不到咱這鳳臺,誰還在意它呢?”
  楚明允微蹙了眉,與蘇世譽對視一眼。
  掌櫃擡手招呼跑堂小二,“來,樓上空的那兩間上房,帶這兩位客官過去。”
  蘇世譽推開窗放眼望去,夜幕低垂,新月未滿,長街上燈火通明,遠處有漁舟唱晚,一派和樂景象,絲毫不見動亂之態。
  身後忽然響起輕輕的叩門聲,那個隨船侍女見他開門,下跪一禮,壓低了聲音,“公子請隨屬下來。”
  蘇世譽瞥了眼隔壁客房,悄無聲息地掩門離去。
  一株長勢傾斜的樹遮住青石小巷里的大半月光,巷子盡頭昏暗,小屋里卻燭火煌煌明亮,另幾個早已等候在此的下屬齊齊跪下行禮。
  屋子正中的桌案上擱著一個罩嚴了黑布的籠子,微弱而淒厲的鳥鳴聲隱約傳出。侍女上前拉開了厚布,露出鐵籠里那只不起眼的黑羽鳥,腳上綁著傳信竹筒,正暴躁不安地亂撞。
  “這種專門飼養的鳥機靈得很,屬下們先前都不曾見過,按公子指示截獲後卻無法將信取下,不敢擅自行事,只好請公子決定。”侍女歉然道。
  “為何不能取下信?”蘇世譽問道。
  “這鳥似乎能憑氣味辨人的,一碰就會掙紮,逼的急了甚至還要把信啄破,屬下實在是無能為力。”
  蘇世譽點了點頭,打量了那黑羽鳥片刻,然後打開籠門探手進去,一旁的侍女忙出聲提醒,“公子當心,它啄人可厲害!”
  蘇世譽慢慢地伸手接近,就在即將掐上那鳥的脖子時黑羽鳥卻忽然止了叫聲,歪過頭甚是乖訓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屋中其他人驚得慌忙全都跪下,生怕蘇世譽責問,搶先開口:“公子明察,屬下絕無欺瞞勞煩公子之意!大,大概是它撞得太久混亂不清了,才把公子錯認成主人……”
  蘇世譽神情微妙地收回手聞了聞自己的指掌袍袖,沒找出什麽別樣氣味卻忽然想到了什麽,白皙面容上快到難以捕捉地一紅,轉而收斂心神,平淡道:“我知道了,不怪你們。”
  眾人松了口氣,這才起身。
  他取下黑羽鳥腳上的密信,那鳥便順著他的手臂躍至肩頭,似是親昵地叫了兩聲。
  信紙展開,是熟悉的鋒銳字跡,蘇世譽慢慢看過,眉頭不覺一點點皺緊,面上常有的那絲笑意也淡下。
  侍女不安地揣測著他這神情,只覺何其細微卻又極其複雜,終是無果。
  末了只聽公子放下密信,良久,輕嘆了聲氣,“……狼子野心。”亦是情緒莫辨。
  蘇世譽提過備在一旁的筆,任侍女上前鋪開信紙,沈吟稍許後仿照著楚明允的字跡落了筆。他將信寫好塞入竹筒,又把黑羽鳥放回了籠中,這才轉頭吩咐道:“稍後整理一下就放它飛走,往後無論往來,都攔截下回報給我。”
  “屬下明白。”
  子夜時起了細風,順著皚皚月華偷進了窗扉內,有些許微涼。蘇世譽闔眸許久,卻全無睡意,只是聽著樓外更聲出神。
  寂靜中忽然聽見窸窣聲響,有人掀了被子鉆進來,一把摟住他。蘇世譽一楞,睜開眼正對上楚明允帶了笑的眼,月光曖曖似薄紗,皎皎銀霜擦過鬢角,朦朧在他眼睫,“……怎麽了?”
  “想跟你一起睡。”楚明允看著他。
  蘇世譽便要拉下他攬在腰上的手,“明天還要趕路……”
  “我什麽都不做,”楚明允忙補充道,“只抱著你就行。”
  蘇世譽動作頓下,不由困惑,“為什麽?”
  “我自己睡不著啊。”楚明允老老實實道。
  “是嗎?”蘇世譽不禁笑了,“那你之前是怎麽睡的?”
  他微微蹙眉,聲音低了些,“之前也不算睡著,總是要做噩夢,還要提防著周圍,安不下心。”
  蘇世譽沈默一瞬,伸手拉他在枕上好好躺下,“……什麽噩夢?”
  楚明允蹙緊了眉,認真思索了半晌才道:“夢到元宵都成鹹的了,實在是太難吃了。”
  “……”蘇世譽道,“回你房里去。”
  楚明允笑了出聲,摟緊了他與他額頭相抵,眸光清亮,“就不。”眼看蘇世譽又要開口,他垂眼蹭過蘇世譽臉側,語帶濃笑,吐息就觸在蘇世譽耳際,“世譽,世譽……”
  “楚……”
  “蘇哥哥。”楚明允親了親他脖頸。
  “……”他渾身僵硬,頭皮都發緊,控制了再控制,無奈至極,“好了,不趕你了。”
  楚明允低低地笑,連帶著緊貼的胸腔都微微發顫,半晌,逐漸轉為一聲長嘆,方極輕極低地開口:“會夢到從涼州城往外逃的時候,地上都是血塊和肉團,踩過去靴底都打滑,根本跑不快,可是後面的騎兵還在砍殺踩踏過來,又不能慢下來。”
  蘇世譽斂眸,擡手也抱住他。
  “有個小孩非要拉著我的袖子,拖累得很,真恨不得把她一腳踹開,”楚明允埋在蘇世譽懷里,“後來她腦袋飛了出去,血濺起幾丈潑了我一身,那只手還勾在我袖子上,真煩啊,白忍了那麽久,還不如早點踹開。”
  “世譽,我沒有回頭過。”他收緊抱著他的手臂,低低道,“那個夢做了無數次,我一次也沒有回頭過。”
  “因為我不能死,我必須要活下去。”
  蘇世譽沈默,手指緩緩收緊,良久才松開,摸了摸他的頭。
  楚明允從他懷里擡起頭來,眉目深深,瞧著他良久,一點點笑了,“世譽,你每次看著我的時候我都好想親你啊。”
  蘇世譽與他對視,一言未發。
  “一小下就好。”楚明允笑得眉眼彎彎,湊近上去親了親他,閉眼道,“睡吧。”


第五十七章 
  陌上花開,官道上人跡寥寥,獨有一輛馬車轆轆緩行。
  車中的女子一手攬緊了懷中熟睡的孩子,一手從包袱中拿出小毯給他蓋上。動作極是輕柔,孩子卻忽然動了動,慢慢睜開眼,迷蒙了好一陣,才糯糯出聲,“娘,還沒到家嗎?”
  “就快到了,馬上就進城。”柳雲姿將他黏在額角的碎發撫開,輕笑道,“姥姥家不好嗎,子銘為什麽非鬧著要早點回來?”
  “我想爹爹了。”子銘拉著小毯子從柳雲姿懷里鉆出來,坐到一旁,悶悶地道,“爹爹整天忙得都不陪我和娘了,還不讓我們在家住,我都好久沒見過爹爹了。”
  柳雲姿摸了摸他的頭,目光溫柔,卻不出聲。
  子銘低著頭,兩眼直盯著掛在胸前的長命鎖,“感覺爹爹好像變了個人一樣。”
  “怎麽會呢,”柳雲姿垂下眼簾,柔聲道,“你爹爹心里始終都是愛著我們的。”
  “嗯。”孩子用力地點了點頭。
  柳雲姿便笑了笑,再擡眼時卻掩不去那絲深深憂慮,她正沈思,子銘又拉了拉她的綾羅衣袖,“娘,我……”
  馬嘶聲驟起,車子突然急剎而停。
  只聽得外面車夫高喊一聲,“夫人當心!”緊接著是重物滾地的悶響,金屬撞擊的厲響,一片嘈雜攘攘陡然將馬車圍攏住。
  柳雲姿拉緊孩子,一把扯開車簾望去,碧空原野下不知從何湧出了一群人,衣著破爛形容狼狽,手中大多拿著柴刀或是握著木棍,兇猛地沖了上來。車夫從地上掙紮站起想阻攔,立即被幾個人壓著按在地上動彈不得,余下的人便毫無阻礙地直向馬車沖來。
  “抱緊娘。”柳雲姿把子銘摟在懷里,跳下了馬車,瞬息間扭轉身形護緊了孩子,自己硬生生地跌在地上。她一刻不敢停地就要站起,腳腕卻傳上麻木的疼痛感,扯得她起不來身。
  “娘……”孩子聲音發顫,慌亂地想拉她起來。
  “沒事,別怕。”柳雲姿反握住子銘的手,轉頭看到沖在前面的幾人擁進了車廂里,擠著撕扯著包袱,不住地往懷里塞,還有人抓過小毯子,緊攥著就不肯松手。
  後面有人已經鉆不進去了,停步在車旁四下環顧,忽然聽到碎鈴聲清脆一響,循聲看去才發現半隱在車後的兩人。孩子掛著的長命鎖泛著純銀打制的瑩亮光澤,墜在下面的小鈴鐺泠然作響。
  那人直勾勾地盯著長命鎖,撲上去欲扯。
  孩子失聲驚叫。
  “請你別碰他!”柳雲姿把孩子全然護在懷里,伸手拔下了金釵遞過去,“這個給你。”
  那人的動作忽然頓住了,對上她毫無懼色的眼睛,又不確定地仔細打量著頭發散亂的女人。他猛地變了臉色,轉過身提聲高喊了什麽,模糊難辨。
  柳雲姿這才看清,居然還有個女子混在他們中間,衣衫雖然陳舊卻相比下整潔許多,也只有她提了把劍。女子聞聲一怔,繼而用劍鞘敲暈了要扯住她腿的車夫,大步走上前來。
  不知是福是禍,柳雲姿困惑地見那女子微俯身仔細看著自己,正欲開口卻聽她厲聲道:“是她!”
  咬牙切齒。女子拔劍出鞘,揚手就要狠狠斬下,想把她生吞活剝般的姿態,劍刃折出一抹刺目的光。
  柳雲姿把孩子掩在懷里,別過頭閉上了眼。
  一聲淩厲風嘯擦耳掠過。
  那柄劍當啷一聲摔在地上,女子被震得退後兩步,捂著流血的手看了看茫然睜開眼的柳雲姿,又望向遠處。
  蒼野碧空,古道行馬,兩個青年長身玉立。藍衣男人收回手,勾起唇角笑了聲,“還不錯,角度剛好。”
  女子順著低頭看去,草地上赫然一截沾血的斷枝。無論是誰都能看出來者身手不凡,她拾起自己的劍,揚聲喝道:“快走!”
  這群人忙退散開來,向來處撤得飛快。
  “跟上探個清楚。”白衣青年開口。
  他們倆縱馬追去,在擦身而過的瞬間,柳雲姿毫無征兆地伸手攔了一攔,提聲開口,“請留步!”她懇求道,“放過他們吧!”
  楚明允與蘇世譽幾乎同時勒馬,回眸看向她。
  “只是昏過去了,並無大礙,稍後就能醒來了。”蘇世譽松開車夫的手腕,站起身來。
  柳雲姿邊連聲道謝,邊用金釵再將頭發挽好。
  子銘已經從驚嚇中緩過神來,蹭在楚明允旁邊,仰著頭兩眼亮晶晶地看著他,“大哥哥你好厲害啊,那些壞人一見到你就全跑了!”
  楚明允抄手望著蘇世譽,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子銘還顧自嘟囔著,“這條路真討厭,又繞遠又有那麽多壞人。”
  “哦——?”楚明允低眼瞧他,“什麽繞遠?”
  “之前從姥姥那里回來都走別的路的,可那條路被封了,好像要捉人,我和娘就得繞好大一個圈子回家。”
  楚明允微微挑眉。
  “子銘。”柳雲姿出聲叫他,子銘小跑回去偎著她。柳雲姿已經恢複端整模樣,對他們行了一禮,鄭重道:“妾身姓柳,多謝二位公子救命之恩。”
  “謝謝大哥哥們!”子銘跟著道。
  蘇世譽看了眼孩子,淡淡一笑,“舉手之勞罷了。”他問道,“只是我有些不解,柳夫人為何要幫那些匪徒求情?”
  “哪里有什麽劫匪,”柳雲姿嘆了口氣,“不過是些在叛亂中沒了家的流民,想搶些吃穿,已經足夠可憐了,又何必趕盡殺絕。”
  蘇世譽微皺眉,點了點頭。楚明允看著她忽然問道,“看方向,你要去壽春?”
  “是。”
  “那里如今怎麽樣了?”楚明允道。
  柳雲姿想了想,只是道,“已經安穩下來了。”她微頓,擡頭看向他們,“二位公子為什麽要問起這個?”
  “我和他也正是要去往壽春,”蘇世譽笑道,“柳夫人若不介意,我們倒是可以相送一程。”
  “這……”柳雲姿卻略微猶豫。
  子銘忍不住拉了拉她,“娘,讓大哥哥跟我們一起啊!再遇到壞人就不用怕了!”
  “子銘。”柳雲姿按住他的手,子銘便乖乖不說話了。
  “為難就算了,正好我也嫌麻煩。剛才要不是他說要救你們,我可沒打算出手。”楚明允擡手搭上蘇世譽的肩,低聲笑道,“各走各的,還少了人礙事。”
  蘇世譽默然把他的手拉下,對柳雲姿道:“我只是好意一提,夫人自己決定便好。”
  “我只是有個疑惑,”柳雲姿笑了笑,道,“看得出兩位公子是富貴之人,為什麽不乘車坐轎,也不見侍從跟隨,還要去壽春那種才經了叛亂的危險地方?”
  蘇世譽未及答話,腰上忽而一緊被人攬住,楚明允下巴抵著他肩頭,“自然是……”他瞧著柳雲姿彎眉一笑,輕聲慢語,“私奔啊。”
  柳雲姿楞住,半晌回過神來不能置信地盯著他們,“你,你是說你們……”
  蘇世譽偏頭看了眼眉眼帶笑的楚明允,轉回視線正對上柳雲姿震驚的目光,沈默一瞬,終是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的確。”
  如遭雷擊,良久,柳雲姿深吸了口氣,才勉強冷靜了下來,“這,那,……難怪。”
  “接受不了?”楚明允似笑非笑道。
  “不,怎麽會,只是實在少見。”柳雲姿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就勞煩兩位公子相送了。”
  片刻後車夫轉醒,他們一行便繼續往淮南主城壽春而去。分明才遭過戰亂,守城士兵見了他們卻也不仔細檢查就放了行。入城後柳雲姿便道謝辭別,楚明允與蘇世譽隨意在城中走了走,意外發覺這座在回報中被稱作空城的城池已經又擁有了許多住戶,除了被燒毀的幾處斷墻殘垣,竟還能算得上熱鬧。
  時值晌午,家家客棧食樓都坐滿了客人。他們隨意尋了間客棧,而掌櫃聽聞是要住宿,卻是一頓,開口問道:“二位客官只住一宿?”
  “這倒不是,我們打算在這里呆些時日。”蘇世譽道。
  “可咱們這兒才打過仗,指不定什麽時候又出了亂子,客官留久了可不安全啊。”掌櫃道。
  “指不定什麽時候再有叛亂,”楚明允低聲笑道,“那你還留在壽春做生意做什麽,還不去別處避一避?”
  掌櫃笑笑,“畢竟根在這里,不到不得已,誰也不想走。”
  楚明允回頭掃了眼滿座客人,也有不少人邊談邊好奇地打量著他們,他慢悠悠地續道,“你這里有這麽些客人,偏要催我們走是什麽個道理呢?”
  “哪里話,哪里話,我當然巴不得客官您多留幾日,怎麽會催您走呢。”掌櫃忙道,又看向蘇世譽,“我多嘴一問,不知道兩位客官是做什麽的呢?”
  蘇世譽輕聲笑笑,溫和道,“我和他都是經商的。”
  掌櫃連連點頭,不再多話。
  走街過巷又花去了一下午,他們回房洗漱過後已是夜色深深,朗月高懸。
  楚明允隨手脫下外袍扔在桌上,轉頭看向站在窗前的蘇世譽,“世譽,有什麽想法了?”
  “……姑且還說不上想法。”蘇世譽回過頭來,目光掠過,複又定在桌上的衣袍上。
  “……”楚明允拎起外袍整了整,隨手疊了在床邊放下,這才走到他身旁,“怎麽說?”
  蘇世譽輕聲笑了笑,收回目光再度望向窗外,蒼穹下滿城千家,燈火如繁星,連綿遠去,“只是覺得奇怪。”
  “嗯?”楚明允偏頭瞧他。
  “雖說距叛黨動亂已過去將近一月了,可這城中住戶的數量還是令人出乎意料的多。”蘇世譽道。
  “不對勁的地方可不止這些。”楚明允低聲道,“到現在為止,除了那個柳夫人,我還沒在這城中見過一個女人,客棧里吃飯的也全是男人,難不成她們都躲在家里不出門了?”
  蘇世譽嘆了聲氣,側頭看向楚明允,正對上他瞧著自己的目光,眉目漸顯繾綣,不由微微笑了,“怎麽?”
  “你覺得呢?”聲音極輕,帶了一點笑意,楚明允攬住他,緩緩地湊了上去。
  蘇世譽擡手正要回攬上他,卻忽而一頓,神情複雜難言,“……好安靜。”
  “嗯?”楚明允不禁蹙眉。
  “這間客棧好安靜。”蘇世譽轉過身,仔細去聽,耳中無一絲聲響。
  楚明允松開他,與蘇世譽對視一眼,推門而出。間間客房里都點著燈,落在走廊上光影相錯。他們悄無聲息地停在隔壁門前,卻覺察不出其中的半點人聲。
  楚明允蹙緊了眉,將房門推開,燈燭煌煌明亮,房中空空蕩蕩。
  心頭微震,他們再度對視一眼,分頭將客房的門全部推開,一間一間,空無一人。整個偌大的客棧,燈火通明,卻只有他們兩人。
  楚明允與蘇世譽並肩站在走廊上,環顧所有房門大敞,一眼望盡,死寂無聲。
  夜風自窗而入,燈火幽微,曳曳欲滅。


第五十八章 
  “這算是怎麽,”楚明允微微瞇眸,望著客房里的燭焰幽幽躍曳,“是鬧鬼了,……還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蘇世譽搖了搖頭,“今夜未曾聽到過有人走動的聲響,這些房間大概一直都是這樣空著的。若不是方才那片刻著實過於安靜,我也不會覺察。”
  “所以說,之前那樓下坐了滿堂的客人沒有一個是住店的?”
  蘇世譽微皺了眉,看向他,“以今日這間客棧的掌櫃言辭來看,他也並不想讓我們多留。”
  “這可由不得他。”楚明允冷笑了聲,忽又稍偏過頭,握住蘇世譽的手,彎了眉眼,“世譽,怕不怕?”
  “你若害怕可以直說。”蘇世譽輕笑出聲。
  楚明允微挑了眉,勾著唇角道,“待會兒怕了就叫我聲夫君怎麽樣?”
  蘇世譽笑看了他一眼,拉著他走向最里間的客房,“楚弟弟還是自己多當心些吧。”
  這間房中莫名透著股腐舊氣味,蘇世譽手指輕撫過桌案,就見指腹沾染上了一層薄灰,他不禁微微皺眉,“即便是不常住人,客棧里也該時常打理,怎麽會落了這麽厚的灰塵。”
  “所以說還真是奇怪啊。”楚明允漫不經心道,“說是舍不得離開壽春,卻又絲毫看不出要好好做生意的樣子。”
  燈花爆出一聲輕響,忽地暗了一下,聽得清晰樓下夜風穿堂聲,空落落的,竟真是空無一人了。
  楚明允仍倚著墻環顧,晦暗光影閃動中見蘇世譽盯著一處出神,便瞧著他笑了,“覺得怕了?”
  “那邊。”蘇世譽走到角落里的衣櫃旁,燭火漸穩,房中複又亮起,雕花木櫃後的狹窄墻縫中顯出一點暗深色痕跡。
  楚明允微蹙眉,一手把蘇世譽拉到近旁,一手沈力將這寬大櫃子挪開了幾尺。櫃底與地面磋磨出沈悶聲響,墻壁的全貌毫無遮掩地顯露了出來,大片深色痕跡如潑墨般遍布這方墻,撲鼻而來的腥腐中還混雜著積塵的氣息,直令人作嘔。
  待到氣味稍消散了些,蘇世譽指尖在上面蹭了一下,仔細聞過後轉而微微變了臉色,擡眼看向楚明允,“是人血。”
  “你也真是能忍得了。”楚明允拉過他的手擦凈,這才轉頭端詳,“能濺到這個高度,噴出了這麽多血,只可能是被人一刀砍裂了半個身子。”
  蘇世譽皺緊了眉,沈吟片刻道,“再去別的房里看看。”
  隔壁客房中倒沒有被遮擋住的血跡,他們察看一圈,末了楚明允忽然在門邊停步,湊近仔細打量了片刻,伸手摸了摸,“這扇門是新漆過一遍的。”
  蘇世譽剛取出袖中劍就被楚明允拿了過去,他信手在門上刮下幾道,朱紅漆色剝落,果然顯出底下暗深顏色,氣味腥濃刺鼻,再刮下幾層木屑仍舊如此,一扇門近乎是被血給浸透了。
  此後間間大抵如是,斑駁血色,掩蓋在繡毯下,濺染在床頭,陳腐的血腥味一點點地重了起來,如慘綠薄霧籠罩住了這所客棧。
  最終重回到留宿的那間房里時,他們才留意到墻壁上明顯比周圍新些的漆色。
  楚明允從背後一把將蘇世譽攬在懷里,“好了,不用再確認了。”話音帶了笑,“真對著滿墻的血你還想不想睡了?”
  蘇世譽緩緩將劍收回袖中,“你還能睡得下?”
  “只要抱著你我就能睡下啊。”楚明允抱緊他,低頭嗅見溫潤的安神香氣。
  蘇世譽輕嘆了聲氣,“這已不是黑店所能解釋得通……”
  “是屠殺。”楚明允道。
  夜風吹得不知何處窗欞吱呀作響,幽幽輾轉回蕩在空寂中,低低細細得如孤魂淒泣。仿佛能看見當時情形,是怎樣的橫屍滿地,鮮血漫溢,如此刻一般死寂,又何止是觸目驚心。
  “可外面街巷尚且完好,也不像是戰亂導致的。”蘇世譽頓了頓,“恐怕有問題的是這整個壽春城。”
  楚明允略一沈吟,道:“世譽,跟我去個地方。”
  星子稀疏,濃郁夜色中的壽春城也靜到了極致,路上不見一個行人,只有打更人的聲音自遠處遙遙傳來。
  一座府邸坐落在那片燒毀倒塌的房屋近旁,朱門鎖銹,牌匾蒙塵,也是一派荒廢相。
  “這是壽春縣丞的府邸?”蘇世譽隨楚明允輕而易舉地進入,憑著依稀月色看見腳下石階生出的點點青苔,“上次離開淮南時還見他來相送,轉眼歿於叛黨動亂,不過幾月,竟連居所也成了這般模樣。”
  “不巧。”楚明允笑了聲,回眸看他,“我知道的是有個官員攜家奔逃,趕往長安想要上報些什麽,被人追殺了一路,最後小女兒拼死逃到長安郊外,撞見了秦昭和杜越,可還是沒能活下來。”
  蘇世譽微微斂眸,看向他,“那依你所說,韓仲文上報朝廷的消息是有偏差,還是謊報?”
  “這我可不知道,”楚明允似笑非笑道,“我只知道無論如何,這壽春縣丞肯定是死得幹凈了。”
  “沒查出是什麽人在追殺他們嗎?”蘇世譽問道。
  楚明允搖了搖頭,“當時沒想到會牽扯到這些,杜越又只顧著救人,秦昭就沒追上去,讓對方跑了。”他隨手推開一扇房門,細塵簌簌而落,將桌案上的殘燭點起,這才看清銅鏡妝奩,釵簪滿盒,里間墻上還掛著件女子衣衫。
  “……”楚明允轉頭看向蘇世譽,面不改色地彎眸一笑,“我沒來過,不認得路。”
  “……那你早些直說便是。”蘇世譽略顯尷尬地收回視線,無奈至極,“我大致記得書房的位置。”轉身便往外走去。
  楚明允正要擡步跟上,余光卻忽然掃見妝奩下壓著幾片薄紙,足下一轉便走了過去。
  能辨認出這原先是份文書,不知為何被人撕得粉碎,又讓這閨房主人給撿了回來,拼湊得七零八落,只依稀能看出‘積弊眾多’‘恩澤厚祿’的字詞。
  楚明允將其它未拼上的碎片掀開,目光觸及那被撕殘一角的朱紅印章時,眸光陡然一凜,神情陰晦難明。
  印章為獸,蟒首四足,前額獨角,威武兇戾。
  即使並不完整,楚明允也能一眼認出,這正是當初極樂樓中,他從慕老板身上奪下的銅符紋獸的模樣。
  從長安至淮南,輾轉數千里,果真陰魂猶未散,仍舊攪弄風雲,不肯罷休。
  燭光曳然一晃,正沈思中的楚明允忽地聽到庭中傳來蘇世譽的聲音:
  “當心!”
  他擡眼,正看見銅鏡中映出窗外黑影閃動。
  下一刻,無數黑衣人破窗而入,似從四周無盡湧出,揮刀圍攏而上。
  電光火石間楚明允的劍已出鞘,清厲嘯響未落他回身橫斬,寒刃在周身扯開一道狹長的血色弧線。
  前面的人捂著胸腹痛苦跪倒,後方即刻緊隨逼上,看似場面混亂,接觸之下卻能明顯發現對方刀法陣型是受過嚴密訓練的。兩個黑衣人的刀交叉在一起當頭劈來,楚明允淩空而起,足尖點上刀尖借力,旋身後撤中將他們踹得直撲上對面的刀口。他未及落地,另一人自下而上迎面砍了上來,迅猛有力。楚明允的劍才插入身後偷襲者的肩胛,來不及拔出,須臾間輕巧地一側身,對方的刀近乎蹭著他的衣袖落了空。
  可擦肩而過的瞬間,他驀然聽見袖間泠然一響,環佩之聲。
  楚明允頓時變了臉色,猛地撤開幾步,借著拉開距離的短暫空隙忙看向袖中的東西,上好的羊脂白玉流光溢彩,其中剔透著幾道裂紋,所幸沒再多添幾道。
  楚明允這才松了口氣。
  蘇世譽送他的這塊玉佩自那次摔過後就是這一觸即碎的樣子,因此即使他一直都貼身帶在身上,也不曾讓蘇世譽看見過。其實縱然被看到了,那從來溫潤的人也自然是絲毫不會責怪,可偏就是一點也舍不得讓他心里難過。
  莫名的,他忽然顧不得撲殺上來的黑衣人們,轉頭望向屋外。
  這才看到庭中不知何時也被無數黑衣人占據,蘇世譽立於包圍圈中環顧,光影晦暗中楚明允瞧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他手臂仍舊垂在身側,絲毫要沒有動作的意思。
  楚明允心頭一顫。
  而黑衣人像是看出他無還擊之力般,不約而同地提刀猛沖了上去,剎那間蘇世譽的身影就被交織的黑影白刃所徹底掩蓋。
  積雲蔽空,昏暗不明,一陣大風驟然而起,吹得房門啪地一聲狠狠閉合,將最後飛濺而來的血隔絕在屋內,一灘猩紅淋漓得直刺進楚明允眸中。
  “蘇世譽——!”


第五十九章 
  彎刀冷冷一弧如新月,劈空裂風地直砍下來,阻擋了楚明允往外沖的腳步。
  楚明允握緊手中劍,神情陰冷地掃視過再度圍上來的黑衣人。
  正擋在門前的黑衣人猛地慘叫一聲,身首異處,頭顱滾落的瞬間才看到楚明允已逼至身前,這剎那間速度之詭異,近乎無人看清他是如何動作的。然而他只為從重圍中突破,不管不顧地斬開身前阻礙,在包圍中撕開一道裂口就往外沖。
  這就近乎是舍棄了防守。一個黑衣人使了個眼色,余下幾人頓時心領神會,揮刀砍上,剎時間刀影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刀光錯落中那身形陡然一頓,旁側里一柄重刀狠狠地砍入了肩,似是感覺不出痛,楚明允毫無阻滯地擡手攥住對方的脖子,反手將他甩在身後揮來的刀上,那重刀的刃口順勢在肩骨上重重磋磨而過,鮮血四溢。
  楚明允漠然回身,袖中檀木香扇滑出,落在掌心的瞬間扇柄崩裂,嵌入了精鐵的扇骨如飛箭般四射,穿透咽喉胸骨,他無暇多看一眼,轉身一劍劈下,巨響中刃鋒破開雕門,身後血肉飛橫,面前木屑紛揚,他一步踏入庭中。
  天地寂靜。
  方才的大風吹散了重雲,雲破月出,皎皎清輝月色落了滿地。一地的伏屍斷刀,而蘇世譽立在正中,背對著他,墨發白衫,滿身清冷,竟是一絲血腥氣也未沾染,唯有俊秀指間有鋒芒一抹如流光閃過,轉而隱回袖中。
  楚明允不覺停步,凝望著他的身影,猶聽到自己心跳未平,才發覺自己指尖顫抖,忽然沈默。
  關心則亂。
  眼前之人,出身名將之家,是大夏的禦史大夫,萬人之上,司斷生死,深不可測,這點危險怎足以威脅他的性命?
  可眼前之人,……是心上人。
  原來死生一線,枕屍臥骨這麽久了,竟還會覺得怕,還能怕成這般模樣。
  “來時並未發覺有人跟蹤,想來他們應該是守在這里的。眼下雖然全解決了,但你我還是盡快回去,免得被察覺的好。”蘇世譽轉過身來。
  楚明允歸劍回鞘,擡袖抹去下頜上的血,良久才開口:“……你比我想的厲害。”
  “怎麽了?”蘇世譽走至他面前,目光自他肩頭的傷移到臉上,不禁淡聲笑了,“怎麽這個樣子,難道以為我死……”
  “閉嘴。”楚明允低聲打斷了他的話。
  蘇世譽有些詫異地盯著他看了片刻,而後擡起手一點點揩凈他臉上濺染的血跡,手掌觸到一片冰涼。
  楚明允握住他的手,頓了一瞬,將他拉到了懷里緊抱住。
  蘇世譽忙側頭避開他肩頭的傷,嗅見濃重的血氣,皺緊了眉,須臾,卻又忍不住慢慢地彎起了唇角,蘇世譽回攬住楚明允,溫聲道:“我沒事。”
  楚明允收緊手臂,垂著眼沈默不語,末了開口道:“你外袍臟了。”
  “因為你身上沾的都是血。”蘇世譽動了動手指,滿是血的黏膩觸感,“回去把衣服換了吧。”
  楚明允長長嘆了聲氣,埋首在他肩頭,“嗯。”
  客棧里仍舊空寂無人,客房中燈花輕響。
  蘇世譽將藥瓶繃帶擺開,側頭去看已經解開衣袍的楚明允。他肩頭那道傷在剝離衣衫時又被拉扯得溢出了血,鮮艷如紅線一截,沿著白皙肌膚緩緩流淌,蘇世譽臉色微微變了,這才看清傷口處血肉模糊,幾乎深可見骨,“怎麽會傷成這樣,屋里有高手在?”
  楚明允坐在床邊,不以為意地擦去了血,“沒有啊。”
  “那你怎麽……”
  楚明允掀起眼簾看他,勾唇笑道:“沖得是急了點,但還不是為了你?”
  “我何時用你來救了?”蘇世譽皺緊了眉,“刀劍之中瞬息難定,你顧全好自己即可,沒必要分心到我這邊。”
  楚明允聞言眸光一動,別開眼沈默了一瞬,複又若無其事地低笑道:“世譽,我都負傷了你還要教訓我,也不知道溫柔些。”
  蘇世譽瞥他一眼,沒有答話,只伸出了手,楚明允把手臂遞給他,側眸瞧了蘇世譽片刻,忽然蹙眉,面色隱忍地小聲道:“……疼,世譽,你輕點……”
  蘇世譽慢慢擡眼看向撒嬌的人,一手仍握著楚明允的手腕,另只手旋開藥瓶,“我還沒碰到你。”
  楚明允毫無停頓地閉上眼,稍偏頭,鴉色長發隨之滑下,襯著面色蒼白,我見猶憐,“心里疼,唉,好難過……”
  蘇世譽忍不住輕笑出聲,松開手拿過一旁的紙扇,學著楚明允一貫的動作不緊不慢地挑起他的下巴,笑道,“那不妨來哭一個看看?”
  楚明允便慢慢地睜開了眼,輕咬著唇,眉梢眼角都勾起,笑得分外撩人,曼聲道:“哦——?蘇大人,還有這樣的愛好?”
  折扇“啪”地一聲敲在頭上,楚明允安安分分地坐著,邊揉腦袋邊任蘇世譽包紮。
  燭光曳曳,半晌安靜。楚明允定定瞧著蘇世譽眉目低垂,長長眼睫落在臉上細碎的影子,他忽然輕聲道:“世譽,你嫁給我吧,好不好?”
  蘇世譽明顯一楞,驚詫地擡眼,正對上楚明允眸色深深,神情認真極了,半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難以言明的情緒在眼底一閃而過,蘇世譽低眼繼續纏著繃帶,淡淡笑道:“我一個男人,嫁人像什麽話。”
  “你願意嗎?”語氣平平淡淡,帶不出什麽情緒,但顯然楚明允不打算讓他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
  蘇世譽纏好繃帶,頓了頓,才道:“平白無故的,怎麽提起這個了?”
  楚明允執起他的手,臉側蹭著他的手背,眸光清亮,慢慢地道:“我早就沒有家人了,這無所謂,早就習慣了,可是世譽,你嫁給我的話,你就是我的家了。”
  蘇世譽微怔,下意識想偏頭錯開視線,楚明允忽然擡手撫上他的臉,他動彈不得,只能眼看著楚明允眉眼彎起一點點笑了,盯著他輕聲道:“我也就不用怕你會不見了。”
  指尖輕微一顫,蘇世譽強壓下心緒,神情自若地問道:“為何會覺得我會不見了?”
  楚明允卻不回答,低頭輕親了他的手指,“跟我成親吧,好不好?”
  蘇世譽斂眸,仍以不在意的語氣笑道,“這天下哪有兩個男人成親的,你就不怕遭人詬病……”
  “我不在意。”楚明允截下他的話,看著蘇世譽,一字字道,“這天下世人都不重要,你若是在意,哪個敢閑話,我就拔了他的舌頭,哪個敢反對,我就殺了他。”
  蘇世譽輕輕抽回手,無奈至極,“楚……”
  “……不願意嗎?”楚明允低聲問道。
  蘇世譽沈默了,楚明允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許久,蘇世譽輕嘆了口氣,拉過他的外袍給他披上,攏著領口的手緊了緊,然後將他拉近些許,閉目吻了上去。
  這大概是楚明允經歷過的最溫柔的拒絕了。
  夜風遊蕩,夜燭輕晃,月華皎皎如白霜,落滿窗框。客棧在這一刻寂靜到了極致,偌大的壽春城也安靜無比,浩大天地間恍若只剩下他們兩人。
  而這個人吻在他唇角的力度溫柔,與他舌尖糾纏得纏綿,卻是在用這種方式終止他的問話,表明著拒絕的態度。
  他的心上人。
  他的心上人這樣強大,不需要依靠他,他沒辦法完全占有,沒辦法確認。
  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次日清早,樓下就隱隱約約傳來了嘈雜聲音。晨光晴好,只見客棧大堂中客人滿座,多是三五成群地閑談說笑,不時還響起一陣哄笑,幾個小二穿梭其間端茶送菜,忙的腳不沾地,可謂是熱鬧至極。
  楚明允與蘇世譽在樓梯上微駐足,神情莫測,他們居高臨下地掃視而過,竟看不出這些人有什麽異樣。
  掌櫃擡頭望見他們,提聲招呼:“二位客官,昨夜里睡得可好?”
  蘇世譽與楚明允對視一眼,轉過頭淡淡一笑,應道,“多謝關懷,很好。”


第六十章 
  淮南終究是個富庶之地,往來貿易不絕。叛亂過後,縱然有許多人寧肯繞道也不走壽春,但也有些商賈圖利貪近,免不了時常途經此地。
  守城的士兵們手握長戟,絲毫不敢松懈,攔下來人將全身仔仔細細搜查了個遍,又謹慎地向頭領那邊望去一眼。
  戍衛頭領靠在墻上,抄著手再將人上下打量一遍,才點了點頭放行了。
  仲夏已過,暑氣還未消減,熱得人難免有些心不在焉。頭領正瞇著眼百無聊賴地望向遠處,忽然就直起了身子。
  明晃晃的日頭下,城外的官道上人煙稀少,綠蔭如雲,而極目處卻隱隱出現了一線影子,隨著由遠及近,他看得越來越清晰。侍從們按刀馭馬,圍護著一前一後的兩輛馬車,馬車轆轆駛來,氣派逼人,其後長長的隊伍中有人高舉玄黑旌旗,旌旗招展。
  頭領精神一振,拉過一個守衛,守衛得了吩咐忙不叠跑進城中,而他整了整兵甲,快步迎上車隊,“恭迎太尉大人、禦史大人遠道而來,我壽春全城上下已經久候多時!”
  “嗯。”蘇白勒馬於前,對頭領道:“入城吧。”
  “這位大人且慢。”頭領看著面前的少年,笑道:“咱們郡守大人定了規矩,入城都要過了檢查才行,小的得按規矩行事。”
  蘇白一僵,扭頭望向馬車,頓時心虛得更厲害了。
  畢竟那兩輛馬車,都是空的。
  前幾日他收到公子的消息,知道他們已經在城內,可他也就只知道這個了,聯絡都聯絡不上,眼看路途一日日的近了,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壽春來,只盼著公子什麽時候能從天而降,最好直接落進車里,免得他再擔驚受怕。
  可是眼下查車的都來了,公子您怎麽就落得這麽晚呢。
  頭領看蘇白久久沒有回應,給了旁邊守衛一個眼色,幾個守衛立刻心領神會地走上前。
  蘇白猛地回頭,喝道:“放肆!”
  守衛們腳步一頓,猶豫著不敢再動。
  “這位大人……”
  “你們究竟清不清楚這是什麽人的車,竟敢大膽冒犯?!”蘇白提聲道。
  “小的自然知道。”頭領笑道,“還請大人勿怪,小的只是按規矩行事,您也知道咱們這兒的情況,謹慎點總是好的,這也是為了車上兩位大人好。”
  “我們奉皇命前來,會有什麽不妥?”蘇白擺足了氣勢,“再說了,車中這兩位大人又是什麽身份,是你們有資格說查就來查的嗎?”
  “這……”
  “那我有這個資格嗎?”
  一道聲音突然響起,四周隨之一靜,守衛們讓出一條路,那男人打馬上前,笑了,“我還以為又來了哪位大人,原來是禦史大人身邊的侍從。”
  蘇白低下頭去,“……郡守大人。”
  “韓大人。”頭領恭敬退到一旁。
  淮南之地分為四郡,主屬九江郡,壽春亦為九江郡都,眼前男子正是九江郡守韓仲文。淮南王死後,朝廷立馬派來官員接管了封國職務,如今雖將淮南劃屬給了西陵王,但以職權而言,淮南大半實際是在他的手中。
  韓仲文從蘇白身上收回視線,吩咐道:“依例搜查。”
  “是。”
  “大人三思!”蘇白急道。
  “只是簡單察看,不會冒犯兩位大人的。”韓仲文道,“反正你我都知道車隊中查不出什麽東西,既然如此,看一看又怎樣?”
  “還請大人細想!”蘇白心念急轉,“太尉大人和我家公子身份是何等尊貴,更何況我們前來是有皇命在身,如果這樣都連城也進不了,還要在這酷日下的城門口下車受人搜查,豈不是要讓天威掃地?”
  韓仲文微微皺眉,看著他不語。
  蘇白繼續道,“再者說,且不提依太尉大人的那種性情會作何反應,萬一被陛下得知,怪罪下來還得是韓大人您來承擔。既然您都清楚車隊里什麽都沒有了,又何必犯這個險呢?”
  片刻沈默,韓仲文慢慢地點了點頭,“說的倒是有幾分道理。”他看向停在後面的馬車,提聲道:“既然如此,就請兩位大人入城,由下官好好招待。”
  馬車安靜,毫無回應。
  韓仲文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蘇白,又看了眼馬車,策馬轉身先行,車隊緊隨其後進城。
  蘇白悄悄地松了口氣,才發覺自己已經是一頭的汗了,只覺得這輩子腦子都沒轉得這麽快過,不能讓公子看見真是太可惜了,思至此,他又發起愁來,躲得過這一時,可公子再不出現,又該怎麽辦呢?
  蘇白忍不住回頭,看著馬車緩緩拐出巷角,平穩地跟在後面。
  “你看上去好像很是心神不寧?”韓仲文不知何時慢下一些,在他前方開口。
  蘇白連忙笑道,“怎、怎麽會呢。”
  韓仲文倒不在問,轉眼抵達他的府邸,朱門大敞,一列府兵迎出。他翻身下馬,眼睛直盯著那兩輛馬車,“到了,請大人下車入府。”
  車中尚未有動靜,蘇白跟著下馬,邊走上來邊開口:“韓大人,我家公子……”
  韓仲文一眼掃過,府兵立刻將蘇白攔下。他一步步走到車旁,又看了眼滿面焦急卻說不出個什麽來的蘇白,轉回頭對著車簾沈聲道:“太尉大人和禦史大人自京中遠道前來,下官不勝感激,特來迎接。”頓了頓,不見應答,他伸出手去。
  還沒等韓仲文碰到車簾,一柄紙扇自內緩緩挑開了繡錦車簾,露出了冶艷眉目,唇角一勾就笑了,“韓大人這耐性可差啊。”
  韓仲文微微一楞,反應極快地收回手,行禮道:“楚大人。”
  “呵,”素白手指抵著烏木車框,楚明允偏頭瞧他,曼聲笑道:“韓大人,你就是這麽來迎接的嗎?”
  “大人的意思是……”韓仲文不明所以地擡起頭。
  楚明允笑意盡斂,“跪下。”
  韓仲文臉色陡然變了,他環顧周遭都盯著這邊的侍從府兵,又將視線艱難地移回楚明允的臉上,僵持了片刻,他咬緊了牙,終究在眾目睽睽中緩緩跪了下去,低頭俯首,“下官……恭迎大人。”
  楚明允沒有開口,神情淡漠地低眼瞧著他。一片死寂般,連蘇白也小心地屏住了呼吸,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終於楚明允無趣地移開眼,下了馬車。
  韓仲文仍垂頭跪著,直到看到一角白袍也自眼前走過,才聽到有溫和嗓音道:“韓大人請起吧,不必這般拘禮。”
  韓仲文深吸了口氣,隱在袖中的拳握緊又松,他整理好表情,才站起身,對楚明允和蘇世譽道:“壽春城中數下官府中防守最為嚴密,旁處住所都比不上,因此我就鬥膽安排了兩位大人住在我府上,不知道大人能否滿意?”
  蘇世譽淡淡笑道,“那就打擾韓大人了。”
  “無妨,我帶兩位大人進去。”
  府邸極大,韓仲文在前一側引路,楚明允與蘇世譽並肩而行,侍從們綴在後面,行經兩旁的綠竹幽徑,風過處沙沙細響,得見碧影婆娑。
  突然一陣嗒嗒的小跑聲傳來,緊接著響起一聲驚喜的叫喊:“哎!大哥哥!”糯糯童音,頗為熟悉。
  他們停步望去,一個小個子從小徑里鉆出,伸長了白嫩嫩的胳膊揮了揮,“大哥哥!”又看見皺緊眉的韓仲文,“啊,還有爹爹!”子銘向身後道,“娘,快來看,厲害的大哥哥們來我們家里了!”
  “說什麽傻話呢,哪里來的大哥哥……”柳雲姿一擡眼,話音乍止。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側眸與蘇世譽對視一眼,“這下可真是有意思了。”
  蘇世譽斂眸不語,看著柳雲姿眼神閃動,旋即平靜下來,拉著孩子走上前來行禮,“妾身管教無方,還請兩位大人不要見怪。”
  “無妨……”
  “大哥哥你們……”蘇世譽話未說完,韓子銘興高采烈地想湊上來,被柳雲姿一把拉了回去。
  “你們見過?”韓仲文問柳雲姿。
  柳雲姿按緊孩子,擡眸望向他們一眼,複又垂眸搖頭道:“想必這兩位就是夫君提到過的太尉大人和禦史大人吧,妾身深居府中,怎麽會有幸得見。”
  “娘!”韓子銘不高興地要掙開她的手,“明明見過啊!前幾天大哥哥救了我們,你怎麽能耍賴!”
  韓仲文疑惑地看著小兒子,又見楚明允和蘇世譽神情淡淡。
  柳雲姿俯下身將韓子銘攬入懷中,柔聲道:“是,前幾日有兩個大哥哥救了我們,可人家只是路過這里,早就走了。你說他們就是大哥哥,是不是因為這兩位大人穿的也是藍衣和白衣,所以就認錯了?”
  韓子銘臉皺了起來,看了看楚明允,看了看蘇世譽,又看了看柳雲姿,末了只好低頭悶悶道:“是嗎……?那……可能是子銘認錯了吧。”
  柳雲姿笑笑,站起身對韓仲文道,“不用在意,小孩子難免總是記不清人的。夫君快帶兩位大人入廳吧,站在這里做什麽。”
  韓仲文不疑有他,聞言向楚明允和蘇世譽簡單賠了一禮,繼續領著他們進了主廳,落座後說是要下去再安排些什麽,將招待之事暫且交給了柳雲姿。
  孩子已經被侍女帶出去了,柳雲姿親自上前斟茶,碧綠茶水輕漾漣漪,映出她低垂的眼眸。
  楚明允側頭瞧著她,忽地笑了,“真沒想到,還會再見到柳夫人,”他話音一頓,眉梢微挑,“啊,錯了,該叫韓夫人才對。”
  柳雲姿專心地將杯盞添滿,低聲笑道,“妾身也沒想到。”意喻不明。
  “勞煩韓夫人了。”蘇世譽接過杯盞,“不過總歸還是我們要驚訝多些,沒想到夫人你會為了我們撒謊,感激不盡。”
  “蘇大人哪里話。”柳雲姿平靜道,“妾身不過一女子,不明白兩位大人那日為何隱瞞身份出現,也無意探究,方才之事就是報答救命之恩罷了,再無他意。”言罷不待回答,她顧自行禮離去,“大人慢用。”
  蘇世譽淺飲茶水,收回了目光,淡淡笑道,“這位韓夫人可謂是聰明通透。”
  “是要比她夫君強一些。”楚明允搭上蘇世譽的肩,似笑非笑。
  “……”站在旁邊一頭霧水了許久的蘇白見沒了旁人,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出聲,“……公、公子,你們究竟是在說什麽啊?”
  蘇世譽笑看他一眼,“沒什麽。”
  “哦。”蘇白道,頓了頓,又實在忍不住小聲問道:“公子,你們到底是什麽時候在馬車里的?我都快被嚇死了!”
  “入城之後,在巷子拐角里我和世譽就到了。”楚明允道。
  蘇白一楞,“我怎麽沒註意到?!”
  蘇世譽輕輕笑了,“若是你都能發覺了,還要怎麽掩人耳目。”
  “也對。”蘇白點了點頭,點到一半猛地意識到什麽,瞪大了眼盯著楚明允道:“楚、楚大人……您、您、您剛才叫我們公子什麽……”話音驟然一卡,他震驚地看著搭在蘇世譽肩頭的手,“公子您不是從來都不讓人碰嗎……”
  “哦——?”楚明允笑了,勾過他的發慢慢繞在指尖,“可是我不僅能碰,還能摸呢。”
  “……”蘇世譽深深看了他一眼,拉下了他的手。
  蘇白頓時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楚明允幹脆攬住蘇世譽,自眼尾斜斜瞥去一眼,笑意盈盈,“不用看了,你家公子已經是我的了。”
  “什麽?!”蘇白難以置信地盯著蘇世譽,卻見公子聞言只淡淡笑了一聲,只覺如遭雷擊,半晌半晌,蘇白才顫著嗓子問道:“……那,那,公子,屬下要改口叫他夫人嗎?”
  楚明允:“……”
  “嘖。”楚明允捏著蘇世譽的下巴讓他面朝自己,微微瞇了眸,“笑什麽啊你。”
  蘇世譽忍下笑意,一本正經地對上他的眼,“有嗎?”
  楚明允低笑了聲,傾身與他額頭相抵,定定瞧進他眼底,聲音也低低沈沈,“還不承認了?”指腹輕劃過唇線,隨即就要吻下去。
  不等蘇白捂著眼轉頭就跑,蘇世譽先一步擋住了他,“有人來了。”
  “……世譽。”
  “是李徹。”蘇世譽起身看向廳外。
  楚明允長嘆了口氣,不耐煩地偏頭望去,韓仲文跟在一個清秀青年身後,穿庭而來。
  西陵王之子李徹步入廳中,一眼就看到了站起相迎的兩人,客氣行了一禮,“楚大人。”然後他才轉向蘇世譽,相視片刻,驀然一笑,“兄長,好久不見。”


第六十一章 
  “淮南的事務如今都是我在打理,”李徹在桌旁坐下,“淮南王余黨的那場叛亂對父親影響很大,那之後他幾乎都沒有插手過這邊,只偶爾會過問一下。”
  日暮斜下,屋里點上了燈燭,侍女們奉齊碗筷酒盞便退立一旁,留他們四個對坐用飯。
  “對了,”李徹拿起筷子,想了想又道,“兄長如果想要見一見父親的話,我可以替你安排。”
  “這倒不必了,”蘇世譽道,“我奉命前來是為了查清淮南的事,既然王爺已經遠離紛亂了,何必再去打擾他。”
  李徹笑笑,“那就聽兄長的意思。”
  楚明允掃了他一眼,直截了當地開口:“叛黨作亂時具體到底是個怎麽樣的情況?”
  “……事出突然,其實下官也說不太清楚。”韓仲文慢慢地道,“那天深夜里,城中突然起了大火,我連忙派人趕去救援,然後就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了許多精兵,城中正是一片混亂,城外還有他們主要隊伍在瘋狂進攻。下官雖然立即出兵抵抗,但還是不敵他們里應外合,犧牲了城中的無數兵卒,最終卻仍是敗了,下官羞愧難當。”
  “是該羞愧。”楚明允看向他,“然後呢,後來他們怎麽在一夜之間消失了?”
  韓仲文低下眼,“這個……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看著楚明允幹脆地收回視線,專註起了吃,蘇世譽微一沈吟,忽然問道:“兩位可曾見到洛辛所率的那支援軍?”
  “沒有。”李徹搖了搖頭,“這些天我聽聞了長安里的一些猜測,我想也就是他們所說的。兄長,我知道洛辛是你看中的人,可能有些難以接受,但他恐怕是真的叛變了。”
  “下官也是這樣認為。”韓仲文附和道,“畢竟那洛辛本來就是淮南王的人。”
  “如今下定論還是早了些。即使說的人再多,可猜測終究只是猜測。”蘇世譽淡淡道,“如果只用猜測就足夠證明,我就不必要親自來淮南了。”
  “兄長果然還是老樣子。”李徹笑道,略一思索,“說來也不算是全無憑證,雖然我和韓大人沒有見到過洛辛,但有兵卒回報說見到有人在那天夜里入城私通叛黨。”
  蘇世譽指腹緩緩摩挲過酒盞,聞言只淡笑不語。
  席上忽地無話,李徹見狀忙笑了笑,雙手舉起酒盞,“無論如何,兩位大人身為朝廷重臣,卻肯為我西陵封國內的事情奔波千里,我代父親先敬你們一杯。”言罷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世子客氣了。”
  楚明允漫不經心地隨著擡了擡杯盞,目光瞥去卻微微一凝。他看到李徹舉杯時寬大的袍袖滑下,露出了蒼白手臂上一道狹長的暗紅傷疤,“世子手臂上是怎麽了?”
  “哦,這個啊,”李徹理好衣袖將傷疤蓋住,“沒什麽,之前打獵時不小心弄傷了。”
  “是嗎?”楚明允眉梢微挑,“我看著倒像是劍傷。”
  “看你氣色也很差,最近身體不太好嗎?” 蘇世譽細細地打量著他。
  “算是吧,先前生了場大病,最近才好些了的。”李徹含糊答道。
  蘇世譽點點頭,“那還是少飲酒為好。”
  “多謝兄長關心,”李徹笑笑,“已經不礙事了。”
  楚明允慢慢飲盡了杯中酒,指尖輕點瓷盞,忽地輕笑了聲,聽不出情緒。
  “怎麽了?”蘇世譽看向他。
  “忽然想到之前紅袖招的那個女人,”楚明允似是隨意道,“如果沒死的話說不定會有些線索。”
  蘇世譽略一回想,“你是說靜姝姑娘?是有些可惜,如果當時能及時攔下……”
  “她身份敗露被自己人滅口,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你可惜個什麽。”楚明允打斷他的話,頓了一瞬,又實在忍不住抓住他的手,“世譽,你再對誰都那麽好,我可就真要吃醋了。”
  楚明允話音未落,對面‘啪嗒’一聲響,筷子掉在地上滾遠開去,李徹手上還空空維持著原本的動作,楞怔地低頭看著,其余三人也不約而同地看向了他,神情各異。
  韓仲文最先反應過來,喚侍女換上一雙筷子,轉過頭直盯著他們交握的手,臉色複雜難言,“這……兩位大人這是……什麽關系?”
  “看不出來?”楚明允側眸過去。
  韓仲文頓時一僵,低頭幹笑,“……看出來了。”
  舉箸又放,李徹仰首又飲下一杯酒,這才扯起唇角開口笑道:“楚大人和兄長……也真是嚇了我一跳。”
  楚明允意味不明地收回了目光,蘇世譽也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
  片刻沈默,不知何處的蟬聲透進屋來,將行至末路,倍添幾分嘶啞竭力。
  良久,李徹將又空的酒盞放下,毫無征兆地低問道:“兄長是真的動心了嗎?”
  韓仲文又是一楞,連楚明允也不禁緩緩擡眼看向李徹。
  蘇世譽微微斂眸,波瀾不驚,“為何要這麽問?”
  “因為我覺得難以置信,兄長你分明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什麽。”李徹道,“為什麽會喜歡他呢?”
  楚明允眸色漸深,沒什麽表情地垂下眼簾,緊抿著唇角一言不發。
  “我記得小時候兄長就總是無欲無求的樣子,從來沒有想要過什麽,什麽都是可有可無的。不像我,能為些小玩意跟別人爭個你死我活。”話至此他忍不住笑了,又續道,“兄長總是待人很好,是兄長性格好,對待誰都很好而已,總會讓人誤以為是喜歡,但其實跟喜歡毫無關系。都說這方面的感情,兄長似乎是生來就淡薄一些,不過也沒什麽不好的,能少去許多牽掛猶豫。”
  “長大後離開長安,與兄長少有聯系,消息都是聽說來的。聽人說旁人摸不到兄長的喜好,想要行賄都不得門路,可讓我笑了好久。後來忽然聽說兄長府中收過一兩個伶人樂姬,感情很好,我以為是兄長終於動心了,沒多久後卻得知那些女子各懷目的,緊接著就被兄長毫不留情的處置了。那時不由感嘆,兄長果然是不會變的……”
  “世子。”蘇世譽打斷他。
  李徹笑著看了他一眼,喝了口酒,絮絮地接著,“兄長是不會生氣的,我了解,因為兄長對什麽都不在意,當然也就不會生氣。所以我總是覺得……這天下是沒有什麽能讓兄長喜歡的。”
  蘇世譽的聲音淡了又淡,“世子究竟想說什麽?”
  李徹握緊了酒盞,低低地笑出聲,“父親總希望我能像你一點,小時候聽了這話多是不服氣,可到了現在,我也這樣覺得了。……如果我能像兄長這樣就好了。”
  酒盞突然被擱在桌上,磕出一聲輕響,楚明允起身走了出去。
  “抱歉,失陪了。”蘇世譽微皺了眉,跟著站起身。
  一直插不上話的韓仲文送了他兩步,然後轉回身看去,李徹獨自坐在桌旁,一杯又一杯地喝盡了酒。
  廊下風細細,楚明允掃了眼候著的侍從,“都退下。”
  “可是大人,這院落在夜里很黑的,恐怕看不……”提燈侍女怯怯地出聲,一擡眼看到楚明允的眼神,慌忙低頭離去了。
  竹苑夜沈沈,蘇世譽下意識拉住了楚明允的手腕,走在前方的他陡然停步,轉過身來。月光被繁密的葉遮去,曲徑顯得愈發幽邃,可楚明允眼眸清亮,蘇世譽看到他盯著自己看了許久,而後眉目一點點彎起,笑了出來。
  楚明允擡起被握著的手,掌心攤開。
  蘇世譽困惑地擡眼看了看他,頓了一瞬,才無奈地輕笑出聲,松開他的手腕,轉而拉住了他的手。
  隨即就被他緊緊握住,十指相扣,蘇世譽觸到他指尖微涼,溫聲開口道:“怎麽了?”
  “沒什麽,”楚明允不在意道,與他並肩慢慢走著,“我怕再多呆一會兒就忍不住揍他了。”
  蘇世譽笑了笑,“你覺得世子就是極樂樓的慕老板?”
  “那道傷的位置太特別,覺得眼熟,不過看他那反應也確認不了什麽。”楚明允道,“洛辛的事我倒是想出了點眉目。”
  “什麽?”
  “就先當作洛辛確實是叛變了,那當時情勢大好,叛黨處於上風為什麽會忽然消失,把先前的城池也給丟了,局面被動,百害而無一利;他們為什麽不趁著勢力壯大,趁勝追擊一舉拿下整個淮南呢?這起碼,能肯定一點。”
  “叛黨並沒有得到朝廷的這支援軍。”蘇世譽道,偏頭看向楚明允。
  楚明允笑了聲,“那洛辛和援軍又怎麽消失了呢?他們和叛黨如今各自在哪兒?”
  蘇世譽沈思片刻,“韓仲文和世子的話也未必可靠,無論如何,還要再仔細查探。”
  說著他相握的手松了開,楚明允一把攥緊,蹙眉瞧著他,“你做什麽?”
  蘇世譽不禁笑了,示意前方燈火通明的院落,“我已經到了,你的住處在那邊。”
  楚明允執起他的手用下巴蹭了蹭,“這才多久,你就忍心要跟我分房睡了?”
  “這是韓仲文的府邸,不比路上,你難道還打算每晚都呆在我這里?”蘇世譽輕笑道。
  楚明允偏頭,蹙緊了眉看他,“世譽……”
  “不準撒嬌。”蘇世譽果斷截了他的話。
  楚明允悠悠地嘆了口氣,“變回禦史大夫你就不疼我了。”
  “……楚明允。”蘇世譽看著他。
  “行了,不鬧你了。”楚明允沒忍住低笑了聲,再擡眼時已經正了神色,“這整個壽春城氣氛都古怪得很,韓仲文這里怕是也有問題,你真不用我陪著?”
  “我自會留意。”蘇世譽淡笑了聲,“要請太尉大人當護衛實在是過於奢侈了,我可擔當不起。”
  “哪里奢侈,”楚明允笑吟吟道,“你晚上多親我幾下,再叫幾聲夫君,別說普通護衛,就是貼身守著我也樂意呀。”
  “早點睡吧。”蘇世譽對他點了點頭,轉過身便走。
  “等等。”楚明允連忙扯住他,“你還真走啊。”
  蘇世譽轉回身來,楚明允看著他,又低聲道:“我明日就該去軍營里了,你就不說些什麽?”
  蘇世譽想了想,溫聲道,“記得按時吃飯,不要挑食,晚上睡覺不能踢被子……”
  “……”楚明允道,“我什麽時候踢過被子?”
  蘇世譽笑著看他,“那就少飲酒別熬夜。”
  “……”楚明允無言瞧了他半晌,終於無可奈何地長嘆了口氣,“你還真是一句情話也套不出來。”頓了頓,他忽然輕聲道:“世譽。”
  “怎麽?”
  “你好像從來都沒有說過喜歡我啊。”楚明允眉目一點點安靜下來。
  心頭驀然一顫,蘇世譽楞怔著,答不上話來。
  楚明允認真地瞧著他,慢慢地,彎眸笑了,他捧住蘇世譽的臉,“就知道你臉皮薄說不出口,那我替你多說一遍。”一雙眼眸映著院落燈火瀲灩生光,湊得極近,“我喜歡你。”輕而篤定,“我喜歡你。”
  蘇世譽指尖猛地一顫,極近地正對著楚明允的滿眼歡喜,難以移開視線,他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什麽,喉中卻哽塞不能語。楚明允便吻了下來。
  末了楚明允看著蘇世譽的身影在房門後掩去,他立在原地靜默片刻,隨手折下一截樹枝,打量一眼,轉瞬化作一抹殘影直射入幽暗林間,一聲沒入骨肉的鈍響,血腥氣混在竹葉清香中絲絲縷縷地傳來。
  楚明允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袖口,“留一命是讓你回去告訴你主子,不是什麽人都能監視的,安分點,懂了嗎?”
  林間窸窣聲微響,轉而徹底安靜下來。
  他又擡眸向院落中望去一眼,顧自低笑了聲。
  房中蘇白早已將一切收拾妥當,一見到蘇世譽回來,邊迎上前邊忍不住開口道:“公子,您在襄陽見到瀾依了?”
  “見到了。”
  “那、那她說您把她抱回去的也是真的?”蘇白忐忑地問道。
  蘇世譽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瀾依沒告訴你原因?”
  “她說了,可是……可是,”蘇白撓了撓頭,狠下心道,“抱她回去這種重活怎麽能要公子做呢,下次,下次不然還是讓我辛苦一下……”聲音越說越小了下去。
  蘇世譽搖頭笑笑,擡手推開了窗,一眼望見楚明允轉身離去的身影。他立在窗前,凝望著那頎長背影漸漸消失,眉眼極盡溫柔。
  正是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作者有話要說:
  《雙調·蟾宮曲》 春情
  徐再思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以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空一縷余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第六十二章 
  月灑清輝,滿地霜白,而地牢中仍舊陰暗潮濕,半絲光亮也透不進去。
  漆黑囚室的角落里匍匐著一個東西,氣息微弱,偶爾顫動一下,才能勉強辨認出是人形,長發淩亂糾纏地披在他身上,遮擋住了面容。
  青石的門轟隆著被推開,光鋪天蓋地地傾泄進來,刺得他猛地一抖,更深地埋起了頭。只是來人並不容他躲藏,不輕不重地敲了敲粗圓的鐵欄,叫了聲他的名字:
  “洛辛。”
  他遲緩地擡起頭來,臉色青白,瘦的已經看不出先前圓臉的痕跡,面骨嶙峋地突著,像是會把那層薄薄的皮也割開,似鬼非人的模樣。喉中咕噥良久,洛辛才勉強發出兩聲含糊音節,“……王爺。”
  西陵王李承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問道:“想起來了嗎,兵符在哪兒?”
  “不會……給你的……”洛辛氣息奄奄,“……再問……多少次,……也一樣。”
  “你遲早要交出來的。”李承化不減笑意,“那本兵書是楚明允給你的?我看過了,他批註寫的真好,你學的也不錯,那天突圍得實在是精彩。”
  洛辛木然不做聲。
  李承化嘆了聲氣,跟老友敘舊般的語氣,“你那支隊伍在山里呆得很好,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圍起來免得叫你們跑了。可是你也該清楚,這一個多月就差不多是極限了。洛辛啊,夏天就要過去了,秋天會落葉,還能那麽隱蔽嗎?即使還能撐,那冬天來了呢,天氣可是很冷的,何況吃的喝的全都沒有了,你們就只能死在山上了。”
  “四季交替是很快的,就跟人生一樣,數十年眨眼就過去了。忠臣還是叛徒,誰還會去在意呢?”李承化看著洛辛,“你說呢?”
  “……不是。”低得近乎聽不清的聲音。
  “難怪蘇世譽能看中你,真是跟他一樣的固執。”李承化笑道,“可是你在別人眼里已經是叛徒了。”
  “你和叛黨一起沒了下落,讓朝廷的援軍不見了,長安城里的人都在咒罵你,禦史大夫和太尉親自來了淮南,就是為了查處捉拿你。只有你,還在這里可憐兮兮的忠誠,忠誠給誰看呢?”
  洛辛抖了抖,閉上了眼,字字維艱,“蘇大人……對我有恩,……楚大人,是我……敬佩的……我,國家……不會……”他身體猛地痙攣般顫抖起來,手指在地上緊摳出道道血痕,只能發出破碎壓抑的呻吟,痛苦不堪。
  李承化擡了擡手,有人將牢門打開,“看來是藥效過了,”他拿出一個瓷瓶,拔出瓶塞,慢慢地晃了晃,“想要嗎?”
  洛辛猛撲上來,鐵鏈聲嘩啦巨響,他生生被扯住跌回在地上,竭力伸長了手,神情近乎癲狂,“我……給我!……快給我!”
  “兵符在哪兒?”李承化沈聲問。
  伸出的那只手青筋暴突,不住顫抖著,洛辛趴在地上,大口喘息著,剩那一絲神智也倔強地搖頭,“你……找不到的……永遠……放棄吧……”
  手腕輕抖,瓷瓶中白色粉末細細飄灑下來,落在泥塵里結霜一般。
  洛辛顫抖得愈發厲害,一雙眼不由自主地緊盯著那層粉末,看得見,卻夠不到,神情痛苦到幾欲崩潰,喉中聲響如困獸嗚咽般淒厲。
  李承化看著瓷瓶,“還沒認清情況嗎,洛辛,你現在只能聽從我的了。”他耐心勸道,“你尊敬的蘇大人已經把淮南的罌粟都燒光了,現在也只有我手上還剩了些,離開了我,你就會一直是這個模樣,你是活不下去的。”
  沒有應答聲,洛辛低著頭,竟然張口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臂,鮮血滿溢,流淌滿了他整只手,襯得他如今這個模樣分外可怖。
  李承化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轉身離去,“再熬他幾天看看。”隨手把瓶子扔到了他面前,白色粉末隨之灑了滿地,厚重石門重又合上,一片黑暗。
  洛辛撲了上去,抓起地上的粉末就拼命往嘴里塞,不管里面混雜的滿是泥塵,也不管自己滿口腥濃鮮血。大把抓起,囫圇吞下,嗓子里磨礪刀割般的疼,他毫無感覺一般地重複著吃下的動作,不知足足過了多久,他的動作緩緩慢了下來,終於停滯下來。
  洛辛捂著嘴呆坐良久,眼眶里忽然凝出點點晶亮,淚就滾落了下來。
  夜已過三更,李承化疲憊地揉了揉額頭,穿過回廊推開書房門,卻意外地看見房中早已筆直地站了個人,“徹兒?”
  李徹慢慢擡起頭,聲音沙啞,“父親。”
  李承化皺緊了眉,回頭示意隨從退下,這才將視線落回他身上,“怎麽跑回來了,你喝酒了?”
  “父親,靜姝在哪里?”李徹道,“我想見見她。”
  李承化神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隨即掩蓋過去,“兒女情長,該是時候我自然會讓你們見面。你現在這是什麽樣子,傷才剛好,就喝那麽多酒……”
  “靜姝死了,是嗎?”李徹低聲道,“她早就死了。”
  李承化沈默了,來回踱步後又坐回位上,才出聲道:“是。”
  “……為什麽?”聲線微微顫抖,李徹擡眼直視著他,“您答應過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她的!”
  “徹兒,你這是什麽意思?”李承化變了臉色。
  “為什麽連她也要殺呢?我知道父親心狠,從不顧及手段,可是我以為您起碼會遵守對我的承諾……”
  “你這是什麽話?”李承化微惱,“我什麽時候殺她了,我根本就沒下過那種命令。”
  “那您為什麽要隱瞞靜姝的死訊呢?”李徹看著他。
  “我……”他頓時張口結舌,轉而徹底惱怒了,“好,好,即使是我殺的又怎麽樣,你就為了這麽一個女人就什麽都不管的跑回來質問我?質問你的父親?”
  李徹身形顫了顫,垂眼沈默良久,“靜姝的屍骨呢?”
  “沒有屍骨,誰知道死在哪兒了。一個女人罷了,你想要我還能給你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徹兒,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你還能為她毀了大業不成?”
  李徹看著他,默不作聲。李承化心頭猛地一抖,起身走到他面前,“徹兒,你要清楚我們這麽辛苦謀的是什麽,同樣都是李姓一族,憑什麽我們就要屈居人下?這些年來,我苦心經營籌謀這些,耗費了多少財力和精力,花了多大的力氣去討好誘導淮南王一死來給我們鋪路,又費了多少心血去匈奴那個鬼地方跟蠻人講道理,你知道的,我辛苦了多久才好不容易得出今日這個局面。”
  “父親……”
  “徹兒,父親已經年邁了,你是我的兒子,等到我們大業已成,到那時候這一切,這江山,就都是你的了,你可要比李延貞那個廢物強得多啊!”李承化急切道。
  然而李徹深吸了口氣,有些哽咽地輕聲開口,“孩兒知道自己總是讓父親失望,可是我不管怎麽努力,都還是沒有父親的胸襟和野心。我不想要江山,我只想要靜姝。”
  茶杯‘啪’地一聲被狠狠擲在地上,四分五裂,李承化氣得不禁發抖,“李徹!”他直指著李徹,“我不管你怎麽想,你只要記住,那個女人已經死了,死得幹幹凈凈,給我收起你這副窩囊樣子。從今以後,我不想再聽你提起那個女人一次!”他拂袖而去,重重地摔上了房門。
  一室寂靜,李徹指尖動了動,摸到袖中一個細長圓滑的物什,染著他的體溫,又似乎染了淡淡的脂粉香氣。他不需看,他知道那是支彤管。
  斯人已去,留物尚在。
  那日李徹接過這支彤管,卻只看著她笑,明知故問,“你為什麽送我這個?”
  靜姝抿唇,只笑不答。
  “你去讀了那首詩?那你知不知道那詩什麽意思?”他又問。
  靜姝便低下了頭,臉上緋紅,仍不說話只是笑意深了。李徹也笑,不追問了。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躑躅。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是相思詩。
  李徹緩緩委頓於地,捂住了臉,壓抑著終於痛哭失聲。
 
第六十三章 
  南境軍營。
  總將張攸在門前微一躊躇,深吸了口氣,才推門而入,對斜倚著桌漫不經心翻書的人恭敬道:“大人,所有人已經在校場集合完畢,只等您過去檢閱。關於這些天的檢兵事宜……”
  “這個不急。”楚明允打斷他的話,仍低眼瞧著書,“我有事問你。”
  “是。”
  “淮南壽春的事你知道多少?”楚明允道。
  張攸垂下眼,只道:“屬下不知。”
  “哦?”楚明允擡眸瞥他一眼,“你離得這麽近,怎麽不知道?”
  “屬下與南境軍的職責是戍衛我大夏疆土,而淮南的叛黨是西陵王封國的內亂,何況內亂時容易有外敵趁機入侵,屬下一心只有邊防,沒有打探過那邊的事。”
  “朝中派遣援兵之時,兵部也傳令讓南境軍趕往支援,你沒見到命令嗎?”楚明允道。
  “見到了。只是屬下整飭好隊伍剛剛出發,就傳來了叛黨和援軍消失的消息,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撤還了。”張攸答道。
  “原來如此啊。”楚明允一手閑閑支著下頷,慢慢地點了點頭,“張攸,幾年不見,你倒真是大有長進。”
  “大人過獎了。”
  “哪里過獎,”楚明允輕笑了聲,從書頁中抽出一封信來,“謊話說得天衣無縫,膽子也大了許多呢。”
  張攸從容的神色在看到信的瞬間崩解,他慌忙跪了下去,急聲道:“大人請聽我……”
  “閉嘴。”楚明允道。
  張攸頓時收聲,埋深了頭不敢看他。
  “隨手抽了你一本書看,恰好就發現了這封信,你說巧不巧?”楚明允慢慢打量著這封薄信,“里面寫了什麽呢?”
  他張了張口,半晌,只能低聲道,“……大人既然已經知道了,屬下……”
  “我不知道,”楚明允道,“擡起頭,你來告訴我。”
  身形僵硬,張攸暗自掙紮片刻,還是緩緩擡起了臉,撞上楚明允視線複又惶惶不安地垂下眼,“信里……是九江郡守韓大人送來了千兩黃金,但您也看到了,他上面只說是撫慰犒賞的心意,什麽要求都沒提。大人明鑒,屬下雖然確實收了,可……可我沒有擅用職權做些什麽,我什麽都沒有為他做過!”
  “你對淮南不聞不問,不就正是他要的,還需要做什麽?”楚明允擡起手,手指輕輕地點在他額頭,慢聲道,“你們是各取所需,兩相得益了,可我的事又該怎麽辦呢?”素白手指隨著話音緩緩下滑,最終停在咽喉,指尖冰涼如刃,楚明允微蹙眉,瞧著他,“嗯?”
  張攸已然面無人色,一動也不敢動,顫著聲道:“……大人,其實屬下,對壽春還是知情一點的。”
  楚明允微微挑眉,“你剛才不是說不知道嗎?”
  “……剛才太慌張,一時沒想起來。”張攸硬著頭皮道,“這事是屬下糊塗,但我還沒完全被錢財迷了心竅。大人英明,韓郡守是要我什麽都別管,可屬下心里奇怪,就偷偷派斥候去了壽春附近,想看看是怎麽回事,斥候連守了好幾天沒見發生什麽,本來以為是我多心了,結果叫他回來的那天晚上就出了事。”
  楚明允收回手,“繼續。”
  張攸松了口氣,忙續道:“說起來,那天晚上格外詭異古怪,半夜里城門關閉後出現許多士兵,把進出城門都圍得密不透風,然後,”他臉色忍不住微微變了,“城里響起了慘叫聲,一開始還很微弱,後來慘叫聲越來越淒厲混亂,好像城墻里是地獄一樣,再然後又出現了一隊士兵跟守在城門的打了起來,一片混戰,斥候沒再多看就趕了回來,向我回報的時候還心有余悸,說是慘烈無比。”
  楚明允蹙緊了眉,思量不語。
  張攸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神情,“屬下知道的,不敢隱瞞全都告訴您了,大人,屬下是一時糊塗,犯下了大錯,但……那些黃金我還分文未動,我願全部獻給大人,向您證明我對大人您是絕對忠心不二的!還請大人高擡貴手,再給屬下一次機會……”
  “再給你一次機會?”楚明允掀起眼簾,看著他笑了,“好啊,不過我還要一件東西。”
  “大人請盡管吩咐!”張攸面露喜色。
  “我要韓仲文寫給你的那封信。”
  “……信?”張攸頓時錯愕不已,“那封信,不就在大人您手里嗎?”
  楚明允輕聲笑了笑,不緊不慢地將手中信封拆開,然後從中抽出了一張白紙,擱在了張攸面前,“拿來吧。”
  張攸狠狠楞住,死死盯著那白紙,臉色幾變,末了忍下所有情緒,起身走到書架隱蔽處,果真從一本書的夾層中抽出了一封信。捏著信的手因用力過大而微微顫抖,他不甘心地看了眼這封真正的信,頓了頓,擡頭換上一臉笑意,雙手將它奉給了楚明允,“屬下……多謝大人。”
  叩門聲忽然響起,門外有人提聲道:“大人,時候不早,該去校場檢兵了。”
  楚明允收起信起身,房門打開,門外的副將徐慎恭敬垂首,壓低了聲音,“主上。”
  “嗯,”楚明允應道,“走吧。”
  校場開闊,放眼下望,幾萬兵卒規整肅立,兵戈生寒,渾厚鼓聲直沖霄漢。楚明允立於點將臺上,風起,他凝眸遙望獵獵當空的旌旗,赤紅的‘夏’字招展其上,良久,楚明允冷笑出聲。
  韓仲文將信遞上,退回原位坐下,他看了看李承化陰沈的神情,忍不住開口補充道:“接連幾日沒有見到世子,應該是早就離開了,我派人去看時就只有這封信壓在桌上,想來是給王爺您的。”
  李承化沒有說話,將信上內容看了一遍又一遍,挨字挨詞地釘在眼里,靜得幾乎壓抑,轉而猛地一陣巨響,他揮手把桌上杯硯全摔在了地上,一拳砸在桌案上,怒不可竭,“胡鬧!”
  侍女們驚慌地跪下收拾,韓仲文不禁道,“王爺,世子他……”
  “這個逆子,真是反了!不辭而別,還敢說不用找他!就為了一個女人,拋了大業,拋了他的親生父親!”李承化眼底通紅,緊攥成拳的手無可自抑地顫抖,“去為她收屍,收什麽屍?都已經死了一年多了,他想要怎麽個收屍!混賬東西!”
  話已至此,韓仲文聽得明白,李承化自己又怎會不懂。李徹是從來心不在此,為順遂父親的苦撐也終於熬至盡頭,如此一別,怕是再無歸來日。
  “逆子,為父熬了這麽多年的心血,難道你真就沒一點念頭嗎!”他緊攥著信紙,恨得要一把撕個粉碎,卻在那一瞬間又生生住了手,許久,緩緩地把信一點點抹平,放在了桌上。李承化疲憊地靠上椅背,閉上眼,低聲長嘆,“癡兒啊……”
  這角度恰好能看清他鬢邊額角生出的白發,韓仲文看著,忽覺得西陵王似是在須臾間蒼老了幾分,他想了想道:“總歸不過幾天,世子又要掩人耳目,應該還走不遠。王爺,不如下令封鎖……”
  “不用。”李承化擡手打斷他,“找到能怎麽樣,心不在這里了,就算把他押回來,也還是要再跑的。”
  “那王爺的意思是,隨世子去了?”韓仲文揣度道。
  半晌,李承化睜開了眼,眼底重歸冷靜,並不回答,而是轉而問道,“你那邊楚明允和蘇世譽他們兩個的情況怎麽樣?”
  韓仲文也識趣,應聲答道,“楚明允去了南境軍營里檢兵,不過王爺放心,那邊我早已經打點過了,不會出差錯的。”
  李承化點點頭,“那蘇世譽呢?”
  “蘇世譽這幾天在暗地打探洛辛的消息,”韓仲文笑了笑,“該說不愧是禦史大夫,手段就是厲害,只可惜這壽春城畢竟是我的地方,他註定是白費力氣。”
  “還是要盯緊一點,免得出了岔子。”
  “那是當然。”頓了頓,韓仲文微一猶豫,又道,“還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告訴王爺。”
  “什麽事?”李承化問道。
  韓仲文神情複雜,“還是楚明允和蘇世譽,出人意料的是他們兩個的關系,”他糾結了一下形容,“……是那種斷袖之情。”
  “……斷袖?”李承化明顯地楞了一下,“你確定沒弄錯?”
  “是,我也覺得難以置信,畢竟兩個男人怎麽能……”韓仲文臉色難看,之後的話難以出口。
  “聽著可真像個笑話,蘇訣將軍的獨子,禦史大夫蘇世譽,居然喜歡一個男人,而且還是個佞臣。”李承化笑了出聲,不禁搖頭感嘆,“蘇訣要是還活著,我看是能把蘇世譽直接在祠堂里殺了祭祖謝罪。”他擡頭看向韓仲文,“這消息你確定嗎?”
  “這是他們親口承認的,派去監視的人也回報說他們兩個舉止親密,不像是有假。”韓仲文道。
  李承化忽然就沈默不語了,暗自思索著什麽,方才的蒼老之色消弭無蹤,唯見得滿懷野心者端坐沈思,眼中銳利的光一閃而逝。


第六十四章 
  馬車停在了府邸前,蘇世譽擡手將車簾掀開一線,看了眼朱紅描金的都尉府匾,並不急著下車。
  這些天他多方打探洛辛的消息,卻始終是一無所獲,仿佛洛辛真在淮南憑空消失了,半點蹤跡都尋覓不得。而正一籌莫展之際,蘇白突然就帶回了個消息,說是九江都尉梁進自稱跟洛辛有過接觸,想請禦史大人今晚過府一敘。
  梁進自然也是淮南王伏誅後和韓仲文一同被朝廷委派來的官吏,早前進京時與蘇世譽匆匆見過一面,遠談不上熟悉,但他的能力卻是清楚的,否則也不會擔任起掌管九江郡軍務大事的職位。相比其他人,梁進的確最有可能見到過洛辛,但他若果真知道消息,為何不一早上報朝廷,或者在蘇世譽剛到達時就回報,偏偏拖延到現在才想起來?
  “公子,就是這里。”蘇白俯身掀起車簾。
  蘇世譽回過神來,應了一聲便下車,擡眼正看見梁進快步迎了出來,客氣一笑,“梁大人久等了。”
  “哪里哪里,蘇大人快請進。”梁進滿面笑意,領他到了正廳。廳中矮桌上早設好了杯盞,美艷侍女捧酒立在一旁,銅枝燭臺,香霧裊裊,哪里像談公事,分明是宴客的架勢。
  蘇世譽掃視一周,看向梁進,“梁大人稍後還有客人?”
  “怎麽會,今晚只請了蘇大人您一個。”梁進招呼道,“蘇大人請坐。”
  “談事的話,我以為還是在書房更好些。”蘇世譽道。
  “哎,那事不急,咱們等會兒再去書房說也不遲。”梁進拿過酒杯,“第一次請蘇大人,來,我敬您一杯。”
  蘇世譽不好再推脫,也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那就多謝招待了。”
  “好說好說。”梁進笑著落座,余光掃了侍女一眼。
  侍女走到蘇世譽身旁,彎腰為他添滿了酒。纖細指尖滑過壺身,她舉止輕柔中帶著難言的嫵媚,脖頸白皙細膩,襟前因動作而微微松散開一片春光,不經意間抵在蘇世譽肩頭一點溫軟。
  蘇世譽往旁處稍避讓了些,淡淡一笑,“勞煩了。”
  侍女擡眸看他,抿唇輕笑,直起身卻不退下了,他清晰地聞見那脂粉香氣,驀然間神思一滯,思緒恍惚起來。
  侍女便俯下了身,貼在蘇世譽的耳畔,呵氣如蘭,“大人……”
  暈眩感與燥熱感在剎那間相伴襲來,蘇世譽猛地皺緊了眉,看向梁進。只見梁進起身退開了幾步,一把按住見勢不對要沖上來的蘇白,回頭又使了個眼色,才步入廳中的一列妖嬈舞姬得令,纏在了蘇世譽身旁。
  個個雪膚花貌,皆是媚眼如絲,更有大膽的伸臂摟住他脖頸,巧笑連連,“大人……”
  氣力發虛,一時竟難以掙脫,蘇世譽身形僵硬至極,偏腦中混沌更甚,心臟在胸腔里鼓噪發燙,氣息逐而有些不穩。
  溫柔鄉也不過如此,脂粉香繚繞,溫香軟玉倚在身上,柔若無骨,她們聲音交疊又散,呢喃細語,“大人……”
  渾身肌膚隨之隱隱躁動起來,蘇世譽深吸了口氣,用力閉了閉眼。
  嬌笑聲響起,嗓音軟膩入骨,“大人……”
  蘇世譽睜開眼,掙開她們,一手撐在桌上站了起來。舞姬猶要起身再纏上,蘇世譽抽開手,淡淡道,“還望姑娘自重。”話罷擡步就走。
  梁進錯愕地看著蘇世譽走近,見他竟能行動自如,心中納悶難道藥量下得還不夠重,面上含笑就要攔下他,“蘇大人怎麽……”
  正撞上蘇世譽眼神清明,梁進一楞,手下一松,蘇白趁機用力掙開了他,急忙迎上想要攙扶。
  蘇世譽微擡手示意蘇白不必,複又深深看了梁進一眼,繼而收回視線,一言未發地就走了。蘇白緊隨其後出了門,梁進卻還在原地驚詫著難以置信。
  一路沈默地趕回院落,蘇白要推門的手一頓,忍不住轉身不安地看著蘇世譽,“公子,您到底怎麽樣啊?不然我還是去看看這種東西能不能找到解藥?”
  蘇世譽緊皺著眉,終於開口,雖然微乎其微,聲音卻難免也帶了些虛軟:“……也好。”
  “好,公子等我!”蘇白鄭重點頭,繼而拔腿就往外跑。
  蘇世譽不禁輕笑了聲,頓了頓,再度深吸了口氣,調整內息勉力壓制下體內翻湧而上的燥熱。天漸入秋,露濕微涼,眼下反而讓他好受了些,蘇世譽久立庭中只待自己平緩些許,才走上臺階,推開了房門。
  夜色晦暗中依稀見得有一人影坐在桌旁,他迷蒙神思未來得及辨認,對方就已先出了聲,“怎麽回來得這麽晚?”
  熟悉音色落入耳中,蘇世譽不覺彎起唇角,一邊點上房中的燈一邊笑道,“你檢兵的事已經忙完了?”
  “嗯,麻煩死了。”楚明允手撐著額答道,他臉色忽然微變,一把扯住自身旁經過的蘇世譽的袍袖,“怎麽有股脂粉味?”
  “……有才正常。”蘇世譽抽回袖,緊皺著眉把外袍脫下放在一旁,他轉回身正撞見楚明允的表情,心頭不悅倏然散了幹凈,到了嘴邊的話也隨之轉了個彎,“我方才去了青樓。”
  “……”楚明允慢慢挑了眉,起身正對著他,“哦——?還真是想不到,自律克己的禦史大夫居然會去那種地方?”他緩步款款走到蘇世譽面前,“那些姑娘,有我漂亮?”
  蘇世譽唇邊笑意更深,靠上身後的柱,仔細想了想道,“漂不漂亮另說,單看那眼巴巴等了我許久的情誼,也是尤為討人喜歡的。”
  楚明允微瞇起眼眸,臉上的笑卻更銳利明艷,他單手撐在蘇世譽身後柱上,另只手捏住了下巴,慢聲道,“也討得你喜歡了?”
  “……有何不可?”蘇世譽仍是笑,只是話音微頓了頓,費力穩下氣息。
  “可以啊。”楚明允傾身湊近,“你告訴我是哪個,我把她活剮了給你看……”
  “公子,梁大人追過來了,非要進來給您賠……哎喲我的天……”蘇白沖進來的腳步一個不穩跪在了地上。
  “他怎麽了?”蘇世譽稍斂笑意,擡手抵著楚明允胸膛將他推開一些,側頭看向蘇白。
  蘇白偷瞟他們一眼,死埋下了頭,連忙續道:“他他他……他說剛才是一時糊塗,萬不該做出這種齷齪事冒犯了您,要請您責罰,還說您不見他他就長跪府外請罪。”
  楚明允掃一眼蘇白,又看向蘇世譽,“你方才去的不是青樓嗎?”
  “怎麽可能!”蘇白搶了話,堅決維護自家公子,“公子怎麽可能會去那種地方!都是那個梁大人心懷不軌,說是有洛辛消息把公子騙了過去,結果居然敢往公子的酒里下藥,還立馬圍上來一堆舞姬對公子……”
  蘇世譽低咳兩聲,蘇白立即止了話,“屬下失禮。”
  “以下犯上,依照律法自當追究降職,不過告訴他我會依律決斷,不至於存心報複,讓他回去好好自省,不必跪了。”蘇世譽道。
  楚明允低笑兩聲,接話道:“就說你家公子忙著會情人,沒空理他。”
  “啊?”蘇白耳根紅透。
  蘇世譽無奈笑道,“去吧。”
  “公……公子,真……真這麽說?!”蘇白驚得話都結巴。
  “……你覺得你該聽誰的?”蘇世譽道。
  “哦哦。”蘇白疊聲應著,幾乎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往外沖。
  “回來。”楚明允發話,“把門帶上。”
  蘇白又紅著一張臉跌跌撞撞地把房門關了個嚴實。
  楚明允收回視線落在蘇世譽臉上,“世譽,你就沒什麽想說的?”
  “嗯,”蘇世譽坦然對上他的眼,“方才我是逗你的。”
  手指自他鬢發而上掠過額角,觸到一絲薄汗,再看他神情卻淡然如常,真令人不禁感嘆,楚明允撚著指尖笑意不明,“哪個梁大人,梁進?這膽量可真叫人佩服,居然敢對你下藥,也不枉你把他那里叫青樓。”
  “我只是有些想不通他如此行事的目的。”蘇世譽慢慢道。
  “有什麽想不通的,長安里都有多少人想把你收做女婿,恐怕其中不少人也想這麽做,只是還沒那麽大膽子,再不然就是拿捏個把柄之類的,稀奇不到哪里去。”
  蘇世譽沒有答話,沈吟著搖了搖頭。
  楚明允瞧著他,指尖自他脖頸緩緩上滑,忽然低聲道:“你身上都已經有些燙了,這種情況還有心思想著別人?”低笑聲將尾音暈開一片曖昧,指尖恰好在他下頜輕掃了下,細細的微癢。蘇世譽不禁輕顫了下,氣息陡然亂得明顯,擡眼看向楚明允。
  楚明允被他瞧得心頭一顫,轉而笑得更深,“放心,梁進我早晚要活剮了他,不過這會兒,我可得抓緊機會了。”
  蘇世譽茫然中直覺不妙。
  果然楚明允笑意盈盈道,“世譽,你叫我聲夫君來聽聽看?”
  蘇世譽慢慢吐出一口氣,“……趁人之危。”
  楚明允親了他一口,“不趁人之危就是傻子。”
  他笑得眉眼彎彎地盯著蘇世譽,不知是因藥效還是怎麽,蘇世譽臉上耳際泛起一層淡淡的紅,似暖玉里沁透的緋痕,他忍不住捏了捏,“叫聲夫君,就一聲,好不好?”
  蘇世譽艱難地張口,微微頓了頓,與楚明允對視一眼,隨即推開他轉身就想走,“……我還是去問問蘇白解藥……”
  可惜他此刻手上沒什麽氣力,一把被楚明允撈回懷里抱緊,額頭相抵,楚明允道:“還要什麽解藥,我不就是你的解藥?”
  離得太近,蘇世譽低聲微喘,緊皺著眉道:“楚……”
  楚明允直接吻了上去。
  如洪決堤,酥麻感瞬時流遍四肢百骸,先時他憑著一貫的克制加之清心靜意,才堪堪強撐無事,楚明允貼得那樣近,本就足夠擾亂心神,而一旦嘗了這滋味,藥效就再無忌憚地猛漲起來,如濤卷洶湧,他原本就是靠在柱子上借力,此刻幾乎是要站不住了。
  蘇世譽攀著楚明允的肩,臉埋在他肩頸中低低喘息,鼻腔盈滿楚明允發上的濃郁檀香。他輕輕細嗅,“你來前還沐浴了?”
  “嗯,”楚明允攬著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支撐,“營里半個月搞得我灰頭土臉的,難不成就那麽直接見你?”
  蘇世譽輕聲笑了,吐息如羽輕掃過頸側。
  “嘖,”楚明允道,“你這會兒還能忍……”
  蘇世譽吻著他的頸線,溫熱柔軟的觸感纏綿而上,忽而輕咬住他的耳垂。
  楚明允身形一僵,酥麻的躁動頃刻間襲遍全身,他摟緊了蘇世譽的腰,貼近對方耳畔,緩慢而壓抑地呼出口氣,啞聲低低道:“……我可忍不得了。”
  他攔腰抱起蘇世譽放在床上,帷帳滑落,流蘇搖顫。
  身如火炙,蘇世譽終究難耐地悶哼了一聲,昏昏沈沈中感覺到臉頰被撫過,笑聲低低地響起,誘哄般,“乖啊,等等就不難受了。”
  衣衫褪盡,他感覺到溫熱的吐息滑過脖頸鎖骨,沿著腰腹而下。蘇世譽勉強睜開眼看去,看到楚明允鴉色長發散了滿肩,他低眉垂目,張開口就要低下頭去,蘇世譽猛地掙出一絲清明,竟強撐著坐起一把捂住了楚明允的嘴,阻擋下他的動作。
  “嗯?”楚明允不解地擡眼瞧他。
  “……不行。”蘇世譽面色泛紅,被喘息擾得話語斷斷續續,卻態度堅定地搖了搖頭,“怎麽能……讓你,……做這種事……”
  楚明允定定瞧著他,慢慢地笑了,拉下他的手傾身湊近,吐息都落在他臉側,微啞著嗓音笑道,“我既然都眼巴巴地等了你許久,有這般情誼又恰好討了你喜歡,還不打算讓我來伺候你嗎……嗯?蘇大人?”
  強掙出的那絲清明,終於湮沒在了他的聲音里,潰不成軍。
  金宵玉露,長夜亦苦短。樓外清寒,帳內卻生暖。
  素白手指慢慢撫過眉宇,眼睫,鼻梁,又在潤澤的唇上流連,耳鬢廝磨間楚明允低又輕地道,“世譽,我不在的這些天你有沒有想我?”
  蘇世譽微微睜開眼,並未聽清,迷茫地看著他。
  “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楚明允道。
  蘇世譽專註地瞧著他,沒有開口,而是慢慢地擡手攬住了他,他們對視了好一會兒,驀然就同時笑了,楚明允複又低頭吻上。
  極盡纏綿,仿佛連骨血都要熬幹。


第六十五章 
  叩門聲響了兩下,書房里傳來應答,柳雲姿端著托盤推門而入,對著書案前的人笑道:“夫君這幾日清減許多,妾身特地熬了羹湯給你送來了。”
  “不是跟你說過了,這種事讓下人來做就行了,當心別再累著了。”韓仲文擡起頭,攬住走到身邊的她。
  “哪有這麽容易就累著的。”柳雲姿放下托盤,又捧起碗遞過去,“來,你不是最喜歡我做的湯嗎,趁熱喝吧。”
  韓仲文笑著應聲,接過了湯。柳雲姿看了他片刻,視線又移到案上的書信公文,神情不禁微微一凝,那邊韓仲文已經喝完放下了湯碗,見她這樣便問道:“夫人怎麽了?”
  “夫君,”柳雲姿看向他,“雖然妾身知道不該多嘴,但還是忍不住有些話想說。”
  “有話直說就是了,你我夫妻,有什麽好忌諱的。”韓仲文道。
  柳雲姿道:“夫君心意已決了嗎?”
  韓仲文楞了一下,旋即點了點頭,“早就下定決心了,否則也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沈默片刻,柳雲姿低聲道,“只怕西陵王並非可信之人,夫君如此,兇險太大。”
  “想成就大事,風險怎麽可能會不大。”韓仲文道,“更何況現在的太平不過只是表象,雖然前些年災亂不斷,但真要比起來還算是好的,這兩年沒了天災,人禍就該起了,淮南王之死不足以震懾諸侯,北方有匈奴虎視眈眈,樓蘭也與我們斷交,陛下軟弱無能,長安城中楚黨和蘇黨不也還在爭鬥不休?這天下,遲早是要亂的,被動只能任人魚肉,不如先選擇最具實力的西陵王,一旦將來大業鑄成,自然換來風光無限。”
  “若非有人推波助瀾,情形何至於惡劣至此。”柳雲姿面露一絲不忍,“夫君所作所為,難道真就不曾於心有愧嗎?每逢午夜夢回,妾身也總怕會有亡魂來尋。”
  韓仲文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忍不住嘆了口氣,“我如果說你婦人之仁,你怕是要不高興,但事實就是如此,你放眼去看,有幾個人是清清白白的?他蘇世譽出身世家不必說,楚明允一路成了炙手可熱的太尉,身上血氣又能少上幾分?世道本就如此殘酷,我也不過是個局中人罷了。”
  柳雲姿垂下眼,一時沒再開口。
  韓仲文忽然站起身,從背後將她整個人擁在懷中,嘆道,“夫人,我知道你擔心我。可是你要知道,我們已經離成功很近了,只要抓住機會除去楚明允和蘇世譽,朝廷就是垮了,天下就幾乎是我們的囊中之物了!到時候,榮華富貴應有盡有,我能給你和子銘最好的一切,而且再也不用忍受冷眼嘲諷,再也不會被他們狠狠地踩在腳下了!”
  摟在身上的手因話語不自覺收緊顫抖,柳雲姿擡手覆在他的手上,靠在他肩頭,慢慢地柔聲笑了,“妾身什麽也不求。既然夫君心意已決,那無論做什麽,我都會陪著你的。”
  出了書房門,柳雲姿才終於露出憂心忡忡的神色,托盤交給候在旁邊的侍女,她雙手合十,對著遠天默念祈福,末了長長地嘆了口氣,往自己院落走去。只是尚未走近,便看到有人等在院前,一見到她忙迎了上來。
  蘇白行了一禮,“韓夫人,我家公子煮了好茶,想您大概會有些興趣,特來讓我請您前去嘗嘗。”
  柳雲姿眸光一閃,附耳對侍女吩咐了一聲,然後對蘇白笑著點了點頭,隨他去往蘇世譽所居的別院。
  小爐中沸水稍靜,新葉試茶如沈碧,柳雲姿雙手接過茶盞,謹慎地微呷一口,只有清香悠長回甘,她稍放下心來,“果真是好茶,素聞蘇大人風華卓然,果然不假,就連烹茶也極為風雅呢。”
  “多謝韓夫人贊許,合口便好。”蘇世譽淡淡一笑,再將一杯擱在楚明允手邊,才為自己斟下茶水。
  “妾身先謝過大人盛情邀請,”柳雲姿將杯盞放下,“不過大人邀我來此,恐怕不只是為了品茶。”
  “夫人聰慧,今日冒昧打擾,的確是有話想要詢問你。”蘇世譽道。
  柳雲姿笑道:“妾身一介女流之輩,只懂得相夫教子,無意參與外事也無從參與,回答不了什麽問題,大人怕是找錯人了。”
  “韓夫人誤會了,”楚明允笑了聲,“沒打算問你意願怎樣,我們是奉命前來,有權徹查淮南的一切,無所謂男女,既然找了你過來,你只管回答就是了。”
  “……是。”柳雲姿道,“既然大人這麽說了,妾身自然配合。”
  “不必緊張,我們只是想簡單了解一下。”蘇世譽看著她,問道,“韓夫人,你可知道近來壽春城中都發生了些什麽?”
  柳雲姿搖了搖頭,“我整日都呆在府里,怎麽會知道城中發生過什麽。如果大人問的是先前的叛黨的事,也請原諒妾身一無所知,當時我正攜子在家省親,聽聞動亂消息時擔憂不已,直到收到夫君的平安書信才安下了心,淮南局勢兇險,他不讓我們回來,等到後來安定了,我和子銘才動身回來,也正是在回來路上遇險被兩位大人所救。我和兩位大人是一起進城的,這壽春城中的事,大概我還不如你們兩位了解的多。”
  “那你怎麽知道那天襲擊你的是流民?”楚明允道。
  柳雲姿平淡道:“看他們的形容打扮,自然能猜得出來。”
  楚明允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是,看得出來他們是戰亂的流民。不過為什麽壽春城里人們安居樂業,城外卻有大批流民在搶掠行人,這難道不是很奇怪嗎?”
  柳雲姿微微一滯。
  “沒有一個流民出現在城里,他們沒有沿途乞討,而是成了一群匪徒,甚至連郡守夫人都遭了襲擊。”楚明允偏頭瞧著她,“你這麽聰明,就不覺得奇怪,就沒有問過你夫君?”
  柳雲姿笑了笑,“倒是真沒有,我沒有大人您想的那麽多,一心只覺得人沒事便好,夫君本來就事務繁忙,不想再提起來讓他擔憂分心了。”
  她話音方落,蘇世譽不禁微微皺眉,“韓夫人,”他開口道,“我記得初來府中你為我們遮掩解釋時有提到被救,當時韓大人並不驚訝,想來應該是知道這件事的。”
  柳雲姿不覺握緊衣袖,頓時答不上話來。
  楚明允看了蘇世譽一眼,複又將視線移回到她身上,似笑非笑道,“既然知道,怎麽沒見韓大人做些什麽呢?”他頓了頓,“你不了解壽春城,可總該了解你的夫君吧?”
  她沈默不語,已然被逼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無論她如何開口辯解,韓仲文都逃不了玩忽職守的罪名,若是閉口不言,只會顯得心虛可疑,就是無聲印證了其中暗藏陰謀。
  良久,柳雲姿松開了緊攥的衣袖,擡手按上胸口,溫婉眉目顯出些笑意,“我的夫君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與他是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十四歲時嫁給了他,他說絕不會讓我受一點委屈。轉眼這麽多年了,他還總擔心我操持家務會累著,明明都已經不小的官職了,路上看見些小玩意還要下車親自買回來給我,想哄我開心,也不怕人笑他。”話音微頓,她擡眼看向他們,慢慢道,“我所了解的夫君,並非兩位大人想知道的,我覺得他很好,也未必是兩位大人所認同的,何況政事複雜,各有打算,大人問我,終究是徒勞。”
  一時無話,楚明允拿過杯盞喝了口茶,意味難明地笑了笑,蘇世譽思索片刻,正要開口,外面忽然傳來孩子的聲音。
  侍女帶著韓子銘走進來,先向楚明允和蘇世譽行了一禮,然後轉向柳雲姿道:“夫人,小少爺醒來後吵著要見您,奴婢沒辦法,只好帶他過來了。”
  韓子銘一進門就依偎到了柳雲姿身邊,邊半睡不醒地揉著眼睛,邊糯糯地叫著娘。柳雲姿哄了兩聲,對蘇世譽歉然笑道:“今日就到此吧,妾身不打擾大人了。”
  “韓夫人……”
  “咦?大哥哥!”韓子銘不經意看過去,頓時有了幾分精神,只是脫口而出後他自己又皺起了眉頭,“不……不對,娘說不是你們……”他盯著楚明允和蘇世譽巴巴地糾結了一會兒,“……就是像啊,真的不是你們嗎?”
  柳雲姿還沒來得及開口,楚明允忽地彎眉一笑,對韓子銘道,“你真的想知道?”
  “嗯嗯!”韓子銘點點頭。
  楚明允便勾了勾手指,壓低了的聲音似蠱惑,“你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韓子銘聞言就要走過去,柳雲姿心頭一驚,下意識矮身抱住了孩子,脫口道,“楚大人!”隱約含了幾分懇求。
  楚明允笑吟吟道,“我又不會吃了他,你何必怕成這樣?”
  蘇世譽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對柳雲姿道,“他並沒有別的意思,韓夫人不必多心。”
  努力定下了心神,柳雲姿為孩子理好脖頸上的長命鎖,話卻是對他們說的,“……如果大人早就認定了些什麽,那麽妾身的話其實已經並不重要了。”
  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她的臉,孩子仰臉看著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娘?”
  柳雲姿握住他的手,溫柔笑道,“沒事,我們回去。”
  “嗯。”他乖乖應答,又扭頭對楚明允和蘇世譽揮了揮手,“那大哥哥再見!”柳雲姿跟著起身行禮道別,他們沒再阻攔,任由她拉著孩子離去。
  身影消失在院墻外,楚明允收回視線,看向一派淡然的蘇世譽,悠悠嘆道:“她分明是知情不肯說,不用點手段怎麽問的出來,你這麽憐香惜玉,倒還不如多憐惜憐惜我。”
  臉皮日漸增厚。蘇世譽笑看了他一眼,溫聲應道:“好。”
  “……”楚明允道,“我說的憐惜不是讓你再給我倒杯茶。”
  “我明白你的打算。”蘇世譽將滿杯茶放在他旁邊,“不過韓夫人怎樣回答都是無從辨明真假的,我主要是想看看她的態度,這樣一來也就能猜出個大概了。”
  “哦——?”楚明允笑道,“說來聽聽。”
  蘇世譽起身走到書房,從桌上拿起一封請帖遞給跟進來的楚明允,“你的那份應該也送到你院中了。淮南另兩郡的主職官吏陸續抵達壽春,你也從軍營里回來了,韓大人就定下了明晚設宴。”
  楚明允隨手翻了翻,“想來韓仲文也不會輕易放我們回去,所以這是準備了場鴻門宴?”
  蘇世譽淡淡一笑,沒有回答,須臾後他又沈吟道,“只是不知道梁大人與這有沒有牽扯。”
  “你還在想梁進對你下藥的事?”
  “畢竟猜不出他的目的。”蘇世譽道,“即使當晚他僥幸得逞了,我清醒後依舊會追究他,這手段實在不甚高明,於他也並沒有什麽益處,他的動機就顯得愈發可疑了。”
  楚明允靠著書案想了一會兒,忽然道,“對了。”
  “怎麽?”
  “有東西要給你。”楚明允從袖中抽出一封信,“禦史大人,猜猜這是什麽?”
  蘇世譽輕聲笑道,“太尉大人的認罪書嗎?”
  “……差不多,不過不是我的。”楚明允將信遞給他,“喏,證據有了,隨你怎麽處置。”
  大略掃過信上內容,蘇世譽眼底笑意卻漸漸淡下,“張攸?”他平淡無波地開口,“我記得他是你的人?”
  楚明允不帶情緒地笑了聲,“現在不是了。”
  蘇世譽忽而沈默了,他眸色深斂,對著一紙薄信看了許久,又似乎沈思著一字未讀,末了輕描淡寫地開口,不經意般地問道:“對待失去價值的棋子,你一向都是這般絕情的嗎?”
  似是覺得莫名,楚明允歪了歪頭,不以為意道:“有何不可?”
  蘇世譽垂眸笑了,淡淡道,“沒什麽。”就要把信收起,手腕卻被楚明允一把拉住,他詫異擡眼,正對上對方笑得眉眼彎彎。
  楚明允瞧著他,慢悠悠道,“這可不是白給的,你親我一下啊。”
  少有地沒有出聲,蘇世譽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湊近吻了上去。楚明允沒料到他會這麽配合,微微一楞,旋即將人攬到懷中抱緊,將這個吻加深。
  他握信的手垂在身側,於無人可見處不覺收緊,紙張微皺,發出了一聲輕響。


第六十六章 
  日落月升,轉眼到了晚宴之時,各郡官吏陸續而至,門外車馬擁街,滿庭燈火通明,偌大的郡守府熱鬧非常,連初秋寒氣都被馥郁酒香熏暖。
  環顧庭中,人已經到了大半,楚明允與蘇世譽才在主位上坐下,便有一人拿著酒壺殷勤上前,“楚大人,蘇大人,下官有禮了。”
  來人是淮南衡山郡的郡守,蘇世譽認得他,回以一笑,“沈大人,好久不見。”
  “是是,好久不見。”沈大人笑著用手中酒壺為他倒了滿杯,“難得見面,宴還沒開,我先敬您一杯!”
  楚明允聞言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既然清楚韓仲文有問題,這宴席上的飲食他們自然都不會碰,只是沒想到梁進剛在酒里下過藥,這會兒就又來了個敬酒的。果然蘇世譽笑了笑,婉拒道:“的確難得相見,不過今夜集會乃是為了要事,我還是不飲酒了。”
  “就一杯算得了什麽,”沈大人將酒杯遞了過去,“您看,我都為您倒上了,喝一杯也不礙事的。”
  “沈大人不必這麽客氣,這杯酒你喝也一樣,就當作是我敬你的。”蘇世譽語氣溫和。
  他空舉著杯有些尷尬,“蘇大人這是果真不想喝,還是說我官職低微,我倒的酒您不願意喝?”
  “怎麽會……”
  “你不用白費力氣勸了,他啊,估計這一個月都不想碰酒了。”楚明允忽然出聲,帶笑的視線輕飄飄地掃過身旁人的腰際。
  蘇世譽一本正經地移開了視線。好在沈大人沒細究楚明允話里含意,轉而對著他道,“那楚大人您肯賞下官這個光嗎?”
  楚明允微挑眉梢,不答反問,“我把這杯酒喝了你就走?”
  沈大人訕訕笑著,遞上酒杯,“一杯薄酒,聊表敬意。”
  未及蘇世譽出聲阻攔,楚明允便接過酒一飲而盡,隨手將玉杯扔回給他,再加一個不耐煩的眼神。沈大人識趣地客套了聲,忙拎著酒壺走開,又挨個去敬了豫章和廬山郡守。
  蘇世譽驚詫一瞬,隨即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白玉瓶,倒出幾個藥丸在掌心,“這是阿越給我的百毒解,大多數毒都能解去,你先服下它我再為你把脈。”
  楚明允沒作聲,按住了蘇世譽的手,搖了搖頭。
  “怎麽了?”蘇世譽看著他。
  楚明允側身,扭頭向後,張口把酒吐了出來。
  蘇世譽:“……”
  楚明允回過臉來,擡手擦過唇角,“這麽看著我做什麽,忍不住想要親親我了?”
  “……你覺得呢?”
  說話間人已經到齊了,眾人都列席就坐,庭中漸漸靜了下來。韓仲文緩緩掃視過一周,從席位上站起身,開口道:“相信在座同僚都清楚淮南所發生的事,也都清楚太尉大人和禦史大人所來的目的,今夜韓某先代整個淮南謝過兩位大人,也多謝各位遠道而來。”
  席間頓時響起一片回謝應答之聲。
  韓仲文看向主位,“兩位大人有什麽想要說的嗎?”
  楚明允看著蘇世譽,蘇世譽淡淡一笑,也不推辭,“都已清楚的事我就不多做贅言了,既然諸位大人都在,我借此機會問一個問題便好。”他擡眼看向坐在一側的梁進,語氣溫和依舊,“前幾日梁大人告知我有援軍將領洛辛的消息,可惜隨後發生了些變故未能詳談,不知梁大人能否現在說出消息?”
  眾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了梁進,梁進面不改色地喝了口酒,唯獨避開了蘇世譽的視線,沒有說話。
  “梁大人?”楚明允催促道。
  梁進將杯盞放在桌上,他還沒開口,一聲尖叫搶先響了起來。
  他們循聲看去,侍女驚恐地捂著嘴,緊盯著豫章郡的郡守,那郡守臉上泛起青紫,他正呆住忽然又噴出一口鮮血,隨之一頭重重栽在桌上,不再動彈。還來不及反應,幾聲尖叫接連響起,五六個人直挺挺地倒下,雙目暴突,死狀如出一轍。
  蘇世譽看得清楚也記得清楚,這幾個人都是方才被敬過酒的人。楚明允轉頭看了過去,沈大人對上他目光不由一顫,慌忙幾步躲到韓仲文身旁。韓仲文還端坐原位,只是不知何時府兵圍護在了他的四周,手按腰刀,蓄勢待發。
  事發突然,隨他們從長安來的侍從原本守在外圍,回過神後當即沖上來擋在楚明允和蘇世譽身前,同樣握住刀柄,警惕以對。
  場面陡然僵持,冷凝到了極致。
  這日天色不佳,夜沈如墨,星月皆隱於重雲之後,唯有高懸的燈盞曳曳生光,照得庭院明亮。
  楚明允輕輕笑了一聲,此刻聽來分外清晰,“看來問題是不用回答了。”他氣定神閑地掃了眼,“難怪一直沒對我們下手,原來是在等今天啊。所以剩下沒死的這些人,都是你的了?”
  “除了兩位大人,都是。”韓仲文看著他,“楚大人果然厲害,也幸好我還沒有天真到認為一杯毒酒就能解決你。”
  “如此看來,叛變的不是洛辛,而是韓大人和淮南所有官吏了。”蘇世譽淡聲道,“韓大人既然把自己府邸化作修羅場,想必妻兒早已轉移了?”
  韓仲文沒有說話。
  楚明允不帶情緒地笑了聲,“怎麽不說話?都到這一步了,幹脆說個明白啊。收買張攸,追殺了壽春縣丞全家,在壽春只手遮天為所欲為,你做的這麽漂亮,那有沒有把援軍也殺了幹凈呢?”微微一頓,他道,“我倒不信會有什麽憑空消失,不如說這一切都是你精心安排的好戲,其實根本沒有什麽淮南王叛黨?”
  “你錯了,楚大人。”韓仲文終於開口,他站起身退開幾步,“當然有淮南王留下的殘黨,不然這些人是誰呢?”
  話音未落,房檐上密密現出弓箭手們的身影,一身黑衣,正是那晚在壽春縣丞家遭遇的黑衣人的裝束。
  “放箭!”
  箭矢應聲蔽空而下,如雨紛紛。庭中其他人毫無預料,頓時亂作一團,驚叫著四處奔逃卻不免被亂箭射殺倒地,侍從們抽刀格擋,刀箭對撞濺起火花,金石之聲鏗鏘作響。楚明允站起身,廣袖一卷揮開迎面而來的箭,他伸手剛拉住蘇世譽,卻忽然被蘇世譽一把反扯了過去,猝不及防地撞在對方身上。
  楚明允微楞,轉頭正看見袖中劍滑出,在俊秀白皙的指骨間閃動一下,轉而向遠處飛射而出,如箭迅速,卻又遠比箭勢猛,化作寒芒一點與三支箭矢擦身而過,直接洞穿獨在檐角的弓箭手的胸膛,帶出血花一串。
  那麽多的弓箭手,只有這個是特意為楚明允準備的,隱蔽在他看不到的死角,掩蓋在無數飛矢的混雜聲響下連發三箭,箭箭直取要害!
  只是他們沒有料到這個溫潤斯文的禦史大夫居然是會武的。
  然而對方畢竟是個神箭手,三發位置不同,蘇世譽手上又沒了武器,電光火石間避開了前兩發,卻終究被最後那支箭紮入了手臂。
  蘇世譽毫無反應,甚至連低哼一聲都沒有,楚明允卻臉色陡變,“世譽……”
  “只是皮肉傷,不要緊。”蘇世譽松開他,拔下羽箭要扔卻被楚明允攥住手腕,他清楚地看見箭簇上泛著幽綠色的光,臉色難看至極,“箭上有毒。”
  蘇世譽輕掙開他的手扔了箭,拿出白玉瓶服下幾粒藥丸,竟還擡眼對他笑了笑,“沒關系,我能撐得住。”
  無處可躲,一遭箭雨攻勢下,侍從們為了護全他們兩個已經死了大半,剩下幾個也是負傷強撐。韓仲文毫不在意已經投靠的人被誤殺,庭中已經橫屍滿地,血流成河,只剩這幾個人孤零零地立在當中。弓箭手們正換箭搭弓,也正是這一空隙留得他們交談,但接下來,他們必死無疑,思及此,弓箭手們也大為振奮,秉著最後一擊的心情,將弓弦繃緊到極致後,松手放箭。
  流矢颯沓,突然幾道黑影掠過,不知從何而來,眨眼間停在了庭中,以楚明允為中心背對而立,揚手間劍光璀璨,織成一張密集的網將箭悉數擋下,更有兩人也持弓箭,擡手射向檐上。也不過僅僅六人,遠少於方才的侍從們,可當他們佇立庭中,氣氛渾然一凜。
  “屬下來遲,請主上責罰!”
  楚明允一言不發,抓過影衛手上的角弓,抽出三支箭並搭其上。
  正對著那排弓箭手的影衛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冰冷至極,“低頭。”
  他們絲毫不敢猶豫,應聲俯身,緊接著厲風在頭頂掠過,帶出銳利尖嘯聲,他們擡頭看去,意外發覺那三支箭並未直沖著弓箭手,而是穿透了懸掛檐下的燈籠,其勢分毫不減一路而上,射入人身。
  燈籠破裂,火苗騰地在人身上燒開大火,迅速蔓延開去,房檐上頓時火光沖天,映紅了晦暗天色,呻吟慘叫聲此起彼伏,無數弓箭手痛苦翻滾著跌了下來,摔在地上後火勢再度猛漲,劈啪作響地燒了開來。
  楚明允攬住蘇世譽,那百毒解不知對這毒到底有沒有效,他分明服下了藥,臉色卻肉眼可見地蒼白起來,況且他一向擅於隱藏掩蓋,半點痛苦之色都不曾流露,楚明允反而更加心亂如麻,懶得再管韓仲文,“世譽,我們先出去。”
  蘇世譽點了點頭,他神思逐而凝滯遲緩,蟲噬咬般的痛密密地啃在經脈骨骼,卻還是按下了楚明允要抱起自己的手,搖頭道:“……我可以自己走,你拿好劍。”
  “世譽……”
  “……我自己走。”他堅持道。
  “嘖。”楚明允只得攬緊了他,轉頭對影衛吩咐了聲什麽,離得那麽近,蘇世譽卻聽不清晰,模模糊糊的,他擡眼望見不遠處烈烈火光,濃煙四湧,忽然無由來地覺得有些冷,恍惚間聽見一個細弱的聲音在叫他:
  “小將軍……”
  蘇世譽一怔。
  楚明允看了眼蘇世譽,抱著他的手臂又緊了緊,率先沖了出去,影衛緊隨其後。
  遠處回廊下韓仲文死死盯著他們,揚聲沖府兵喝道:“還楞著幹什麽,攔下他們!”
  府兵們抽刀沖去。
  這座府邸里遍植翠竹,郁郁成林,無數幽徑曲折相連,韓仲文當年修建時怎麽也想不到如今反而對他們相當有利。竹葉遮蔽下昏暗難辨,劍光閃滅,影動葉搖間血如潑墨,濺染綠竹。
  蘇世譽腳下猛地踉蹌,楚明允一把將他整個撈到懷中,憑一點微弱的光亮看見他面如紙色,冷汗滿額,“世譽,你怎麽了,哪里疼?”
  骨肉像是被鉆透劈開似的,連帶著胸腔里都一陣陣痙攣,蘇世譽卻緊抿著唇搖了搖頭,頓了一瞬,他強撐力氣掙開楚明允,因卻腳下虛軟不禁跌在地上。楚明允半跪下來緊盯著他,影衛們也停下腳步,隔了一段距離把他們圍護在中間,警覺地盯著周遭竹林。
  “你先走……”
  “你想都別想。”楚明允直接打斷他的話。
  說話有些費力,蘇世譽慢慢地開口,還認真地分析給他聽,“帶著我只會拖累,我們都出不去,但只要你逃出去了,韓仲文會留著我的命做為要挾,不會殺我……待你回到軍營里再商議救我也不遲。”他看見楚明允的神情,又溫聲補充道,“……聽話,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
  府兵已經發現了他們的位置,重重人影在林外閃動,有一些已經沖進來與影衛兵刃相接了,喧囂頓起。雖然對方傷亡慘重,可勝在人數眾多,一波又一波地撲擊上來,影衛們體力損耗,也各有負傷。
  金鳴斷響就聽在耳里,楚明允扣緊了他的肩頭,不容置喙的冷厲語氣,“我偏要任性。帶不帶你走是我的決定,輪不到你說話。”
  蘇世譽無奈至極地笑了笑,正要開口再說,疼痛自四肢百骸湧上頭顱轟然炸開,他猛地一抖,捂住了嘴,可殷紅的血從他指縫中不斷溢出,大滴大滴地墜下,落在儒白衣襟上斑斑血花。
  “世譽!”楚明允慌了神,一把握住他的手,從未有過的不知所措,“世譽……你怎麽樣……”
  蘇世譽楞楞地盯著滿手的鮮血,混混沌沌,他聽不清楚明允的聲音,另一個聲音卻一點點清晰了起來:
  “小將軍……”
  他覺得渾身發冷。冷得點滴細密地滲透到血骨里。
  “世譽……”楚明允聲線顫抖,看到他低垂的眼眸如幹涸欲枯的井,黯淡下去無一絲光彩,楚明允緊握著他的手,卻分明感覺到向來溫熱的掌心一點點變涼,腦中陡然抽離成了空白,俯身一把抱住他,“世譽……”
  蘇世譽什麽都聽不到,他耳中一陣沈寂,繼而響起了嘩嘩雨聲,還有那個近在咫尺的聲音:
  “小將軍……”
  虛弱近無,又猛地清晰起來,是瀕死一刻,是氣絕前最後一息的嘶吼:
  “小將軍,快逃——!”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捂不住的汩汩血流,滿手的赤紅,被滂沱大雨沖刷又湧出,他擡眼遠望,沙場萬里,狼煙烈火被暴雨澆熄,下一瞬,眼中萬物隨他一起傾倒在地。
  他看見雨滴砸在泥窪里,濺起血色的積水,他看見橫屍遍野,都是熟悉的面容,不肯閉目,口型還含著那個逃字,然後,他聽見走近的腳步聲,他聽見另一個聲音叫他。
  “……為什麽?”他已經無力起身。
  “沒有為什麽。”男人擡腳踩在少年背上,低頭看他,“長得像個小姑娘一樣,你真懂得什麽叫打仗?”
  他一說話混雜著血的泥水就嗆進喉中,卻固執地開口道:“我們明明那麽相信你……”
  “你自己要相信我,怪得了我嗎?”男人嘲諷笑道,“小姑娘,全軍覆沒了,要怪也只能怪你蠢,怪你笨。”
  他被扯著頭發仰頭面對著那張同樣熟悉的臉,大雨如註,傾盆而下,雨滴砸在眼里冰冷而生疼,但他一眨不眨地盯著男人,“我一定會殺了你,”一字字道,“我最恨欺騙利用感情之人。”


第六十七章 
  以寡敵眾,又被輪番拖耗了那麽久,有影衛終於無力支撐,頹然倒下,少了身形遮蔽,竹林雖幽邃詭魅,但林外的人總算能隱隱約約看見其中輪廓了。
  於是一陣劍氣突然橫貫而來,攜劈山開石之勢,極為蠻橫迅疾,一道身影掠過,兩個影衛隨之倒地,而對方就此突破防守,直沖竹林深處!
  剩下的影衛正與府兵激烈交手,當即驚叫:“主上當心!”
  楚明允松開蘇世譽,轉身一掌拍出,掌風如濤驚浪湧,竹林颯響震動,對方不閃不避硬是抗下,劍勢偏離仍舊毫不猶豫地刺了出去,穿透楚明允腰側。
  一擊得手。梁進不顧胸口悶滯,臉上露出了點笑意,趁著劍還插在他體內,握緊劍柄猛地擰轉長劍!
  楚明允終於悶哼了一聲,蹙緊了眉瞧著他。
  梁進抽劍退開幾步,轉而又起招式劈面襲來,為的就是一鼓作氣,步步緊逼到他無力反擊。
  然而楚明允擡手間幾個撥轉將他招式化解,似是微緩了口氣,梁進看到楚明允眼神陡然狠戾,動作迅疾如電,他心頭一寒,來不及看清只覺得腕骨劇痛之下沒了知覺,痛呼才出口喉嚨就被一把掐住,他被整個提了起來,長劍跌到楚明允手中。
  楚明允一手扼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將劍點在他的肩頭,頓了一瞬,猛地就把他肩臂削下肉來,血光四濺。
  梁進慘叫出聲,又因脖頸被卡而尖銳淒厲,聽得一旁背對而立的影衛都忍不住頭皮發麻。
  楚明允緩緩吐出一口氣,手上動作不停,嗓音微啞,“我說過要活剮了你,你還偏要自己送上門來,要不要誇你懂事呢?”
  慘叫聲猛然拔高,愈發淒厲駭人,久久不絕,直至嘶啞,複又轉為斷斷續續的嗚咽,許久後終於沒了聲息,死寂一片。
  影衛看不到發生了什麽,但能看到面前府兵們青白驚恐的神情,他們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眼睛都直勾勾盯著影衛身後,忍不住渾身顫粟,仿佛那里是吃人的惡鬼。
  “你們過來。”
  僅剩的兩個影衛對視一眼,轉過身竭力忽視滿地淋漓血肉,走到了楚明允的身旁,“主上。”
  蘇世譽靠在一株粗壯的竹子上,垂頭低眸毫無知覺的模樣,楚明允半蹲在他面前,用沒沾上血的手為他撫開散落的發,對影衛道,“你們守好他,半點事都不能有。”話音微微一頓,他瞧著蘇世譽,低聲續道,“這可是,我的寶貝。”
  “是。”影衛齊聲應道。
  楚明允拿起劍轉身向外走去,他步子不急,慢慢穿過茂林修竹,手腕輕抖,甩去劍上沾染的血,劍光清亮,一晃晃地映在他臉上。這個提劍的男人一身赤染,蒼白的臉上濺落了不知多少血,紅玉似的血珠滑過他眼角,沿著鴉黑發梢和素白下頷滴落到地上,驚心動魄。
  府兵們肝膽驚顫,卻又不敢再退,握緊了刀如臨大敵地盯著他,然後眼睜睜看著他彎眉笑了,無一絲溫度,隨即劍光暴漲,縱橫灼亮,鋒芒幾欲劃破沈郁夜色。
  遠處沈大人邊觀望,邊忐忑不安地對韓仲文道:“韓大人,您看,這是激起他殺性了啊……可,可怎麽辦好?”
  韓仲文面色凝重,卻仍是冷靜道:“你仔細看,他腰側的衣裳顏色在變深,說明傷口還在流血,又是以一敵眾,撐不了太久的。”
  “可按這個勢頭,他這麽沖出去也不是沒可能啊……雖說整個城都在您掌控中,可畢竟更麻煩了啊……”沈大人道。
  韓仲文皺緊眉頭,思索片刻,對左右吩咐道:“那個東西不是被運過來了嗎,把他放出來。”
  “滴答——”
  “滴答——”
  有什麽液體滴落在他額頭上,溫溫熱的,又被拭去,指尖冰冷,有什麽聲音響在耳邊,隱隱約約,像是急促不穩的呼吸聲,那麽熟悉。
  蘇世譽緩緩地眨了眨眼,視線逐漸清晰起來,入目卻仍是一片昏暗,只是在這昏暗中他看到了一角暗紅蓮紋。感知也逐而蘇醒,他察覺到自己正背靠著墻,被人全然護在身前。
  蘇世譽遲緩地擡起眼,費力地將目光落在楚明允臉上。天光暗透,極黑極靜的夜,楚明允低眼看著他,血從他的額角漫下來,素白面容上一片殷紅,可他的眼睛清清亮亮的,像星星一樣。
  ——我最恨欺騙利用感情之人。
  ……
  ……那麽你呢?
  ……我究竟該如何對待你才好?
  半晌,蘇世譽緩緩地擡起手,一點點仔細擦去他臉上的血,輕聲開口:“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世譽……?”楚明允一楞,慌忙握緊他的手,貼在臉側蹭了蹭,頓了一瞬,猛地抱住了他,極緊極緊,才聽楚明允啞著嗓子低低地道:“……你嚇死我了。”
  蘇世譽輕輕笑了笑,拍撫他後背的動作卻一頓,又猛然偏頭吐出一大口血來,血色泛黑。
  “世譽……”楚明允緊張地看著他。
  蘇世譽搖了搖頭,擦去唇邊血跡,“不必擔心,這是淤毒。”這句不是假話,他的確感覺神思漸漸清明回來,身上也終於有了些力氣,嘗試著站了起來,又對楚明允安撫一笑,“你怎麽樣?”
  “我沒事,”楚明允道,“那些府兵都死了,韓仲文應該在抽調人過來。本來能帶你出去的,只是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了個怪物守在門口,我的影衛都死在那怪物手上了。”
  他們已經出了庭院,竹林也到了盡頭,前方再無隱蔽之處,但也離府門極近了。蘇世譽能遙遙望見楚明允所說的怪物,勉強能辨認出是個人形,佝僂匍匐著身子,毛發淩亂蓬雜,若不是手上還攥著把刀,相比起來倒更像個野獸,府門前偌大的空地只有他獨自一個,似乎是韓仲文也心存忌憚,不敢將手下安排到他身旁。
  余痛還未消退,蘇世譽按著胸口緩緩深吸了口氣,“……那的確是人嗎?”
  “應該是,武功不低,不過沒神智,像是個瘋子。”楚明允收回視線,緊盯著蘇世譽,“世譽,你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內力還有些凝滯受阻,武功恐怕使不出多少,其他倒不成問題。”蘇世譽看著他滿身的血,皺緊了眉,“反而是你,若是沒事怎麽會臉色蒼白成這樣?”
  楚明允漫不經心地笑了聲,“被你嚇得。”他拉住蘇世譽的手,“沒武功才好,乖乖拉緊我,夫君帶你出去。”
  隱隱地已經能聽到增派趕來的人的腳步聲,危急關頭,蘇世譽來不及也顧不上回他這句話,反握住他冰涼的手,一齊出了竹林,直沖向府門。
  他們剛顯出身形,身後有人高呼一聲,當即加緊步伐追來。那府門前的怪物看到他們兩個,竟也明顯地顫抖了一下,猛撲了上來,成了前後夾擊之勢。
  楚明允一步當先擋在蘇世譽身前,劍如流光,疾如厲風,一劍直遞出攜萬鈞雷霆之氣,凜然肅殺,任何防禦皆不堪一擊。
  然而那怪物在撲上來的瞬間松開了手中的刀,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長劍沒入他胸膛一聲皮肉破開的悶響,血如泉湧,而那怪物居然開口說話了,聲音澀啞難聽,猶帶顫抖地道:“大人……”
  楚明允微微一楞,蘇世譽亦是一怔,無端熟悉。
  “……對……不起,”他艱難地擡起臉來,亂發遮掩下他青白凹陷的臉上有晶瑩的淚流下,顫抖難止,“對不起……大人……”
  仔細辨認著這張似鬼如骸般的臉,蘇世譽不確定道:“……洛辛?”
  “我……讓你們……失望了……”洛辛難以自控地痙攣顫抖著,緊攥著插入胸口的長劍勉強站立,大灘鮮血積在地上,他淚流滿面,“……對不起,大人,對不起……可是我……沒有……”他嗚咽著哭了,嘶啞至極,字字艱難,“真的……沒有叛……”
  蘇世譽低低嘆了口氣,“我們知道。”
  身後的人已經追趕而上,洛辛眼里還噙著淚,盯著他們倆卻笑了,淚水順著笑意滾落,他後跌了一步,長劍順勢滑出又帶了一溜血跡,洛辛嶙峋的手摸索著握住了地上的刀,聲嘶力竭:
  “……快走!”
  他猛地挺身站起,像是爆發出了畢生的力氣,越過楚明允和蘇世譽迎面沖上兵戈長刀。
  宛如奮力扯斷鐵鏈,越出了那座陰暗牢籠,在烈日下恍若驚醒,如一夢長。
  朱紅府門在他身後開啟,複又以他身軀為擋,緊緊閉合上。
  夜色仍舊沈沈,無一絲月色,眼前紛雜的刀光亮的刺眼,體內暴動的狂躁隨著血液與體溫的流失而消散了,洛辛驀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還來得及想起先前蘇世譽讓他多讀些書的話。
  他那麽笨,只懂習武,不理解大人的用意,懵懵懂懂看了禮易尚書百家諸子,不加咀嚼囫圇吞下,到如今竟也真能平白想起一兩句來,依稀記得是: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唯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第六十八章 
  郡守府的朱紅府門重重地在身後閉上,關不住的廝殺怒吼聲傳出,響在沈寂的夜里。
  蘇世譽凝眸回望了一眼,又長長嘆了口氣,只是嘆到一半血氣翻湧,不由得壓著嗓子低咳了兩聲。蘇世譽複又看向身旁的楚明允,他微垂著眼,臉色白的厲害,從方才起就沒再開過口,“你身上是不是有傷?”
  楚明允掀起眼簾看他,唇角還帶了點笑意,張口想說什麽,卻因胸口劇烈起伏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聲尖銳嘯聲驟然響起,直沖雲霄,他們回頭看去,巨大的煙花在蒼穹炸開,萬點璀璨,照亮了身後的郡守府。死寂的城中由此隱隱有了動靜,從四面八方傳來,原本空曠漆黑的街道上,一戶戶人家的燈亮了起來,接連遠去,綿延開一片輝煌燈火。
  他們對視一眼,反應迅速地退到最近的巷道里。不多時門戶紛紛打開,持兵器的人從屋中跑出,集結成隊,同樣的黑衣打扮。是叛黨。
  答案就此昭然若揭。為什麽叛黨會憑空消失,為什麽整個壽春城全是男人,不見女子?因為這個城被化作了別樣的軍營,客棧供食,民舍供居,根本就已經沒有百姓,只有叛黨隱匿在戶!
  一入壽春,猶如入甕。難怪韓仲文梁進他們行徑如此大膽,只因有恃無恐。
  莫說他們兩個眼下情況不佳,就算是毫發無傷,恐怕也難以直面這滿城兵甲。長街燈火處最是危險,一些像他們正隱蔽在的狹窄小巷還昏暗無人,勉強算的上安全。然而一騎快馬從郡守府中奔出,沿途呼喝,叛黨得令立刻四處搜尋了起來。
  蘇世譽不禁皺了眉。雖說早在宴前,為了應對變故,蘇世譽就讓蘇白駕車藏在一個偏僻巷尾等候消息,但是那里離此處尚有一段距離,還要但願他藏得足夠好,別被叛黨先一步發現了。
  一隊黑衣人已經慢慢搜了過來,幾個人謹慎地邁進漆黑的巷口。
  黑暗中蘇世譽聽到身旁人低低嘆了聲氣,握著的冰涼手指忽然從掌心抽離。楚明允閃身迎了上去,雪亮的劍弧劃過虛空,帶起潑墨般的血雨,屍體倒地的重重悶響接連響起,巷外的其余人緊跟著湧了進來。
  他竟還能絲毫不落下風。
  身後是死路,自然是向外殺出。蘇世譽凝神強催內力,動作雖艱滯卻也解決了幾個人,眼看又有黑衣人轉而撲了上來,利刃劈面砍來之際他擋下對方手腕,刀鋒距眉目不過分寸,陡然間他卻難以再推開半點了。他皺緊了眉,果然是那虛軟無力感又綿綿漫上了肢骸,內力在經脈里凝絕不通,被催動撕扯得生疼。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黑衣人的頭頂,街道上的燈火依稀漏了進來,蘇世譽能看到素白的五指微微收攏,面前黑衣人口鼻頓時溢血,眼前的刀隨之摔在地上。
  楚明允眉眼陰冷,一手提劍,一手攬過蘇世譽,掠出巷子在長街疾行。被先前打鬥聲吸引來的另一隊黑衣人在後方緊追不舍,拐過幾個岔道後他們又迎面撞見另一隊黑衣人,前後俱堵,無路可行。
  蘇世譽環顧一眼,發覺身旁正巧是他們曾投宿的那間空客棧,楚明允顯然是有意為之,摟住他的手又緊幾分,繼而足尖點地,猛地縱身攜他淩空躍上了樓,破窗而入的剎那間回身削斷客棧懸幡,幡布當頭蓋下,引得底下生了混亂。而他們穿過回廊,進入最里的房間,推開窗再度躍下,衣袍翻飛,有細細的風聲過耳,還有楚明允愈發清晰的喘息。
  他們先前曾檢查過這間客棧的所有房屋,自然熟悉,也就清楚這窗外也是條狹窄的巷,而且正與蘇白所在的地方曲折連通。畢竟眼下情形再沿途過去實在困難,楚明允索性就抄了這麽個近路。
  落地時以劍拄地穩住身形,他忽然放開蘇世譽,整個人不禁後跌了兩步險些摔倒,被人及時扶著腰穩住。可蘇世譽方一觸及他腰際,卻感覺到他猛地一顫,自己也摸到了滿手溫熱黏膩。
  蘇世譽微微變了臉色,“楚……”
  楚明允攬住他的脖頸,搶先低哼道:“疼。”
  蘇世譽就再也說不出他什麽來,只得道,“我給你把脈。”便將手伸向他的腕,楚明允卻往回一縮,連帶著人也退靠在青石墻上,又滑坐在地,長劍脫手落在了一旁。
  他們倆都已經習慣了在黑暗中視物,蘇世譽清楚地看到楚明允臉色難看到了極致,卻擡眼沖他扯出一個蒼白的笑來,“世譽,”聲音也輕飄飄的,“我這次……只怕真的是要……”
  蘇世譽抓著他肩頭的手驟然收緊,指節青白,垂著眼一言不發。
  “世譽,”楚明允盯著他瞧,氣若遊絲,話音里隱約還含著笑道:“你……再親我一下吧?也算是,讓我死而無憾了。”
  蘇世譽緩緩對上楚明允的眼,墨色眼眸里暗潮洶湧,他的手竟是在不自覺地發抖,喉頭哽咽,半點聲音都發不出。蘇世譽一點點地小心地將對方抱在懷里,下巴緊貼著他的鬢發,深深地閉上了眼。
  搜尋的人似乎還遠在別處,青石窄巷里寂靜無聲。
  楚明允在他懷里,忽然就笑了出聲,“我還等著你親我呢,這算是什麽意思?”
  這聲音毫不虛弱,蘇世譽一怔,“你……”
  楚明允直起身,伸手捧住他的臉捏了一把,眉眼盈盈的帶著笑,“逗你的。這麽容易就不行了,那我還打什麽仗?”
  說著就要站起身,蘇世譽擡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楚明允又是要掙,卻被不由分說地扯了過去,三指搭脈,楚明允看到蘇世譽臉色登時變得比他更難看。
  脈象虛浮耗竭,方才那副命懸一線的樣子才更像是他該有的模樣。
  楚明允有些心虛地瞧他,“你現在想通了再來親我也還來得及……”
  “楚明允。”連名帶姓,不帶情緒,蘇世譽看著他。
  “蘇哥哥……”
  “閉嘴。”蘇世譽撕下衣料,動作小心地將他腰間傷口一層層包紮好。
  楚明允看著他難得面無表情的臉,溫聲細語道:“世譽,我有沒有說過你生氣的時候特別可愛?”
  蘇世譽看了他一眼,“說過。”
  “……”失策。
  楚明允後知後覺地想起當初譚敬案時撕的那兩頁賬目,半晌,他道:“……那還是當我什麽都沒說吧。”
  蘇世譽沒應聲,處理好了傷口後攬過他的肩頭。楚明允擡手及時攔下,“哎,剛才在府里你都不讓我抱,這會兒我也不讓你抱。”
  蘇世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輕嘆了口氣,拉過他的手臂搭在肩頭,扶著他站起了身。
  巷外遠遠地傳來了腳步聲,其中隱約還夾雜著馬蹄音,呼喝吵嚷,愈發清晰,愈發靠近。
  蘇世譽扶著楚明允正往巷里走的步履一頓,皺緊了眉。因為有腳步聲也正從巷尾傳來,不過是一個人的足音,不疾不徐,悠悠回響,自遠而近。
  蘇世譽按緊了楚明允,另只手拾起地上長劍,卻忽然意識到對方腳步聲極為輕盈。
  柳雲姿自黑暗中一步步走了出來,目不斜視地行經他們,仿佛未見。繼而她腳步微頓,深吸了口氣,小跑到巷口張口就喚:“子銘——啊!”
  她一聲驚呼。對方也慌忙收刀,正是從郡守府騎馬而出的人,帶著一隊黑衣叛黨堵在巷口,驚疑不定,“夫人?!您怎麽會在這兒?”
  “我……你們這是在幹什麽?是有什麽歹人嗎?”柳雲姿聲音里透著焦急,“你可見到子銘了?一不留神他就跑出來了,我都找了好一會兒了,都沒見他人影!”
  “小少爺在外面?”對方也是一驚,“這可不妙,萬一被挾持做人質了……”
  “什麽挾持?”
  “夫人莫急,”對方忙道,“我們的人正在全城搜尋,一定能先找到小少爺的!眼下城里不安全,我先送您回去。”
  “不必了,這里離得也不遠,你不用管我,快,快去找子銘!”她心急如焚。
  “是是。”對方應著,又猶疑道:“夫人,您身後這條巷子……”
  “我已經找過了,什麽都沒有。小孩子腳步快,約莫是跑遠了。”柳雲姿道,“拜托了,一定要盡快找到他!”
  “好,夫人放心,屬下一定會將小少爺安全帶回!”對方向後吩咐一聲,催馬先行,其他人緊隨著離去。
  漸漸又重歸安靜,柳雲姿佇立巷口遠望,片刻後回轉過身來,神情平靜,哪里還有半分焦急。
  看著柳雲姿走到他們面前,蘇世譽淡聲道:“多謝韓夫人出手相助,只是不知有何緣由?”
  柳雲姿看著他們,良久,嘆息道:“只求大人能饒我夫君一命。”
  楚明允瞧的饒有興致,聞言忍不住笑了,“韓夫人,你這話說得可真奇怪啊。現在明明是你夫君想要我們兩個的命,哪里輪得到我們饒他?”
  柳雲姿神情淡淡,“今夜無論兩位大人是生是死,贏的人都不會是他。與其如此,我希望兩位大人脫險之後,能放過我夫君。”
  “你倒真提醒我了,”楚明允道,“韓仲文一個接任來的郡守,怎麽可能調動得了淮南王的余黨,他背後的究竟是誰?”
  “大人若能放過我夫君,待我一家平安後,作為答謝,我自然會傳信告知。”柳雲姿道。
  楚明允咽回喉頭湧上的腥甜,低低咳嗽了聲,笑意微冷,“你這是在談條件?不答應的話要如何,出去再把那群人叫回來嗎?”
  柳雲姿搖了搖頭,“我既然決定幫大人,便不會再反悔,以大人兩命換我夫君一命,並不過分吧?”
  “你憑什麽覺得我需要你的幫忙,難道我殺不出去嗎?”楚明允嗤笑。
  “可我已經幫了大人了,大人也的確承了我的恩情。”柳雲姿看向蘇世譽,“蘇大人是君子,一貫是有恩必報的,當作是我卑鄙也罷,只求大人高擡貴手,放過我夫君性命。”
  楚明允笑意更深,“不巧,這位君子這會兒心情可正差呢……”
  蘇世譽看了他一眼,楚明允默默閉上了嘴。
  蘇世譽複又將目光落在柳雲姿身上,嘆了口氣,“夫人既然這般明晰事理,當初也好,眼下也罷,為何還要如此執迷不悟?”
  須臾沈默,柳雲姿微仰起頭,眼底泛上一絲淚意,卻輕輕地笑了,柔聲答道:“大人,並非不悟。”
  十四為君婦,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雙膝一彎,她正跪下,“妾身別無所求,只求大人留我夫君性命,方才相救一表誠意,日後我定當將幕後主使供出。蘇大人一諾千金,但求您開口答應!”
  楚明允側頭看向蘇世譽,蘇世譽正對著柳雲姿,眸色深斂,神情波瀾不驚,無悲無喜,片刻後他終於開口:“不錯,君子有恩必報。韓夫人出手相救,於我和他自然是大恩,我感激不盡。”他微微一頓,卻繼續道,“只是承蒙謬贊,蘇某不才,還算不上是君子。”
  話罷他扶著楚明允轉過身,向巷子深處走去。
  柳雲姿俯身叩首,“求求大人看在妾身和子銘的份上,放過我夫君吧!”聲音顫抖,隱有微泣。
  無人應聲。他們的身影融於黑暗,漸而遠去,一次也不曾回頭。
  馬車藏在另一條小巷的盡頭,萬幸還沒被搜到。蘇白聽著動靜戰戰兢兢躲了那麽久,一望見他們當即跑了上前,“公子!公子您終於來了!呀,受傷了嗎怎麽都這麽多血……”
  “盡快出城,其他的稍後再說。”蘇世譽先將楚明允扶上了車。
  “可,可是公子!整個城都已經封起來了,咱們怎麽出得去啊?”蘇白焦灼道。
  “即便是闖也要試試的,否則只能被困死城中。”蘇世譽坐進車里。
  “……好!”蘇白咬了咬牙,他衣袍外特意罩了層披風,將兜帽拉下遮住面容,揚鞭駕車,“走——!”
  駿馬嘶鳴,蹄聲踏踏,飛馳而出。
  馬車中蘇世譽單手持劍,試圖調息再強運內力,忽然衣角被扯了扯,他睜眼看去,楚明允倚靠在車里,臉色更差於方才,血色全無,蒼白得只如墨筆勾勒,“……我,再說,一句話,……行不行?”
  蘇世譽不置可否地看著他。
  楚明允蹙緊了眉,費力地擡了擡手,“你摸一摸,我懷里……”
  蘇世譽皺緊了眉,“楚……”
  “……有個銅符。”他艱難補充,有些委屈。
  “……”蘇世譽小心翼翼地探手進去,果然拿出一個銅鑄獸符,蟒首四足,前額獨角,威武兇戾。
  壽春城樓上成排火把熊熊燃燒,亮如白晝,城門兵卒握緊長戟,身形緊繃地盯著城中。戍衛頭領更是絲毫不敢懈怠,見到一輛馬車疾馳而來,當即一震長刀,厲聲喝道:“今夜有令,嚴禁出城!你們是什麽人?”
  長戟紛紛遞出,鋒芒尖銳,對方猛地勒馬,堪堪停下。
  “你們是什麽人?”頭領再度喝問。
  馭車的人垂著頭,寬大的兜帽遮擋著臉,一聲不吭。
  “鬼鬼祟祟,給我拿下!”
  還沒來得及動作,一只手忽然從車簾後伸出,握了只銅符,在火光下映出熠熠光亮。
  “世子……”頭領猛松開刀,揮手命屬下收回武器,不及多思,忙急聲吩咐道:“還不快把城門打開!”
  一出城門,蘇白又急鞭策馬,幾乎狂奔地駛出,足足走出老遠,他回頭望一眼平野廣原中壽春火光遠如星,僵硬的手指才稍松開馬鞭,癱軟般地靠在車框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已然是大汗淋漓。
  車中蘇世譽只覺靠在身側的楚明允重量陡然一沈,側頭看去,他終於再也無力支撐,徹底昏了過去,觸到的衣上血都已經冰涼。
  南境軍營。
  副將徐慎挑簾進帳,看了眼床榻上昏迷的楚明允,對著蘇世譽恭敬道:“蘇大人,將軍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不必太擔心,夜很深了,您不如回去休息吧。”
  蘇世譽看向他,笑了笑,“今夜來得突然,情況又緊急,讓你忙碌安排了許久,辛苦了。”
  “屬下職責所在,大人不必客氣。”徐慎道,“您的住處已經安排好了,屬下帶您過去?”
  蘇世譽卻搖了搖頭,視線落回楚明允身上,“不必了,我今晚待在這里就好。”
  “大人放心,過會兒我會派人來守著的。您身上也有傷,還是去休息一下吧。”徐慎道。
  “無妨。”蘇世譽道,“你明日應該還有操練,不用在意我,去歇息吧。”
  話已至此,徐慎也不再勸,應了一聲複又恭敬退下。
  軍帳里一下子靜極了,能聽得到帳外的長夜風聲。
  蘇世譽沈默地看著楚明允,由眉目眼睫,至鼻梁唇角,專註而安靜,良久,他忽然伸手,慢慢慢慢地觸上楚明允緊閉的眼睛,一點點輕撫而過。
  蘇世譽垂眼看著他,慢慢地低聲笑了,“我時常會錯以為,你果真是這般情深如許。”話音淺落,靜默半晌,他又開口,凝眸看著楚明允,以那樣獨有的認真,慎重,一字字地輕聲說道:
  “我喜歡你。只喜歡你。”
  

第六十九章 
  楚明允醒來時剛剛過午,帳外日光晴好,帳內卻被厚簾重掩,一點風都透不進來,有些昏暗,還點著盞小燈。
  他方一睜開眼,便聽到身旁人起身的輕響,然後自己就被小心地扶著坐起,鼻端滿是對方身上安神香的溫和氣息。一個瓷杯被遞到了眼前,楚明允也不去接,就著蘇世譽的手喝完了水,又擡眼去瞧蘇世譽。
  蘇世譽將杯盞放下,拿起一直溫在桌上的藥壺倒出了碗烏黑藥汁,先試了試溫度,才又走到他身旁。
  楚明允一時沒動。他對負傷早就習以為常,眼下身上大小傷口早已經處理好了,一覺醒來精神也恢複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些經脈傷損猶在作痛,自覺並無大礙,因此盯著眼前散發出濃郁苦味的藥,實在是不想咽下去,但楚明允偷瞥了眼蘇世譽,忍了忍,還是捧著他的手乖乖喝完。
  眼看蘇世譽又要起身,楚明允忙握住了他的手,“世譽,”聲音仍有些發啞,“你理理我。”
  蘇世譽動作一頓,看著他,“怎麽了?”
  楚明允雙手握著他的手,“你還在生氣嗎?”
  蘇世譽低嘆了口氣,沒有出聲,楚明允便拉著他的手貼在臉側,定定盯著他道:“你不可以生我的氣,不可以不理我。”
  蘇世譽不禁輕笑,“為什麽?”
  “因為……”楚明允唇角微動,似說了些什麽,蘇世譽傾身去聽,他忽地在蘇世譽唇上親了一口,臉色還蒼白著,眉眼卻都盈盈笑開,“這樣夠不夠?”
  蘇世譽微微一怔,胸腔里難以言明的情緒在他目光中浮沈翻湧。他垂下眼收斂心緒,頓了一瞬,徹底沒了脾氣,無奈笑道:“我沒在生氣。”
  楚明允思索了一下,看了看藥碗,又道:“世譽,我乖不乖?”
  “……”蘇世譽掃過他身上錯落的傷口,複又對上他的眼睛,極其勉強地點了點頭。
  楚明允笑意更深,“那你不獎勵我些什麽嗎?”
  蘇世譽終於溫溫和和地開口了,“你知道得寸進尺怎麽寫的嗎?”
  楚明允厚顏無恥,笑得眉眼彎彎。蘇世譽嘆了聲氣,提起了正事,“韓仲文那邊應該還會有所動作,早上我派蘇白帶人去找先前見到的流民了,他們應當知曉壽春的真相,盡快查明,也便於行事決斷。”
  楚明允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伸手想掀起被子起身,被蘇世譽一把按住道:“你傷的太重,這幾天好生休養,不要亂動。”
  “嘖,我的身體我清楚,用不了幾天,哪里有那麽嬌弱。”楚明允道,“我就坐著,不亂動行不行?”
  蘇世譽溫聲道:“聽話。”
  “可你又不上來陪我,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很無聊啊。”楚明允瞧著他。
  蘇世譽:“……”
  能不能好好說話不耍流氓?
  壽春城外的深山中有處狹長洞穴,天已入秋,草木雕零,山洞里顯得更為陰冷,衣衫單薄破舊的一群人就窩在這里,依偎著彼此的稀薄溫度。
  “娘,”被抱在懷中的小女孩忽然小聲開口,“我好餓。”
  婦人抱緊孩子,拍了拍她的背,“乖,哥哥出去給我們找東西吃了,你再睡一會兒,起來就有吃的了。”
  “可是我餓的睡不著……”
  半個饅頭被遞到了眼前,雖然已經幹硬,但對這群流民而言已經是極為難得的了。婦人一楞,順著看向同樣瘦骨嶙峋的女子,推了回去,“雲娘,你多久都沒吃東西了,你留著!”
  “我還能堅持,小孩子經不住餓。”雲娘道,“拿著吧,別客氣了。”
  小女孩盯著饅頭咽了咽口水,又看著她,還是搖搖頭,“姨姨,你吃。”
  雲娘笑了笑,將饅頭放在孩子懷里,“你聽話,獎勵你的。”她拿起長劍,抱在懷里又慢慢摩挲。
  旁邊的中年人忍不住出聲,“雲娘,你說咱們還得這樣多久?天再冷點,別說吃的了,活活凍死都是有可能的。”
  其他人聞言相互對望,胸口有如石壓,沈默更甚。雲娘低低嘆了口氣,“昨天晚上城里放了煙火信號,應該是出了事,反正境況怎麽都不會比現在更差了,再等等看,說不定是轉機。”
  “能有什麽轉機?”角落里有人道,“回不了家,去不了別的地方,縮在山里遲早也是個死,早知道還不如直接死在那天晚上,省得受這些苦了……”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中年人大為惱火,沖著對方斥道:“你想死你現在就出去,沒人攔著,你在這里說個什麽?雲娘的夫婿和他兄弟都死了才換咱們活著逃出來的,現在人家還天天替你操心死活,你說這話你有沒有良心?”
  “陳大哥。”雲娘勸道。
  中年人氣惱地扭過頭,那人忍不住哽咽了兩聲,“雲娘,對不住,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
  “沒事,我理解。”雲娘低聲道。
  轉而又成了一片寂靜,不知多久,外面突然響起陣奔跑聲,小女孩頓時笑了,“是哥哥!哥哥回來了!”
  果然一個男孩飛奔進來,撲到那母女面前,從懷里掏出一個餅,獻寶似地遞上去,“娘,妹妹,你們快吃!”
  面餅酥香四溢,飄滿山洞,催得饑腸轆轆難忍。雲娘的臉色卻陡然變了,“你從哪兒弄來的餅?”
  男孩回身一指,“那個哥哥給我的!他還有好多!”
  洞口處的清秀少年正跨過地上橫枝走進來,擡眼看到拔劍出鞘警惕以對的雲娘,打量了一番,“拿著劍的女子……哎,應該就是這個吧……”他提聲道,“姑娘別怕,我奉我家公子之命,前來請你過去問話。”
  “你家公子是誰?”
  蘇白笑道:“我家公子是當朝的禦史大夫,奉陛下之命正在此清查。”
  雲娘稍有猶豫,中年人忙叫道:“不能去啊!雲娘,誰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萬一是要殺你呢!”
  “怎麽可能,誰不知道我家公子是什麽人,全天下都知道蘇大人賢良仁厚,既然說了是問你話,幹嘛要害你?”蘇白道。
  “我呸!”中年人怒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麽賢良?都到這個地步了還裝什麽裝,朝廷里面根本就沒一個好東西,還不如早讓淮南王造反了好!”
  蘇白當即就不樂意了,雲娘也覺得他說錯了話,忙遞過去個眼色,開口道:“小兄弟,你說你是禦史大夫的人,但你要怎麽證明呢?”
  蘇白一向跟隨蘇世譽左右,憑臉就能自由行走諸多地方,從沒想過證明身份的事,更何況就算他能拿出證據,恐怕對方也不會認得,再質疑一通真假又要沒完沒了。想了想公子臨行前的交代,蘇白沖身後的人吩咐了一聲,對方走上前來,捧著滿袋的酥餅,頓時間香味彌漫,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落了上去,隱隱有咽口水的聲音。
  “你跟我們去回話,這些吃的就留給你們了。”蘇白道。
  是了,不需證明,僅僅是為了這些食物,無論真假,她都要走這一趟。雲娘收劍回鞘,點了點頭,“好,我跟你走。”
  “雲娘!”身後傳來幾個聲音,她沈下了心,一步步走了出去。
  門被推開一聲輕響,桌旁對坐的兩個男人偏頭看了過來,在看清對方面容的瞬間雲娘心頭一跳,轉身就逃,然而這是軍營之中,沒跑出兩步就被士兵團團圍住。她面如死灰,咬牙立在當中,錚地一聲拔劍而出,寧可拼個魚死網破。
  她還未及再有動作,屋中傳來一道溫和嗓音,“姑娘切莫驚慌,我們並沒有敵意。這其中大約有些誤會,不妨進來詳談?”
  一番思慮權衡,雲娘最終轉身走進屋中,手上仍緊緊握著劍。守衛正要攔,卻聽屋中淡淡道了聲無妨,便退回原位。
  楚明允單手撐著下頜,只在她進來時似笑非笑地瞥了眼,便收回視線接著端詳桌上棋局。先開口的自然是蘇世譽,“姑娘莫怪,初見時情況混亂,我們只是恰巧途經出手阻攔,並不知曉發生過什麽,與韓夫人也並不相識。如今猜想你們大概有些難言之隱,便請你來問個清楚。”
  雲娘沈默了一下,才開口道:“你們……真的是從長安來查案的?”
  “正是。”蘇世譽道。
  她身形忽然顫了顫,雙手捧起劍過頭頂,猛地跪下重重磕頭,“求大人為我們做主!九江郡守韓仲文勾結叛黨,殺我們百姓無數,求大人明察!還我們一個公道!”
  “姑娘放心,我們自然會將真相查明。”蘇世譽將她扶起,“還請將你所知之事詳細告知我們。”
  “韓仲文勾結叛黨,喪盡天良!”雲娘怨怒難平,擡起手中劍,“這把劍,原本是我夫君的,我夫君是壽春守軍中的一個都統,領兵駐守在城外。當時我親自為他送去了衣物,結果夜里回來時發現整個城都被封死了,我趕回去告訴了夫君,他帶兵過來跟守在城門的人打了起來,趁機撞開了城門!”她話音微頓,近乎咬牙切齒般地繼續道,“我知道城里可能會發生些什麽,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里面居然是在屠城!整整滿城都是!不管男女老少,他們直接闖到家里,見人就殺!”
  蘇世譽皺緊了眉,不發一語。
  她深吸了口氣,稍稍平複了些心情,“大人當日見到的流民,就是那時候趁亂拼死逃出城的。但對方人數太多了,我夫君帶來的人完全不夠,然後……他就把我敲昏,讓人把我帶走了。”
  “還望節哀。”蘇世譽嘆了口氣。
  雲娘擡袖擦了擦泛紅眼角,道,“大人,我敢以自己的性命作為擔保,絕對是韓仲文在和叛黨勾結!不然怎麽可能會被屠城了也沒有派兵援救?而且我知道,叛黨根本沒有消失,他們跟援軍打了一仗後就躲在了北邊的山上,守軍就圍在山下,可是韓仲文他都圍了幾個月了,一直不提攻打,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聞言至此,楚明允終於擡眸看了一眼,微微蹙眉。
  她這話是有問題的。叛黨的下落再確定不過了,就是化成平民藏在了壽春城中,怎麽會出現在山上。可她身處如此境地,更不可能欺瞞他們。
  細細一想,剎那了悟,楚明允唇邊浮現一絲冷淡笑意。
  說到底,不過又是韓仲文玩的一個把戲。叛黨在壽春城里,壽春守軍在山下,那山上,自然只能是‘憑空消失’的援軍。畢竟死了一城的人,瞞得了遠在千里的長安,瞞不過近在咫尺的守軍。想來洛辛那副模樣,援軍與叛黨一戰是吃了大虧,只好退居山上防守,而韓仲文幹脆就利用了守軍對叛黨的切骨仇恨,傾兵包圍,一來打壓遏制了無法控制的朝廷援軍,二來還方便了自己在城中調度叛黨。
  蘇世譽與楚明允對視了一眼,顯然也想透了這層,他簡單安撫了雲娘幾句,喚來蘇白吩咐下對這些流民的安置,便遣人送她離去。
  “怎麽樣,想好怎麽處置韓仲文了嗎?”楚明允懶散地倚著桌案。
  蘇世譽還立步在門前,遠望著蒼穹上孤雁飛鴻,卻是答非所問:“想來韓夫人是清楚她夫君所犯下的這些罪孽的,竟然還執意要為他開脫求情。”
  “那又如何,難不成你還真被她那點恩情打動了?”楚明允微挑眉梢。
  蘇世譽搖了搖頭,“只是覺得無法理解。”
  “呵,有什麽理解不了的。”楚明允笑道,“你以為誰都能像你對蘇行那樣秉公無私?為親眷隱匿包庇,開脫求情,這才是正常人會有的反應。”
  “律法的確有親親隱匿不受連坐之說,可謀逆乃是十罪之首,族株不赦。”蘇世譽道,“為人臣者而不忠,已經是失其義,更何況謀反作亂危及社稷,貽害百姓。家國為大,平息動亂安穩治世自然是第一位,如若不知便罷了,既然知曉,又如何能放任縱容如此禍端?”
  忽而須臾沈默,楚明允眸光微動,素白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案上,傷口還在綿綿刺刺地泛著疼,他低低咳了聲,似是想到了什麽,問道:“你的意思是,謀逆的都該死了?”
  蘇世譽答道:“罪應當誅。”
  “若你是柳雲姿,謀反的是你的夫君,你也還這麽覺得?”
  蘇世譽背對著楚明允,他們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只聽得到彼此的聲音都是淡淡的,一如對花飲茶月下把酒般隨意閑靜。
  蘇世譽反問道:“有何不同?”
  身後便傳來低低的笑聲,“你腦袋難道是石頭做的嗎?”蘇世譽轉過身,發覺楚明允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後,他還未及再開口,就被人給抱了滿懷。楚明允埋首在他頸窩,深深嘆息,“……可我怎麽就這麽喜歡你呢。”


第七十章 
  侍從快步走進廳堂,在韓仲文跟前跪下,“大人。”
  “怎麽樣?西陵王怎麽說?”韓仲文急切起身問道。
  侍從擡頭看了他一眼,答道:“回稟大人,小人沒能見到西陵王,根本連府門都沒能進去!王府里的人說是不方便,兵衛攔著不讓進,求人通報進去也沒什麽回應。小的沒辦法,只能先回來問問您。”
  韓仲文臉色徹底變了,身形狠狠晃了一晃,語調不由尖銳了起來,“不方便?有什麽不方便的!李承化他就這麽急著撇清關系,這麽急著劃清界限?都已經是綁在一條繩上了,他還妄想要抽身自保嗎,難道就這麽棄我於不顧了?”
  侍從不敢應聲,一直跪在旁側的戍衛頭領卻忍不住道:“大人明鑒!昨晚屬下的確是看見了世子的符令才放行的,屬下真的沒料到……”
  “夠了!”韓仲文打斷他的話,“你現在說這個有什麽用?楚明允和蘇世譽已經被你放走了,不用說,肯定早就到了南境軍營,張攸的事情敗露跟我斷了聯系,現在南境軍全在他們掌握中,你讓我能怎麽辦?”
  戍衛頭領也低下頭去,大氣也不敢出。一片死寂,半晌,韓仲文略微平靜了下來,卻不再理會他們,徑自走出了廳堂。他一路穿庭去了後院,房中柳雲姿正縫著寒衣,見他來了起身笑道:“夫君。”
  “夫人。”韓仲文覆上她的手,緊握了一握,才沈聲道:“你立刻去收拾一下,帶著子銘離開壽春,娘家也先不要回去,找個安全的地方……”
  “我帶著子銘,那夫君你呢?”柳雲姿忙道,“既然要走,夫君就同我們一起走。”
  韓仲文搖頭,“我得留下。他們不會放過我,如果我走了,你們必然會受到牽連,還怎麽脫得了身。”
  “那妾身便與夫君一同留下!”柳雲姿道。
  “夫人!”韓仲文重了語氣,“你留著只能白白喪命,留在這里幹什麽?聽我的,趕快帶著子銘離開,就當是為了保存下一點我的血脈。”
  “讓人護送子銘離開,妾身不走。”柳雲姿固執地看著他,“妾身自記事起就在夫君身旁,身上衣衫是夫君選的,頭上發釵是夫君簪的,人也是夫君的,如果沒了你,我不知該怎麽在這世上獨活。”
  韓仲文忍不住嘆了口氣,將她擁入懷中,輕吻上她的額頭,“夫人,韓仲文何德何能,我又怎麽忍心讓你陪我赴死。”
  她搖了搖頭,笑容溫婉如常。
  正在這時,侍從忽然從外面沖了進來,激動得甚至忘了禮數,高喊著,“大人!大人!援軍的兵符找到了!”
  “找到了?!”韓仲文放開柳雲姿,接過侍從雙手奉上的兵符,“那麽久都沒找到,究竟是藏在哪兒了?”
  “回稟大人,難怪之前都找不到,原來是那個洛辛把兵符給吞下去了!處理屍體的時候把他剖開了才在胃里找出來了!”
  他拇指仔細摩挲著兵符,雖上面有些紋路模糊不清了,但是並不影響。韓仲文眼神漸漸變得堅毅如鐵,一下攥緊兵符,“好,天助我也。那就再賭上一把!”
  “夫君,不要。”柳雲姿拉住他的手臂,“我們降了吧,局勢已定,趁著現在還握有些籌碼,不如做個交換,去求楚大人和蘇大人放過我們吧。”
  “你想的太天真了,夫人,他們兩個是什麽人,還是你真當楚明允和蘇世譽是什麽良善之人了不成?更何況那晚我對他們下了殺手,投降後不碎屍萬段就算心慈手軟了,怎麽可能還會放過我們?”
  “可是夫君……”
  “就算你說的有些可能,但我怎麽能把身家性命系在他們的一念之差上?局勢已定?不,還沒定!現在我還能拼死一搏,還會有一線生機!”說完韓仲文轉向侍從,吩咐道:“你再去見西陵王,明明白白的告訴他,我敗了,也不會讓他逃了,讓他徹底斷了獨善其身的念頭,立即派兵來支援我!”
  “夫君……”
  韓仲文深深地看了柳雲姿一眼,然後強拉開了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房中只剩柳雲姿枯站在原地,眼中晶瑩終於凝結成淚水滑落,她慢慢擡手捂著臉,跪坐在地上低泣出聲。
  外間的響動吵醒了睡在內間的韓子銘,他邊扯著睡歪的長命鎖,邊下床走了出來,驚訝地拉了拉柳雲姿的手臂,“娘,你怎麽了?”他觸到濕濕的水澤,急忙忙道,“別哭呀……”
  柳雲姿緊緊地抱住孩子,淚如雨下。
  地面隱隱顫動,鐵馬冰河滾滾,是大隊人馬正沖著軍營逼近,望得見遠方被馬蹄激起一片煙塵浩浩。
  “報——!將軍,敵方來犯,已在二十里外!”
  “知道了。派兵出營列陣,不準輕舉妄動,等我命令。”
  “是!”
  斥候領命退出了中軍帳,蘇世譽看向身旁的楚明允,不禁開口道:“韓仲文當時沒有立即發兵緊追,而是等到如今才大舉攻來,必然是已經掌握了朝廷援軍。你傷勢還很重,此戰由我替你吧。”
  “我說要打了嗎?”楚明允笑道,“韓仲文是被逼急了,連腦子都不要了,再給他三萬援兵也沒用。”
  “怎麽說?”蘇世譽問道。
  “你覺得他派來的會是什麽兵?”
  蘇世譽略一思索,“援軍與壽春軍都有不穩定因素,難以全然掌控。穩妥起見,留守城中的應還是叛黨,派來一戰的想必是那兩支軍隊。”
  楚明允笑吟吟道,“我家世譽就是聰明。”說著還在他臉側親了一口。
  站在他們身後的蘇白默默別開了臉,覺得自己眼都快瞎了。
  楚明允忽然回頭看了過來,蘇白尷尬地對上他的視線,猶豫著正想說句夫人您和公子開心就好,不用理自己的,卻聽楚明允吩咐道:“把上次那個女人找過來,要快。”
  “……啊?”蘇白一時反應不來,看到楚明允的眼神後頓時驚醒,“是!”忙不叠跑了出去,與疾步進帳的徐慎擦肩而過。
  徐慎行禮道:“將軍,敵方已經迫近,請您下達命令!”
  楚明允輕笑了聲,“鳴鼓備戰,升我將旗。”
  朝廷援軍與壽春城軍的騎兵當先前來,混編為一,數千人疾馳行軍,馬蹄聲震響如雷,聲勢浩蕩。前方的軍營里驟然響起號角聲,雄渾高亢,遙遙傳來,趙恪靖擡目望去,身下烈馬不斷縮短距離,他看得愈發清晰,轅門外重重兵甲嚴陣以待,晦冷天光下旌旗翻卷,其上赫然是一個‘楚’字,他不由得一楞。
  援軍的主將雖然依從蘇世譽的意思委任了洛辛,但楚明允也不會把軍隊全放心交給了他,因此身為副將的趙恪靖自然是楚明允的人。當日抵達壽春時和叛黨交戰不慎中計,他聽從洛辛的指令帶兵退守山中隱蔽,一連數月艱難度日,連戰馬都不得不殺了不少來吃,盡管如此還是免不了死去許多兵士,但好在主力猶存,也終於熬到了兵符重現,得以下山,然而他們才稍作休整就又受命出戰,目標竟還是南境軍營。趙恪靖雖滿腹疑惑,但傳令者並不打算跟他解釋什麽,趙恪靖也只好聽命行事,可如今眼前將旗是再熟悉不過的了,三州數郡城池,百里荒蠻沙漠,他正是在這面旗幟下浴血奮戰。
  身後響起低低議論的聲音,顯然其他騎兵也望見了將旗,心緒動蕩起來。他們離對方已經近了,趙恪靖猛然勒馬停下,舉起右手,旁邊的人心領神會地揮動令旗,先是援軍緩下動作,壽春軍見狀也茫然停下,隊伍隨之止住,隔著一段距離與南境軍對峙,號角聲仍嗚嗚作響,兩邊僵持,皆無動作。
  “你在做什麽?誰準你擅自停下的!”爆喝聲隨人而近,怒氣沖沖地停在他旁邊。
  趙恪靖看向對方,來人正是手握兵符的傳令者,率領壽春軍,也是這次行動的主將,他想不起名字,只依稀記得是個淮南別處的一個郡尉,“在弄清事情之前,我不想輕舉妄動。”
  “可笑!你身為將領,難道不知道軍令如山?”郡尉喝道,舉起兵符,“繼續進攻!”
  趙恪靖一動不動,轉頭望向遠處獵獵飄揚的將旗。
  郡尉大怒,“看清楚,兵符在此,你是要違抗命令嗎?”他調轉馬頭,高舉著兵符沖兵士們大喊:“繼續前進,攻下軍營!”
  底下人隱約有些騷動,尤其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壽春城軍,卻都躑躅著沒有行動。
  “混賬!”郡尉扯過趙恪靖衣領,“依照軍規,我現在就能殺了……”
  一道黑影飛掠而來,快到幾乎連趙恪靖都來不及反應,眨眼間郡尉松開了他,難以置信地死瞪著穿透自己胸口的箭,才一張口,一口血噴濺在對方鎧甲上,而後仰面栽落下馬背。
  軍中頓時嘩然驚動。
  趙恪靖一眼看到門樓上持弓的人,卻大喜過望,“……主上,”他高聲道:“楚將軍!果然是楚將軍!不必戒備!”
  壽春城軍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旁邊卻隨之響起了高呼聲,開始還很零星雜亂,漸漸就統一清晰了起來。
  數月在生死夾縫中掙紮茍活,前途灰暗無光,在漸冷的氣候雕零的草木中,眼看著戰友一個個病死或餓死,援軍眾人近乎絕望,甚至已經不敢再奢望能回到長安,卻萬萬沒想到竟能在這里見到楚明允,先前見到兵符他們尚能冷靜,而在這突然之際,援軍幾乎是要熱淚盈眶,忍不住一齊振臂歡呼:“楚將軍!楚將軍!”
  蘇世譽站在營寨中,仰頭遙望門樓之上楚明允的背影。他雖在營中,離得較遠,但憑他的武功自然能清晰聽見外面聲響,更何況那高呼如山,即使毫無內力的人亦能隱約聽聞。呼喊中滿滿皆是欣喜雀躍之意,蘇世譽眸色卻漸而深重如墨,一潭沈郁難以化開。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曾問過楚明允,若同時有兵符與他的命令,軍隊將會聽命於誰。
  答案已然明晰浮現。
  而這已經遠非一個太尉、一個將軍所該擁有的威信。
  “屬下終於見到您了……”營外,趙恪靖喃喃自語著,就要催馬上前,而對面的隊伍忽然從中分開了一條道,竟是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停步在兩軍之間,面對著他們。
  戰場上從來沒有女子出現過,趙恪靖驚訝不已,然而壽春軍比他更為驚訝。雲娘的夫婿在壽春軍中人緣頗好,許多人也都認識雲娘,還有幾個都統將領受邀去她家吃飯喝酒過,此時都大驚失色,不明白為什麽她會突然出現在這里,而且還是從敵營中走出來的。
  雲娘抱緊了懷中長劍,仿佛能從冰冷的鐵劍中汲取溫度,她目光掃視一周,深吸了口氣後,閉目重回到那個血腥黑暗的夜晚,她高聲開口,字句清晰,毫無含糊,枝末細節都一一道來。
  她一個女子,武功算不得上佳,聲音自然也大不到哪兒去。站在前方的騎兵就將聽到的內容轉達向後,依次傳遍,他們的神情從開始的困惑,轉為震驚,再到驚怒,直至聽聞屠城景象,轉達的士兵都個個變得雙目血紅,咬牙切齒了起來,恨怒欲狂。
  想他們應征入軍,肝腦塗地,所求不過護得國土平穩家人安康,可如今,至親家人被殘忍屠戮,他們卻還在被兇手欺瞞耍弄!
  及至此刻,韓仲文靠著兵符調控的援軍和靠著謊言利用的壽春軍全部倒戈,局勢徹轉。
  重編整飭隊伍後,楚明允下令,趁勢而擊,反攻壽春城。
  南境軍、壽春軍、朝廷援軍,三軍聯合發起突襲,叛黨閉城頑抗。擂鼓撼天,兵戈震響,流箭如雨,火油沿城墻澆下,烈烈燃燒。鏖戰直至黃昏,滿天血色雲霞下,城門大破。
  攻入城中之時,未及逃脫的韓仲文一家被叛黨搶先滅口,憤怒的壽春軍一擁而入,將他的屍體也撕碎,余下叛黨或當即斬殺,或投降俘虜。
  那些流民隨後回到城中,有的與軍中家人相擁團聚,有的在物是人非的家前痛哭失聲,人間百態,一眼看盡。
  暮色重壓的郡守府邸里,蘇世譽默然無言,似是思慮重重,楚明允不難猜到,韓仲文一死,跟之前淮南王的情形如出一轍,人死燈滅,線索全斷,幕後之人依舊隔著迷霧重重,難以窺知。
  楚明允從背後抱住他,下巴枕在他肩上,想說些什麽,蘇世譽忽然偏頭看向一旁,楚明允隨他望了過去,只見青石地上一灘鮮血中躺著枚銀質的長命鎖,光澤瑩亮,血痕斑斑。


第七十一章 
  雍和九年,深秋,歷經數月,淮南叛亂一案終於告結,經查證共有三十余人遇害,拘捕涉案大小官員近百人,消息傳回長安,朝野震動,天下俱驚。
  這些官吏皆是淮南王伏誅後朝廷派遣委任去的,如今卻犯下滔天大罪,自然不能輕饒,而西陵王也默許了朝廷對此的處置權,並不幹預。主犯韓仲文已死,無從追究,於是下令就地斬首重犯數十人,以示震懾,余下眾人押送入京,再審定奪。待一切安排妥當,禦史大夫與太尉先行啟程,返回京城。
  車隊雖長,他們行程卻極快,穿山過野,行路渡河,不日即可抵達長安。
  夜里停宿在驛站,隨從回報行程後恭敬告退,蘇世譽轉身回到房中,忽然意味深長地開口:“這兩日似乎總有人在這個時辰來稟報事務。”
  “是嗎?沒註意。”楚明允坐在桌旁,漫不經心地翻著書。
  蘇世譽看向桌上空了的藥碗,“你的藥呢?”
  “喝完了啊。”
  “又倒在哪里了?”
  楚明允將書掀過一頁,頭也不擡,恍若未聞。
  蘇世譽輕嘆了口氣,拿過藥壺又倒出一碗,剛擱在桌上,一陣厲風乍起,藥碗隨之橫飛出去,又穩穩落在窗臺上,竟一滴未灑。蘇世譽猝不及防,隨即整個人讓攬了過去,天旋地轉間就被壓在了桌案上,仰面正對上楚明允眼帶笑意,居高臨下地瞧著他。
  “……”蘇世譽無奈道,“你的傷都已經好了?”
  楚明允一手撐在蘇世譽頭邊,另一只手則拉過他的手按上了自己腰際,笑意曖昧,“好沒好全我還不確定,不如你來試試?”
  跟楚明允待了這麽久,蘇世譽的理解能力是與日俱增。然而聽得懂不代表能應付得來,他只得有些不自在地側開了頭,楚明允卻捏住蘇世譽下巴,讓他看著自己,忽然正經道:“我怎麽覺得你這幾天有心事,還在想是誰唆使的韓仲文?”
  蘇世譽註意力被轉移過去,不禁微皺了眉道:“我曾想過西陵王,但細想下來又覺得不是,可也想不出還有什麽可疑的人。”
  楚明允俯身吻上他的肩頸,“怎麽說?”
  “淮南這場局其實布得並不算非常高明,隱瞞遠在京城的我們綽綽有余,面對壽春城軍時韓仲文就顯得有些勉強了,那他怎麽會騙得過西陵王?而依他們迎接你我那天的情形來看,世子和韓仲文還是較為熟悉的,既然如此,他一手遮天般的所作所為,掌管淮南事務的世子又怎麽會絲毫不知?”就著這麽一個曖昧至極的姿勢,蘇世譽沈吟思索了起來,“可也不該是西陵王,他沒有這樣做的理由。淮南已經是他封地,動亂生變對他並無益處,反倒損折更多。況且那晚的宴席上世子沒有出現,後來我與西陵王的那封通信你也看到了,他說世子前一陣因為些事負氣出走了,他自己沒有怎麽打理過淮南,對於韓仲文也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
  他尾音忽然一顫,正是楚明允張口輕咬在他肩頭,吮吻廝磨,蘇世譽不覺攥緊他的衣袖,卻竭力定了定神,有條理地續道:“……再者正如你曾對韓夫人所說的,單憑韓仲文是無法調動叛黨的,那對方必然是與淮南王有所牽扯,才能讓叛黨為他所驅使,可我還想不出是誰。”
  細碎的吻沿著脖頸而上,楚明允低笑了聲,溫熱吐息盡落在他頸側,“何必想這麽多,你在這邊滿腹心事,他那邊也未必能坐得住,畢竟這案子越大,就越容易藏不好。”
  “也是。”蘇世譽嘆道,“沒有確切的證據,不能只憑臆斷推測來下定論。”
  楚明允親了親蘇世譽的下巴,頓了一瞬,在這毫厘之距以目光細細遊走過他的面容,複又吻下去,唇舌相觸,蘇世譽低喘了聲,卻將他推開一些。
  蘇世譽看著楚明允,“你果然把藥倒了。”
  楚明允:“……”
  楚明允現在總算知道什麽叫後悔莫及了。自從那晚落了一身傷後,蘇世譽就不肯再跟他同床共枕了,怕自己在睡夢中會碰到楚明允的傷口。他沒皮沒臉地撒嬌耍流氓用了個遍,才換得蘇世譽勉強點了個頭,結果那晚蘇世譽硬是守了他一夜都沒閉眼,至此楚明允也不得不同意分開睡了。於是一連多日,他就只能簡單地親親抱抱過把癮,心情複雜而略帶憂傷。
  “傷還是要徹底養好才行,免得以後舊傷積郁,侵損根基。”蘇世譽認真道。
  “……行。”楚明允認命地長嘆了口氣,松開蘇世譽,取下了那碗藥湯,死皺著眉一飲而盡。他轉頭看向望著自己蘇世譽,忍不住笑了,“世譽,你怎麽還是這個表情,也不給我笑一個?”
  蘇世譽一時沒有答話,楚明允便已走上前來,伸手捧住蘇世譽的臉,笑瞇瞇地盯著他,然後突然捏著他的臉揉了揉,將他的唇扯出一個僵硬的弧度,很是滿意道:“來,笑一個啊。”
  蘇世譽欲拉下他的手,“……放手。”
  “哎別皺眉,我讓你捏回來還不行嗎?”楚明允笑意不減地松開他的臉,反握住他的手貼到自己臉側。
  “你以為我像你一樣幼稚嗎?”蘇世譽失笑,手指輕捏了捏他的臉。楚明允勾著唇角,乖乖地閉上眼,一副任君揉搓的模樣。
  蘇世譽驀然就說不出話來。
  他確是有心事愁結,為的卻不僅是案子。
  窗欞外明月皎皎,遠山顯出暗色輪廓,山寺鐘聲遙遠模糊地傳來,巍巍長安城已經近在眼前。
  水月將碎,鏡花欲裂,逢場作戲終要行至幕落。
  空負了這一世清醒,明知是假,卻偏如飲鴆止渴,越陷越深。
  ……而你是不可奢求的夢,一晌貪歡,已經足夠。
  他最終緩慢而近乎珍重地微擡起頭在楚明允額心印上一吻,繼而松開手轉身向外走去,聲音溫和如常,“明日就能回京了,早些休息。”
  楚明允指腹按上額頭,緩緩睜開眼偏頭看著他的背影,無聲地笑了。
  他孤身站在荒野上,瓢潑般的大雨將天地澆得透徹,殘破戰旗與伏屍死馬混雜一地,血水泥水匯聚成流沿著他的靴邊流淌。有人喚了他一聲,他回過身,卻猛地被一只手扼住脖頸整個提了起來。
  男人的臉在眼前扭曲猙獰,他腳下懸空,雙手死抓著對方的手指,喉嚨里刀絞般得疼,一個音節也吐不出。白色的帳頂在視線里搖晃不定,他聽見男人的嘲笑:
  “小姑娘,省點力氣吧,我可還不想把你打殘了再交上去。”
  幾近窒息,那聲音縈繞飄蕩,忽遠忽近。
  男人的手猝然失去力氣,他摔跌在地勉強站起,滾燙黏膩的頸血濺了他滿臉,引得胃里灼燒翻騰,幾欲嘔吐。他看著那顆人頭骨碌碌地滾遠,撞在遠處一人的腳邊才停下。
  蘇訣低頭看了一眼,又擡起眼望向他。他跪下,低低地道:“父親。”
  “他騙了我們,害死了他們,七十一人全都……”
  “什麽七十一人,哪里的七十一人?”蘇訣打斷了他的話,低斥道:“那是你帳下的四千人!是他害死了他們?是你害死了他們!”
  “……父親?”他怔怔地看著蘇訣。
  “那兵陣我教過你,你破過,你可以贏,為什麽會敗?”蘇訣一步步走近,“你有耳有目,能察能斷,為什麽放棄自己的判斷,去相信依賴別人的話?那四千兵將的主將究竟是誰?!”
  “……是我。”他俯下身,清瘦身形不禁微微顫抖,他額頭貼上粗礪地面,胸腔酸澀疼痛,眼眶卻幹澀發苦,“是我的錯。”
  蘇訣不語,垂眼看著他,長久沈默後伸手拉他起來,“擡起頭看看,你還要不要再錯一次?”
  他遲疑地擡起頭,順著蘇訣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顆人頭還在原處,人頭上的臉卻赫然變了個模樣。
  是楚明允的臉。
  血腥氣霎時自喉頭沖上,他驚駭得踉蹌後退,一腳踏空便從山崖上滾了下去。
  嶙峋亂石割得他鮮血淋漓,最終摔落在崖底,渾身骨頭都像是碎盡了。他望見滿是霧氣的山崖上兩人相對而立,寒光倏然一閃而過,三尺青鋒就穿透了其中一人的胸膛,那人從山崖上直墜而下重重跌在了他身旁。
  崖上霧氣濃重,看不清面目,只看得清持劍者轉身時袖角有一抹紅蓮似血。他側過臉看向身旁,那張蒼白面容的眼瞳中映出張一模一樣的臉。
  蘇世譽陡然驚醒坐起。子夜寂寂,只聽得見自己的喘息,他擡手覆在臉上,摸到了滿額冷汗,他緊閉上眼,聲音微顫,
  “……不會再錯了……父親,我不會再錯了。”
  行程的預估不錯,次日才剛過午,他們一行就回到了長安。
  接到消息時秦昭正在外辦事,當即趕了回來。府門口站了個青衣婢女在等著,一見他下馬就匆匆迎上,“首領可算回來了!大人正在書房里等著,讓您回府就過去呢!”
  秦昭快步到了書房,推門而入,“師哥,你終於回來了。”
  “嗯。”楚明允低眼看著文書。
  秦昭停了腳步,忽然覺察到氣氛有些異樣,奇怪道:“師哥?”
  楚明允慢慢掀起了眼簾,揚手把那一摞文書摔在了桌案上,不帶一絲情緒地開口:“怎麽回事?”
  “什麽?”
  “朝中勢力被拆成一盤散沙我就不說了,我只問你,沒有我的準許,是誰膽敢把周奕從西境調回來的?”楚明允冷聲道,“當初因為樓蘭王女的死才找到機會讓他去掌管西境兵馬,現在局勢穩定了又給調了回來,這算什麽,讓我白送了個便宜過去?”他直視秦昭,“到底是誰下的令,你信中又為什麽沒有提過這件事?”
  秦昭錯愕,“……這不是你的意思嗎?”
  楚明允蹙緊了眉,“我的意思?”
  “一切行事都是按照你的交代,還是跟以前一樣。這些都是你信中的吩咐,調回周奕也是……”秦昭看著楚明允的神情,漸漸心中也沒底了,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令遞上,“這是我前不久接到的。”
  楚明允拆開密令,臉色徹底沈了下去,良久,他才垂著眼自言自語般的輕聲道:“……原來他不見人影的時候是為了這個嗎。”
  “誰?”秦昭心頭一震,“師哥,難道這……不是你寫的?”
  刺啦一聲刺耳裂響,信紙被撕碎,撒下了一地雪白。
  “想不到?”楚明允瞧著自己的手,話音里竟有一絲笑意,卻含了微微咬牙的意味,“是啊,我也想不到。且不說是怎麽攔下黑羽鳥的,這世上,字跡、口吻,都能像到連我師弟都分不出真假的人,還能有誰?”
  秦昭尚且難以接受,聞言更是毫無頭緒,可是看著他這模樣,一個答案卻忍不住無端浮上心頭,“……蘇世譽?”
  楚明允看了他一眼。
  秦昭嘆道:“師哥,我早說過殺了他……”
  楚明允一言不發,忽然向外走去。擦肩而過時秦昭轉身想拉住他,手中卻抓了空,驚訝看去,不過眨眼間,庭中已經沒了楚明允的身影,空蕩蕩唯有枯葉飄落枝頭。


第七十二章 
  書房的門被猛地推開。蘇世譽站在桌案後,淮南回報剛剛擬寫好,他擱下了手中筆,神情淡然,似是等候已久,先一步開口道:“是我做的。”
  楚明允生生止了步,隔了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他,呵地一聲笑了,“我還什麽都沒問,你答得倒是幹脆。”
  蘇世譽沒有說話。
  外面漸漸起了風聲,沈默一瞬,楚明允忽然聽不出情緒地出了聲:“世譽,你就沒什麽想要對我說的?”
  蘇世譽垂下眼眸,極輕地嘆了口氣,“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比我更懂這句話。”
  楚明允眉目驟然一冷,卻笑了出聲,“好,好個道不同,可你現在才跟我講道不同不相為謀,是不是太晚了點?那之前你和我在一起這麽多天算是什麽,現在覺得後悔了,還是想幹脆說之前全是假的嗎?”
  他正對上蘇世譽看來的目光,不禁一頓,笑意從臉上隱去,緊蹙著眉極不能置信道:“……蘇世譽?”
  蘇世譽想要避開視線,下巴卻突然傳來疼痛,檀香撲面,楚明允眨眼間已近至眼前,隔著桌案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巴。蘇世譽的手撐在案上及時穩住了身形,卻任由他捏著沒有掙脫,楚明允手上稍用了力,迫使他不得不擡頭對上楚明允的眼。
  四目相對,蘇世譽極近地看進楚明允眼底,聽到他冷冷道:“假的?”
  “說著不在乎跟我糾纏了兩三個月,一路上百般慣著我,為了我身上一點傷自己整夜不休息,就只是為了算計我?既然是演戲,那你何必要這麽折騰自己,幹脆趁我沒意識時一把掐死我不就省心了,是想說入戲太深了,還是因為看著我圍著你轉的樣子可笑,覺得挺有意思的?現在用完了就扔開,你把我當什麽了?”
  蘇世譽撐在書案上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緩緩收攏了手指。
  “可我還是不明白,”楚明允壓低身子在幾乎與他呼吸交錯的距離停下,聲音壓低而不由帶出三分狠戾,“蘇世譽,你就真有那麽忠心,不惜連身體都能給我?”
  蘇世譽神情凝固了般,不起波瀾,被掩蓋在袍袖下的手卻緊攥著,指尖深陷進掌心。
  “怎麽不說話?”楚明允瞧著他。
  蘇世譽閉了閉眼,竟淡淡笑了聲,“我沒什麽要說的。”
  楚明允定定看著他,眸色深沈,半晌無話。
  毫無疑問,楚明允是帶著火氣來的,蘇世譽這一棋雖未能傷及根本,卻也是讓楚黨損失慘重,但從看到那封偽造的信件開始,他卻分不出空去想這些得失,滿心在意的只剩蘇世譽的態度。
  多年黨爭,不是一朝一夕間能扭轉的,他自然明白,因此哪怕蘇世譽當著他面寫一折子把楚黨全彈劾了,他也無話可說。可是既已有肌膚相親,又何必再來背後握刀,陰謀算計?
  隨著蘇世譽一句話語落音,這一腔惱火在這瞬息間凝成了冰,冰棱刺在心里生寒。
  楚明允還不至於被感情沖昏頭腦,忘了蘇世譽和自己政見相悖,立場相對。近來的幾起大案皆是沖著他們雙方而來,他們不得不共同應對,因此才得以關系和緩,多了接觸,等到雜人收拾利落了,朝堂上爭奪的仍舊是楚蘇兩黨。
  他心里清楚,卻不以為意,權勢利益可以慢慢謀算,政見立場也未必是不能動搖改變的,只要蘇世譽是喜歡他的,其他一切都只不過是時間問題,易如反掌。
  ……可若這喜歡其實是假的呢?
  楚明允看著他,鉗制著他的手沒有松,眼神卻一點點安靜下去,他放緩了語氣,“朝堂,兵權,這些我全都可以不計較,我只問你一句話。”他頓了頓,慢慢道:“你心里究竟有沒有我?”
  蘇世譽一楞,似是極為出乎意料,不禁問道:“你想問的是這個?”
  “你只用回答我,有,還是沒有?”楚明允道。
  蘇世譽再度陷入沈默,楚明允也就無聲地等他回答,屋外木葉蕭蕭作響,秋風吹得窗欞微微震動。良久,蘇世譽終於悄然難忍地露出了絲真實情緒,像是在肺腑中積郁壓抑了太久,出口時都蘊著心頭血的溫熱苦澀:“你覺得……我該不該喜歡你?”
  楚明允的臉卻因這句話血色盡褪。
  扼在下巴的手頓時一緊,再往下一點,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扼住蘇世譽的脖頸,但楚明允卻放開了手。蘇世譽看到他低了頭,看不清表情,只看得見緊抿的唇角,再開口時的聲音卻分明是笑的,一字一頓都像從齒間咬出:“是,是……我忘了,我忘了你蘇家幾代忠良,你更是位極人臣,陛下寵信,哪里都好得很,……怎麽會看得上我這種人?”
  蘇世譽一瞬間想開口解釋什麽,卻堪堪壓在舌尖,又緘默於口。
  他垂著眼,蘇世譽能看到他卷長的眼睫,微微顫動,似是振翅欲飛的蝶,無由地想起那天夜里楚明允掀了被子鉆進來抱著他,窩在他懷里提起不為人知的過去,那時蘇世譽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他忽而擡頭看來,笑意盈盈。
  他手指不覺動了動,這時楚明允身形微顫了一下,卻是忽然退開兩步,再擡起頭時已經恢複如常,瞧著他緩緩地勾起一絲冷淡的笑意,與先前朝堂上的針鋒相對無二:“蘇大人,真是好手段。”
  蘇世譽壓下心緒,淡淡道:“承蒙謬贊。”
  楚明允收回視線,漠然轉身離去,蘇世譽卻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楚大人。”
  他腳下一頓,手按在門上,沒有回頭。風循著空吹入屋中,掀起書案上雪白的紙張嘩啦輕響。
  蘇世譽的聲音響在身後:“你我終究同朝多年,容我相勸一句,如今尚且為時不晚,還望你能懸崖勒馬。”
  往來信件都被蘇世譽攔截下了,自然清楚他在預謀何事。
  楚明允沒有回答,擡步離開。
  書房一下子靜得悄無聲息,蘇世譽深吸了口氣,仍有些回不過神來,被楚明允那句問話砸出的一片茫然詫異,此刻毫不遮掩地流露出來了。
  是他情不自禁,靠近虛情假意的心上人,怎麽到頭來反倒是那人問:
  ——“你心里究竟有沒有我?”
  蘇世譽搖頭輕笑,擡手時才發現方才攥得太緊,掌心變得麻木作痛,緩緩滲出了血跡,沾在指尖點點殷紅。他拿過錦帕擦手,蘇白一聲不響地進了書房,捧著茶水站在他跟前。
  蘇世譽看了眼木頭樁子似的他,“怎麽了?”
  “屬下,屬下剛才過來了一趟,沒敢進來,”蘇白小聲道:“……聽到了一點。”
  “嗯。”蘇世譽擱下錦帕,接過了茶。
  “……公子為什麽不說實話?”蘇白低著頭,“我覺得公子是真的喜歡楚太尉的……”
  蘇世譽不禁笑了,“你怎麽覺得?”
  蘇世譽留在身邊侍奉的人都不是有深沈心思的,蘇白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憑著直覺答:“就是一種感覺,楚太尉在的時候,公子跟平時都不大一樣。”
  蘇世譽聞言笑意逐漸淡下,輕聲道:“喜歡或不喜歡,其實它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會帶來什麽後果,會不會為人所利用。”
  蘇白困惑不解地看著他。
  蘇世譽頓了頓,忽然開口道:“你以前不是一直好奇我征戰的事,偷偷問了好幾次,還想不想聽?”
  公子上過戰場的事在蘇家也很少有人知道,已故的大將軍蘇訣在世時將痕跡抹得幹幹凈凈,蘇府上下也嚴禁提起,漸漸的所有人都認為蘇世譽是少年入宮伴讀,隨後入朝為官,走得平穩和順。
  管家蘇毅與蘇訣曾談到了只言片語,蘇白不經意聽見,便放在了心上,誰知一向好說話的公子也搖頭不答。蘇白雖然不知道蘇世譽為什麽這時忽然提起這件事,卻不忍錯過好機會,忙道:“想聽!”
  “說來倒也不算複雜,”蘇世譽想了想,“那時我十五歲,隨父親抵禦匈奴入侵。父親有心磨練我,單獨讓我領了一支軍隊,待我與其他將領無二。但畢竟年紀小,沒什麽實戰經驗,身邊的副將輔佐教導了我許多東西,我心里很感激,視他如師如長。後來我們中了匈奴的誘兵之計,他的看法與我不同,我雖有猶豫,但禁不住他勸說,選擇相信他的判斷。”他話音微頓,才繼續道:“然後我帳下四千將士被悉數坑殺,只有我一人活了下來,才知道他早已經叛國。”
  蘇白沒料到會是這麽慘痛的記憶,看蘇世譽神情平靜,又忍不住追問:“當時肯定很兇險吧,公子您是怎麽逃出來的?”
  蘇世譽卻搖了搖頭,“我沒有逃出來,只是他想留我一命。一是因為我是父親的兒子,二是因為他覺得我長得像個小姑娘,打算把我獻給匈奴皇族。”
  “在到達匈奴營寨之前,我殺了他,在他身上捅滿了七十一刀,又想盡辦法回到了父親軍中。”
  “七十一?”
  “我記得被他親手殺死的一共七十一個人,都是身邊最熟悉的、最親近的人。”蘇世譽沈默了一會兒,複又慢聲道:“那一戰,是我的錯,我錯信了不該信的人,所以付出了代價。而如今,楚明允有不臣之心,我若再錯,代價恐怕就是整個天下了。”
  他本沒必要告訴蘇白這些,說至此處,才發覺更像是對自己的告誡。
  而蘇白大驚失色,“什、什麽?楚太尉他居然想要……”那個詞不敢出口,連忙壓下聲音,“那公子要怎麽辦?”
  蘇世譽淡淡一笑,“若是會有那麽一天,自然要依律處置。”
  蘇白呆楞楞地看了蘇世譽半晌,不過腦子地問:“公子,您心里難過嗎?”
  他猝不及防,不禁一滯。
  見他這樣,蘇白連忙找回了眼色,埋頭給蘇世譽添茶。
  蘇世譽卻垂下眼,又輕聲道:“即便真要如此,也沒什麽,總不過是等天下安寧,我再還他一條命罷了。”
  蘇白手一顫,滾燙的茶水就濺了出來。


第七十三章 
  十三年前的這樁舊事,於朝廷,於蘇家,都不大光彩,它消失在了兵部的籍冊里,也塵封在了他的記憶里。今日撫開灰塵再拾起,不由自主地又隨之想起許多事。
  蘇世譽靠在椅背上,手指輕按在太陽穴上,眉眼間竟顯出一絲疲倦。屋外漸漸下起一場秋雨,淅瀝瀝地生出涼意。
  當年那場仗還沒打完,父親就把他關了禁閉,一直等回到長安,讓人把蘇世譽的衣裳全換成了白衫,並嚴令禁止他再和任何人動手。
  但少年人多少都會有些叛逆,更何況他骨子里自有股固執,只是被溫和性情掩蓋得不大明顯。
  那時叔父蘇行還沒被貶謫出京,坐在堂中與蘇訣議事,少年的蘇世譽自廊下經過,行禮問好後正要離去,卻被蘇訣叫住:
  “譽兒,你過來。”
  蘇世譽走入堂內,站在他們面前。
  “把手臂擡起來。”蘇訣道。
  蘇世譽看了眼父親,遲疑一瞬,還是慢慢擡起手,儒白的衣袖內側有一小抹被水洗過的淡紅,隱隱還帶著絲血腥味。
  蘇訣面色微沈,“我告訴過你什麽?”
  蘇世譽垂下眼,沒有回答。
  “哎大哥,算了吧。”蘇行忍不住出聲,“你又不是不知道京中近來不太平,匈奴那邊據著地猖狂,別的人也想摻和一把,譽兒都這麽大了,能護著自己,你總不能讓他被人追殺也不動手吧?”
  “他就是動手才更會出事,要是能好好護著自己,我還至於給他下禁令?”蘇訣轉而看向蘇世譽,“你現在膽子大了,為父的話也可聽可不聽了?”
  蘇世譽低聲道:“不敢。”
  “之前沒發現過,這是第一次?”
  蘇世譽微頓了下,才道:“不是。”
  “跪下。”
  他應聲跪下,旁邊下人受了蘇訣的示意,捧了條軟鞭上來。蘇行當即變了臉色,跟著站起來,“都坦白說了,還上家法做什麽?大哥,譽兒他畢竟還小……”
  蘇訣道:“剛才不是你說的大了?”
  蘇行:“……”
  “十五六歲的人了,打過仗,殺過人,心里什麽都清楚,還小什麽?”蘇訣握了一握鞭子,“現在不管,他改不過來,早晚要被自己害死。”
  “可是……”話說一半,蘇行就看到蘇世譽已經默不作聲地擡手去解衣襟了,忙急聲道:“說了要脫上衫打了嗎,大冷天的,你把衣裳解開幹什麽,怕不夠疼?還不快穿好!”
  蘇訣側頭瞪了蘇行一眼,卻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蘇世譽便理好了衣襟,低聲道:“多謝叔父。”
  蘇行含糊應了聲,頂著蘇訣的視線訕訕坐回了原位。
  “譽兒,”蘇訣站在他身後,並不急著動手,“知道我為什麽讓你禁武嗎?”
  蘇世譽道:“知道。”
  蘇訣點了點頭,“剛才我跟你叔父談過了,跟你娘提的時候她也同意,我不會再帶你上戰場了,往後你只需學著去做一個文臣。”
  蘇世譽倏然楞住,難以置信地擡起眼。
  “有問題?”蘇訣沈聲道。
  他毫不猶豫,“我不要。”
  ‘啪’地一聲軟鞭落下,少年背上頓時沁開一道血印,他不禁一顫,卻咬著牙重複了一遍:“我不要。”
  “譽兒!”蘇行驚起。
  “孩兒有錯,盡管責罰就是,但父親為何要做如此決定?”蘇訣沒有手下留情,鞭痕交錯烙上白衫,背上一片火灼般的發疼,他卻提聲道:“我蘇家四代領兵,出了多少名將,幾乎無人選擇從文,父親和叔父也都是活在沙場之上的人,為何要讓我做文臣?”
  “我已經決定,你不用多說。”
  “父親為何如此決定?”蘇世譽追問。
  蘇訣持鞭抵在他背上,忍無可忍:“蘇家四代,不缺你一個將軍!”
  蘇世譽猛地看向蘇訣,錯愕至極:“父親……”
  “跪好!”蘇訣一聲厲喝打斷他。
  “快去把大嫂請過來。”蘇行邊壓低聲音吩咐,邊不住看向滿額冷汗的侄子。下人們都嚇得屏住了呼吸,廳堂中只剩一下下的鞭聲聽得令人心驚膽戰。
  蘇訣停下手,氣喘不止,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氣的,他緊盯著蘇世譽,“我給你一次機會認錯。”
  清瘦少年的臉色蒼白一片,唇線緊繃,“孩兒不知哪里錯了。”
  蘇行心頭一震,根本不敢去看大哥的臉色,低聲催勸:“譽兒!”
  蘇世譽渾然不理,顧自道:“孩兒自小就聽父親教誨,一心向往沙場征戰,願為國捐軀赴死,不願終日呆在朝堂勾心鬥角,何錯可言?是您教我行軍兵法,也是您一遍遍告訴我,何為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可你還能領兵打仗嗎?”蘇訣怒斥,緊攥著長鞭的手顫抖,鞭上血珠滾落,“單憑那四千條人命,你就早該被推出去斬了!好好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殺人的時候自己更不惜命,誰也不肯去信,就算讓你去沙場,但你能一個人打了所有的仗?你憑什麽讓那些士兵聽你信你?你還有什麽資格去做一個將領?”
  擱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蘇世譽不發一言,他傷痕滿背,儒白衣衫近乎要被鮮血染透,卻仍不肯低頭。
  蘇訣看著他,突然扔開了軟鞭,一把抽出懸掛在墻上的劍,“看來我的話你是聽不進去了,好,既然早晚都要死在別人手上,倒不如讓為父先了斷了你這逆子!”
  劍光如雪,映在蘇世譽臉上。
  蘇行顧不得多想,撲上去攔住蘇訣,“大哥!”
  “夫君!”蘇夫人沖了進來,連忙將蘇世譽護入懷中,還未仔細看遍傷勢,淚已盈滿眼眶,“譽兒……”
  蘇世譽握住蘇夫人的手,手心冰涼,卻彎起唇角對她輕輕笑了一下。
  蘇訣推開了蘇行,沈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將長劍摔在了蘇世譽面前,“去祠堂反省,誰都不準給他送飯上藥,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再出來。”
  家主下了命令,祠堂守衛自然不敢敷衍,雖然心疼小公子帶傷跪在里面,但面對著夫人也不能違令,為難不已:“夫人見諒,屬下是真的不能讓您進去啊!”
  “我兒子跪在里面,我只想見一見也不行嗎?”蘇夫人語氣溫和,態度堅定。
  “您也知道,老爺不準旁人進去,更何況您還……”守衛看了眼夫人身後侍女提的食盒,搖了搖頭。
  蘇夫人嘆了口氣,從袖中摸出一枚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流光溢彩,她輕聲問道:“我的話已經沒有分量了嗎?”
  守衛頓時慌亂無措,“夫人,您,您這是做什麽?不拿玉佩出來,您在府中的地位也是不用說的,屬下萬萬不敢對您不敬啊!”
  “那你讓我見一見譽兒,放心,我不會久留。”
  “可是夫人……”
  “若是夫君怪罪,自然有我替你說話,拜托了。”
  守衛閉上了嘴,猶豫地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夫人懇切的神情,終於別過視線,讓了開去。
  蘇世譽正對祖宗牌位跪著,聽見聲音轉頭看去。蘇夫人就在他面前坐下來,打開了侍女遞上的食盒,“這都是娘親手做的,譽兒,你先吃一點,等下我再為你上藥。沒事,你叔父正在勸著你父親呢,他一時半會過不來的。”
  蘇世譽瞧著她,搖了搖頭,只低聲道:“娘。”
  少年清潤的音色有些發啞,聽得蘇夫人心頭發澀,不禁又濕了眼眶,“你說你何必偏要惹你父親生氣呢?”她擡手撫在蘇世譽臉上,“他的脾氣你還不清楚?道個歉,低頭認個錯,再不然別忍著,哭出來,他心一軟,怎麽還舍得罰你呢?”
  蘇世譽垂下眼眸,沒有吭聲。
  蘇夫人低嘆了口氣,“怨你父親了?”
  “沒有。”他道:“孩兒知道父親其實於心不忍,他握鞭的手在抖,拔劍說要殺我,是因為再也下不去手,想讓叔父攔住他。若是我再流淚,父親會更難過的。”
  蘇夫人一怔,隨即抱住蘇世譽,淚水無聲滑落下來,“我的傻兒子,你這種性子,苦的是自己啊。”
  身後傳來吱呀一聲門響,蘇世譽輕拍了拍她的背,“娘。”
  蘇夫人松開他,轉頭望去,一方天光穿門斜落進堂中,蘇訣背著光站在門前,看不清表情。
  蘇夫人連忙擦了擦淚,“夫君,就放過譽兒……”
  “我剛才聽到了。”蘇訣擡手打斷她的話,緩緩走了進來,頓了一瞬,跟著跪坐下來,平視著蘇世譽,“我看你還是不覺得自己有錯?”
  蘇世譽默然不語。
  “我只有你一個兒子。”蘇訣忽然道,“你可知道我對你何求?”
  “建功立業,不辱蘇家門楣。”
  蘇訣定定地看了蘇世譽良久,驀然毫無征兆地笑了,他面容冷峻,極少和顏悅色,此時一笑之下眉宇間竟顯出一絲溫柔,“錯了。”
  蘇世譽意外地看著他。
  “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不知是不是錯覺,蘇訣聲音溫和了許多,“我寧願你平庸,甚至無能,只要能遠離兇險,哪怕窩在京中一輩子沒法出人頭地也不重要,只要平安喜樂地活著就好。”
  “我一直對你嚴厲,可現在,我突然想是不是我錯了?那天你回到我面前,我以為你死了,可是你還活著,可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東西,那些日子發生了什麽,我沒問過你,你也肯定不打算告訴我。……是我疏忽了,直到後來才發現,我的兒子變了。”
  “譽兒,”他長長嘆了口氣,“父親這輩子從沒有後悔過,哪怕打了敗仗,被人算計陷害。可是當初帶你上戰場,居然成了我唯一,也是最後悔的事。”
  “父親……”
  “我知道你不情願,但沙場已經不適合你了。”蘇訣看著他,“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這句話放在朝堂上也一樣,它的關鍵在於,我蘇家人,無論文臣武將,都是要至死盡忠的。”
  少年沈默了良久,直到蘇夫人握住了他的手,蘇世譽仿佛驚醒回神,低低應道:“是。”
  太尉與禦史大夫歸朝,各府司屬官即刻將事務移交了回去,因為先前在淮南有驛傳通信,倒也沒有積壓多少公務。早朝之上,還是以淮南之事為主。
  西陵王派遣使臣呈上了重禮和一份官吏名單,道是接管淮南人選都已擬定好,這些日子辛苦陛下替他操勞,委婉地表達了讓南境軍撤離淮南的意思。
  韓仲文等人在任時,朝廷對淮南還尚有管轄之力,如此一來,那處就實實在在地落於西陵王掌控中了。只是淮南之地本就劃成了西陵封國,官吏自然該由李承化一手委任,特地來稟報已經是給足了朝廷的面子,更何況先前朝廷派去的官吏聯手釀下了這麽大的禍端,李承化也不曾趁機討要個交代,怎麽想都沒有拒絕他的理由。
  其後便是對涉案官員懲處,對洛辛追封厚葬的事。許多臣子想起當初群情激憤地指責洛辛叛變的樣子,臉上不免有些難堪,李延貞見氣氛凝然,忽然不著邊際地提起了幾日後的千秋節,說是正巧楚明允與蘇世譽回朝了,不如在城外離宮設宴,大行操辦一番。文武百官無言地看著他,臉色並沒有好看起來。
  散朝後,刑部尚書陸仕跟蘇世譽一同往外走去,“蘇大人,從淮南押送來的囚車已經到了,具體處置我恐怕還要再詢問您一下。”
  “陸大人不必客氣,若有需要盡管找我就好。”蘇世譽笑道。
  “是,那我就先謝過您了。”陸仕忽又長嘆了口氣,“說起來,這些犯人里有不少我打過交道的,在朝中共事時看著他們都好端端的,怎麽會到了淮南就成了這樣?”
  蘇世譽聞言也微皺了眉,尚未開口,旁邊傳來了另一個聲音:“因為那些人本來就心術不正,只不過因為長安城乃天子腳下,他們還不敢肆意妄為。”
  工部尚書嶽宇軒走過來,沖他們一笑,“蘇大人,陸大人。”他環顧一周,像是發現了什麽,問蘇世譽:“奇怪,怎麽不見楚大人?”
  蘇世譽微微一頓,陸仕先忍不住道:“嶽大人這話才奇怪,為什麽要找我們問楚太尉?”
  “之前下朝蘇大人不都是和楚大人一起的嗎?不怕陸大人笑話,我有好幾次想上前搭話,都被楚大人冷眼給嚇了回去呢!”嶽宇軒笑了聲,又有些納悶:“怎麽?蘇大人這次和他一同去淮南查案那麽久,一路上朝夕相對,感情應該愈發好了吧,我還以為等你們回來後,楚黨蘇黨就該握手言和了,怎麽眼下看來倒像是更差了?”
  蘇世譽淡淡一笑,“跟以往並無不同,嶽大人多心了。”
  嶽宇軒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
  楚明允在書房里,耐著性子把離京後的所有案牘奏報看了一遍。秦昭拿了一摞密令進來時,他正撐著額頭看周奕被從西境邊關叫回的調令,聽到動靜掀起眼簾,神情莫測地盯了秦昭一會兒,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秦昭癱著萬年不變的冰塊臉,將密令放在他手邊,“了解情況。”
  “存心讓我不痛快?”楚明允往後一靠,推開了厚厚一沓信件,“我不看。”
  秦昭問:“為什麽?”
  “我為什麽要看?里面以我名義下了什麽命令都猜得出來,除了刺激我還能有什麽用?”楚明允笑了聲,屈指抵著下頜,饒有興致地瞧著秦昭,“師弟,我真是不明白,我家世譽招你惹你了,我對他都沒這麽大意見,之前催著我殺他,現在又拿他偽造的信來,是打算逼我死心?”
  心思被直接點破,秦昭有一瞬間尷尬,隨即就變成了震驚,“你還不死心?”
  “不行?”楚明允輕輕閉上眼,“怎麽說呢,多少還有點生氣,可我就算是生氣,也滿腦子都是他。”
  秦昭簡直無法理解,一種想要罵醒他的沖動湧上喉嚨,出口時卻只剩了幹巴巴的一句:“糊塗!”
  楚明允無所謂地笑了,“你倒不如說我無可救藥。”
  秦昭閉上了嘴,不搭理他。
  “師弟,”楚明允緩緩睜開眼,神情隨之正經了,“我不想再耗了,差不多就動手。”
  “動手?”秦昭反應不及。
  “是,我徹底看清了,大夏這十幾年其實根本沒有變化。十三年前,匈奴舉兵南下,郡守棄城逃跑,底下人更不用說,還有多少守將背叛投敵;十三年後,有心之人稍加挑動,就有上百個官員作亂屠城,拋開他們自身不談,是朝廷吏治有問題。根基都腐爛了,偏偏還固守什麽祖宗之法不可變。”楚明允笑意輕蔑,“茍延殘喘這麽多年,也該亡了。”
  秦昭看著他,“要逼宮嗎?”
  楚明允搖頭,“世譽既然已經知道了我想做什麽,不可能會毫無提防,更何況我勢力剛受折損,逼宮是眼下最不明智的一條路。李延貞幾日後要出城去離宮辦千秋節宴,你帶人過去埋伏,只要他一死,我自有辦法讓百官求我登基。”
  “是。”
  “禁軍已經是我的人了,具體我會再安排。到時候你等回程再動手也不遲,就讓這小皇帝最後好好玩個痛快。”楚明允唇邊浮現一絲冷淡笑意,慢悠悠道:“何時生,何時死,聽上去倒很不錯,不是嗎?”


第七十四章 
  所謂千秋節,即皇帝誕辰,取其千秋萬歲之意。
  離宮位於驪山北麓,桂殿蘭宮依山而建,深秋時草木多半枯敗,更襯出飛閣流丹,鮮艷華美。這場夜宴果然如李延貞所說的別出心裁了,不設在宮殿之中,而是露天席座,濱臨一方碧湖,放眼就可觀覽驪山風光。不過歸根到底,也只是換個地方縱情聲色,歌舞享樂罷了。
  靡靡樂音悠轉,滿天星河都醺然沈醉。恩寵不減的姜昭儀陪侍在李延貞旁側,掃了一眼下方,抿唇笑道:“早聽說教坊特為陛下編了支新舞,如今看來,果真是有絕世之姿。”
  李延貞半醉半醒間發出了聲疑問。
  姜媛微擡了下巴,“喏。”
  此時絲弦聲猛一折轉,潺潺而來,李延貞隨著望去,酒意頓時消了大半,席間有人驚嘆出聲。
  緋衣舞姬們不知何時紛紛向一旁傾側過身去,猶如花綻,顯露出身後孑然獨立的白衣舞姬。那女子一襲白衫似雪,竟是站在了湖水之上,拈指作蓮,舒展開柔軟身段翩然起舞,一雙赤足踏在水上,一步一步惹得秋水珠濺,洇濕裙角。她舞姿極為嫵媚,模樣卻清麗動人,驀然偏頭望來,璨然一笑,宛若水中精魅。
  楚明允瞥了一眼,便索然無趣地收回了視線。旁人目瞪口呆,而他自然看得出其中奧妙:這湖中早搭設了石板,低於水面幾寸,舞姬看似在水中舞,實則都是踩在石上。
  楚明允一手握著玉杯,一手撐著下頜,目光不由自主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對面的蘇世譽身上。蘇世譽稍側著頭,同眾人一樣望向舞姬,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尋不出什麽贊嘆欣喜意味,又或者說,他的情緒起伏向來都微乎其微,難以從神色覺察,即使楚明允離得那樣近過,也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麽。
  指腹不自覺摩挲著杯沿,楚明允看著暖色燈火映亮了他墨色眼眸,一線陰影沿著他白皙脖頸漏入衣領,一毫一寸,都是曾親吻廝磨過的。
  蘇世譽回過頭來,不經意正對上楚明允的視線,遙遙相隔,他楞了一瞬,轉而淡淡垂眸避開。
  楚明允捏緊了玉杯,默不作聲地將酒飲盡。
  片刻間這支舞已經結束,白衣舞姬踏上繡毯,尚有細小水珠自足上滑落。她盈盈一拜,開口正要說些祝詞,不遠處猛然傳來了轟隆一聲悶響,厲如驚雷,連帶著腳下都震顫,湖水激蕩。緊接著驪山上丘巒崩摧,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靠近宮室的峰巒上林木迅速倒伏一片,隨即如傾頹般轟然滾下,像是山中鎮壓的巨獸掙開了禁錮,咆哮怒吼,轟鳴聲響中亂石裹挾著沙土奔湧,瞬間將樓閣沖毀覆沒,繼而洶湧襲來。
  “怎麽回事?”楚明允猛然起身。
  姜媛臉色一變,正要抽身離去就被人扯進懷中,迸濺的碎石擦著發鬢掠過,方才動作再慢一分就能要了命,她驚愕地擡眼看著李延貞:“陛下……”
  “小心點。”李延貞顧不上看她神情,忙護著她隨侍衛往一旁退去。
  煙塵撲卷過來,漫揚蔽空,地面震顫得更加厲害,無數人還沈浸在絕妙的水中舞里,轉眼卻要面臨山崩,奔走逃離,失了朝臣風度,倉皇不已。山石滾落的巨響和驚懼尖叫的人聲混在一起,頃刻間就如沸水炸開了鍋。
  蘇世譽下意識往對面看了一眼,沙塵彌漫中視野昏暗受阻,但依稀能看見席位上已經沒了人,他松了口氣,向上位疾步而去,卻也空了。蘇世譽轉身竭力四顧,滿目混沌,沒見到李延貞身影,倒因吸入了煙塵忍不住低咳了兩聲。
  這時他忽然讓人抓住了手,被一把圈在懷中,那人一只手替他掩住了口鼻,渾濁沙土氣味中蘇世譽嗅見對方指間的一絲檀香,心頭驀然一顫,而抓著他的那只手修長有力,握得緊到他都覺得指骨生疼,根本無從掙脫。
  楚明允將他帶到湖另一邊的安全處,松開手折身便往回走,只丟下一句:“在這里等我。”
  蘇世譽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胳膊,“你去哪里?”
  楚明允轉過身來,眉目間的冷凝神色陡然消融,他扯出一絲笑意問道:“你擔心我?”
  “你的人在這附近?”蘇世譽不答反問。
  “你擔心我?”楚明允緊盯著他。
  蘇世譽移開視線望向傾塌的山崖,微皺了眉,“這場山崩難道是你……”
  素白手指按在唇上打斷了他的話,楚明允笑了一聲,“你問的這些,我一個也不會回答。”食指沿著他的唇線輕劃過,楚明允收回手在指尖舔了舔,笑道:“哪里也不準去,在這里等我一會兒。”言罷直接離去,眨眼間身影已沒入混沌煙塵之中。
  蘇世譽僵在原地,然後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將方才的畫面清出了腦海。他遲疑一瞬,還是返回了那片混亂之地。
  然而楚明允卻並沒有回到宴席處,他帶著秦昭和影衛沿一處小徑登上了驪山,憑崖而立。崩塌的峰巒離這兒不遠,幾個影衛已經過去查探,其余黑衣影衛在他身後次第排開,沈默得近乎融於夜色。
  楚明允俯視下方,山崩終於停下了,煙塵漸散,能看見亂石泥沙伴著破爛的席座四散,湖水都被染得發渾,被活埋砸死的人橫屍在地,活著的眾人還在驚慌無措,奢靡宮宴成了狼藉一片。
  雖然還不清楚這場意外山崩的緣由,但機會總是不容錯過的。
  楚明允擡手接過長弓,搭箭上弓,拉滿了弦。夜風吹動他鴉色長發,淺薄月色映亮他森冷側臉,指下一松,利箭攜千鈞之力以閃電之勢射出。無數箭矢呼嘯著緊隨其後,破空而去,箭鏃泛著寒光,如一團黑霧般鋪天蓋地地朝著宮宴罩下。
  就在這時,身披鐵甲的侍衛們沖進了宴席中,擋在那些臣子前奮力揮刀,打算以身為盾攔下利箭,更有十幾個持盾的侍衛在外圍結成一個精妙的陣形,將迅猛攻勢分化掉了大半。雖然還有人負了傷,但所有人的情緒在一時間竟全穩定了下來,連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幾個文臣也不再慌張,一切驟然變得規整有序,居然硬生生抗下了這場箭雨。
  處在燈火通明的宴席中,看周遭皆是幽暗一片,根本摸不清敵人在哪兒,最多只是覺察個大致方位,他們占盡優勢,不能一擊得手也無礙。崖上的影衛們換箭上弓,準備開始下一輪襲擊,卻見主上擡起手吩咐道:“等等。”
  楚明允微瞇起眼眸,望著下方,臉色倏然變了。
  李延貞早已在侍衛長的護送下離開,余下眾人也在侍衛們的掩護下匆匆往宮殿內撤去,唯有一人淡然而立,從容鎮定,全局盡收他掌下指揮調度,是旁人如何也學不來半分的卓然風華,是蘇世譽。
  秦昭下意識地看向身旁,只見楚明允眉頭緊蹙,忽然意味難辨地笑了出聲:“也是,我忘了,他怎麽可能會聽我的乖乖呆著。”頓了頓,他緩了笑意,冷聲道:“先收手。”
  “師哥你……”
  楚明允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偏頭問探查回來的影衛:“發現什麽了?”
  “回稟主上,可以確定是人為制造的山崩,在石縫里發現了殘留的火藥痕跡,應該與我們曾經的手法類似。”
  “火藥?”楚明允體味著這個詞,輕輕笑了,“看來那個人是真著急了。”
  秦昭道:“我們要怎麽應對?”
  “回程的路上不用再伏擊李延貞了。”楚明允目光仍未從下方挪開。朝臣們已經躲入了殿里,蘇世譽側頭正對人吩咐著什麽,先前獻舞的白衣舞姬隨其他伶人自他身旁行經,她腳步淩亂,禁不住身形一歪便往蘇世譽那里栽去。蘇世譽回過頭來,信手一扶幫她站穩了,舞姬的手卻仍搭在他手臂上,一點點收緊。
  楚明允抽過支長箭,扣上弓弦對準了那舞姬的心口,話還是對著秦昭說的:“把那邊火藥痕跡清理了,宮里人看到了查不出什麽,只會打草驚蛇,然後你再派人去好好查查那些火藥的來源。”
  蘇世譽意外地低眼看向舞姬,舞姬紅著臉垂下了頭,手上卻依舊沒有放開。蘇世譽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眼,轉而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後。
  “嘖。”楚明允扔開弓箭,轉身往山下走去,“他想要李延貞的命,那我就偏要讓李延貞多活一會兒。有膽子在京中攪弄風雲,卻沒膽子出現,他像只老鼠一樣藏頭縮尾了那麽久,也該是時候露面了。”
  宮殿里的君臣提心吊膽,宮殿外的侍衛嚴陣以待,維持著這個狀態過了許久,再沒有任何異動發生。侍衛長和禁軍統領親自帶人過去把驪山搜了個遍,也沒能尋找到半點蹤跡,只好如實回報,猜想對方是見勢不妙搶先撤離了。
  李延貞聞言松了口氣,沒有責怪他們,吩咐人過去清理殘局,順便清點了一番。
  好在有蘇世譽及時穩住局勢,只是幾個侍從宮娥因山崩喪命,而官吏們雖有負傷,倒也不至於危及性命,此時已經傳太醫來包紮處理了。李延貞想了想,覺得籌劃多時的千秋節宴就這麽狼狽收場了委實難看,幹脆下令就在這殿里繼續宴飲作樂。
  文武百官登時神情各異而又同樣的複雜難言,忍不住都看了李延貞一眼,只覺得這位陛下心大得仿佛開了個豁。
  他們各懷心事,但見楚明允和蘇世譽兩位大人都沒說話,只得把心思統統咽回肚子里。
  續宴上依舊琴瑟歌舞,但推杯換盞間總顯出了勉強意味。群臣好不容易熬到了尾聲,對皇帝陛下再恭賀一遍千秋萬歲打算就此收場,卻見蘇世譽忽而離席上前,贊了幾句那水中一舞驚艷全場的白衣舞姬,向李延貞請賜。
  天下皆知禦史大夫精通音律,從前宴上也不是沒有帶走舞姬伶人的先例,不是什麽大事,沒什麽人在意。然而他話音方落卻是一聲破裂爆響,刺耳至極,驚得宴上瞬間寂靜無聲。對面的幾個官吏看得分明,那白玉酒盞是被楚太尉給硬生生單手捏碎的。
  李延貞驚疑不定地問道:“楚愛卿?”
  楚明允盯著殿中蘇世譽的側臉,松開手任碎玉嘩啦落了滿桌,不帶情緒地答道:“手滑了。”


第七十五章 
  未央宮中,昭儀娘娘姜媛端坐在鏡前,任宮娥們為她梳妝。
  為她綰發的宮娥年紀較輕,看了看鏡中映出的嬌美容顏,笑道:“都說昨夜里獻舞的舞姬生的漂亮,可是依奴婢看,還是娘娘您更美,讓陛下都移不開眼呢!”
  姜媛忍不住笑了,口中還嗔道:“一大早的,胡說什麽呢。”
  “奴婢哪里胡說了?昨夜山崩那麽危險,陛下可是一直把娘娘護在懷里的,這寵愛其他娘娘們恐怕連想都不敢想。”小宮娥巧笑道:“更何況,陛下等等不是又要過來陪您嗎?”
  “就你機靈。”姜媛看了她一眼,笑意更深,“去把我生辰時陛下賜的步搖取來。”
  “是。”小宮娥放下梳子,轉身出去拿匣子。
  旁邊默不作聲另一宮娥忽然停下侍弄脂粉的動作,上前一步,從袖中隱秘地遞給姜媛一個紙條。
  姜媛微微一楞,將紙條展開來,笑意頓時僵滯在了臉上,她猛然擡頭,神情變幻不定,窄窄的薄紙上落了再簡單明了不過的一句話,被揉皺了死死攥在手心里。
  這時小宮娥拿了匣子回來打開,笑吟吟地問:“娘娘,奴婢這就為您戴上它?”
  “不,”姜媛仿佛驚醒,急忙開口,“你去告訴陛下,叫他不要過來……對,叫他不要來了,就說我病了在休息,不見人!”
  那小宮娥吃驚地看著她,但也不敢多問,連聲應著就要退出去。
  “等等,你站住!”姜媛又猛地提聲叫住了她,小宮娥定住腳步望過來,只見昭儀娘娘背影顫了一顫,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平靜了下來,沈聲道:“不要去了,回來吧。”
  小宮娥迷茫不已,走回到了她身旁。
  姜媛瞧著鏡中的自己,慢慢地笑了,眸中幾絲悲涼一閃而過,她吩咐道:“把步搖為我戴上吧,再換身衣裙,然後備好酒菜,恭候陛下。”
  不多時李延貞便到了,進殿看見姜媛頓時眼中一亮,笑道:“愛妃如此盛裝打扮,是有什麽好事?”
  姜媛擡手讓宮娥們都退下,對李延貞笑道:“陛下前來,不就是最大的好事嗎?”
  “好。”李延貞笑了笑,回頭也命宦官侍從退下了,殿中只剩了他們兩個,他拉著姜媛的手落座,掃了眼滿桌佳肴,不禁又看向她,“果真沒事要說?”
  姜媛沈默了一瞬,“陛下要這樣問,倒也有些話要說。”她看向李延貞,“昨天夜里,情勢萬分兇險時陛下將我拉到了懷中,臣妾鬥膽,想問一問陛下那時在想些什麽?”
  李延貞不由失笑,“怎麽想問這個?”
  “……突然有些好奇了。”
  李延貞搖了搖頭,“當時倒什麽都沒想。正如愛妃所言,情形兇險,也容不得多想,你就在朕身旁,怎麽能讓你有危險?”
  這次姜媛沈默了良久,才輕聲開口:“回想起來,臣妾入宮已經將近一年了,陛下您一直對臣妾恩寵尤甚,信任有加,臣妾……實在不知該如何報答……”
  李延貞聞言笑了出聲,“愛妃說傻話了,你陪在朕身邊就是了,還打算再怎麽報答?”
  雖然身為九五之尊,但李延貞終究才及弱冠不久,眉目間清秀文弱,一笑之下更顯出幾分少年氣,清朗明透。姜媛有些失神,滿腔酸澀湧了上來成了一點淚意,她慌忙低下頭去,定了定神,複又擡眼笑了,執過酒壺倒了杯酒,“那就以這杯酒來表臣妾心意吧,願生生世世都能陪伴陛下。”
  李延貞看了眼杯盞里的澄澈酒液,又略帶奇怪地看了姜媛一眼,末了笑了笑,舉杯一飲而盡。沒看到姜媛垂下了眼,淚水墜落打濕了繡金衣袖,洇開一點暗沈顏色。
  還有政務等著處理,李延貞並不久留,姜媛送他出殿,遠望著禦輦一點點在視野中消失不見,脫力般地緩緩地跪在了地上,“傻小子……”她輕笑著哽咽出聲,從袖中摸出瓷瓶打開,仰頭將藥丸悉數咽下,眼中竟溫柔輕快了許多,“我早你一步先下去,但願來生能與你投成姐弟,把欠你的都還給你,好好地護著你平安一世……”
  姜媛俯身向遠處慢慢叩首下去,額頭抵在地上,安靜得再無一絲聲息,鮮血沿著她唇角滴在青石地上,殷紅殷紅。
  宮道上的禦輦中猛然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咳得撕心裂肺一般,侍從慌張地拉開簾幔,正撞見大灘鮮血在繡毯上漫開,李延貞緊閉著眼歪倒在了一旁,臉色慘白,不省人事。
  這日是休沐,然而長安城中身居要職的官吏們同時接到了急令,命他們秘密入宮,召開廷議。
  廷議與朝會不同,是由太尉和禦史大夫共同主持,僅有朝中要員才能參與的,商討的也向來是最為緊要的國事,在廷議上意見達成一致後會將結果呈達禦前,交給皇帝最終裁決。這次廷議通知來得突然又分外急迫,官吏們不敢怠慢,趕忙換上官袍紛紛奔往皇城,等到進了殿內,他們才意識到事態只怕要比想象中的更為嚴峻。
  楚太尉坐在左首,一直垂眸把玩著手中折扇,沒擡頭看過任何人一眼,而蘇大人坐在右首端著盞茶水,也是遲遲沒有開口。到場的尚書侍郎禦史中丞等人面面相覷,都不敢出聲,只得不安地等待著,軒敞大殿上近乎死寂。
  終於,蘇世譽擡了擡手,宮娥們悉數退下並將殿門緊閉,他站起身來,掃視過後開口道:“匆忙將諸位召集前來,實因事態緊急,想必你們心中也有準備了,不過還請容我多言一句,今日殿中之事,一字一句都不可對外泄露。”
  眾臣齊聲應是。
  蘇世譽微微一頓,看了眼楚明允,他仍在一折折地開著那把檀木扇,漫不經心的姿態,絲毫沒有要開口的意思。蘇世譽收回視線,嘆了口氣繼續道:“方才陛下在宮中遭人下毒,已經陷入了昏迷,太醫雖在傾力醫治,但情況不容樂觀。”
  哪怕早有不祥預感,眾人也沒料到會是這種消息,當即炸了開鍋,刑部尚書陸仕的反應尤為激烈,急聲問道:“在宮里被人下毒了?!什麽人竟敢如此放肆,可有捉拿到了兇手?”
  其他人紛紛附和:“昨夜里離宮出事,今日陛下又在宮中遭遇不測,蘇大人,如此肆無忌憚膽大包天之人一定要嚴懲啊!還沒能追查到兇手下落嗎?”
  “諸位冷靜,”蘇世譽道,“查明事由緝拿真兇之事自有禁軍負責,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該如何應對這變故。陛下只怕這些日子都無法臨朝,如何才能避免朝綱不穩,不讓有心之人趁隙而入,諸位大人可有想法?”
  眾人相互看了看,都拿不定主意,畢竟才剛剛得知消息,多半還在心亂如麻。站的近些的禦史中丞先開了口:“不知大人您有何打算?”
  蘇世譽對上眾人一齊看過來的視線,也不推讓,淡聲道:“依我所見,應當隱瞞陛下昏迷的消息,托詞暫罷朝會,大事決議以廷議為準,各部行事以穩妥為上,力求與平常殊無兩樣,以免人心動蕩。若能迷惑敵人,使之不敢輕舉妄動最好,如有異變,也望諸位謹慎行事,不可擅作主張。”
  “我贊同蘇大人的想法。”陸仕直接點頭。
  那位禦史中丞也道:“下官並無異議。”
  蘇黨官員紛紛表明態度,皆是支持,楚黨中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並不做聲。果然,一道聲音慢悠悠地響起:
  “我覺得不妥。”
  蘇世譽眸光微斂,轉頭看向楚明允,對方依然把玩著扇子,眼睫低垂看不清神情,他不覺放輕了語氣,“楚大人覺得哪里不妥?”
  “哪里都不妥。”楚明允不帶情緒地輕笑了聲,“蘇大人是迅速封鎖了宮中消息,可指使姜昭儀下手的人難道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還用等你去知會?”
  “那楚大人以為如何?”
  “既然下手,就必定是有所圖謀。我看這正是暴亂前兆,應立即從外抽調五萬精兵入京,備齊軍需,以便及時應對。”
  “五萬精兵?!”有人低呼出聲。
  楚明允眼也不擡,問兵部尚書鄭冉:“鄭大人覺得怎麽樣?”
  “下官覺得楚大人所言極是。”鄭冉應聲答道:“單從這兩日之事就能看出對方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可不防!”
  “鄭大人一向附和楚大人,他的意見恐怕並不足以令人心悅誠服吧。”陸仕冷笑道。
  兵部侍郎許寅也冷笑出聲:“陸大人這話才奇怪了,我們兵部的意見都不足以信,難不成你刑部的看法就可信了?”他語帶譏諷,“再說了,蘇大人還沒開口,蘇黨的陸大人急著搶什麽話呢?”
  “你——”
  “你們要在廷議上吵起來嗎?”蘇世譽淡淡道。
  “……失禮了。”陸仕退回原位。許寅面不改色地沖蘇世譽笑了笑,倒也閉上了嘴。
  氣氛一時有些冷凝,蘇世譽看向楚明允,輕嘆了聲氣,“即使真如楚大人所預料,但對方尚未動作,為臣者擅自引兵入城,只怕會先惹上嫌疑,反而給了對方借口興事。”
  楚明允低低地笑了,“蘇大人究竟是怕落人口實,還是在怕朝中有人兵權過大?”
  這話意已經再明顯不過,在場臣子心頭皆是一緊,殿中徹底安靜下來。
  蘇世譽沈默了片刻,放緩語氣道:“各執己見終究無法成事,不如折中取決,你我各退一步……”
  “沒有各退一步。”楚明允打斷了他的話,“這五萬精兵我也不是隨口說的,一個都不能少。而且蘇大人想要怎麽折中?想假裝無事就沒理由調兵入京,調兵入京了那誰還會覺得朝中安穩,舍一取一,我只問你同不同意?”
  蘇世譽眸色深斂,默然不語。
  忽然‘啪’地一聲輕響,楚明允一把合上檀木扇,終於擡眼,看向了蘇世譽,眸深如海。他站起了身,渾然不顧滿殿眾臣的目光,緩步走向蘇世譽。
  蘇世譽微皺了眉,站在原地未動。楚明允便停步在他身前,微微傾身湊近他耳畔,似是輕飄飄地嘆了口氣,溫熱氣息似有若無地隨著話音拂過:“你現在這個樣子,還真是有點不可愛啊。”
  蘇世譽一怔,楚明允又偏頭看了他一眼,繼而轉過身向外走去。
  旁人聽不到耳語,只是看著楚明允要走,許寅反而急了,忙提聲道:“楚大人,您怎麽走了,這結果還沒定下來呢!”
  楚明允跨出殿門,頭也不回,“我不會改變主意,沒什麽好商討的。”
  他們不約而同地又望向蘇世譽,蘇世譽回過神來,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方一回到府中,蘇白就迎了上來,壓低了聲音:“公子,您帶回來的那位玲瓏姑娘趁您不在去了書房,屬下早就按您吩咐收拾好了,她看到的都是假文書,果然如您所料,她在與人暗中通信。”
  蘇世譽點了點頭,“沿著這條線繼續查,當心別被人發覺。”
  “知道,都隱蔽著呢!”
  蘇世譽笑了聲,看向他,“讓你準備的東西呢?”
  “好了。”蘇白遞上一個香木小匣。
  蘇白回稟完便自覺退下,他回到書房中,片刻後叩門聲輕輕響了起來,白衫少女端著托盤走了進來,有些不敢看他,低著頭羞澀地笑了一笑,“大人。”
  蘇世譽擱下筆,淡聲笑道:“住的可還習慣?”
  玲瓏點點頭,“很好。”她走上近前,“奴原本一早就想來見大人的,只是大人您匆忙就出去了……”
  “你喜歡白衣?”蘇世譽忽然開口問道,玲瓏微微一楞,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蘇世譽了然,笑道:“不必這般特意來迎合喜好。”
  這話中有話,玲瓏明顯地怔了一下,開口正欲說些什麽,卻聽他溫聲道:“別動。”
  玲瓏僵著身子,一動不動地瞧著蘇世譽打開了手邊精巧的小木匣,取出了支紅玉嵌點的銀簪,玉色瑩潤。蘇世譽稍靠近過來,似是在打量思索,玲瓏不敢擡頭看他表情,視野里只是儒白繡銀的衣襟,鼻端嗅見安神香的氣息,身體僵硬得更厲害,“大人……”
  微涼的觸感滑入發中,她看到蘇世譽退了開去,端詳著自己道:“倒是恰好,要比起白色更襯你一些。”
  玲瓏微紅了臉,“多謝大人。”說著忍不住又垂下頭去,這才看到手中托盤還沒放下,忙道:“對了,奴做了些點心,大人願意嘗一嘗嗎?”
  “抱歉,我不在書房進食……”話到一半,蘇世譽驀然想起什麽,不禁搖頭笑了,“罷了,早就破例了,你放下吧。”
  玲瓏依言放下點心,小心地打量著他,忍不住問道:“大人是想到誰了嗎?”
  “的確是想到一個人。”蘇世譽道。
  “大人笑得這麽好看,跟之前都不太一樣呢。”玲瓏咬了咬下唇,玩笑道:“莫非是想到心上人了?”
  蘇世譽聞言微微一頓,轉而笑了笑,“是。”
  玲瓏沒料到能得到這樣的回答,頓時一滯,睫羽顫了顫,似是有些失望,低聲道:“能成為大人的心上人,真是好福氣,她必定也是個溫婉美人吧。”
  “美是極美,至於溫婉……”蘇世譽少見地沈默了良久,再開口時語氣中帶了難言的微妙,“……倒跟他沾不上邊。”
  毫不溫婉的楚明允正倚靠在椅上,面無表情地瞧著禦史中丞。
  因為楚明允擅自離開,廷議只得不了了之,禦史中丞對他心懷不滿,但畢竟奉了蘇世譽的命令前來,便公事公辦地開口:“下官奉命轉達,我們大人深思熟慮後同意了楚大人的想法,只是有兩個條件,還希望您能答應。”他頓了頓,見楚明允不語,便繼續道:“其一,無論如何,都請楚大人對陛下昏迷之事保密;其二,五萬精兵抽調選任將領之事由您決斷,旁人不會插手,但是他們不得入駐長安城內。楚大人意下如何?”
  楚明允無所謂地收回視線,“可以。”
  出乎意料的爽快,禦史中丞心中詫異,但正是求之不得,也省得跟他多說,直接就告辭離去。那禦史中丞前腳剛離開,秦昭就推門而入。
  “師哥,已經將京中進出商貨的搜查範圍擴大到了半年內,還是沒有查到有關火藥的,嶽宇軒上任工部尚書之後,連水運私販都杜絕了,沒有任何異常。”
  “查不到?”楚明允微微蹙眉,忽又沈吟,“火藥、私販、工部尚書……譚敬?”
  “譚敬?早就被處死的前任工部尚書?”秦昭問。
  “呵,我倒是疏忽了,”楚明允一手抵著下頜,“你去查一查,當初譚敬運來的那一倉庫火藥,後來怎麽處理了。”
  “是。”秦昭應了一聲,擡眼看見師哥神情冷淡地垂眼想著什麽,他想起適才在門外聽到禦史中丞的話,分明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卻不見楚明允有半點開心的意思。秦昭心思轉了一轉,忍不住直白地開了口:“蘇世譽剛得了美人,肯定在府里陪著,才不會為政事親自過來,說不定再過不久,蘇家就多了個小公子……”
  楚明允擡眼盯著他,秦昭癱著臉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靜默一瞬,楚明允低聲笑了笑,“我倒不擔心那個。世譽那個石頭腦袋,就算那舞姬脫光了站他跟前,他也不會多想些什麽。”
  “你脫光站他眼前恐怕也一樣。”秦昭又沒忍住潑了涼水。
  “那不一定,”楚明允稍偏了頭,想了想道:“他會覺得我果然有病。”


第七十六章 
  足足過了兩天,李延貞依舊絲毫沒有要轉醒的跡象,太醫們急得團團轉,全都束手無策了。在蘇世譽的示意下,宮中派人來太尉府請醫聖之徒杜越出手相救。楚明允有心暫留李延貞一命,答應得隨意,便由秦昭陪杜越入宮。
  只是秦昭也沒想到,杜越把過脈後,卻面露難色地對他搖了搖頭。
  “你也救不了?”秦昭將杜越拉到一處沒人的宮廊下。
  杜越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囁嚅似地開了口:“……我不知道。”
  秦昭一楞,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他體內混合了好幾種劇毒,有一兩種我不確定,也許能救,但是我……”杜越的手摳著自己衣帶,半晌低聲道:“……我害怕。”
  他怕極了那種感覺,滾燙的鮮血變得冰涼,上一刻還緊攥著他衣角的人,在下一刻癱軟僵死,速度快到他甚至來不及反應,就只能看到蒼白月光下那張雙眼暴突的臉,死不瞑目地望向長安。
  他沒臉跟秦昭說,那個夜里突然闖出來的女子,不是他第一次面對屍體,但卻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病人;更沒臉坦白,自己那晚其實是被嚇到了,然後忽然意識到他從前是在幫師傅打下手治些小傷小病,現在是窩在藥廬里整日倒騰草藥,根本沒有真正的獨自面對過什麽。
  杜越其實也清楚,自己一直都被保護得很好,在金陵家中有爹娘,在蒼梧山上有師傅,到了長安,還有表哥,有姓楚的,有秦昭,所有人幫他將一切處理好,他只用湊在旁邊看一看,心安理得地接受就好了。
  可是……
  “……我已經及冠了,娘前幾天寫信說我已經是大人了,我還總是這樣,是不是挺沒用的啊秦昭?”杜越聲音很低,秦昭必須得十分專註才能聽得清。
  秦昭脫口而出:“不是。”
  杜越慢吞吞地擡起頭看他,眼中滿是惶然不安。
  秦昭看得心疼,卻口拙得許久撿不出一句安慰,便認真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我不覺得。”
  “……但是我真的害怕,”杜越死皺著眉,“他如果再死在我手底下,我就真的……我就這輩子再也不想學醫,再也不想碰有關行醫的任何東西一下了。”
  秦昭轉頭向殿內望去一眼,視線被一扇錦繡屏風隔斷,屏風後是安靜躺著的李延貞。這個皇帝倒也可憐,早就沒了血親,後宮的幾位娘娘們因他專寵姜媛漸而疏遠,又因蘇世譽封鎖風聲,只當陛下是患病久睡,依次探望叮囑一番就是盡足了本分,眼下李延貞幾近昏死,榻前守候的卻只有幾個太醫宮娥。
  秦昭雖有些憐憫他,但看著杜越這模樣,忍不住道:“你不想救,我就帶你回去,我替你跟師哥說。”
  說著就去拉他,杜越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眉頭緊皺。
  秦昭遲疑了一下,小心地將手放在他肩頭,盡量溫和了聲音問:“不想走?”
  “我……”杜越張了張口,又滿臉糾結地沒了下文。
  “那就試試吧,有師哥在,還有我,救不活也沒事。”秦昭說完才發覺說錯了話,又趕忙補充道:“你是葉師傅唯一的徒弟。”
  你是醫聖唯一的弟子。
  這句話砸在耳中激得杜越一震,亂糟糟的情緒蕩然一空。唯一的,就是只有他,被請來的,也是他,除了他再無別人能做到。
  他沈下不安躁動的心,重重點了點頭,複又看著秦昭問:“……你等會兒就回府嗎?”
  他直直地看過來,眼中似有一絲期盼,秦昭心頭一動,脫口道:“我在殿外陪你。”
  “好!”杜越笑逐顏開,一把抓住秦昭按在他肩上的手,“夠兄弟!”
  秦昭正覺著手心發燙得有些不知所措,聞言眼神倏然一黯,“我不想……”
  “不想什麽?”杜越拉著他往回走,扭頭看來。
  秦昭在殿門前止步,將情不自禁不合時宜的言語生生壓回了心底,看著杜越道:“……我不想你為難,我等著你。”
  “是挺為難的,不過雖然你說不覺得,但我都嫌自己沒用了,總不能還老想著躲吧?”杜越撓了撓頭,往殿內看了一眼,“秦昭,你不用一直站這兒等著,我出來的時候能找到你就成。”他對秦昭笑了笑,轉身深吸了一口氣,走進了寢殿,宮娥隨即將殿門關上。
  秦昭垂下眼,不聲不響地在殿外站成了一尊石像。
  燈燭點起又熄滅,一夜又一天,只有拿藥換水的宮娥們匆忙進出,杜越偶爾回首一望,每每都能看到投在殿門上的挺直身影,顧不上細品心中滋味,便又專心投入到用藥施針中。
  直到這日入夜時分,秦昭猛然聽到殿中一陣喧鬧,緊接著殿門就被人一把推開,青色身影撲出來興奮地直接抱住了他,“秦昭,醒了!醒了!我做到了,他醒過來了!”
  秦昭微微一僵,轉而抱住了他,眼神柔和,“嗯。”
  寢殿之內,李延貞終於蘇醒,他臉色仍泛著虛弱的白,眼神空茫地盯了帳頂良久,忽然輕聲問:“姜昭儀呢?”
  “回稟陛下,姜昭儀在謀害您時就畏罪自殺了。”
  李延貞沈默了片刻,閉上眼長嘆了口氣,似是累極了,卻吩咐道:“罷了,依昭儀之禮好好安葬了她吧。”
  陛下醒來的消息連夜傳到了蘇家,蘇世譽總算安下了心,點頭謝過了傳話宮人。
  玲瓏拿著琴譜從內屋出來時正看到宮人恭敬離去,奇怪道:“大人還有政務要忙?”
  她沒再穿白裳,換上了一襲緋色衣裙,如雲烏發上正是那支紅玉銀簪,襯得尤為明麗動人。
  “一點瑣事罷了。”蘇世譽接過琴譜翻看,另只手按在桐木琴上試著音律,低回縹緲的調子縈繞而起。
  玲瓏坐在他身旁,低眉入神地聽著。
  蘇世譽放下琴譜沈吟了須臾,忽然笑道:“這倒讓我想起另一支曲了。”說罷指下一轉,弦音微顫,溫軟小調如漣漪緩緩蕩開。
  前奏剛一響起,玲瓏眼神倏地亮了亮,“這是臨安哄孩子睡時唱的調子!”她微微閉眼,跟著琴聲輕哼,嗓音輕輕柔柔。
  蘇世譽敏銳地從她語氣的驚喜中覺察出了一絲懷念,側頭靜靜地看了她片刻,輕聲開口:“你知道這支曲?”
  他看到玲瓏微微一頓,隨即睜開眼笑了笑,道:“奴偶然聽到過,就記下了。大人您是怎麽知道的呢?”
  “我娘是臨安人,小時候她唱過,然後又教了我琴曲。”蘇世譽拿著琴譜起身,對她笑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再打擾了,你早些休息。”
  玲瓏一楞,跟著他站起身,毫無征兆地伸手就拉住了他衣袖,垂下頭輕聲道:“既然天色已晚,外面霜寒露重,大人何必辛苦回去,不如留下吧。”
  蘇世譽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搖頭輕笑:“你明知我心中已經有人。”
  “可大人的心上人並未在身旁,不是嗎?”玲瓏道,“大人這般的身家地位,三妻四妾也再尋常不過,何況奴別無所求,只願傾心侍奉大人。”
  “不在身旁,卻在心上。”蘇世譽笑道,“你的這番情意我心領了。”
  玲瓏緩緩松開他的衣袖,自嘲似地笑道:“大人何必解釋這些,歸根到底,不過嫌棄奴是個下賤舞姬,怕玷汙了身份吧。”
  蘇世譽無奈嘆了口氣,轉過身正對著她,“我並未看輕過你,你又何必只當自己是以色侍人,妄自菲薄。”
  玲瓏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上前抱住了他,臉頰貼上溫暖胸膛,手還沒能攬上卻被蘇世譽及時握住了腕,力氣不重,卻讓人不得動作。她頓了一瞬,便退了回去,蘇世譽隨之松開了手,玲瓏低頭摩挲著自己的手腕,苦笑了聲:“是奴冒犯了,還請大人恕罪。”
  “沒什麽,早點休息吧。”蘇世譽淡淡一笑,擡步離去,他走到門前忽然想到了什麽,回過頭來,“對了。”
  玲瓏擡頭看向他。
  “這身打扮很適合你。”
  正對上他望來的這一眼滿是笑意,玲瓏無端心頭一動,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蘇世譽離開,好一會兒,她才回到妝臺前坐下,手探進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鋒芒銳利。玲瓏瞧著匕首,又楞怔著擡起臉,忽而看見銅鏡中自己帶著笑的,她抿著彎起的唇,複又摸了摸頭上發簪,半晌,忍不住輕笑出聲,將匕首擱在抽屜中。
  還有些時間,不急於這一時,就容她等等,再等一等。
  窗外驀然下起了雨,密密地打在屋檐下。
  蘇世譽往外看去一眼,廊下燈火搖曳,映出夜色下的風吹雨落,他收回視線,繼續對蘇白吩咐道:“她是臨安人,查這條線索會更快,多派遣些人過去。”
  雨聲漸漸大了起來,激起泥塵草木的氣息,在青石宮道上積出個個水窪,建章宮中燈火依稀。夜沈如墨,雷聲隆隆,驟然炸響,漆黑天幕中劈開了一道灼白亮光,白光下一座恢弘宮殿轟然倒塌,土崩瓦解。
  雷鳴電閃,大雨滂沱。
  有人撐傘站在暗處看著,見狀滿意地轉身離去,踩著宮人們尖叫聲一步步走遠,雨水順著傘沿滑落,滴在肩頭,在入冬時節中冰冷刺骨。
  次日一早,為安穩朝局,李延貞強撐病體上了朝。
  朝政上有楚明允和蘇世譽在,實則也沒什麽需要他再商議決斷的,李延貞簡單問詢了一番,便準備散朝了,不料工部尚書嶽宇軒忽然出列,拱手道:
  “啟稟陛下,微臣有要事上奏。”
  “愛卿但講無妨。”
  嶽宇軒直起身,沈聲道:“昨夜突降大雨,導致建章宮中的玉堂殿突然倒塌,死傷了數十名宮人。”
  李延貞點了點頭,嘆道:“可惜了,好生處理了吧。”
  “這並非是臣所指的要事,還請陛下聽臣細說。”嶽宇軒道,“昨夜雖是場急雨,但還不到能沖垮宮室的地步,而且偌大宮殿又怎麽會如此脆弱?臣心中疑惑,便仔細查探了一番,果然發現玉堂殿有明顯偷工減料的痕跡,必然是當初有人趁機貪汙斂財,敷衍做事。另外陛下請想一想,既然建造時有問題,難道只會是這一處有問題嗎?”
  不言而喻。眾臣低聲議論,連連點頭。
  嶽宇軒掃視一周,繼續道:“依臣所見,當年督建建章宮的於珂於大人嫌疑最重。於大人對於修建之事可謂是全權掌握,況且建章宮方一竣工,他立即就調任出京了,難免有畏罪出逃之嫌。”
  李延貞還在思慮不定,這時禦史嚴燁也站了出來,“臣也有事要奏。”
  “愛卿請講。”
  “臣鬥膽,彈劾於大人貪贓納賄,結黨營私!先不論嶽大人所提之事,單是臣手中也掌握了許多於大人的罪證,贓款數目驚人,最重要的是,”嚴燁頓了頓,“臣敢肯定於大人是在為他人大肆斂財,背後勢力盤根錯節,恐怕是要涉及眾多。”
  此言一出,幾名官吏不禁微微變色。楚明允神情自若,微微挑了眉梢。
  而蘇世譽也不由多看了嚴燁一眼,覺得有些奇怪。諸位禦史要彈劾官吏,自然可以直稟陛下,但事實上一切折子稟奏都要先交由蘇世譽審閱,已成為禦史臺內心照不宣的規矩了,而嚴燁此人深諳奉承討好之道,怎麽會突然擅自稟報?
  “臣認為嚴大人所言有理。”嶽宇軒接上話,“於大人畢竟只是督建工事之官,職位並不算高,如果不是背後有人支撐,恐怕是不敢如此大膽的。陛下,建章宮是為您所建,偷工減料敷衍了事,這無疑是將您的安危置於不顧,又有如此牽扯,不可不重視!”
  “愛卿所言極是。”李延貞想了片刻,看向蘇世譽,“既然如此,就辛苦蘇愛卿盡快查明,嚴加處置吧。”
  “臣領命。”
  “師哥,已經有三個人被禦史臺帶走審問了,恐怕不久就會查到你。”秦昭語氣有些凝重。
  “哪里來的恐怕,這分明就是沖著我來的。”楚明允漫不經心道,“一個早已離京的小官算什麽,不過就是個挑事的引子,想扳倒我才是正題。”
  秦昭有些焦急,“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楚明允勾起一絲冷淡笑意,忽然道:“譚敬那些火藥的事你查的怎麽樣了?”
  秦昭不知他為何問起這個,卻也老實答道:“除了我們去的大倉庫,譚敬利用職務還有些別的儲藏地,那些火藥最後搜查出來轉交給了兵部,每克都登記在冊,沒有問題。”
  “譚敬和嶽宇軒,兩任工部尚書,他們職務交接之時,你怎麽知道沒有疏漏呢?兵部拿到的分量,又還不是他給的?”楚明允慢聲道,“當初譚敬之案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如今看來,譚敬他本身就是個拿來掩護的棄子。”
  秦昭頓悟,“嶽宇軒有問題?”
  “他們攻擊我的時機,難道不正是我反擊的好機會?”楚明允笑意漸深,眼中卻無一絲溫度,“人一得意了,就難免忘了自己是誰。你現在立即去查,絕對要把那個人徹底揪出來。”
  “是,我這就去查嶽宇軒。”秦昭說著往外走去。
  楚明允叫住他,“再添上一個人。”
  “誰?”
  “我討厭朝秦暮楚的人。”楚明允擡手抵著下頜,“嚴燁。”
  秦昭了然,點頭應道:“明白了。”
  書房靜了下來,楚明允後靠在椅上,閉目沈思,鏤金小爐緩緩吐出縹緲煙霧,安神香的氣息悄然融散在空中。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影衛匆忙敲門進來,“主上,禦史臺的人堵在了府前,要進來搜查。”
  楚明允慢慢睜開眼,眼神捉摸不透。
  府門前果然圍著禦史臺的兵衛,禦史中丞站在最前,一眼看到楚明允出現,不冷不熱地道:“楚大人倒是教我們好等。”
  楚明允掃視而過,“蘇世譽呢?”
  禦史中丞眼神閃動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他剛得到楚明允可能涉案的消息,命人匯報的同時自己就帶人過來搜查,不論那模棱兩可的口供是真是假,他先搜查一番便是,即便這事與楚太尉無關,也好借機殺一殺這人的囂張氣焰。禦史中丞定了定神,答道:“蘇大人還有其他要事處置,拘捕搜查是我所管,還希望楚大人能配合一些。”
  楚明允沒有作聲,唇線緊繃。
  禦史中丞等了一會兒,忍不住擡步上階,“楚大人這般抗拒,難道是……”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在他踏上石階的一瞬間,楚明允身旁的侍從幾乎同時拔劍出鞘,直指向他周身軟肋。禦史中丞便一步僵在了那里,臉色微微發青,盯著眼前的劍尖,“楚大人,我們禦史臺是奉了陛下之命徹查此案,你這是公然反抗,要威脅我性命不成?”
  楚明允終於看向他,冷聲開口:“要查我,就讓禦史大夫親自來,你算是什麽東西?”
  禦史中丞臉色徹底變了,狠狠盯了他一眼,複又看向眼前寒光閃爍的劍鋒,壓著火氣退回了原處,叫過一個下屬。下屬得了吩咐,連忙上馬飛馳而去。
  禦史中丞視線再度落到楚明允身上,怒極反笑,“楚大人,再怎麽說,我們也是同朝多年,您這話說出來,可實在是令人寒心了啊。還是說做賊心虛,口不擇言了呢?”
  可惜這激將法落了空,楚明允沒再看他一眼。
  兩方人就這麽默然對峙起來,氣氛幾乎凝固,最終被奔回的馬蹄聲打破。
  那名下屬獨自去而複返,湊到禦史中丞旁邊低聲說了什麽,只見禦史中丞臉色幾番變幻,終於難看到了極點。他深吸了口氣,近乎是咬著牙沖楚明允行了一禮,道:“下官冒犯了,還請楚大人不要怪罪!”然後轉頭吩咐從屬撤回。
  “他不肯來見我?”毫無起伏的一句問話,楚明允眸色晦暗不明。
  禦史中丞的牙又咬得緊了些,他這般擅自行事,回去定然是要向蘇世譽請罪的,極其敷衍地答道:“太尉大人身份尊貴,豈是能隨便任人搜查的,是下官草率唐突,還請……”
  楚明允無心再聽,轉身走回府中,影衛收了劍,跟在他身後。楚明允卻倏然停下腳步,站在了庭中。
  昨夜那場雨後,地上還微有潮濕,風穿庭而過帶著濕冷寒意,吹得他衣袂飄曳。楚明允轉頭看向近旁的影衛,“把蘇家的那個舞姬帶過來。”


第七十七章 
  “怎麽了?”蘇世譽放下供詞,看向形容狼狽的侍衛。
  “屬下無能,讓玲瓏姑娘被人擄走了。”侍衛捂著作痛的肩頭,羞愧難當。
  蘇世譽微皺了眉,“知道來人的身份嗎?”
  “是,對方直說了是太尉府的人,而且屬下追了過去,最後的確進了太尉府。”
  蘇世譽聞言一楞,反而更皺緊了眉,目光不由落在供詞中那個熟悉的名字上,一時沒有開口。
  書房門就在這時被猛地推開,蘇白大步沖了進來,急聲開口:“公子,查到了!”
  蘇世譽擡起頭,“確定查明了?”
  “絕不會錯,公子交代要查的幾條線最後都匯到一塊兒了!證據確鑿!”蘇白喘了口氣,“不過說出來也挺難讓人相信的。”
  “是誰?”
  “西陵王。”
  “西陵王李承化?”楚明允重複了一聲,轉而低聲笑了笑,“他的直覺倒真是準。”
  “主上,首領吩咐屬下先回來稟報,他正在處理嚴燁的事,大概要耽擱一陣。”影衛道。
  楚明允點點頭,擡了擡手,影衛便無聲退下了。他目光不經意掃過跪在廳中的緋衣少女,似笑非笑地開了口:“怎麽,聽到西陵王,開始慌了?”
  玲瓏擡起臉,對他露出一個困惑的笑來,“楚大人的話,奴聽不懂,奴只是不明白大人為何要將奴帶來。”
  “你猜是因為什麽?”
  玲瓏想了想,謹慎開口道:“奴對蘇大人並無二心,蘇大人也待奴極好,奴不能背棄——”
  後面話音被壓成了一聲低呼,冰涼劍鋒點上她的眉心,沁出淩厲刺骨的殺意,玲瓏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
  楚明允倚坐在上位,單手持劍,輕笑道:“我還沒活剮過女人,你不妨來做這第一個?”手上微微一動,鋒刃破開雪白皮膚,一簇艷紅血珠沿著她臉頰滾落。
  “大人饒命!”玲瓏嗓音顫抖,“奴只是一個小小舞姬,即使為大人效力,也做不了什麽,求大人高擡貴手!”
  楚明允不帶表情地瞧著她,沒有說話。
  安靜得極為詭異,玲瓏膽戰心驚,冷汗一層層從背上冒出,只覺他的目光如刀般將她剖開了細細打量,令她無所遁形。
  壓迫感愈積愈重,就在她幾乎要喘不過氣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了一聲驚呼:
  “我靠姓楚的你幹嘛呢?對女人還這麽兇,喪心病狂啊你!”
  楚明允瞥了杜越一眼,收回了劍,複又蹙眉看向玲瓏, “怎麽看這張臉也不如我,真不知道世譽為什麽能看得上你。”
  玲瓏錯愕得答不上話,剛在一旁坐下的杜越頓時歡暢地笑了起來,“原來她就是表哥領回府的那個舞姬啊。”他捧起茶盞興致勃勃道,“興許是我表哥特別中意她那支舞呢?哎姓楚的,不如你也拜師去學個跳舞,說不定表哥他覺得你特別就把你收了當偏房,往後你和她還能姐妹相稱呢哈哈哈……”
  楚明允涼涼地斜去一眼,“你皮癢得厲害?”
  杜越連忙悄悄地往周遭瞟去。
  “秦昭不在。”楚明允無情地掐滅了他的期待。
  杜越頓時收了笑,站起身拍了拍袍袖忽然“啊”了一聲,“我想起來我藥廬里還熬著藥呢,先走了,不用送!”言罷扭頭就跑,椅子還沒來得及暖熱。
  在他背後廳中徹底靜了下來,楚明允也沒再理會玲瓏,眉目低斂著顧自出神,素白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落在桌案上,空落落的輕響。
  玲瓏垂著頭,隱約覺察到他是在等什麽人,一顆心仿佛懸在半空沒個著落,煎熬無比。不知等了有多久,玲瓏膝蓋跪得麻木發疼,忽聽到上方的楚大人停下了敲擊的手,有腳步聲自遠而近地從身後響起。
  一步一步,宛若踩在她心頭,玲瓏顧不得許多,回身看去,面上滿是驚喜,“……大人!”她情不自禁想靠近,伸出的手來不及觸上一片袍角便有長劍憑空落下直插入地,將手上動作截了個幹凈,冰冷的聲音自上位傳來:
  “哪個允許你碰他了?”
  指尖一顫,終是緩緩收了回來。玲瓏小心翼翼地擡眼看去,發覺那位太尉大人的目光早已不在自己身上。
  蘇世譽在落劍之際就已停步,站在離玲瓏幾步遠的地方,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淺淡笑意,“楚大人。”
  楚明允以手支頷,定定地瞧著他,“你是來帶走這舞姬的?”
  蘇世譽看了一眼旁邊的緋衣少女,不答反問:“楚大人覺得呢?”
  他低笑一聲,起身走至蘇世譽面前,“可我打算殺了她,你舍不舍得?”
  蘇世譽神情淡淡,“我舍得如何,不舍得又如何?”
  “你若是舍得,我就殺了她。”楚明允緊盯著蘇世譽,不放過他任何細微神色的樣子,“你若是不舍得,那我就剝下她的皮,放幹了血,再一點點抽筋剔骨。”
  玲瓏聞聲悚然一顫。
  蘇世譽對上他的眼,沈默片刻,最終避開視線毫無波瀾地開了口:“不過是個刺客罷了,楚大人若是在意,我不帶走也沒什麽。”
  他話音方落,玲瓏整個一滯,生生凝固了般,嬌怯慌亂的神情從臉上悉數褪去,她緩緩擡眼看向蘇世譽,輕聲問道:“大人是何時知道的?”
  蘇世譽尚未開口,楚明允就先一步冷笑出聲,“禦史大夫誰都不信,怎麽可能不去查你底細?”
  玲瓏恍若未聞,依舊看著他,“何時知道的?”
  蘇世譽側身正對著她,“當日你獻舞之時,我便猜到了。”
  那明麗的面容便瞬間變得蒼白,玲瓏深深地低下頭,擡手輕撫過自己的鬢發,手指顫抖地幾番摩挲。她的眼神驟轉狠厲,拔下紅玉簪子猛地起身撲向蘇世譽,以一種絕頂刺客所擁有的速度與力度,孤註一擲猝然發難,極快極狠。
  眼前只見得光影一閃,發簪斷成兩截摔到地上,玲瓏跌俯於地,捂著胸口咳出大灘鮮血。蘇世譽身形未動,只擡手以腕擋住楚明允的手,將那殺招攔下了一半。
  楚明允側眸看他一眼,忽而勾了勾他的手指,見蘇世譽沒反應便直接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纏再扣緊,拉到自己心口前的位置。
  蘇世譽眸光微動,轉而盡斂心緒任他動作,看向了地上的人,“據我所知,你還有個多病的妹妹,是為她如此拼命的嗎?”
  玲瓏眼前一陣發黑,混沌中掙出的一絲清明在捕捉到那個稱呼時慌恐了起來,“大人,求您不要……”
  “她沒能撐過霜降後的天,走的時候還睜著眼睛,也許是想見你一面。”蘇世譽低眼看著她,嘆了口氣,“西陵王送你來時,沒有告訴你嗎?”
  她僵在那里,良久良久,落下一滴淚來。
  “西陵王只告訴我,最遲三月,他要大人您命絕。”玲瓏緩緩道。
  蘇世譽皺眉思量,玲瓏看了眼他與楚明允交握的手,沾滿鮮血的手不覺攥緊了衣裙,將緋色浸染得濃艷淋漓,她苦笑著喃喃自語:“……是不是白衫,又有什麽差別呢?”
  蘇世譽聞言沈默了一瞬,笑了笑道:“很適合你。”
  玲瓏怔怔地仰頭瞧著他,忍不住也笑了,淚卻愈加止不住地滑下。她對著蘇世譽跪下,以極其鄭重的禮節向他叩首,哽咽帶笑地道:“玲瓏今生沒有這份好福氣,若有來世……願為奴為婢終生侍奉大人左右!”言畢旋身撞上廳柱,一片血色綻開。
  沈默隨著鮮血蔓延開來,守在廳外的青衣婢女自覺上來收拾屍首,打掃幹凈後垂首等著楚明允吩咐該如何處理。
  他們交談的過程中楚明允一直低著眼,一寸寸撫過蘇世譽的掌心指節,專註得如同世間再無別物。直到蘇世譽想抽回手,他陡然加重力氣握得死死的,頭也不擡地對婢女冷聲吩咐:“出去。”
  待到婢女全都驚慌退下,他才擡起眼看向蘇世譽,“死了,心疼嗎?”
  蘇世譽眸色深斂,緩聲道:“為了殺我她體內種有劇毒,便是沒有今日也活不過三月,如此也算少了些痛苦。”
  楚明允不帶語氣地笑了聲,問:“那我呢?”
  蘇世譽楞了一下,轉而淡淡一笑,“楚大人何必自降身份與她相比。”
  “在你眼里,不都是一樣的嗎?”楚明允上前一步,幾乎呼吸可觸的分寸之際逼視進他眼底。
  蘇世譽不禁退後一步,距離還沒來得及拉開,卻反倒像是徹底惹怒了楚明允般地被一把扯入懷中,下意識的掙脫動作遭到強硬的壓制,最終被死抵在背後的柱上。
  擁著自己的手臂緊得像是禁錮,像是要勒入血肉,蘇世譽卸去力氣任由他抱住,看不見他的臉,只有低低的聲音貼著耳廓響起:“那她又碰過你哪里……?”楚明允的手指冰涼,撫過他耳後頸側,沿著他肩線脊背一寸寸往下,一字字問在他耳中,“……這里?……還是這里?”
  分明隔著層衣衫,卻如同明火貼著肌理,灼得他顫栗難止。
  蘇世譽按住他還要自腰腹遊走而下的手,語氣里終於忍無可忍地帶出了點情緒,“我和她不是那種關系。”
  楚明允反握住他的手,側頭輕輕吻過他臉側,“生氣了?”
  “……”蘇世譽嘆了口氣,平靜道:“沒有。”
  他長長地“哦”了一聲,語調上挑,尾音似是帶笑,楚明允道:“究竟是你的腦袋是石頭做的,還是你的心是石頭做的?”
  蘇世譽閉上眼,頭微仰靠上朱紅廳柱,默然不應。
  楚明允一點點收緊手臂,卻仍是不夠,仍是不安,連心跳都嫌太冷,想將懷里人填進胸膛才補得上的空。他不自覺地廝磨著蘇世譽的側臉,垂下眼眸,低如耳語:“有時候我真恨不得幹脆把你囚起來,管你怎麽運籌帷幄深藏不露,挑斷你的腳筋手筋,用鐵鏈鎖起來,你若敢想別人就把你做的只記得我的名字……”語氣一分分加重,話至末尾已有了狠戾之意,他卻忽然頓了頓,再抱緊一些,低頭將臉埋在蘇世譽的頸窩,聲音也無端多出幾分委屈難過似的,“……可我又舍不得。”
  如何都舍不得,連見你皺眉也覺得是我的罪過。
  “世譽。”
  “世譽。”
  楚明允一聲聲念著他的名,一點點沿著他的頸側吻過,“我很想你,很想見你,想你想得快要瘋了。”
  話有多纏綿,痛有多輾轉,根本壓抑不能。
  他視野所不能及的地方,蘇世譽緩緩擡起手,像是也要將他攬入懷里,卻最終在觸及他衣袍的瞬間放下了,如同失去滿身力氣。
  “我始終猜不透你的想法。”蘇世譽輕聲道。
  “……這句話該是我對你說。”
  蘇世譽稍作沈默,俄而緩緩睜開眼,“建章宮斂財勾結一案我可以當作不知道。”他頓了一頓,補充道:“這是底線。你也清楚這是死罪,往後還是收斂些。”
  楚明允瞬間僵硬,攥著他肩臂的手發緊,半晌後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開口:“蘇世譽,你覺得我是為了這個才要見你的?”
  他聽到自己聲音散在沈默里,聽到廳外的流風搖曳聲,輕輕細細地傳進廳堂。
  又一次的沒有回答。這便是回答。
  楚明允松開他霍然轉身,深吸了口氣,擡手按著眉心冷笑出聲,“幾百萬兩,一句話就不計較了,你還真是大方啊。”
  蘇世譽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眸中萬般心緒浮沈不定,末了化作一個淡而無味的笑,擡步轉身離開。
  良久後楚明允放下手,回身望去,庭中正是寒歲里的初梅落雪。
  隔日早朝,楚太尉稱病未到。
  楚黨中已經有三四人被收押到禦史臺認了罪,眾臣心里琢磨,隱約覺得這樁案子跟這太尉大人也脫不開關系,眼下楚太尉偏巧又病了不上朝,莫非是真擺不平這一遭了?彼此幾個眼神交流,到底還是不約而同地保持了緘默旁觀。
  天子登殿就座,只見蘇世譽出列跪下,雙手過頂呈上了一份文書。
  “愛卿決定結案了?”李延貞邊翻看著邊問。
  “臣有罪,請陛下責罰。”蘇世譽道。
  一句話擲地有聲地砸懵了文武百官,李延貞也著實楞了一下,擡起眼看他:“愛卿何出此言?”
  “臣辦事不力,未能查出此案主謀。”蘇世譽眸光暗下,“而禦史嚴大人昨夜在府中意外身亡,他所掌握的證據線索隨之隱沒無蹤,臣遍查無獲,無奈之下,只得倉促結案,於心有愧,懇請陛下責罰。”
  “罷了。”李延貞合上文書,笑道,“不是已經揪出許多要犯了嗎,也足以懲戒了。愛卿這般辛苦,何必再苛責自己?”
  蘇世譽置若罔聞,“臣有罪,求陛下責罰。”
  李延貞困惑不已,看著蘇世譽跪在殿中,斂眸平靜,卻緊皺著眉,透著不容動搖的堅決。李延貞看了他一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兵部侍郎許寅下朝後沒有回府,而是立即驅車去了太尉府。
  書房中秦昭接過楚明允遞來的名冊,忍不住問道:“這些人死了就行了?”
  “哪里那麽容易,”楚明允笑了聲,“要看你動作能不能快過他們開口,還得不讓人起疑心。”
  秦昭正要開口,門外就傳來了婢女的叩門聲:“大人,兵部侍郎許大人來訪,正在前廳等您。”
  “要拿我歸案的人還沒來,他下了朝不回府過來幹什麽?”楚明允眼也不擡,“懶得見。”
  婢女低著聲道:“說是您手段高明,來祝您早日掃除蘇黨的。”
  “……怎麽回事?”楚明允眸光一凜,“叫他過來。”
  秦昭將名冊收好,眨眼間從暗門離去。
  不多時許寅就到了,難掩喜色地行過一禮,不待楚明允多問就自覺將今早朝廷上的事詳細講了,末了還忍不住納悶,“……說起來這蘇大人也真是奇怪,自己辛辛苦苦忙案子就算了,最後陛下明明都滿意了,他倒還非要給自己找罪受。”他頓了頓,笑了起來:“當然,無論如何,都是要恭喜大人您的!”
  許寅並不確定楚明允與建章宮案是否有牽扯,但他確定一點:此案如此了結,朝中風言風語已經隱秘地起了,畢竟這樣一個除去楚明允的大好機會,蘇世譽卻非但沒有動他分毫,反而把自己給了搭進去,有人猜測這會不會正是蘇家衰頹的征兆,楚蘇兩黨分庭抗禮的局面或許從此就要變了。
  許寅說完便等著楚明允發話,等了許久也不見動靜,擡眼看見楚明允正把玩著手中的什麽物事在出神,他不禁疑問出聲,楚明允才不帶語氣地開了口:“蘇世譽怎麽樣了?”
  “大人放心,罰俸半年,禁足了七日,可算是蘇家前所未有的恥辱了。”許寅笑著又補充道,“而且下官來前,還有幾個蘇黨官員托我替他們問候一下您的病情。”
  楚明允緩緩擡起眼,冷笑道:“告訴他們我還死不了就行。”他稍仰頭後靠上椅背,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對方離去。
  許寅察言觀色,看得出他心情不佳,識趣地告辭走了。
  一室靜默,楚明允舉起手里被體溫暖熱的玉佩在眼前,盯了許久,慢慢握緊了。


第七十八章 
  而後七天,果真都沒有蘇世譽的蹤影。直到禁足期滿,楚明允才終於在朝堂上見到了他。
  蘇世譽立於右首,一如既往的斂眸溫雅模樣,楚明允瞧著,卻總覺得他似是又清瘦了些,一線利落勾出頷骨輪廓,又淺淺收筆於分明頸線。
  下朝時李延貞叫住了蘇世譽問話,楚明允獨自走出宮門,腳步微頓,然後沈默地倚上了朱紅宮墻。
  長安城愈發冷了,彤雲低壓,青松瘦密,寒風中又飛起小雪,瑩瑩碎碎地落在他肩上,暈開一絲濕冷,楚明允渾然不覺般地出神,目光似落在遙不可及之處。
  不知等了多久,楚明允才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還未及轉頭,寂靜中突然響起了一個柔亮的聲音:
  “蘇哥哥!”
  不知從哪兒出現的少女飛奔迎上,踮起腳撐起一把蟹青的傘,擋住了風雪,也遮住了傘下的人,只能看見一身衣白如雪。
  楚明允微一蹙眉,隨即認出了她是當初襄陽城中的那個琴師。
  那邊瀾依不經意地轉過頭來,正看到了他,忍不住楞了一楞。蘇世譽見她神情古怪,接過她手中的傘擡高了,隨之望了過去,白絨絨的一片雪地上足跡隱約,朱紅宮墻上一抹水痕,卻空無一人,“怎麽了?”
  瀾依回過臉來,猶豫著還是搖了搖頭,“沒什麽。”
  蘇世譽也不多問,轉而道:“你怎麽忽然入京了?”
  “公子,”瀾依壓低了聲音,“出事了。”
  蘇世譽環顧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直到回府進了書房,他才邊拂落衣袍上的雪,邊開口:“讓你不得不親自進京來報,片刻不敢耽誤地等在宮前,看來是件大事?”
  瀾依開門見山地問:“公子,陛下不久前真的中毒昏死了嗎?”
  蘇世譽動作一頓,看向了她,“你從何得知的?”
  “所以說是真的了?”瀾依神色有些凝重,“前幾日我在洛陽停留,碰巧被請去為一場私宴撫琴,在場的除了我只有兩三個客人。他們後來喝的多了,忘了避開我,我聽他們談話內容才知道為首的居然是河間王的相國元閔,也是他們談到陛下中毒的事。”
  “此事我立即封鎖了消息,朝中的知曉的人都極少,遠在封國的他們怎麽會知道。”蘇世譽沈吟,“難道他跟西陵王也有所牽扯,還是諸侯要聯合起事?”
  “我看不像要起事,”瀾依搖了搖頭,“元閔言語中都是擔憂,而且我聽話里的意思,是得到了秘密消息說朝廷懷疑陛下中毒是諸侯們搞的鬼,要派兵討伐,徹底清理了他們。公子您知道,自從推恩令後,諸侯國土四分五裂,嫡子和庶子相互鬥爭芥蒂,早散成一盤沙成不了氣候了,河間王知道朝廷有削藩的意思,害怕這次真要全殺了他們。”
  蘇世譽微皺了眉,“朝廷並沒有要討伐諸侯的意思,他們得知的消息,只怕是有人刻意散布的。”
  “還有,公子,不止是河間王得到了消息,元閔提到他這次來探風頭,也是替好幾位委托河間王的藩王來的,壓力極大,如果事不成,根本無顏回去。”
  “事不成?”蘇世譽眸光微斂,“要成什麽事?”
  “這個就不知道了。”瀾依道,“元閔好像有些畏懼,提到的幾句都很小心避諱。”
  蘇世譽思量半晌,嘆了口氣,“我會多加留意的,辛苦你了。”
  瀾依笑了,“公子客氣……”
  這時蘇白突然推門而入,“公子,工部尚書嶽……”他一眼看到瀾依,話音陡轉,分明眼中驚喜,卻強壓著彎起的唇角:“哎,你怎麽來長安了?”
  瀾依瞥了他一眼,隨即移開視線輕哼了聲,“反正不是來找你的。”
  “誰稀罕你找我啊,”蘇白語氣嫌棄,“不是我說,你是不是又胖了?”
  瀾依刷地扭過頭,瞪大了眼,“瞎了你的——”
  “你們兩個等等再吵。”蘇世譽有些無奈,看向蘇白,“怎麽了?”
  蘇白忙收回視線,“嶽大人在酒樓設宴請公子您過去。”
  “有說所為何事嗎?”蘇世譽問道。
  “沒有,只說希望您務必過去一趟。”
  滿城飛霜,青磚黛瓦襯著白雪紛揚,如一卷寫意水墨,天地間的喧囂仿佛被風聲吞去,在城門處尤顯寥落,偏街的一間酒樓更是沈寂到了極致。大堂無一客人,店家也退避無蹤,樓梯兩側守著黑衣影衛,樓上僅有的雅室里有兩人相對而坐。
  面容斯文的中年人將木盒放在桌案上推了過去,“請。”
  素白手指松開青瓷酒壺,楚明允漫不經心地伸手掀開木蓋,滿盒的赤金爍爍,他沒什麽表情地又合上,“元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河間王的相國元閔笑了笑,“我們的一點心意,聊表誠意。”
  楚明允重又握上酒壺,顧自添了滿杯,“我聽不明白,不如有話直說?”
  “楚大人果然爽快。”元閔頓了頓,慎重開口:“在下是奉我王爺之命前來,還望危難之際,楚大人能出手相助一把。”
  楚明允似笑非笑地瞧他,“你要害我?”
  元閔神情一僵,“……大人這麽說,看來我們所得的消息是真的了。”他長嘆了口氣,“既然大人與我都心知肚明,那我就直說了,王爺之忠心日月可鑒,若因小人之罪而受牽連,實在令人痛心。”
  “跟我又有什麽關系?”
  “如今天下誰人不知,兵權盡在您的掌握之中,誰的話也比不過楚大人更能讓我們安心的了。”元閔道。
  “你想要我保你們,可這對我有什麽好處呢?”楚明允指腹摩挲過杯盞,“再說了,你說忠心就是忠心了嗎,無憑無據,要讓我怎麽信你?”
  元閔直看向他,“楚大人想要什麽?”
  楚明允輕輕笑了一聲,慢慢掀起眼簾,“我要你們封邑中的兵權,舍得給嗎?”
  元閔坐姿瞬間繃緊,雙手緊握在一起,一時沒有回答。
  將酒飲盡,又添一盞,楚明允慢聲道:“這不就是證明你們忠於朝廷的最好方法嗎?反正兵權也早被子嗣分散了,手里死抓著那可憐的一點,什麽都做不了,除了圖個安心有什麽意思呢?”
  元閔心中激烈爭鬥,嘗試著開口:“楚大人……”
  “我只要這個,”楚明允打斷他的話,豎起食指貼在唇邊,似是有些醉意地微瞇起眼,“我不喜歡討價還價,舍不得,就走,我可以當你沒來過。”
  元閔猛地沈下心,反問:“那楚大人要拿什麽來保證自己呢?”
  言下之意已是妥協,楚明允笑道:“簡單啊,兵權在我手上,你們就是與我休戚相關了,還不足夠讓元大人放心嗎?”
  元閔神情幾變,最終起身向他行了一禮,“既然如此就勞楚大人費心了,為免被人撞見,我不久留了,回去後我會稟明王爺的。”
  楚明允偏頭笑了,“不送。”
  元閔告辭離去,腳步聲消失在了樓梯盡頭。楚明允又拿過一壺酒,隨手挽起風簾,冷風裹著細雪頃刻湧了進來,激得人稍清明了些,“出來吧。”
  他身後一聲響,想方才元閔面對著簾幕那麽久,卻最終也沒發現其後藏了個隔間,趙恪靖從中走出,“主上。”
  “過幾日我會找理由把你調出長安,你來接管河間王的兵權,不過也不用太急,當時消息不止放給了河間王一個,其他諸侯王眼下是在觀望,用不了多久也會如此,這些都交給你了。”
  “是,”趙恪靖道,“可是西陵王恐怕不會交出兵權的吧?”
  楚明允舉杯一飲而盡,才笑道:“我為的不就是他嗎?到時其他藩王都舍了兵權,剩他一個豈不是顯得很奇怪?”
  “若是給了,他還拿什麽來鬥?可若是不給,我就能以朝廷之名、諸侯結盟之名伐他。難抉擇呢,沒關系,我給他時間好好想想。”
  趙恪靖點點頭,他們這幾句話間楚明允又已經喝了不少酒,他遲疑開口:“主上您……”
  “沒事就回去。”楚明允截斷他的話。
  趙恪靖咽回了話,恭敬告退。
  閣間里只剩他獨坐伴酒,楚明允閑散偏頭,視線漫無目的地落在了樓外覆雪的長街上,落雪若飛絮因風起,盈滿眼簾。一片皓皓之白中忽而有個黑點駛近,在他對面的酒樓前停下,有人撩簾下車,身形如芝蘭玉樹。
  楚明允握杯的手不由一緊,再移不開眼,盯著他步入酒樓,須臾後,身影複又出現在恰好相對的雅間中。與他交談的人被挽起的風簾遮住了身影,不知說了些什麽,他驀然擡眼望了過來,頓時楞住。
  楚明允沒有移開視線,隔著紛雪長街與蘇世譽遙相對視。
  他忽然覺得連日來層累堆疊的壓抑心緒,借著清冽醇酒,終於在這一眼間滾燙燒起,無聲灼烈到將肺腑都焚成寸灰,辨不清什麽情緒,只剩下空茫茫的痛。
  然後他看到蘇世譽身後走近了一個嬌俏少女,風簾忽而落下,生生截斷了視線。
  蘇世譽倏然回神,將目光移回到一旁的放下簾幕的嶽宇軒身上,“抱歉,嶽大人方才說什麽?”
  嶽宇軒擡手示意了屋中的另兩人,笑道:“受人所托,蘇大人可不要怪罪我。”
  蘇世譽轉身看到了少女和她身旁有些局促的中年人,嘆了口氣,對中年人道:“承蒙項大人如此青睞,只是我也早已向你表明了無意成家,還是不必在我身上耽擱了,請另擇賢婿吧。”
  “蘇大人哪里話,”項大人愈發尷尬,拉住女兒在蘇世譽身旁坐下,“只是想請您吃頓便飯,吃頓飯罷了!”
  少女也羞澀地沖他點了點頭,模樣乖巧極了。
  蘇世譽不好再說什麽,卻禁不住又看了眼厚掩的簾幕,心不在焉了起來,思緒翻湧著盡是楚明允沈默看來的神情,還有……那散亂滿桌的酒盞。
  酒菜陸續上齊,項大人正沖女兒使著眼色,蘇世譽毫無征兆地起了身:“實在抱歉,我忽然想起還有要事,先告辭了,改日定回請兩位大人賠罪。”
  “哎等等,蘇大人……”項大人驚詫站起要攔,蘇世譽對他微一頷首,隨即快步離去了,他呆了一下,又著急地看向嶽宇軒,“嶽大人您,您不是明明說有機會的嗎?蘇大人怎麽就這麽走了,您怎麽也不幫忙說點什麽……”
  嶽宇軒撩簾向外,看到茫茫雪中蘇世譽穿街而過,他回頭對項大人笑了笑,沒有答話。
  樓里安安靜靜,守在樓梯兩側的影衛一動不動,視若不見地任由蘇世譽踏入了閣間。
  門關上時發出一聲輕響,蘇世譽不由頓下了腳步。楚明允單手支著頭,循聲看向他,緩緩勾起了唇角,眸光瀲灩,似醉非醉的模樣,“站那麽遠做什麽,怕我吃了你不成?”他向蘇世譽伸出手,掌心攤開向上,露出一截素白手腕,他嗓音低啞,聲音沈沈地道:“過來啊——”
  蘇世譽收回目光,走向桌案另一旁將簾幕放下了,寒風飛雪被掩去,屋里總算有了點稀薄暖意。他頓了頓,又拿開了楚明允面前的酒,指腹觸及壺身上一片冰寒,才發覺酒居然是涼的,蘇世譽微皺了眉,終是無奈嘆了口氣:“冬日凜寒,冷酒傷身。”
  楚明允瞧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慢慢地收攏,像是握住了什麽虛無的東西。他放下手笑了,尾音微微上勾,“你現在同我算什麽關系,還要來教訓我?”
  “談不上教訓,即便你不愛聽,但還是……”
  “我在鬧別扭。”楚明允打斷他,“真看不出還是假看不出,蘇世譽你是傻的嗎?”
  “……”蘇世譽一時答不上話。
  楚明允把玩著空了的酒盞,低下眼不再看他,“你甩了那邊過來,就只為了說這個?”
  蘇世譽嘆道:“是。”
  “這算什麽,對同僚的關懷?”楚明允冷笑了聲,話音一頓,忽又低聲道:“你沒什麽想對我解釋的嗎?”
  蘇世譽困惑,“解釋什麽?”
  楚明允揚手將酒杯摔了出去,砸在地上一聲爆響,刺在人耳中。他慢慢地擡起眼,定定地盯著蘇世譽,“為什麽?”
  他猛地站起,卻身形不穩地晃了一下,蘇世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楚明允反手死死攥著蘇世譽的手腕,一字一頓地繼續:“為什麽不殺了我?”
  蘇世譽陡然怔住,看著楚明允固執地瞧著自己,眉目都緊蹙著,“為什麽不殺了我?”
  一腔酸澀淤在心口,就快要喘不過氣來。他做不出毫不在意的冷淡樣子,沒了面對元閔時的盡在掌控,沒了冷靜從容,只能丟盔卸甲地站在他面前,無比壓抑卻偏要不依不饒地追問:“你心里既然沒有我,那為什麽不殺了我?為什麽要替我瞞下來?”
  “為什麽?”楚明允直視著蘇世譽,眸色深深,似是想看進他眼底心底,瞧個清清楚楚,“你身手不差,若不願意誰能強迫得了,我抱你吻你的時候機會數不勝數,你為什麽不殺我,你若心里沒有我為何不直接將我這個亂臣賊子殺了幹凈?”他步步緊逼上去,不待蘇世譽開口忽又冷笑了聲,語氣陰狠入骨,“還是說只要容色尚可投懷送抱的你皆是來者不拒?我是誰根本就無所謂?”
  “……你冷靜點。”蘇世譽放緩了聲音。
  “我這容色你可看得上?”楚明允抓住蘇世譽的手,握著便沿自己的衣襟探下,“我再投懷送抱你還要不要?”
  蘇世譽連忙收手,卻被楚明允攥得死緊。他衣袍被扯得松垮,衣襟敞開落在蘇世譽眼底一片白皙胸膛,掌下貼著的肌膚發燙,心臟在其下跳動得暴躁。
  楚明允再上前一步,與他額頭相貼,一字字道:“你要不要?”
  蘇世譽閉了閉眼,深吸了口氣,“楚大人……”
  “蘇世譽!”楚明允恨聲打斷他,松開對他手的鉗制而掐上了他的下巴,“你難道當真是無血無淚,無心寡……”
  蘇世譽揚手打開他的手轉而又遮住他的眼,另只手攥緊了他的衣領旋身將他壓在身後墻上吻了上去。
  楚明允驟然僵住,一動也不能動,什麽也看不見,聽不到外面的風聲落雪聲,一切知覺都離他而去,只剩下唇上逐漸加深的觸感。
  蘇世譽是用了實在力道將他壓制著的,手指就死死卡在他鎖骨下,他甚至從中隱約讀出了一絲火氣,可蘇世譽的吻卻是截然相反的,是極致的溫柔與耐性。唇上的細細廝磨輾轉,舌間的糾纏繾綣,一點點舔舐,像疼惜安撫,將他將近崩潰的糾葛情緒連同口中的清冽酒氣一並吞咽。
  忍無可忍爆發的何止他一個,誰能想到禦史大夫竟也會這般不顧後果,不知道要如何收場,只知道彼此的關系,註定是要糾纏不清了。蘇世譽也閉上了眼,幾乎放空了自己,什麽也不再去想,只專註於親吻這個再熟悉不過的人。
  仿佛流雲聚散花枯成灰那麽漫長,蘇世譽松開他平複呼吸,眼神隱忍無聲。楚明允不知沈默了多久,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極輕極低地問他:“……你在可憐我?”
  “冷靜下來了?”蘇世譽道。
  楚明允拉下他遮住自己視線的手,已然紅了眼眶,卻仍舊定定地瞧著他。
  蘇世譽楞了一下,有些無措,“你……”
  “世譽,”楚明允擡手揉了揉眼角,“你剛才撞到我的頭了,疼。”
  “……抱歉。”
  “呵,逗你的。”楚明允笑了笑,頓了一瞬又問:“我剛才是不是嚇到你了?”
  蘇世譽放開手退後一些,看著他道:“你醉了。”
  “……是。”楚明允靠著身後的墻,擡手按了按額角,“我醉得厲害。”
  “究竟喝了多少?”蘇世譽溫聲問道。
  楚明允迷茫地想了半晌,“不清楚。”
  蘇世譽看向散亂著一堆空酒壺的桌案,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麽,“你來這麽偏僻的酒樓里,又清空了旁人,是要做什麽,只有你一人在這里?”
  但此刻醉意洶湧地竄了上來,楚明允昏昏沈沈地全然沒聽進去他的話,顧自按著額頭‘嘖’了一聲,蹙著眉道:“頭疼。”
  “……”蘇世譽終於無奈地笑了,“吹風飲冷酒,活該你頭疼。”話雖如此,他卻湊近了些,擡手按在楚明允太陽穴上輕揉,“別動。”
  許是真的醉得深了,楚明允安靜地低斂著眉眼,良久忽然握住蘇世譽的手,輕而微啞地叫他,“世譽,我……”余音模糊在唇間,他眼眸徹底合上,直直地倒在蘇世譽身上。
  蘇世譽及時抱住了他,低眼看去,他分明睡得深了,卻仍眉頭緊蹙。蘇世譽靜靜地看了楚明允許久,末了無聲地嘆了口氣,彎下腰將他打橫抱了起來。
  當守在樓下的影衛見到這樣的兩人時,終於忍不住露出了複雜的神情。蘇世譽動作輕緩地將楚明允放在了車里的軟墊上,臨走前驀然想起什麽,回身凝視著他淡淡一笑,對兩旁的影衛道:“如果他醒來後忘記發生了什麽,就不必告訴他了。”
  兩個影衛對視了一眼,才應道:“是。”


第七十九章 
  蘇世譽回府後為自己倒了杯茶,然後對著滿杯氤氳水霧思索了起來。
  畢竟楚明允這種性格,風雪天出門只為了喝酒是不可能的,更何況還選在偏僻的城門附近,清空了旁人,只留影衛看守,倒像是為了與誰密會。
  這個念頭剛起,蘇世譽陡然神思一凝,察覺到了另一件事:
  那為何他會恰好在那時被邀請了過去?
  項大人即便想為女兒說親,可城中酒樓多不勝數,哪里都勝過那間偏僻的,他們又為何會恰好選在了與楚明允正相對的位置?
  巧合一旦多了,就難免顯出人為雕琢的痕跡。
  千頭萬緒交織錯雜起來,匯成茫茫迷霧一片,倏然有一線靈光無端湧入腦海,分山劈海般將紛亂思緒滌蕩一空,頓時靈臺清明。
  他想起了在壽春時梁進下藥的事。那晚梁進的舉動著實是目的不明,毫無益處,蘇世譽百思不得其解,而後隨著人死案結,也就漸漸放下了。可如今驟然憶起,蘇世譽不由自主想到了另一種情形:
  若是他被下藥後無從掙脫,果真遂了梁進的願,陷入了舞姬們的溫柔鄉,那楚明允恐怕就要在他房中空等一晚了。
  再有今日設宴說親正好撞在了楚明允眼前。
  如此一聯系想來,與其說是什麽陰謀算計,倒更明顯是在挑撥他們兩個的關系,而且還清楚他和楚明允之間並非簡單的同僚。
  那樣的人,除了一個不見蹤跡的李徹,其他都已經死在了淮南。
  楚明允當時懷疑李徹就是當初極樂樓里的慕老板,但也只是猜測,然而在他們碰運氣地拿銅符出了壽春城時,幾樁案子間的糾葛牽扯就已無需多言。西陵王李承化既有謀逆之意,代他打理淮南的李徹不可能毫不知情,而與李徹共事相處的韓仲文又怎會毫無瓜葛?
  韓仲文承認過淮南王留下了余黨,而以西陵王的奸猾,起事作亂的也絕不會是他自己的人,若真是如此,便意味著他和淮南王早有私下勾結。
  蘇世譽猛地捏緊了茶盞,剎那間猶如雲破月明,水落而石出,一切的前因後果終於銜接拼合了起來:
  最初假宋衡一案地牢敗露,使得他們有了防範之心,西陵王便利用譚敬、蘇行兩大案、陳思恒之口、姜媛籍貫與穆拉和之死,千方百計地將禍水引向淮南王,又在蘇世譽見到淮南王前搶先滅口,然後李承化明面上從朝廷得了淮南封地,暗地里還以盟友之名收編淮南殘黨,其後再興淮南叛亂,將淮南叛黨交給了郡守韓仲文,請君入甕般如願引來了楚明允和蘇世譽,闔城殺之而不得,便故伎重施,將韓仲文一家滅口,把淮南的實權收歸囊中。
  每一步無論成敗,都於他有益,這般機關算盡,心思不可謂不深沈。
  只可惜這些終究是推斷,再縝密合理也無用,以玲瓏為線索暗地查到的消息亦作不了呈堂證供,在沒有確切實證前,仍舊拿西陵王沒辦法。
  更令人擔憂的是李承化又滲透朝堂到了怎樣地步,這一步的棋子究竟是項大人,還是那位嶽大人?
  清茶已經涼透,蘇世譽仍是慢慢飲盡了,他長嘆出一口氣,然後叫來了管家蘇毅,吩咐去留意著那兩位大人的行蹤。
  蘇毅應聲領命,蘇世譽頓了頓,又補充道:“再派人去盯緊河間王那邊,一旦有任何異動,立即回報。”
  趙恪靖外調出京的文書很快就批了下來。尋常軍務上的事,楚明允基本是一手遮天的,況且趙恪靖所處的也並非什麽重要職位,此番外調並未能引起誰的註意。
  太尉府中,趙恪靖雙手接過信件,粗略翻看了一遍,忍不住感嘆:“這些藩王這麽快就跟著交出了兵權,您的計劃果然厲害。”
  “他們是交了,可李承化那邊還沒動靜呢。”楚明允將調任文書也遞了過去,不經意瞥見他的神情,又道:“你想等年後再啟程也行,多晾他們一陣也沒什麽。”
  趙恪靖感激一笑,“多謝主上。”
  他不多耽擱就要離去,楚明允忽然出聲叫住了他,“對了。”
  “主上請說。”趙恪靖轉過身。
  楚明允一手按著額角,“見元閔的那天,我是怎麽回府的?”
  “屬下並不知道,您吩咐完事情就命我離開了。”趙恪靖有些訝異,“出什麽問題了?”
  “你早就走了?”楚明允微微蹙了眉。他次日醒來就在自己房中,只依稀還記得跟元閔談妥了事情,其余的只剩大醉過後的頭痛欲裂。
  “您既然不記得了,或許可以問問其他人?”趙恪靖道。
  楚明允不在意地放下了手,“算了,反正不是什麽要緊事。”
  越近年關,時日越逝如流水。
  除非有心接觸,太尉和禦史大夫實則沒有太多交際,二者各司其職,即便是禦書房稟事,也並非時常能遇見的。眼望飛雪一天大過一天,霜白滿檐,轉眼就又是除夕。
  杜越從晚飯時就不住地探頭探腦往外瞅,直到天色深透,終於忍不住跑去廊下張望了起來。秦昭問道:“你在看什麽?”
  “看我表哥啊,”杜越頭也不回地答,“都這麽晚了,他怎麽還沒過來?”
  楚明允不覺抿緊了唇角,垂下眼一言不發。
  秦昭看了他一眼,走到杜越身旁,“坐回來吧,他不會來。”
  “表哥今年不過來,為什麽?”杜越猛地回頭,“他在府里也就一個人,幹嘛不像去年那樣過來?”
  秦昭無言以對。
  杜越又看向廳中,“哎姓楚的,你不是對我表哥有意思嗎,你幹嘛不叫他來?”
  楚明允低眼剝著金橘,沒有答話。
  於是杜越目光在楚明允和秦昭身上莫名其妙地徘徊了一番,嘟囔著就轉身要走,“你不叫他那我去……”
  “杜越,”秦昭忙拉住他,“他不會過來。”
  “你……”杜越氣結,就要把袖子扯出來,“那我自己過去陪他行不行!”
  秦昭直接緊握住了他的手腕,默不作聲地盯著他,態度明確堅決。
  杜越一對上他的眼神就敗下陣來,暗自掙紮了一會,轉身走回廳里直接坐在了楚明允旁邊,擺足了架勢,“姓楚的,我跟你談談吧。”
  楚明允全神貫註地剝著手中橘子,並不理他。
  “我靠跟你說話呢!”杜越忍不住擡腳要踹上去,楚明允這才掀起眼簾瞥了他一眼,他默默又收回了腳。然後杜越發覺不對勁,楚明允眼角狹長,眉目低垂時顯出點若有似無的陰影,艷麗中偏透著一股冷肅,他盯了半晌,後知後覺地明白不對勁在哪兒了。
  楚明允這時像極了他十五歲剛到蒼梧山時的樣子,沒有似笑非笑的神情,沒有挑事欠抽的言語,不聲不吭地沈默到杜越還以為他是個啞巴,任旁人怎麽說話他都不理睬,一雙眼眸映出天光雲影,石潭清泉。
  思及此,杜越重重地嘆了一聲,看了眼身旁的秦昭,正正經經地起了話頭:“你跟我表哥可算鬧崩了?”
  “……”秦昭覺得這句話一點也不正經,可見杜越認真地板著臉,只好配合地繼續旁聽。
  他知道楚明允不搭理他,索性也不在乎了,“不是我說啊,我表哥那麽好的脾氣,從小到大我都沒見過他跟誰生過氣,能跟他鬧崩,你也真有本事,這點我服……”
  秦昭忍不住咳了聲,“杜越。”
  話被打斷,杜越幹脆又醞釀了會兒,才道:“我到長安這麽久了,也不是沒聽過你的名聲,前陣子還有那麽多官兵堵在門口,我也不傻,是兄弟就坦白說,你是不是想搞什麽,我表哥是不是因為這個跟你翻臉的?”
  秦昭不由心頭微緊,卻見楚明允依舊不為所動,沒有開口的意思。
  身旁小爐中炭火劈啪輕響了一聲,杜越又長嘆了口氣,“你說你沒事瞎折騰個什麽?百里師傅是不是一開始跟你說過他的劍從不教人複仇?雖然我不知道你後來怎麽糊弄他的,也不知道你想複什麽仇,可是何必呢?姓楚的,你看你現在過的多好啊,當了個這麽大的官兒,多少人害怕你,要吃有吃要穿有穿,還這麽有錢,你不能不報仇嗎,這樣也不至於跟我表哥鬧成這樣,就不能放下嗎?”
  “不能。”楚明允終於開口,幹脆果斷。
  “為什麽?”杜越不能理解,“你……”
  “若是為了快活享樂,我大可不必走到這一步,我就該死在十三年前的涼州城。”楚明允不帶語氣道,“死在馬蹄下,死在亂箭里,或者也被吊在城樓上,都好,我何必要活到現在?”
  杜越楞了一下,隱約意識到了什麽,急忙勸他,“你說那時候打仗我知道,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啊,現在天下太太平平的……”
  “天下太平?”楚明允斷了他的話,玩味地將這一詞體味著,“你能看出什麽就說天下太平,是不是要等到被滅了國的時候才會覺得兇險?外敵,內亂,這一觸即潰的樣子,如今都不用匈奴再動手,朝廷自己的人都會屠城了,還想等到什麽時候?”
  “為什麽不能放下?”楚明允自言自語似的,“為什麽十三年前我沒有拔劍陪她站在一起,為什麽我要一個人逃出城,活到現在?”
  他話音並不激烈,甚至稱得上輕緩,眉眼間卻分明流露出陰戾,杜越對著他這模樣有些不寒而栗,話音卡在喉中。
  突然的喧鬧打破了滿廳死寂,渾厚鐘聲漫過十里雪地滾淌而來,煙火雀躍耀空,爆竹聲響徹連成一片,滿城歡騰。
  楚明允倏然就笑了出聲,毫無征兆,眼中仍無一絲溫度。
  杜越不禁往後縮了一下,幾乎被他的喜怒無常嚇出了冷汗。
  “錯了。”楚明允輕聲笑著,“已經十四年了。”
  秦昭將杜越送回藥廬又出來時,煙火爆竹聲都已靜下,寒夜無聲,長安城沈沈睡去。他行經廊下,意外發現廳中仍點著燈,轉頭望見頎長身影立在庭中的一株紅梅樹下,不知站了多久。廊下燈盞曳曳,暖色燈火染上那人發上肩頭的霜雪,融化不去。
  秦昭猶豫著是否上前,忽然看見積雪壓得枝椏一顫,簌簌雪落,幾瓣紅梅悠然飄轉,落在楚明允掌心。
  風聲嗚咽,摧得窗欞震響。
  蘇世譽擱下筆,起身走到窗邊,長風吹起他的發,凜厲中仿佛裹挾著淡淡寒梅冷香,細嗅卻無,似是錯覺。蘇世譽關緊了窗,坐回了書案後,燭火躍動,照著滿卷公文。
  一夜風雪。
  休朝的日子閑散枯燥地過去,直到上元節那日,太尉府有客前來。一位是楚明允等了許久的使臣,恭敬奉上了西陵兵權,滿口冠冕堂皇,與其他藩王相去無幾,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沒有多言。而另一位,則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楚明允瞧著廳中一身紅衣的女子,開門見山道:“有事?”
  陸清和行了一禮,笑道:“小女的確有事相求,不過太尉大人放心,只是舉手之勞。”
  楚明允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陸清和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道:“大人能否派人送我入宮一趟?”她忙補充,“我只是想見一見陛下。”
  上元之夜,從來是情人相會的佳期。
  楚明允了然,微挑了眉,“我看起來有這麽好心?”
  “小女別無所有,若是找別的大人斷然是無望的,”陸清和看著他笑笑,“但我覺得太尉大人會幫我,所以就來碰碰運氣。”
  “你爹就是刑部尚書,找他不是更方便?”楚明允有些不耐煩,“你既然對陛下有意,陸仕會不同意你嫁進宮?”
  少女心思被直白說破,陸清和臉上一紅,聽了他後話轉而搖頭笑了開,“大人想錯了。我是思慕陛下,想要見他,可又不是想當皇後,為什麽要嫁進宮呢?”
  楚明允擡眼看她,陸清和沖著楚明允笑,眼神明亮,“這又不矛盾,不過是我恰好喜歡他,而他恰好是皇帝罷了。我自小就獨自在外,遊歷天下,現在也不過是讓我爹安心才暫時留在京中,等說服了他,我就要繼續上路。若是能跟陛下在一起固然很好,可是不在一起又有什麽關系呢?我有我想要的生活,處江湖之遠,偶爾惦念起那高居廟堂的人,是我的心上人,這樣也很好。可若讓我嫁進宮里,跟一群女人爭風吃醋,日夜盼他過來盼到頭白,我做不到。”她頓了頓,道,“陸清和,是要當一輩子江湖兒女的。”
  四下沒有旁人,她話也說得明朗幹脆,可楚明允忽然沈默了。他目光落在陸清和身上,卻似透過她望見什麽遙不可及之處,一襲紅衣如火,安靜地燃在眸中明滅不定。
  長久的無言令陸清和不自在起來,回想了一遍也沒覺出哪里說錯了話,不由忐忑出聲:“太尉大人?”
  楚明允收回目光,擡了擡手,一個影衛不知從何出現,“送她進宮。”
  “多謝大人!”陸清和眉眼笑開,“只用帶我入宮就好,其他都不勞大人費心。”
  她毫不在意楚明允敷衍的應聲,又認真道了聲謝,轉過身腳步輕快地就要走,正要邁出正廳,陸清和忽然身形一頓,又回身看來,“今晚可是上元夜啊,太尉大人有想見的人嗎?”
  “……”他沈默一瞬,“有。”
  “那大人便去見啊。”陸清和雙手交握在身後,微偏頭看著他,笑道:“這天下,又有誰能攔得住您呢?”
  楚明允一怔。


第八十章 
  “公子,河間王封邑那邊剛傳來了消息,軍中的總將被罷職收走了兵符,相國元閔跟剛調任到附近的楚黨將領趙恪靖走動得頗為頻繁。”書房中,蘇毅沈聲回稟。
  蘇世譽聽出了言外之意,又記起先前瀾依提到的‘事不成’,當即猜出了那天楚明允是在酒樓里私會何人,一時沈吟不語。
  蘇毅繼續道:“除了河間王之外,其他諸侯軍中也各有變動,我們還偶然得到了西陵王使臣秘密入京去了太尉府的消息。”
  “偶然?”蘇世譽看向他。
  蘇毅對上蘇世譽的視線,將這兩字又咬得重了,“偶然。”
  蘇世譽心領神會,收回了目光,頓了頓才道:“被人設計,西陵王的兵權應當是給的不甘不願,也難怪想借我之力加以阻撓。”
  “那公子的意思呢?”
  蘇世譽略一思索,“此事他做的隱秘,無論是朝廷還是我都難以插手,而且即便能夠幹涉,如何處置兵權也是問題,還回諸侯手中有悖削藩之策,收歸朝廷也不過換了名義到他手中,倒不如先靜觀其變。”
  “是。”
  “嶽大人和項大人可有什麽異樣嗎?”蘇世譽問。
  “派去的人一直盯著的,沒發現有什麽問題。”
  蘇世譽點了點頭,只是道:“不急,再多觀察些時日。”
  蘇毅應了聲,見蘇世譽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他神情微凝,忽然出聲:“屬下有些話,還請公子不要怪罪。”
  蘇世譽溫和一笑,“但說無妨。”
  “屬下認為,西陵王雖為朝廷大害,但眼下還是楚太尉囂張過甚,為壓制藩王而放任楚黨橫行,無疑是舍大求小。公子目光深遠,不該犯這種錯誤。”
  蘇世譽臉上笑意淡下。
  蘇白一心向著自家公子,公子和楚太尉的事對自己親爹也是絕口不提的,只不過蘇毅畢竟在蘇家多年,眼看著公子長大,自然能覺察出些不同尋常來,“公子向來持正公允,應該最明白為私情所擾乃是大忌。”
  蘇世譽默然,蘇毅看了他一眼,一整衣袖,後退開來大禮跪下:“屬下逾越,願受責罰。”
  看著中年人叩首拜下,蘇世譽緩緩笑了笑,雙手將他扶起,方低聲道:“我明白。”
  蘇毅便不再多說,告退離去。
  他獨立在窗前,斂眸沈默。天色轉眼深透,書房里沒點燈,昏暗一片,遠處瀾依正拉著蘇白往廊上掛花燈,燈火影影綽綽地斜投過來。
  身後門扉吱呀一聲輕響,像是被風吹開了,卻分明聽到多了個人的呼吸聲,在他背後不過幾步遠。
  蘇世譽背脊一僵,靜了片刻,慢慢轉過了身去。
  滿月之夜,那人背後落了一地的盈盈月華,都抵不過他眸光清亮,在晦暗迷離的房中,安安靜靜地瞧了過來。
  千頭萬緒一瞬間化成了空白,在驀然亂了的心跳下,蘇世譽生生忘了開口。
  楚明允就瞧著他,一點點彎眸笑了,再自然不過地開了口:“吃過晚飯了沒?”
  “……”蘇世譽沒料到會是這麽句話,著實楞了楞,“……還未。”
  “那正好,”楚明允拉住他的手,“陪我出去怎麽樣?”
  蘇世譽緩過神來,“多謝楚大人好意,但……”
  “我跟你換。”楚明允打斷他的話,低聲道:“我拿一個問題來跟你換,朝堂、軍中,你想問什麽我都如實告訴你,換你一夜時間。”
  “我……”
  “我不碰你,你陪我出去逛逛。除了我什麽都別想,就當是還在淮南。”他道,“行不行?”
  語氣間蘊著不容推拒的強硬,握著他的手用了力,箍得蘇世譽指骨隱隱發疼,楚明允就這麽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緊蹙的眉目卻透著小心翼翼,別扭極了。
  蘇毅的告誡仿佛還縈繞在屋中未散,蘇世譽張了張口,幹澀得發不出聲。
  為私情所擾乃是大忌。
  他比誰都明白。
  可死死壓在心底的渴望在這雙眼眸中竊竊私語,在瘋狂地藤生蔓長,將理智克制一點點吞噬,咽成深入骨的相思。
  好似畢生的癡妄,都盡耗在了他一人身上。
  良久,蘇世譽垂下眼定了定神,“好。”他又道,“不過你先放開……”
  楚明允的耐心只到聽完第一個字,拉著蘇世譽就往外走,聞聲時他剛推開門,回眸背著廊外燈華重重,笑道:“怕你又不見了,怎麽敢放手。”
  出了府後,蘇世譽才發現楚明允那句突兀至極的話原來還不是隨口一問。
  兩人在酒樓上坐定,蘇世譽不禁問道:“你這麽晚也還沒用飯?”
  “嗯。”楚明允笑盈盈道:“我對著你比較有胃口啊。”
  桌旁的小二抖了一抖,忍不住多看了他們幾眼,眼看著楚明允點完了菜,忙殷勤道:“哎兩位公子不要元宵嗎,咱今天可是上元節啊!合家團圓的好日子,不吃碗元宵喜慶喜慶?”
  “也行。”楚明允漫不經心地點了頭,他看向蘇世譽,忽然低笑了聲:“今晚算是你我難得團圓了嗎?”
  蘇世譽握著茶盞的手一頓,慢慢收緊了,沒有回答。
  楚明允眸光微黯,唇邊那點笑意隨之散了去,了若無痕。
  氣氛陡然大變,小二不知是哪里不對,慌忙有眼色地溜了。兩人就此相對無言,菜一道道上來,最後端上了兩碗元宵,熱騰騰的香氣,雪白瑩潤的糯皮裹著桂花芝麻的餡,滿碗的團團圓圓。
  楚明允忽然偏頭看向窗外,蘇世譽隨他視線望去,遠處一盞盞天燈浮上夜幕,飄過樓閣雕甍,飄過燈火長街,宛如點點星光。蘇世譽視線下掃,……看到了對街上混在人群中探頭探腦往這邊看的蘇白和瀾依。顯然是蘇白看到他被拉住出門,怕出了什麽事,而這倆人能偷偷摸摸地跟到現在,顯然還是靠著瀾依,蘇世譽頓時有些無奈,邊起身邊道:“我去叫他們回去……”
  卻被楚明允一把攥住了手腕。他仍望著窗外,看不出什麽表情。
  “只是樓外而已。”他沒反應,蘇世譽想了想,又補充道:“我既已答應了你,就不會私自離開的。”
  楚明允這才看向他,松開了手,勾著唇角為他理了理衣袖,“我等著你。”
  費了不小力氣讓蘇白和瀾依放下了心,看著他們倆吵著再要去哪兒玩的背影,蘇世譽長舒了口氣,他踏入酒樓後忽又停步回身,舉目望去,正瞥見一道暗影自樓內掠出,黑羽鳥沒入夜色,倏爾不見,是楚明允發下了一道密令。
  蘇世譽在原處站了片刻,了然般地垂眸輕笑了聲,若無其事地繼續往樓上走去,好似什麽都不曾看見。
  楚明允看到他回來時無聲勾了勾唇角,用罷了飯,又拉著他在街上閑逛。
  長安街市本就繁華,如今更是熱鬧非凡,沿街吆喝聲樂聲不斷,滿目花燈交映,煙火彌空,遊人如流,他們混在其間倒也不會引人註目。
  沈默地走了一陣,楚明允開了口:“那個問題,想好要問什麽了嗎?”
  蘇世譽偏頭看向他,溫聲道:“後來還頭疼嗎?”
  楚明允楞了一下,“什麽?”
  這個反應,蘇世譽便明了他是酒醒後全然忘了,淡淡笑了笑,“沒什麽。”
  “……你問完了?”楚明允有些詫異,“沒有別的要問的?”
  “沒了。”蘇世譽道,“朝堂上的事,我若想知道自然會去查,沒必要特意來問。”
  楚明允冷笑出聲,“是沒必要特地問,還是你根本就不信我的話?”
  蘇世譽搖了搖頭,話音帶笑地反問:“不是你說讓我除了你什麽都別想嗎?”
  楚明允倏然頓住腳步,落後了兩步,不遠處煙火升空炸開星萬點,人群一陣喧嘩,他凝視著蘇世譽的背影,那兩個字在喉中顫了顫,才勉強出口:“世譽。”
  聲音極輕,像怕驚醒了什麽,被行人吵鬧聲淹沒,可楚明允確信蘇世譽聽到了,因為他應聲也停下了腳步,頓了一瞬,在人潮中轉過身來。
  楚明允盯著他,眉目一點點彎起,笑了出來,然後向他伸出手,掌心攤開。
  蘇世譽眸光一動,卻微皺了眉,“這麽多人,你……”
  “你再耽誤,一會兒就真要被人圍著看了。”楚明允面不改色。
  蘇世譽環顧了眼,此時還沒人註意到這邊,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上前拉住了楚明允的手,隨即就被對方反握住,掌心相貼,十指緊扣。
  有好些少年少女與他們擦肩而過,趁難得的節日偷偷拉著手沿街看燈,手心發燙,臉頰緋紅尤勝花燈,是最尋常又寶貴的心動。
  燈照夜如晝,笑語盈盈,暗香浮動。楚明允眉眼彎彎,瞧著蘇世譽的側臉,忍不住又道了一聲:“世譽。”
  “嗯。”蘇世譽指了指前方,“你想吃那個嗎?”
  楚明允轉頭看去,看到賣糖葫蘆的小販被一群孩子圍了起來,笑瞇瞇地分著一串串艷紅的糖葫蘆。
  “……”楚明允道,“我幾歲了?”
  蘇世譽不禁笑了出聲,“方才非要等人拉著才肯走的是誰?”
  楚明允厚顏無恥地沖他眨了眨眼,眉目盈盈。
  不覺間已經晃到了城外,放河燈和天燈的人都聚在這里,映得河灘上一片燈火煌煌,賣燈的攤販都在賣力地高聲招呼。一家較大的攤位上跑來個夥計,對著他們倆行了個禮,“兩位公子這邊走,早都按吩咐準備好了,就等您兩位過來了。”
  兩盞天燈被捧了上來,與旁人放的普通白色不同,燈面天青,還繪著淡淡的水墨,一看便知是精巧特制的。蘇世譽端詳了會兒,笑道:“準備的這麽周全,你喜歡放燈?”
  “我喜歡你。”楚明允不擡眼地道,拿過準備在一旁的筆遞給他,“喏。”
  周遭仍不斷有燈盞在緩緩飄升,人們嬉笑著仰頭去望,目光染上幾分期盼,仿佛承載在燈上的心願能隨之上達蒼穹,去借問神靈可能應否。
  楚明允寫的極快,燃上了燈中燭,擡腕讓天燈悠悠浮上,眼睛卻看著蘇世譽,“還沒想好?”
  他隱約看到燈上已經寫了什麽,但蘇世譽又蘸了墨,卻忽而落不下筆了。他被楚明允聲音拉回了思緒,笑了笑,終是放棄了再添什麽,將天燈點燃放飛。
  楚明允望著那兩盞醒目的青燈漸漸飄遠,似是隨意地問:“寫的什麽?”
  “國泰民安。”蘇世譽一臉坦然。
  “……”楚明允沈默了一下,又笑道:“不問問我的嗎?”
  “不必了,”蘇世譽笑道,“不是說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嗎?”
  楚明允側頭看他,目光沈沈,低聲道:“若能靈驗,我就真該去信一信神佛了。”他望了一眼遠處,忽然道:“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才松開手沒走出兩步,忽又折身按住蘇世譽的肩,正對上他微詫的神情,“哪里也不準去,等我回來,就一會兒,我不會讓你等太久。”
  訝色從他如玉容顏上斂去,蘇世譽緩緩露出一個笑來,“好。”
  楚明允不怎麽費力就在河灘偏僻處找到了秦昭,頂著面無表情的臉,一見到他張口便是:“師哥,密令不是給你這麽用的。”
  楚明允沖一旁買糖吃的杜越擡了擡下巴,“你不是正好把那家夥拉出來了。”
  “他聽說要攔他表哥的燈後就非要跟來。”秦昭道。
  楚明允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難怪你這個臉色。”
  秦昭把手中已經熄滅的青燈塞給他,“留著力氣同情自己吧。”
  楚明允低眼把燈面看過來個遍,蘇世譽的字只簡潔落了一面:“一願社稷昌,二願黎民寧。”他神色靜漠,良久聽不出情緒地笑了一聲,“還真是國泰民安。”
  說話間杜越已湊了過來,把手中的燈盞遞到他眼前,“哎,這個是不是你的?”
  楚明允隨手接過,紙面上更為簡潔:蘇世譽。只有這三字。
  “我還以為你會寫報仇呢。”杜越瞥著他的臉色。
  他垂眼以指尖摩挲過那個名字,沒有說話,杜越和秦昭也一時無言,喧鬧的河灘似乎也滲不進絲毫熱烈氣氛。直到楚明允擡手揉了揉眉心,一手擡了擡就要趕人,“去遠點兒,別來我這邊搗亂。”
  杜越咽下了罵他的沖動,立刻拖著秦昭往河邊租借小舟的地方去,走了一半,他突然想到什麽,扭頭沖回還在原處的楚明允身旁,“……我有種直覺,”杜越喘出一口氣,“你快去看看我表哥在幹嘛!快去快去!”
  楚明允楞了一下,隨即想到什麽,轉身趕往來處。
  他看到他,隔了一段距離。
  蘇世譽站在個無人的角落,身姿修長,天燈在他身周交織成一片暖色的海。一盞再普通不過素色天燈在他手中點亮,悠悠回旋著升起。似是覺察到了什麽,蘇世譽驀然回首望了過來,千百點燈火映亮他墨色眼瞳,遊人擁擠,他眼中只顯出穿過人流而來的身影,眉眼溫柔地笑了。
  整個天地很吵鬧,又在一剎那寂靜,聽得見月照河水潺潺,聽得見樓臺歌謠隱隱,聽得見遠山寒鐘陣陣,聽得見那一個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
  楚明允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擡頭看去,那盞燈早混在漫天升起的燈海中,無從分辨了。
  “我沒有走。”蘇世譽看著他。
  “你寫了什麽?”楚明允把他拉近一些。
  蘇世譽難以覺察地頓了一下,然後又一臉坦然:“國泰民安。”
  “那何必要寫兩次?”楚明允緊蹙著眉,緊盯著他不放,“你寫了什麽?”
  蘇世譽有些不解,笑道:“不過是盞燈罷了,何必這般在意。”
  楚明允不吭聲,眸深似海地看著他,四目相對,良久,他緩緩湊近上去。
  蘇世譽呼吸微滯,沒有動作,感覺到他的呼吸近了,在即將觸及的分寸之間,楚明允卻忽然停下了,微啞著嗓音,輕聲道:“你若是覺得惡心,可以躲開。”
  離得這麽近,字字的氣息都能感覺到,溫熱的酥麻。
  指尖猛地一顫,蘇世譽拉著他退入樹影下,沈默一瞬,緩緩閉上了眼。
  下一瞬整個人就被壓在了樹上,楚明允卻還是竭力在克制的,生怕粗糲的樹幹硌著他。幽暗不明的樹影下甚至連面容也看不清,他傾身,自蘇世譽額頭一分一寸吻下來,眉心至眼角,終挨上了唇,他低嘆了聲,再無遲疑地吻了上去。
  像是怕惹得蘇世譽反感,他壓抑著急切,幾乎輕柔虔誠地吻過唇,複又抵開齒關,舔舐糾纏,纏綿至極,卻比任何烈酒都引人耽溺。
  遊人漸漸散了去,河中小舟上更是寂靜,無數天燈被風吹送來,環繞舟畔映照得暖光融融。杜越扒著舟沿伸手去觸飄近的天燈,一盞素白燈盞打著旋緩緩近了,露出上面一行墨字。杜越瞇著眼辨認,“三願我所愛……哎這字有點眼熟——啊秦昭!”
  秦昭反應迅速地將差點一頭栽到水中的杜越撈了回來,杜越後跌了一步直接倒在他懷中,仰頭正對上秦昭緊張看下來的眼,兩人竟不約而同地楞了一下。
  杜越眨了眨眼,先緩過神來,慌忙移開身形。
  秦昭還僵在原處,杜越扭頭看了他一會兒,咳了聲,支吾著道:“啊那啥,壓著你哪兒了?”
  秦昭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沒有。”
  “哦,那就成。”杜越老實坐好了。
  那盞他伸長了手去夠的天燈便晃蕩著向空中皎月而去。
  一願社稷昌。
  二願黎民寧。
  三願我所愛無憂無恙,歲歲長安。


第八十一章 
  雍和十年,春二月,匈奴九皇子宇文隼舉兵夜襲王帳,弒父篡位,稱大可汗。
  消息傳到長安,楚明允嗤笑出聲:“居然能讓一個廢物當了可汗,匈奴這是走到窮途末路了嗎?”不以為意。
  與此同時,工部尚書嶽宇軒也接到了消息,稍作收拾,便入了宮。
  禦書房里,李延貞正對著那尊女子木雕細細端詳,漫不經心地讓嶽宇軒將文書擱在案上,連余光也顧不上分些過來。
  木雕已經臻至完美,身姿清絕,長發繡衫,垂手纖如玉,雖仍舊缺了面容,卻可料想定是極美的女子。
  “陛下還沒想好她的樣子嗎?”嶽宇軒也看向木雕。
  “是啊,總覺得還需仔細考慮。”李延貞望著雕像的眼神溫柔,幾近眷戀,“偶爾會有模糊的感覺,覺得快要想到她的模樣了,可再細想卻記不清了。”
  嶽宇軒忍不住嘆了聲,“可惜了。”
  “可惜?”李延貞奇道,目光卻依舊沒從雕像上移開。
  “沒什麽,只是感嘆陛下如此巧奪天工,若是匠人,定是天下第一等。”嶽宇軒笑笑,“臣胡思亂想罷了。”
  “若是匠人?”李延貞忍不住搖頭笑了,“朕還真有過這種念頭。當年剛為儲君時整日被逼著學許多事,還要在幾年內補上皇兄們自小就念的書,累得很了,就忍不住跟侍讀的蘇愛卿抱怨,說要是能出宮做個木匠多好,當皇帝可真是又累又沒意思。”
  嶽宇軒附和地笑著,見他顯出陷入回憶的神情,悄無聲息地湊上前,伸手在桌案的茶盞上一掠而過,白色粉末細細地飄落在茶中,溶水無痕。
  李延貞渾然未覺,仍慢慢回想著,不覺帶了笑意,“只是沒想到身旁親近的宮娥會把這話告訴了旁人,又傳到了父皇耳中,父皇勃然大怒,罰朕和蘇愛卿禁足在東宮抄書。那夜正是除夕,朕連累蘇愛卿不得回府,心里愧疚得說不出話,而他非但不惱反而還安慰朕,好像天生就不會生氣似的。抄了半夜的書,手腕酸疼,還止不住的乏困,蘇愛卿便讓朕去歇一會兒,說好一盞茶後他叫朕起來繼續抄,結果朕一覺醒來天已經亮透了,是他把朕剩下的那些也一並抄寫完了,連桌上都收拾過了。”
  李延貞足足頓了片刻,才續道:“當時朕看著蘇愛卿俯在桌案上睡著,忍不住想,他大概是除了母妃外唯一對朕好的人了。”
  “難怪陛下如此寵信蘇大人。”嶽宇軒早已退回原位,模樣恭敬。
  李延貞終於轉過身來,端起茶喝了幾口,笑道:“在朕心里,蘇愛卿與兄長一般無二。”
  嶽宇軒看著李延貞喝下了茶,便不再多留,告退離去了。他心中估算著藥效發作的時辰,恰好走出了宮城,放眼望去,滿目春和景明,笑了出來。
  大夏搖搖欲墜的權柄,終於要徹底崩裂了。
  只是可惜了那尊木雕要永世無面。
  “師哥,禁軍那邊傳來急訊,李延貞中毒昏迷了。”秦昭疾步走進書房。
  “又是下毒?”楚明允微蹙了眉,“這次是誰下的手?”
  “工部尚書嶽宇軒嫌疑最大,當時禦書房只有他和李延貞兩人在,出事後府中和工部全都不見他的人影,只怕是逃了。”秦昭道,“蘇世譽已經下令封閉城門,全城搜捕他了。”
  這時婢女在外面叩響了門,道:“大人,宮中來人要請杜藥師過去。”
  秦昭看著楚明允。
  楚明允單手抵著下頜,眸色晦暗,“告訴他們杜越回蒼梧山了,不在。”
  “師哥?”秦昭楞了一下。
  “你不想騙那傻小子,就趕快把人打發走,讓杜越什麽都不知道就行了。”楚明允擡眼看向他,“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秦昭轉頭要走,又忍不住腳步稍頓,問了出口:“是要再動手嗎?”
  楚明允笑了聲,沒有回答,而是道:“讓禁軍統領過來見我。”
  是夜。白日里的滿城搜查,鬧得長安人心惶惶,一入夜就都關緊了門早早歇息了,生怕招惹上什麽事。然而一個幽暗的巷子中緩緩駛出了輛運貨的馬車,往城門方向去了。
  禁軍封鎖了全城,城門處更是重兵把守,當即將車截下。
  “怎麽回事?不知道封城了嗎,退回去!”
  馬上的男人連忙下來,“哎哎,官爺,通融通融,這都是些普通的貨,您行個方便,就放咱們過去吧。”
  守衛一亮長戟,“上頭有令,全城封鎖,任何人不準出城,商貨也不例外,回去!”
  “唉這……”
  “怎麽了?”禁軍統領被這邊的吵鬧吸引,走了過來。
  守衛收回兵器,“統領,這輛車違令出城,不肯回去。”
  “這位大人明察,我這貨都是跟人定了契的,晚一天都要賠銀子!”男人看出來人地位不低,點頭哈腰地湊上前,掏了銀子就塞過去,“知道您辦差不容易,所以才沒敢白天來,一直等到半夜,不也是為您著想嗎?你瞧,就這一車,不敢多運!”
  統領掂了掂手中銀兩,有些為難,“可我這接的是禦史大夫的令,實在是……”
  “我知道!”男人又塞了幾兩,回身一指車上貨箱,“您是按規矩辦事,當然得配合,您去查,隨便查!”
  統領滿意地笑了,邊將銀兩收起,邊吩咐道:“過去搜,都仔細點!”
  守衛們上前將貨箱依次打開,盡是些綢料布匹。男人搓著手,笑道:“那大人您看?”
  統領點了點頭,揚手一揮,“放行!”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祝大人您早日升官發財!”
  馬車駛出了城,隱入蒼茫夜色中。統領收回視線,沖身旁屬官使了個眼色。
  官道上馬蹄聲響,那輛車漸行漸緩,最終停了下來。男人忙下馬轉到後面,將貨箱搬到地上,伸手一推,竟將車壁拉開,露出里面隔出的一方空間。只見有人起身從中走出,不緊不慢地整了整衣衫,對那男人擺了擺手,男人彎腰行了個禮,又驅車走了。
  嶽宇軒看了看天色,向約定的渡口走去。
  夜色正濃,樹影黢黑,枝杈交橫將月色切割,林中有不知名的鳥鳴聲聲,透出一股別樣的幽詭。突然有聲細響,像風聲擦過樹葉,嶽宇軒腳下一頓,傾耳去聽,並無異樣,他擡步邁出,響聲驟然而起,急而密地響在四面八方,似遠還近。
  嶽宇軒心頭一跳,倉皇四顧,“誰?你們是來接應我的,怎麽不出來?你們是……”
  周遭幾乎同時閃過一道銳光,眨眼間全身冰寒一片,幾個黑衣人將他圍住,長劍直指周身要害。
  “你們……”嶽宇軒嗓音發顫,“你們不是接應我的人,你們是誰?!”
  黑衣人如雕塑,一聲不吭。
  而身後響起了一道帶笑的聲音,慢悠悠道:“怎麽嚇成這樣,下毒時的膽子去哪兒了呢?”
  這熟悉的聲音在嶽宇軒腦中轟然炸開,他想回頭去看,卻動彈不得。
  “行了,讓他轉過來吧。”
  黑衣人收了劍,嶽宇軒僵硬地轉過了身,破碎滿地的月影中,青年唇邊笑意冷淡,衣上蓮紋如血。
  只這一眼,嶽宇軒猛地拼命向一旁沖去,砰地一聲,煙火躥升上空綻開,他高舉著一支煙火信號,喘息不定。
  影衛們握緊了劍,警惕環顧。
  半晌死寂,毫無動靜。
  楚明允饒有興致地瞧著他,呵地笑了,“特意放煙火給我看啊?”
  “怎麽會……”嶽宇軒不能置信地望著渡口方向,幾把長劍隨即架上他的脖頸,劃開道道血痕,壓得他不得不跪下。嶽宇軒神情僵滯著,直到楚明允走到了面前,他突然放聲笑了:“明白了,我明白了,兩任工部尚書,兩個棄子,好,好,死了幹凈,省得收拾了!”
  “這麽開心,不如跟我聊聊?”楚明允似笑非笑道。
  “跟你這種歹毒之人有什麽好聊的?”他撕去了謙和的面孔,心頭竟徹底暢快了起來。
  楚明允微挑眉梢,素白手指輕輕一擡,“左腳。”
  影衛應聲一劍斬下,血光四濺,嶽宇軒頓時渾身痙攣著慘叫出聲,驚飛了林間鳥,他劇烈地顫抖不止,滿臉冷汗地死死盯著眼前人。
  楚明允勾了唇角,道:“李承化手上已經無兵可用了,他還讓你下毒做什麽?”
  嶽宇軒沙啞著嗓子,譏諷反問:“告訴你……你就能……放了我?”
  “不會,”楚明允道,“但可以讓你死的痛快點。”
  “哈哈哈,”嶽宇軒大笑,“死怕什麽,要成大業,就該有人犧牲!”
  “大業?”楚明允輕蔑地瞧著他。
  “怎麽不是大業?”嶽宇軒仰起頭,直對上他的視線,“這朝廷能茍延殘喘撐到現在,不過是靠了你和蘇世譽。原先的禦史大夫無懈可擊,可現在的蘇世譽已經有了軟肋——”
  話音戛然而止,被扼死在喉中。
  楚明允一手掐著他的脖頸,冷了臉色,微俯身道:“你說,蘇世譽怎麽?”
  他手上力度一點點收緊,嶽宇軒漲紅了臉,難以呼吸,卻挑釁地沖他笑,不再說了。
  他手指一緊,幾乎能聽到那喉嚨里細碎的響聲,楚明允猛地松手將嶽宇軒扔開,面無表情地直起身。
  嶽宇軒捂著喉嚨撕心裂肺般地咳嗽起來,雙眼通紅,緩了一緩,放聲大笑起來,聲音嘶啞得變了調,繼續之前的話:“……至於你,哈哈哈,用不了多久也要下地獄來的!”他突然撲在身旁影衛的劍上,頭顱滾落,鮮血瞬間潑灑開來,濺上了楚明允的衣角,腥氣濃郁。
  楚明允低眼看著地上的屍體,臉色陰沈如水。
  天邊冷月無聲,林中樹影婆娑。
  “去通知周奕帶兵入京。”楚明允突然開口。
  李延貞因姜媛而中毒昏迷的那次,他要來的那五萬精兵至今仍在長安附近駐紮待命,領將正是周奕。
  “師哥,”秦昭忍不住出聲,“就像你懷疑的,西陵王恐怕另有目的,真的要……”
  “我用得著怕他?”楚明允聲音陰狠,“哪怕李承化不自量力想當黃雀,可我就會是螳螂捕蟬嗎?”
  秦昭垂下眼,“是。”
  “還有,”楚明允語氣稍緩,“有件最重要的事。”
  “公子,今早在城外渡口不遠處發現了嶽尚書的屍體,死狀極慘,身首異處,但沒發現什麽別的痕跡。”蘇毅回報道。
  蘇世譽沈吟著點了點頭,問道:“陛下的情況如何了?”
  “束手無策,太醫們用盡了法子,不見有轉醒的跡象。”蘇毅道,“宮里派人去太尉府請杜小少爺了,那邊說小少爺回蒼梧山了,要派人去叫他趕回來嗎?”
  蘇世譽聞言微皺了眉,一時沒有回答。杜越若是離開長安,臨走前一定會特意來找他道別的,不會就這麽悄無聲息地走了。話中真偽,心下已然明了。
  “上次杜越用的藥方宮中應該還留著,讓諸位太醫再研究看看,傾力而為。”蘇世譽道。
  蘇毅正要領命,書房門突然被敲了敲,不待應允蘇白就沖了進來,匆忙看了自己爹一眼,張口對蘇世譽道:“公子,太、太尉府要請您過去一趟!”
  蘇世譽一怔,轉而平淡應道:“嗯,那備車吧。”
  “公子且慢,”蘇毅攔下他,“此時楚太尉突然邀約,只怕是居心不良。”
  蘇世譽眸色深斂,淡淡笑了,“不去一見,又怎能知道他所為何事呢?”
  “那公子也該為自己安危著想,不可如此貿然前去,屬下這就吩咐人同您一起。”
  蘇世譽搖了搖頭,“不必了。”
  “公子請聽屬下一言,這……”
  蘇世譽的目光忽然越過蘇毅望向了窗外,不遠處那方碧塘一派衰敗之色,殘荷打著卷滿是枯黃,莖稈也懨懨地歪倒著,奄奄一息的模樣,他問:“不是已經入春了嗎?”
  蘇毅詫異地轉身看去,不知公子怎麽提起了這個,卻也答道:“是,請人來看了,說是原先夫人種那些奇花異草時將池里水土大改了,不適宜紅蓮,移栽過來後能長一陣已經不錯了,今年怕是難活了。”
  似有什麽無聲沈入眸中,蘇世譽沈默半晌,輕聲笑了笑,“難活就罷了,差人清理掉吧。”
  “要種回夫人先前養的花嗎?”蘇白忍不住出聲問道。
  “不必了,”蘇世譽輕嘆了聲氣,擡步往外走去,“空著吧。”


第八十二章 
  這年春日似乎回暖得格外快,雖才二月,太尉府別院里的梨樹已經枝葉繁茂,星星點點地綴著梨花雪,泛著清清淡淡的香氣。樹下的石桌上擺著玉壺暖酒,楚明允坐在桌旁,單手支頜盯著酒盞出神。
  青衣婢女領著蘇世譽入了院後便欠身退下了,他還沒走近,楚明允就偏頭看了過來,唇角勾起一絲笑意,“我還怕你不肯來呢。”
  蘇世譽笑了笑,在他對面落座,“楚大人難得邀約,怎麽會不來呢?”
  “哪怕我可能是心懷不軌?”楚明允親自為他斟上了酒。
  蘇世譽微微一頓,沒有回答,轉而道:“阿越是什麽時候離京回蒼梧山的,怎麽不見他找我道別?”
  “你心里清楚是我不放他進宮,還問這個做什麽?”楚明允看著他。
  “……”蘇世譽沈默了半晌,低聲道:“楚大人,還未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何必要將自己逼上絕路。”
  楚明允要笑不笑地勾了勾唇角,沒有說話。
  蘇世譽眸光微動,皺緊了眉,“你找我來是有什麽事?”
  “給你倒酒你都不肯喝,有事也不想告訴你了。”楚明允笑道。
  蘇世譽嘆了口氣,無奈地端起杯盞一飲而盡。
  楚明允定定瞧著他,目光落在他染了層瑩潤水光的唇上,忽然笑了一聲,“這麽痛快,你就不怕我在酒里下藥?”
  “你又不是梁進之輩。”蘇世譽道。
  “當然不會是那種藥。”楚明允稍傾身看著他,彎眸一笑,“但你猜猜看,下迷藥讓你睡上十天半月的事我會不會做?”
  話音同眩暈感一並攪入腦中,蘇世譽先是一怔,掙紮著站起身,手顫抖著強撐上石桌,不能置信地看向他,“楚明允!”濃重黑暗旋即襲至眼前,他身體失力地向一旁倒去。
  楚明允擡臂把他撈到懷里,一彎腰直接將蘇世譽打橫抱起。他看著懷里人閉眼沈沈睡去,又忍不住低頭親了親蘇世譽的眉眼,輕聲笑了,“乖。”
  他抱著蘇世譽進了別院的臥房,將人放在床上又耐心地取簪散發,指間正繞起一縷墨發,安靜庭院里突然響起了急促的奔走聲。
  “姓楚的你又亂拿我的藥別以為躲在這兒就找不——我靠!”杜越推門而入的瞬間僵在了原地。
  楚明允倚坐在床邊不緊不慢地側頭看來,指掌間青絲糾纏。
  杜越穩著顫抖的心神,擡步走近,“大白天的你幹嘛呢……”終於看清了床上人的模樣又是一楞,“表、表哥?……禽獸你對他幹嘛了?!”
  楚明允收回視線,“用你的藥讓他睡上一陣。”
  “你……”杜越複雜地盯著楚明允,末了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明白自己費多大力氣也說不動他,“那把剩下的還給我,我可是跟秦昭大半夜跑山上刨回來的,珍貴著呢。”他探身看去,“哎,我表哥睡著了也這麽好看。”
  “我下了一整瓶的量,沒了。”楚明允道。
  “……一整瓶?”杜越瞪大了眼,終於抑制不住地火了,撲上去抓住蘇世譽的手腕探了脈,“我他媽都跟你說了別亂動我東西,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你知不知道藥效有多重?一整瓶,你真不怕把他給藥傻了啊!”
  楚明允目光專註地盯著蘇世譽,伸手慢慢摩挲著他的臉側,“傻了也好,除了我什麽都別記得,索性養他一輩子免得他不見了。”
  “做夢吧你。”杜越毫不客氣,“我問你,我哥醒過來後怎麽辦?”
  楚明允手上動作一頓,“不知道。”他緊蹙著眉,低低深深地嘆,“怎麽辦,我能怎麽辦?”
  杜越也就沈默了下來,在袖中一陣翻找摸出來個小瓶子,湊到蘇世譽唇邊小心翼翼地餵下一點,又把了脈察看,半晌才松開手,“好了,這樣就沒問題了,不過可能會醒得早,具體什麽時候得看我表哥自己,四五天,半個月,都有可能。”他低頭理著衣袍,複又低聲道:“我不關心朝廷怎麽樣,我就還是那句話,你們倆無論誰出事了我都要救的。”
  “若是到了不死不休的情況,你還能起死回生?”楚明允道。
  杜越擡頭瞪著楚明允,“所以說我怎麽就這麽煩你呢!”也不等楚明允再開口,他悶頭就往外走去,一室重歸寂靜。
  楚明允仍低眼瞧著蘇世譽,良久良久,忽然也側身躺了下來。他伸手勾過蘇世譽一縷墨發,又將自己的發分出一縷,分外認真又小心地將兩股發絲纏結在一起,終合為一。楚明允無聲地笑了,伸手抱住了蘇世譽,極深極緊的,埋在他頸窩里輕聲開口:“世譽,”他閉上眼,“我好久都沒有這樣好好抱過你了。”
  安神香的氣息漫過鼻腔,他輕蹭蘇世譽的額角,拋開一切煩擾,就此安然睡去。
  陸清和將木梳擱在案上,又偏頭對鏡照了照,自覺一派瀟灑,便起身抓過包袱長劍走出了房門。
  她在長安呆了這麽久,在上元夜見陛下時也道過別了,該是時候再啟程遊歷了。邊往書房去,心里邊盤算著說辭,然而她站在親爹面前還沒將滿腹長篇大論有理有據地講完,陸仕便點了頭。
  “好,你想離開長安也好,快些走,等會兒就備馬出城。”陸仕拍了拍她的肩,神情有些凝重。
  陸清和驚詫中感覺到了什麽,“爹,發生什麽了?”
  “唉,”陸仕重重嘆了口氣,往外望了一眼,“這京城只怕是要變天了,京畿三輔都被重兵把守,那個周奕又帶兵進了長安,陛下還昏迷不醒,連蘇大人也不知所蹤,你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啊!”
  陸清和心頭一緊,忙問:“陛下怎麽了?”
  “先前就遭人下毒,這次又昏迷過去,只怕是兇多吉少。”陸仕滿面憂容。
  “那他如今……”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陸仕打斷了她的話,“清和,你快走,離開長安,走得越遠越好。”
  “那您呢?”陸清和急道,“爹,您隨女兒一起走吧,我江湖中認識許多朋友,能照顧您的。”
  陸仕搖了搖頭,“我是朝廷重臣,只要長安還在,就當寸步不離。”
  陸清和拋下手中的包袱和劍,“您不走,那女兒也不走。”
  “你胡鬧什麽,你呆在京中幹什麽?”陸仕變了臉色。
  “我陪您一起守著長安,守著陛下。”
  “胡說八道,朝廷里的男人還沒死光呢,輪得到你一個小姑娘出面?”陸仕聲音嚴厲起來,“你眼里要是還有我這個爹,就什麽都別管,府里不會再留你了,現在就走!”
  “爹!”
  陸仕不再跟她多言,扯著她往外走去,提聲吩咐:“備馬!”
  下人忙牽了馬過來。
  “我不走,爹……”陸清和拼命地要掙開,被陸仕一把擒住了肩,她楞怔著對上陸仕的眼。
  “自小你哪次任性我沒順著你,就這一次,清和,聽爹的話。”陸仕深深地看著她,直接將這個已經身姿窈窕修長的姑娘抱起在馬上,像她年少時初次學習騎馬那樣,將韁繩塞到她手中,“你在外面好好玩,不用擔心爹。”
  陸清和眼底泛起淚意,哽咽著要張口。
  “走!”陸仕喝道,通紅了一雙眼。
  淚水脫眶而出,陸清和咬緊了牙,終於扭過頭去。
  快馬飛馳出了府門,帶走了那襲紅衣如火,陸仕還站在原處,遙遙望著飛塵落定。
  正如陸仕所說,街巷中隨處可見黑甲重鎧的兵衛,陸清和環顧周遭,略一猶豫,猛地掉轉馬頭,策馬奔向宮城。
  夜已深了,寢殿一片沈寂。
  留殿看守的太醫又探查了一番李延貞的情形,愈發百思不得其解,背著手不住地踱來踱去。殿門輕響一聲,宮娥推門悄聲走了進來,他回頭看去一眼,隱約覺得模樣有些眼生,卻也顧不得這些,“我去看看藥,你在這兒守好陛下。”
  宮娥垂頭應是,直到太醫快步離去了,她謹慎地探頭向外望了望,確認一時沒人會來,急忙揭開帷帳湊到床邊。
  斯文清秀的男子闔眼躺著,呼吸輕淺,平和安靜得仿佛只是睡著了。
  陸清和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慌忙又擡手揉了揉眼角,這才搭上李延貞的手腕把脈,她不由得‘咦’了一聲。他脈象雖然虛弱,卻還算平穩,幾乎不見中毒受損的跡象,只是昏迷著遲遲不醒。
  陸清和按下疑惑,將李延貞扶起,一手貼上他的後心,沈下心神嘗試著度了真氣去幫他梳理經脈,小心拿捏得她自己都出了滿額的汗。不知有多久,李延貞手指忽然顫了一下,細微至極,陸清和慌忙收手驚喜地去看,卻見他仍無知無覺地躺在那里,好似方才只是錯覺,她臉上的笑容微微凝住,漸漸就淡了下去。
  “你再不醒過來,江南的花都要開了,我就趕不上了。”陸清和趴在床沿盯著他,終於忍不住小聲道,“……你快點好起來啊。”


第八十三章 
  一夜之間,長安滿城兵馬肅然,但那五萬精兵其實並未全部入京,多數駐紮在京城附近鎮守圍衛,周奕將率領的七千人交與楚明允,便匆匆複回原職了。
  滿朝眾臣看在眼里,痛恨者有之,不安者有之,興奮者亦有之,仿佛能清楚瞧見頭頂有根弦被一點點地繃緊了,一觸即發。
  “有周奕鎮守,長安周遭出不了什麽亂子,朝廷里其他人沒什麽大用,也不必在意,唯一要多留心的是建章宮那邊的羽林軍,”楚明允瞧著桌案上鋪開的地圖,點了點其中一處,“羽林軍是皇帝的侍衛禁兵,直屬於李延貞調遣,也許會是我們的最大阻礙。”
  “明白,”秦昭道,“我會派人過去盯著的。”
  楚明允點了點頭,秦昭看著他,又道:“師哥,蘇家的人來了好幾次,要見蘇世譽。”
  “不是都讓擋回去了?”楚明允不在意道。
  秦昭有些遲疑,“是,可這樣總不是辦法。”
  楚明允眉梢微微一挑,沒有應聲。
  這安靜的空隙里兩個影衛敲了門進來,彼此對視一眼,低聲道:“主上,蘇大人醒了。”
  “醒了?”楚明允楞了一下,“……這才兩天。”話音未落,他自己又平靜了下來,“怎麽,他沒開口罵我嗎?”
  “蘇大人只說他在別院等您過去。”
  “嗯。”楚明允起身往門外走去,秦昭忍不住跟了一步,“師哥,你就這麽過去?”
  楚明允腳步緩緩頓住,忽然道:“我在想……他等我過去後會說什麽,做什麽。也許是睡了一覺想開了,也許是等著罵我一頓,也許會再勸我幾句……”他擡手按上了眉心,沈默須臾,輕輕地笑了,“……總不至於,是要殺了我吧?”
  秦昭啞然無話,見他邁出了書房門下意識想追上,忽又遲疑了,轉而吩咐那兩個影衛跟去。
  楚明允剛踏入別院就看到了他。
  蘇世譽側身而立,手中握了個酒杯,稍仰頭正盯著那樹梨花出神,不過轉眼兩天,已經是花滿枝椏,堆疊如雪。樹下石桌上有婢女擺好的玉壺佳釀,光景極似先前,只是這次等候的人不是他,而蘇世譽臉上也淡然無波,看不出情緒,宛若一張完美無瑕的面具。
  楚明允還未走近,一團白色疾襲而來,他猛地擡手截下收至眼簾,白玉酒盞中的液體泛起幾圈漣漪,竟點滴未灑出去。楚明允擡眼看向蘇世譽,對方姿態仍舊,並未看他,如果不是手中已經空無一物,幾乎讓人錯以為仍陷在思緒中,還沒意識到他的靠近。
  “呵。”楚明允意味不明地笑了聲,酒盞在指尖轉了一圈,轉而舉杯一飲而盡,他隨手將酒杯扔在地上,當啷一聲摔得粉碎,“這東西可傷不了我,”他眸色沈下,反手抽出身後影衛的佩劍擲了過去,“得用這個才行。”
  話音未落,長劍破空一聲淒厲嘯響,寒芒直刺入眼底,甚至看不清蘇世譽是如何逼近的。
  楚明允仰身避開橫揮的一劍,劍鋒自眼前擦過削斷幾縷揚起的發絲,他手探向身後就勢抽出另一影衛的劍,橫在身前格擋下緊接而至的劈面一擊,不過瞬息之間。
  “你真想殺我?”他低聲問,隔著兩把死抵的劍看進蘇世譽的眼里,一絲感情也窺探不得,那墨玉般的眼瞳中更像是他征伐時所見過的大漠荒雪,寥落成最極致的空。
  蘇世譽沒有回答,猛然退開幾步再度刺來。楚明允手上力度陡然落空,三尺青鋒於周身凜厲掃開,帶起滿地梨花翻卷,玉壺酒盞嘩啦摔在地上,酒釀醇香混著梨花清香彌漫開來。
  “主上!”影衛不禁上前一步,被冷冷一聲“讓開”斥退。
  衣袂翻飛不定,劍光繚亂刺目,劍氣暴漲,摧得梨樹颯颯搖顫,花落簌簌。
  楚明允有許多年不曾遇到過足以一戰的對手,卻如何都沒料到這個人會是蘇世譽。
  蘇家四代將門之風,在這一刻淋漓盡現,可蘇世譽的劍卻又與他為人截然不同,招式至快,劍勢極險。
  難怪即使在一起時,也很少見到蘇世譽出手。楚明允曾想過是他刻意掩蓋,然而直到交手的此刻,才發現這是他早已形成的習慣:毫不顧忌自身安危地接近對手,不到他確認能一擊必殺之時絕不出手,拼的是刀光劍影的一線之際誰人更快,根本就是在賭命。
  一著不慎,就必死無疑。
  而既然是賭命,誰又能確保次次都萬無一失?
  ——“到我了,還是剛才的問題,你父親為什麽不許你動手?”
  ——“大概……是不大喜歡我殺人的作風。”
  可他分明出身顯赫,是世家公子,榮光無限,為何會有如此習慣作風?
  他曾經舍棄所有,將自己放在刀刃之下,任憑周身要害袒露,只為在一瞬時機中取誰的性命?
  種種念頭在電光石火間閃滅,楚明允竟只顧的上心疼。
  長劍一偏,兩把劍鋒相錯,寒刃磋磨出刺耳銳響,火星微濺,楚明允與蘇世譽擦肩閃過,回眸不經意瞥見他持劍的手,微一蹙眉。
  頃刻間無數招式激烈相對,劍擊錚鳴聲與撕裂空氣聲持續似不絕,又在剎那凝成無聲的僵持。
  東風落瓣,梨花似雪悠悠飄墜,落在儒白肩頭。
  他們之間一劍之隔。楚明允的劍鋒抵在蘇世譽的喉前,蘇世譽的劍鋒點上楚明允的心口,一時無人動作。
  楚明允忽然緩慢地勾起了唇角,他折腕轉了個方向,以劍鋒將蘇世譽肩上的落花拂去,旋即不待對方反應,踏前一步,肌理破開的輕響猶似花綻。
  蘇世譽忙收手撤劍,帶出的鮮血潑灑在地上,紅血白花,他面具般的臉上終裂開了縫隙。
  楚明允捂著傷口悶哼出聲,臉上血色轉瞬褪盡,冷汗滾落濡濕眼睫,他卻仍帶笑瞧著蘇世譽,“消氣了沒?”見蘇世譽雖仍沈默不語,但也不再動手,他深吸了口氣穩住呼吸,繼續道:“那就聽我說。”
  “你以為你還能替李延貞撐到什麽時候?”楚明允道,“他軟弱無能什麽都不懂,可你難道還看不出這局勢?”
  “世人都說你忠,可你忠心的是什麽,究竟是天下還是他李氏一家?這麽多年他還沒學會長大嗎,滿腦子繪畫雕刻,只懂享樂,這個沒用的東西就是你想要的君王?”他話音漸重,幾近詰問,“蘇世譽,你若是真覺得李延貞坐的起那個位置,又怎麽會當了這麽多年的權臣?”
  蘇世譽默然不應,只是看著楚明允胸膛處漫開一片殷紅,血不斷地滲出,透過他的指縫,一滴滴砸在地上。
  “什麽叫謀逆,他大夏先祖當年不也是揭竿而起嗎,反了又怎樣,時候到了,改朝換代就是天命,江山易主有何不可,我有什麽錯?它氣數已盡,除了我也還有別人來爭,那憑什麽不能是我奪得這天下?”他厲聲落音,面色卻如紙蒼白,滿手的黏膩血腥。
  蘇世譽無言了良久,終於開口,嗓音微啞,“你打算什麽時候放我離開?”
  “等我登上皇位。”楚明允指尖微動觸上血流不止的傷口,心念驀然一轉,他又道,“或者,你現在就走。”
  蘇世譽沈默著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半晌,將長劍擱在了石桌上,轉身離去。
  楚明允按著傷的手指一寸寸加重了力度,他直盯著蘇世譽漸行漸遠的背影,一眨不眨。一陣大風驟然卷過,滿樹雪色紛紛落下,迷了人眼,亂了視線,再眨眼那身影已然不見。
  他身形一晃險些踉蹌跪倒,好在及時插劍入地勉強穩住。喉間腥氣翻湧,楚明允扯起唇角想笑,張口卻是一口血咳了出來,嗆得頭腦脹痛。一旁影衛沖上來小心扶住他,他松開握著的劍,擡手抹去唇邊血跡,聲音低似自語,還微含了笑般地道:“……讓你走你還真走啊。”
  傷口忽然就疼得厲害。
  楚明允剛被扶回屋中,秦昭和杜越緊跟著就趕了過來,一見他這模樣都楞了楞,難得有眼色地誰也沒說話。
  沈默隨著藥的苦香蔓延開來。杜越上好了藥,纏好了繃帶,退開幾步打量著點了點頭,又走到一旁洗凈了手,才終於開了口:“幸好這傷還不算深,不然你這條命就真懸了。哎,這幾天好好躺著別瞎折騰了,安分養一陣,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婢女上前將被血浸透的錦帕和水盆撤下,楚明允坐在榻上,低眼端詳著自己的傷,沒有回答。
  杜越盯了他片刻,實在忍不住問道:“你這……真是我表哥捅的啊?”
  “不是,”楚明允取過備在一旁的幹凈衣物往身上套,“我自己撞上去的。”
  秦昭眼角微微抽了一下,杜越也怔了一怔,憋了半晌才道:“我覺得……我表哥也不是那麽狠心的人,說不定他心里也不好受,他……你也別怪他……”
  “我沒怪他。”楚明允道。
  話已至此,杜越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只得閉上了嘴滿臉糾結地坐到一旁去了。氣氛靜出了沈悶,只余下楚明允整理衣衫的窸窣輕響,饒是秦昭的性情也嫌難熬,出聲找了個話題,“對了,師哥,蘇世譽的武功很強?”
  “如果他沒有保留的話,應該是我勝他一籌。”
  秦昭下意識追問:“但影衛說是見你們平手?”
  楚明允擡眸看了他一眼,不帶語氣道:“因為他每一招都指向我要害,而我要顧及著不讓劍真傷了他。”
  秦昭自知問錯了話,也不再出聲了。楚明允反倒成了三人中最平靜的那個,他順手撈過脫在一旁的染血衣袍,“不過我總覺得,他握劍的手勢似乎……”什麽東西擦過他手指從袖間滑落到榻上,幾聲玉石相擊的脆響。
  杜越當即驚出了聲,“咦,這玉佩怎麽還在,你不是早就扔了嗎?!”他有些慌張,“它……它是不是動手的時候碰到了?餵,哎你……它碎了啊……”
  上好的雕紋白玉碎成幾塊橫陳在榻上,依舊溫潤流光。楚明允直直地盯著它,好似什麽都聽不到了,杜越一連叫了好幾聲,他才閉了閉眼,終於顯出眉目間極深的煩躁,“我還沒瞎。”


第八十四章 
  二月十九,天色晦暗,鉛雲蔽空。
  太尉府的庭院中棋子般列滿了黑甲精銳,身姿筆直,長劍在側,如泥塑假人般紋絲不動。三千影衛皆現出了身形,在黯淡天光下,仍舊是黑影陰翳般的存在。
  逐腐肉而食的鴉鵲落在高墻上,嗅見血腥味似的緊盯著院中光景。
  楚明允從里間走入廳中,鴉色長發悉數束起,一身暗色輕甲將他眉目也映得冷冽。秦昭迎上幾步,他邊低眼理著袖口,邊往外走,“宮里情況怎麽樣?”
  “禁軍在守著,萬事如常,李延貞還在昏迷。”
  “羽林軍呢?”
  “還沒動靜,但已經派了大批精兵在建章宮附近盯著,隨時都能應對。”秦昭道,“朱雀門前的幾條長街也都清道了。”
  楚明允在門前頓了步,隔門望著外面模糊的影子,“那蘇家呢?”
  “也沒動靜。”秦昭猶豫了一下,繼續道,“監看的人說蘇世譽昨天回府後就把自己關進了祠堂里,飲食都不準進,何況是消息。”
  “不吃不喝地在祠堂里?”楚明允側頭看去,在得到肯定答複後收回了目光,自語般低嘆道:“……他這是打算熬死自己來報複我嗎?”頓了頓,他對秦昭道,“讓杜越過去看看。”
  “接到消息時杜越正好在旁邊,已經過去了。”
  “呵,”楚明允意味難辨地笑了聲,“算他機靈一次。”
  “師哥,”秦昭還是忍不住道,“你身上還帶著傷,真的不能再等等嗎?”
  楚明允搖了搖頭,輕聲笑了,“箭在弦上。”話罷擡手推開了門。
  廳門大敞,他緩步走出,滿庭影衛整齊劃一地單膝跪下,齊道一聲“主上”。楚明允翻身上馬,目光掃過撲棱著翅膀驚懼飛離的鴉鵲,掌心里韁繩纏繞幾圈,修長的指按上了劍柄,“出發。”
  禁軍統領親自迎候在宮城外,望見那隊黑色人馬穿過空曠長街,卷塵而來,遠遠地躬身行著大禮。
  楚明允猛勒韁繩,黑馬長嘶剎住,禁衛們在他馬下恭敬跪拜,他微瞇眼眸遙望著重重宮闕,忽地想起了當年在蒼梧山上對師傅的回答:
  “我當然要報仇。但是您覺得我的仇人是誰呢,是奉命屠城的匈奴士兵,是策劃侵略的主將,還是棄城而逃的官吏?其實都不是,遵從將令,以強伐弱,是定律,錯在國弱。”
  “我的仇人,是這個天下。”
  天際一道驚雷炸響,電光劃開蒼穹閃過一片慘白亮光,久積的重雲轟然崩塌了,暴雨傾盆而落。
  宮門大開。
  寢殿中悄然無聲,李延貞緩緩睜開了眼,眼神空茫,目光落不到實處地空了許久,然後撐著榻坐起身來,四下里空無一人。他捂著嘴咳嗽了幾聲,掀開錦被下了床,恍惚著出了寢殿,一路上竟都見不到人影,遠處隱約有混亂喧鬧聲傳來,被雨聲蓋得模糊不清,無端令人不安,而腳下每步都踩在虛空上一般虛軟,似在夢中,他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禦書房,回過神時已站在了那尊木雕面前。
  禦書房也空著,唯有缺了面容的絕世美人與他無言相對。
  李延貞怔怔地瞧著它,半晌沒有動作,他突然一把抓過桌上的刻刀,毫不猶豫地落在了雕像上,刀刻沙沙輕響,木屑簌簌而落,他沒有一筆遲疑不決,仿佛那模樣早已爛熟於心,女子的面容漸而清晰了,眉梢眼角的溫潤秀雅,唇邊的淡淡笑意,一切全都隨著記憶回溯到了當年的日光晴好,踏過了滿地杏花而來。
  刻刀脫手摔落在地上,李延貞退開了幾步瞧著它,看了又看,忽然笑了出來,“姐姐,你真好看,我能不能給你畫幅畫?”
  無人回答,他笑容慢慢淡了,伸手取過案上的燭盞點燃了木雕,將那點年少時的曖昧心思燒做一殿幽香。
  陸清和端著湯藥剛轉過宮廊,一群宮娥迎面沖了過來,她忙端穩了藥險險避過,看著她們慌恐中撞翻了花架,裙裾沾滿泥水也渾然不顧。她心頭一緊,轉身快步往寢殿趕,直接推門而入,李延貞不在。
  藥碗跌在地上摔成一攤烏黑藥汁,陸清和沖進了雨中,奔走著四顧尋找。皇宮一片混亂,有的地方在廝殺混戰,有的地方卻空蕩死寂,無數宮人逃竄著與她擦肩而過,紛紛擾擾的聲音亂糟糟地攪在雨中。
  她渾身濕透,胸膛堵得像要炸裂,慌得不成樣子。
  猛然見到一隊禁衛從面前奔過,沖著禦書房去了,陸清和正欲攔住詢問,突然意識到了不對。這些人雖是禁衛衣著,卻是殺氣騰騰的架勢,方才廝殺的人中她也大致望見了禁衛和侍衛在纏鬥。
  禦書房中有火光閃動,在陰暗雨幕中分外醒目,顯然是有人在。
  不及多想,陸清和掠身追上,手刀劈過最後那個禁衛的脖頸,奪下他的長刀,她踩在前面那人肩頭,一躍騰空翻過,落在了禦書房前,橫刀擋下他們。
  禁衛們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宮娥,面容兇厲,“不想死就閃開!”
  陸清和深吸了口氣,一震長刀,提聲開口:“我是刑部尚書陸仕之女陸清和,奉命保護陛下,亂臣賊子先過我刀下!”
  禁衛們彼此對視著,轉而一齊撲殺過來。
  她眼中竟也毫無懼色,揮刀迎上。
  這天地太過吵鬧,她耳中又盡是自己心跳的劇烈聲響,全然沒有註意到身後的殿門是何時打開的。最後一擊旋身斬出,陸清和踢開地上屍體,喘息不止,臉上的血立即被雨水沖刷去,她回首撞上一雙安靜的眼睛,驀然手足無措了起來。
  李延貞靜靜地看著她,然後走了過來,拉起她冰涼的手,回到了殿中。
  禦書房彌漫著莫名的香氣,窗旁不知什麽東西被燒成了一團白灰,窗格焦黑,紗簾也讓燒去半邊,又被打進來的雨澆得透濕。
  “陛下,這是……”陸清和轉頭看向他,錦帕便貼上了臉頰,李延貞沒有說話,專註地幫她將雨水仔細擦去,她微楞了一下,複又笑了笑,沒有躲開。李延貞最後將她散落的發拂到耳後,拉著她在旁邊軟榻上坐下,向外望了一眼,終於開口道:“雨好像又大了?”
  陸清和側耳細聽,宮殿外滂沱雨聲中夾雜的刀戈金鳴聲越來越近,她遲疑片刻,“嗯,越下越大了。”
  李延貞點了點頭,“難怪這麽吵。”
  悶雷滾滾,豆大的雨點砸在鐵甲上劈啪作響。
  楚明允隨手抹去臉上雨水,漠然看著不遠處渾身鮮血的侍衛長。宮城禁軍早已倒戈臣服,只剩侍衛長還在率人頑抗,在傾軋下垂死掙紮著,聲嘶力竭地痛斥禁軍統領反叛,又指天咒罵他違逆天命,不得好死。
  楚明允忽而勾起唇角,輕笑聲尚未融進雨聲,人已閃身掠上。侍衛長高舉起支撐身形的長刀,悍然揮出,刀劍鏗鏘相撞,雨水迸濺中他不由被震退了一步,卻提著口氣,一刻不停地劈斬了出去,嘶吼著拼盡了全力,是能將對方的劍連同骨肉一起狠狠斬斷的力量。
  長刀在雨幕中劃出一道刺眼的弧線,卻走了空,砍中了虛無。侍衛長猛地瞪大了眼,不能置信地瞪著面前的男人,長劍一瞬間沒柄穿透了他的喉嚨,他發不出聲音,血紅的眼中滿盛不甘。
  楚明允並未看他,而是望著蒙上層層雨簾的恢弘宮宇,聲音比雨水還寒上幾分,“我就是天命。”
  他反手抽回劍,踏過那屍身。冷雨澆洗鐵甲長劍,在白玉石階上漫染開一地殘紅絕艷。
  雨勢愈大,狂風吹得窗欞震響,長風穿堂,白燭上焰火一曳而滅,祠堂昏暗。
  跪在宗親牌位下的蘇世譽緩緩擡眼,他正對的蘇訣的牌位上映著冷冷的光,落在眼底明滅不定。
  “父親,”良久,蘇世譽輕聲道,“……是我錯了嗎?”
  話音落在寂靜中,蘇家幾代忠魂的牌位靜靜俯視著他,沒有回答。
  窗被猛地吹開,淒風冷雨一下子灌了進來。
  她聽到無數的腳步聲踏過驟雨聲,清晰地近了,那艷如紅蓮的男人終於提劍而來,踩過長長血路,推開了厚重殿門。
  陸清和霍然起身擋在了前面,她盯著楚明允,握刀的手攥的死緊,還禁不住微微發抖著。她清楚自己的能耐,要對付他身後的黑衣人尚且勉強,遑論是殺伐多年的楚太尉,何況她對楚明允抱有一絲莫名的親近感,她一點都不想與他為敵,可也更不想看到李延貞死。
  楚明允偏頭看了過來,臉上沒一絲表情。
  陸清和硬著頭皮迎上他的視線,心中掙紮不安,身後忽然伸出的手將她攬入了懷中。她一楞,李延貞的手覆上了她握刀的手,陸清和整個人僵硬至極,遲遲沒有動作,李延貞便輕輕嘆了口氣,握了握她的手。她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眶,渾身顫抖著,艱難地緩緩松開了刀。
  “當啷”一聲,長刀摔在了地上。
  一場逼宮就如此迅速地走到了末尾。


第八十五章 
  宮中混亂局勢被迅速穩定了下來,夜雨仍在淅瀝不止。
  最終出乎所有人意料,楚明允並沒有殺了李延貞,而是把他和陸清和一起關入了偏殿軟禁。
  秦昭長長嘆了聲氣,覺得緊繃一天的神經總算松下一些,推開了殿門。
  禦書房已經清理過了,新換上的紗簾隨風起落,那攤不知何物的灰燼也被打掃得幹幹凈凈,楚明允坐在桌案後端詳著一卷文書,擡眸看了他一眼,“坐。”
  秦昭坐下,他將那紙文書遞了過去,“看看怎麽樣。”
  “這是什麽?”
  “分田令。”楚明允道,“要改制的地方太多,我先大概寫了幾點。”
  秦昭粗略地瀏覽了一遍,又把文書遞了回去,“我看不懂。”
  “師哥,”秦昭道,“宮外都解決了,不肯順服的臣子都軟禁在他們府里看守著,刑部尚書陸仕想帶著府兵反抗,已經被鎮壓下去了。”他頓了一下,還是道,“蘇府那邊,我也派了人過去。”
  楚明允手撐著下頜,垂下眼簾,“他還在祠堂里沒出來?”
  “是。”
  沈默半晌,楚明允忽然道:“羽林軍直到現在還沒有動靜,李延貞已經醒了,但是他們沒有接到命令,剛才我讓人搜查了一遍,調派的兵符不在宮里,也不在李延貞身上。”
  “怎麽會,這麽重要的東西他不放在身邊還能在哪兒?”話剛出口,秦昭就反應了過來,“……難道他把兵符給了蘇世譽?”
  楚明允蹙緊了眉,嘆了口氣道:“多派幾個影衛過去好好看著。”
  “一旦見到兵符就搶先攔下他嗎?”秦昭試探問道。
  楚明允輕輕搖頭,“不用,看好他就夠了。”
  秦昭不解,“為什麽?”
  “君子殉國,”楚明允低聲道,“我什麽都不怕,只怕他會自盡。”
  次日朝堂之上,除了被軟禁在府的官吏,其他人都早早來齊了,恭候新君。隨著曉鐘聲響,楚明允一身玄黑金紋的帝袍,落座於皇位。
  他擡了擡手,一旁的宦官領命上前,抖開手中詔書提聲誦讀,朗朗回聲。底下的群臣起先還滿面喜色,聽了幾句後神情陡然一僵,變得古怪了起來。
  這竟是份革改詔令,一掃先前土地政令的重疊混亂,井然有序,卻是要抑制豪強肆意兼並,再行整改分劃。
  底下隱約騷動起來,楚黨官員更是面面相覷,他們本以為楚明允登基後,自然是能更為橫行無忌囂張跋扈了,可這頭一份詔書居然是要革除舊弊,無異於就是在剜他們的肉。
  楚明允神情冷淡地掃視過下方,“有異議?”
  “這……”幾個重臣彼此遞了個眼色,最終兵部侍郎許寅站了出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陛下容稟,臣以為……這恐怕不大合適。”
  楚明允微挑眉梢,“哦——?”
  “陛下才剛剛登基,時局尚未穩定,此時就急於下令大改國策,實在不利於穩定人心,再說原先政令適用已久,雖然少有不足,卻也是不足掛齒的,天下更是習以為常了,如果因革改引發動蕩,就得不償失了,還望陛下三思。”
  兵部尚書鄭冉上前道:“許大人此言有理,臣附議,還望陛下能夠三思。”
  其他大臣紛紛跟著出列上前,措辭各異,卻都明白地表達出要他收回詔命的意思。
  楚明允似笑非笑地瞧了片刻,對許寅道:“你上前來。”
  許寅略遲疑地小心望向上方一眼,楚明允的臉隱在珠冕之後,晦暗難辨。他定了定神,一步步走上殿中玉階,楚明允越是毫無動作,他便越是膽戰心驚,最終停至離皇位上的人三四步的地方,畏懼地垂頭等待吩咐。
  出鞘聲落入耳中的那一霎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身體就先不受控制地撲倒在地,額頭撞在階上,許寅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向上看,映入染紅視野中的是楚明允提劍而立的身影,心臟被洞穿的劇痛遲緩地傳了過來,未及發出一聲呻吟,呼吸就徹底斷了。
  許寅的屍身歪斜在玉階上,鮮血沿階緩緩漫下。
  楚明允緩緩擡腕,手中長劍直指下方,劍鋒一點血珠凝落墜地,濺開如墨痕風雅至極,他含了冷淡笑意開口:“還有誰?”
  殿上群臣全都慘白了臉,冷汗倏忽間襲遍全身。出列的臣子更是面無人色,恐懼得不住顫抖,不敢出聲更不敢退回,只能僵立著一動不動。恢弘大殿陷入一派令人窒息的死寂。
  “怎麽?”楚明允微偏頭掃視過下方,聲音終於徹底冷下,“你們擺布李延貞的時間長了,習慣了,就忘了我是誰了?”
  不知是誰先腿軟跪倒在地,隨即所有人都跟著跪下俯首,如風掃蓬草一般,殿中漲滿萬歲之聲,浩浩蕩開。
  蘇府。
  “你讓我進去,我就說一句話就出來行不行?”杜越死死擰著眉頭,沖著張開手擋在自己面前的人討價還價。
  蘇白堅決地搖頭,“不行。”
  “哎蘇白你怎麽這麽死腦筋呢,”他探頭去看蘇白身後祠堂緊閉的門,“不是我說,從昨天到現在,那里面什麽動靜都沒有,你就不怕我表哥在里面餓暈了?你讓我去看一眼,看完我就出來!”
  “公子說了不讓人打擾。”
  “我不打擾,我閉著嘴,就看看。”杜越道,“他不吃不喝的在里面,我不放心,看到表哥沒事我就立馬出來。”
  蘇白滿是糾結地扭頭看了眼毫無動靜的祠堂,又對上一臉急切的小少爺,還是搖了搖頭,“不行,公子說過不準進。”
  “靠。”杜越忍不住低罵了聲,心力交瘁地坐在一旁橫欄上。
  他在秦昭那兒知道了消息就趕緊跑了過來,結果還沒摸到祠堂的門就被攔了下來,本想著等到表哥出來再跟他聊聊也行,可是直到現在都沒見蘇世譽有要出來的樣子,蘇家的侍衛和蘇白也攔著不讓硬闖,他只能滿心焦躁地繼續等。
  突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和談話聲近了,杜越探頭看去,管家蘇毅正快步攔著一個男人,“大人請留步,公子有令不準打擾,有什麽話過後我會幫您轉達,還望您能見諒。”
  “我好不容易才能從府里出來,就是為了見蘇大人一面,你不能讓我白白回去吧?”陸仕拉開他的手,“事態緊急,想必蘇大人也不會怪罪的。”
  蘇毅再度攔下了他,“我能理解大人您的心情,可我們這些屬下都是遵從命令行事,也請您諒解。”
  “這都什麽時候了!”陸仕急道,“那個楚太尉已經謀逆篡位了,蘇大人在里面只怕還全然不知,時局緊迫,不容耽擱啊!”
  “……楚太尉已經謀逆篡位了?”杜越楞楞地重複了一聲。蘇白神情也是一僵。
  蘇毅嘆了口氣,目光深沈地望了眼祠堂,“公子會將自己關在祠堂中,必然是為了什麽而困惑,在沒想通之前,大人即便是見到了公子,恐怕也無濟於事。”
  陸仕看著他,“你這是什麽意思?”
  蘇毅還沒答話,一個侍從慌張不已地跑了上來,對陸仕道:“大人,咱們趕快回府吧,萬一被監視的人發現就不好了!”
  “出什麽事了?”
  “宮城外面死人了!”
  “是兵部侍郎許寅的獨子許桐,他煽動了一群在京等著應試的考生鬧事反抗,在身上潑滿了火油後想往宮城里沖,雖然大多數臨陣害怕趁著混亂逃了,但許桐和幾個考生還是自焚了,沖撞中也燒傷了不少禁衛,現在京城震動,都在議論這件事。”秦昭面色凝重。
  “反抗?”楚明允冷笑,“反抗我謀逆篡位?”
  “那群人是這麽宣稱的,但許桐應該恨的是師哥殺了他爹。”
  “他爹做了那麽久的孽,早就該死了。”
  “但現在畢竟鬧出了亂子,”秦昭擔憂道,“該怎麽辦?”
  楚明允神情淡漠,“你剛才說,鬧事的大多數人都跑了?”
  “是。”
  楚明允不帶情緒地笑了聲,“那就把他們全抓回來,殺。”
  秦昭一楞,“師哥,那些都是應試的考生……”
  “什麽身份都無所謂,既然他們想死,那就讓他們死。”楚明允打斷他。
  秦昭遲疑著,“可這恐怕不太好……”
  何況分田令詔命剛剛頒布下去,豪強貴族們反應激烈,聯合起來抗旨不遵,楚明允才下令處斬了一批為首者。
  楚明允忽然側頭看他,聽不出語氣地問道:“師弟,你也想要違抗了嗎?”
  秦昭心頭一顫,沈默著搖了搖頭。
  暴雨過後的天色還未明朗,陰晦得如珠灰色軟紗般籠罩住了長安城,凝滯氣息仿佛也沈沈地壓了下來。茶樓里交談的聲音不約而同壓低了許多,生怕會被誰聽了去似的。
  “宮城那邊到底怎麽了,我看都封街了,真有人自焚了嗎?”聲音雖低,卻是壓不住的好奇。
  “那還能有假?死了好幾個人呢,我親眼看見的,慘得很,個個都燒的跟焦炭一樣,輕輕一碰,胳膊都掉下來了,里面裂開的肉還是紅的!”
  許多人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氣,忙叫他別說了。
  又有人道:“燒死的人里不是有兵部侍郎許寅的兒子嗎?唉,這家也真慘,老子在早朝上被殺了,兒子又死在了宮門口。”
  “可不是,聽說是正上著朝,就被一劍給捅穿了,指不定有多嚇人呢。那楚太尉之前就是個什麽性子,現在篡了位,不就是想怎麽殺就怎麽殺?”
  角落里的一個青年瑟縮著聽他們談論,聞言捧著茶的手禁不住打顫,把頭埋得更深了。
  “誰能想到朝廷會出這種事,真是,這下他可是痛快了,有權有勢的殺,自己人也殺,那咱們這些平頭百姓的命不就更不值錢了?”說話的人恨得咬牙,“真是老天瞎了眼,這種人當了皇帝,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旁邊的人慌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壓著聲音急喝:“祖宗啊,不想死你還這麽大聲!”
  這時一隊黑甲禁衛闖了進來,茶樓里頓時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垂頭喝茶,噤若寒蟬。
  為首的禁衛掃視一周,擡手一指,兩個禁衛立即把角落里那個青年揪了出來,頭領扭頭對照了畫像,“就是他。”
  青年在禁衛手中奮力掙紮著,失聲驚叫:“你們幹什麽?!放開我,放開我!我犯了什麽罪,你們要對我做什麽?!”
  頭領揮手命人拖他出去,“奉陛下之命,緝拿所有宮城之亂涉案者。”
  “殺!”
  執令不為者,殺。
  聚眾反抗者,殺。
  累有罪行者,殺。
  殺。
  殺。
  殺。
  所有人都說,那個男人在坐上皇位時就失去了理智,變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廿一日,西陵王李承化起義,匈奴可汗借兵相助,以“誅逆賊,還正統”之名,舉兵奔襲長安,諸州郡開城相迎,一日千里。


第八十六章 
  書案上的筆硯茶盞“嘩啦”一聲全摔在了地上,在刺耳爆響中濃墨飛潑,碎片迸濺,滿地狼藉。
  楚明允眼神狠戾,收緊的手指微微作響,“開城迎接,”他一字字咬在齒間,“那可是匈奴的兵!李承化瘋了,其他人也全都跟著瘋了不成?”
  他冷冷笑了,“難怪李承化沒幹脆毒死李延貞,原來是在等我弒君,他就更能名正言順地恢複正統自己坐上這個位置了。”
  “周奕接到消息後就在做準備了,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交戰了。”秦昭站在一旁,向來沒表情的臉上隱隱透出了憂慮,“京中被打壓的勢力也騷動了起來,李承化如果真打到長安來,恐怕還會出內亂。
  楚明允蹙眉沒應聲。
  秦昭沈默半晌,道:“師哥,這兩天死了太多人了。”
  “是他們自己找死。”
  “可是……”
  “難道要我為了所謂的安穩局勢,去拉攏安撫那些權貴,跟他們妥協把詔命全收回來,維持原樣,放任他們為所欲為當作什麽都沒發生?”楚明允瞧了過來,“那我跟李延貞還有什麽差別?”
  秦昭嘆了口氣,低聲道:“師哥,現在外面所有人都恨透了你,你做的這些,根本沒人理解……”
  “我不需要誰理解。”楚明允猛地斷了他的話,眉目間盡染冷意,“那些人懂什麽?”他目光又挪回到案角的傳國玉璽上,慢慢地笑了出聲,“昏君、庸君、暴君?”他伸手抓過玉璽,低眼打量,“那些貪官汙吏哪個不是作惡多端曾被千夫所指,怎麽現在我殺了他們,世人倒是覺得他們可憐了,反而要罵我暴虐無常摧殘黨羽?”稍擡腕將玉璽舉起,那些陰狠不屑最終壓成一聲嘲弄至極的冷笑,“這世道——究竟是怎麽了?”
  秦昭下意識要撲上前護住玉璽,卻又在瞬間止住身形將自己釘在了原地。
  這點微小動作沒逃過楚明允的眼,他瞥向秦昭,“慌什麽?我還沒打算摔了它。”話罷將玉璽放回了案上,楚明允頓了頓,忽然問道:“他怎麽樣了?”
  秦昭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問的是誰,“蘇世譽還沒從祠堂里出來,沒什麽動靜,不過影衛回報,看到刑部尚書陸仕去了蘇府一趟。”
  楚明允眸光微動,垂下眼去沒再開口。
  一壇酒被重重地擱在了桌上,杜越將蘇白按在凳子上坐下,“來來來,一醉解千愁!”
  蘇白不自在地往外看了看,就想站起身,“小少爺,要不您還是找別人吧。”
  杜越瞪大了眼,“幹嘛,看不起我不想陪我?”
  “當然不是,”蘇白搖搖頭,“我酒量不行,我爹不讓我喝。”
  杜越露出了笑容,壓著他肩膀再度把他按住,“那就更應該多喝幾杯了。”
  “可是我還得……”
  “可是什麽可是,”杜越不由分說地倒了兩杯酒,塞到他手里,“祠堂用得著你一直盯著嗎,你爹怕什麽,他兇你有我替你頂著!”
  蘇白為難地看了他一會兒,見他大有一副不喝不罷休的架勢,只好道:“那、那好吧。”
  杜越滿意地笑了。他就不信灌倒了蘇白,祠堂門口剩下的那兩個侍衛還敢攔他,雖然自己也是個一杯倒,但他早在自己的酒杯里塗了層解酒藥,酒喝下去就跟白水沒差了,頂多也就覺得喝撐了點。
  果然兩三杯下肚,蘇白臉上泛起了紅,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杜越瞅了片刻,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蘇白,你看這是幾?”
  蘇白瞇著眼仔細地辨認著,搖了搖頭,“不、看不清……”
  杜越放下酒杯,起身正想溜走,蘇白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杜越一個激靈扭頭看去,只見蘇白仍是醉意沈沈的模樣,神情卻無端顯得有些糾結低落,嘟嘟囔囔地在說著什麽。杜越松了口氣,正要掰開他的手,低頭的瞬間驀然聽清了蘇白的話:
  “……小少爺,您……您說,楚太尉會不會殺了公子啊……”
  杜越一楞,錯愕地站了半晌,喃喃道:“不會吧,雖然說他真要當皇帝肯定是要防著我表哥,但是他不是挺喜歡我表哥的嗎,不會下殺手的吧……”
  蘇白也不知聽沒聽到他的話,仍在絮絮道:“萬一楚太尉生氣了怎麽辦,說不定他心里還在怨公子,覺得公子騙了他,可是公子真的沒騙他,我從來沒見過公子對誰那樣好過,怎麽可能是假的……”
  “公子就是什麽都藏在心里,什麽都不告訴別人,明明心里難過,還說沒什麽,說楚太尉如果死了,大不了就等天下太平了還他一條命……”
  “你說什麽?”杜越一把抓住他,“這是我表哥親口說的話?那他……豈不是對姓楚的也……”
  後面的話難以為繼,他松開了迷茫看過來的蘇白,捂著頭道:“要這麽說的話,我表哥對姓楚的不是沒意思,那個玉佩姓楚的其實也還留著,那我之前跑去告狀……不就是闖禍了?”
  越想越是心亂如麻,杜越哀嚎一聲,顧不得跟蘇白說一聲,拔腿就往外跑。他出了蘇府便急忙往太尉府跑去,全然不知錯過了與蘇世譽見面的時機。
  祠堂里靜悄悄的,窗外樹上的新葉在風中震顫發聲,微風擦過窗棱有細細的輕響,日影投入落在了地上,一寸一寸地偏斜。
  蘇世譽默然跪在牌位下,久久地沈浸於思緒中,好似感覺不到疲累一般。
  一聲清越鳥鳴響了起來,蘇世譽緩緩地眨了眨眼,稍側頭看了過去。一只藍尾修長的雀落在窗上,嗒嗒地在木窗上蹦了幾下,烏黑的眼珠轉了過來,像是在窺探打量著這個靜默的人,他靜靜地看過去,那只雀抖了抖翅膀,忽地扭身飛遠了,他的視線也隨之遠去,將灰白蒼穹納入了視野,漫無目的地又落下,卻陡然楞住了。
  透過祠堂的窗能看得見池塘窄窄的一角,下人早已按照吩咐將池塘清理一空了,然而就在空蕩蕩的滿池綠波里,竟有一株紅蓮緊貼著池邊掙紮著生長了起來,也許是被疏忽遺漏了,在並不適宜的水土里,不合時地提前綻放了,那樣細瘦,卻稱得上挺拔地昂首,亭亭半開著的一支蓮。
  蘇世譽眼神漸漸清明,宛若從茫然不定的夢中蘇醒,卻怔怔地盯著那支紅蓮,移不開視線。
  在天地間晦冷光影中,那一點紅,竟如心頭血一般的殷紅。幾乎要灼燙了目光。
  他身側的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了起來,隨即攥緊了,蘇世譽深深地閉上了眼,良久良久,終於苦笑出聲。
  “怎麽回事?”蘇毅站在祠堂前,問值守的侍衛,“蘇白人呢,怎麽不見了?”
  “剛才杜小少爺過來把他拉走了,應該是一起去別處了。”
  “這小子,就知道玩兒,都什麽時候了還亂跑。”蘇毅眉頭緊鎖,“公子在里面怎麽樣了?”
  侍衛正要答話,背後忽然響起了開門聲,蘇毅忙轉過身去,終於見到了那白衫身影站在了門前,“公子。”
  “嗯。”蘇世譽應了一聲,望著遠處長嘆了口氣,複又轉過臉對他道:“這幾天辛苦你了。”
  “公子不必客氣。”蘇毅上前一步,躬身道:“楚太尉已經篡位稱帝了,陛下被囚禁在宮中,具體情況還不得而知。這些天長安大小動亂不斷,尤其在發下幾條詔令後,世家權貴都受到了波及,甚至處斬了……”
  蘇世譽向庭院暗處看了一眼,擡手止住蘇毅的話,“詳情還是等到了書房再告訴我吧。”
  “是。”蘇毅應了聲,跟在蘇世譽身後往書房走去,行至一半,他忽然出聲問道:“公子既然出來了,是已經將困惑的事想明白了嗎?”
  蘇世譽難以言喻地笑了笑,“應當算是吧。”
  他話未說明白,但蘇毅敏銳地覺察出了什麽,神情不由沈重了幾分,嘆息道:“屬下聽令行事,本不該再逾越多言,只是公子……果真不曾被私情所擾嗎?”
  蘇世譽輕輕笑了,“蘇家世代守衛社稷,縱死不辭,家國與私情,我還是分得清的。”
  那邊杜越急沖沖地到了太尉府,從里到外翻過來個遍也沒見到楚明允或秦昭的人影,他氣喘籲籲地撐著自己膝蓋,猛地一拍額頭,這才遲鈍地想起來楚明允已經當了皇帝,那兩人肯定都是在宮里。
  杜越拉住一個留守在府的影衛,“你能帶我進宮找姓楚的嗎?”
  那影衛思索了一下,答道:“屬下無權決定,杜藥師若想進宮,要等屬下請示了主上才行。”
  “行行行,”杜越連連點頭,催他,“你快去,就說有急事!”
  影衛也不拖沓,立即入宮稟報,楚明允聞言只吩咐了幾句,他便又領命離去了。
  秦昭疾步進殿時,楚明允正認真拼著案上的碎了的玉佩,手上捏了兩塊碎玉試著拼契在一起,聽到腳步聲不擡眼地開口道:“剛才府上的影衛過來了,說杜越想進宮找我們,我沒答應。”
  秦昭在他面前停住腳步,“宮里可能不安全,他在府上也好。”
  他語氣聽來有些僵硬,楚明允掀起眼簾看去,“又出什麽事了?”
  “蘇府有動靜了。”
  楚明允動作一頓,放下了碎玉,“怎麽?”
  “蘇世譽從祠堂出來了,但派過去的影衛被發覺了,他直接進了書房,監視不到。”秦昭直看向楚明允,“在蘇府盯著的影衛沒見到他離開,可是不久前他出現在了宮里軟禁李延貞的偏殿,影衛怕驚動他就沒有上前,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但看到李延貞抓著蘇世譽的手哭了。”
  “……”楚明允蹙緊了眉,一言不發。
  “師哥,”秦昭問道,“不下令嗎?”
  楚明允張了張口,半晌才道:“多警惕羽林軍那邊的動靜。”
  秦昭應了聲,腳步卻不動,他等了楚明允片刻,又問:“蘇世譽呢?”
  他垂眸瞧著瑩潤的碎玉,不做聲。
  “師哥倒不如當初趁早下決心殺了他,也不至於拖到如今的地步。”靜了片刻,秦昭又道,“那李延貞呢,沒有命令下給他嗎?”
  “李延貞?”楚明允低低地重複了一聲,“我倒是也想下令,直接殺了他或者砍了他的手,但你以為我為什麽沒在逼宮的時候就殺了他,軟禁會像是我的作風?”
  秦昭搖了搖頭,“不知道,我也很奇怪。”
  楚明允放松了身體,俯在桌上枕著自己的手臂,聲音也帶了些倦意,“我怕我那樣做了,世譽他就真的生氣了,就真的再也不想見到我了。”
  秦昭一楞,微微咬牙問他:“那師哥就不怕毀了自己嗎?”
  他沈默了良久,輕聲道:“……我不知道。”
  秦昭只覺無話可說,轉頭出了禦書房。跨出殿門時他忽然聽見楚明允的聲音,“秦昭。”極低極輕的一聲,“我想他。”
  秦昭回過頭去,看到這些天殺伐果決幾近冷血的男人,在這時將臉深埋在自己臂彎里,看不清表情,那句話里的情緒他也分辨不清,只覺得壓抑得令人窒息。
  他終是無言,伸手掩上了門。


第八十七章 
  廿三日,西陵王進攻京畿三輔。
  一身副將裝束的男人在殿中跪下,他滿身狼狽血汙,肩頭下幾寸的地方被箭貫穿了,血滴落在地,蜿蜒如暗紅色小蛇盤曲,“主上恕罪,匈奴騎兵悍勇,我們與敵軍纏鬥太久,死傷慘重,已經兵力不濟,但眼下局勢仍舊危急,恐怕要撐不住了……”
  楚明允垂眸看著他,問道:“周奕有話要你帶給我?”
  “是,”副將大口喘息著,擡手死死按住流血不止的肩,“周將軍說,為報主上當年賞識之恩,必定以身為盾,死戰到底,只是眼看大勢將去,還望主上能盡早撤離,保全自己。”
  楚明允默然不語。
  京中的七千精兵已經被抽調去守城,城中兵力幾乎盡空,難以再鎮壓維穩,心懷不滿的權貴們正在窺伺著時機,而楚黨中大多數人原本就是靠利益構結,當初使他迅速掌握了足以抗衡世家蘇黨的勢力,如今一見無從得利,同黨也被毫不留情地處決了,當即人心潰散,紛紛作壁上觀,權衡著事態傾向。
  果真是大勢將去的模樣。
  禁軍統領突然疾奔進來,腳步倉皇地跪下,“陛下,大事不妙!剛剛傳來急報,周奕將軍戰死,京畿被攻破,李承化帶著一萬輕騎正在向長安逼近!”
  副將渾身一震,“周將軍……周將軍果真……”話音不由哽咽。
  楚明允斂著眉目,沒有開口。
  這時秦昭也自殿外匆忙進來,一眼見到這場面,停住了腳步沒有出聲。
  “陛下!”禁軍統領焦急地仰頭看向楚明允,“匈奴大軍來勢洶洶,我們該如何應對?”
  “如何應對?”楚明允冷冷斜去一眼,“你還打算怎麽應對,難不成也去開城迎他進來嗎?”
  統領瑟縮著低下頭,不敢答話。
  楚明允一把抓過長劍擲在他面前,“拒兵死守!”
  “是!”統領捧起劍,急忙退了出去。副將回頭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滿是擔憂地開口:“主上,李承化有匈奴一萬鐵騎,個個悍勇蠻橫,而我們城外只有七千兵卒,即便還有禁軍,可禁軍畢竟不同於沙場之兵,只怕擋不住……”
  “我知道。”楚明允擡手按著眉心,閉了閉眼,“下去把傷處理了吧,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副將也不多言,行了一禮後艱難地起身告退了。待他們都出了殿,秦昭這才默默地走到了近前。
  楚明允並未看他,只淡淡道:“你也走。”
  秦昭一楞,“師哥……”
  “不走留著等死?”他聲音不帶感情,近無起伏地道,“讓影衛也散了吧。”
  秦昭猛地睜大了眼,“那你呢?”
  “我?”楚明允勾了勾唇角,“我不走,我拼命活著不就是為了這一切嗎,如今已經走到死局了,都結束了,即便能逃,可再活下去還有什麽意思?”
  他緩緩攤開手,低眼看著自己的掌紋,“真是可笑,我花了九年才走到了這一步,結果不過幾天就到了窮途末路。”他頓了頓,收攏了手指,“我不是輸給了李承化,是天不容我。”
  秦昭說不出話來,只能定定盯著他。
  楚明允瞥了他一眼,輕描淡寫道:“杜越還在府里,匈奴入城後難保會發生什麽,你還不帶他離開?”
  他攥緊了身側的手,手背上青筋畢現,卻滿心掙紮地沒有動作。
  楚明允平靜到了極致,驚不起一絲波瀾似的,“你方才那麽急的進來,是又有什麽壞消息了?”
  秦昭看了看他,忽然不忍開口,如鯁在喉般地難受。
  “說吧。”
  秦昭張了幾次口,最終只得澀聲含糊道:“……李延貞不見了,羽林軍正在向著宮城來。”
  楚明允陡然楞了一下,而後他毫無征兆地緩緩笑了出聲,笑聲漸大,空落落地落在殿里回響,“他來了,”語調竟是歡喜的,他眉眼都盈盈彎起,笑得止不住,“他來了,他來了……”
  秦昭終於忍無可忍,“師哥,蘇世譽他是要來殺你!”
  他笑得身形都顫,就這麽擡眼看向秦昭,“我等他來殺我。”他笑意盈盈,“李承化算是什麽東西,想要殺我,就該他來動手。”
  秦昭緊咬著牙,“你真的是無藥可救了。”
  楚明允偏頭,半晌緩了笑,輕聲道:“我有許多年沒回過蒼梧山了。師弟,你以後回去了,就替我在師傅墓前敬一杯酒,告訴他我不後悔走到今天。”
  話罷也不等秦昭回答,他扯過搭在一旁的帝袍披上,走出了禦書房的殿門,長風盈衣,黑袍翻飛間金紋閃滅。
  太尉府里杜越撓心撓肺地等了許久,一見到秦昭出現當即撲了上去,“我靠你們倆怎麽回事啊,現在才過來,走走走,快帶我進宮我有急事要……”
  他拉過秦昭就急忙忙地要往外走,被秦昭反手一把抓住了,奇怪地擡頭看去,才發覺秦昭神情似乎有些不對,“怎麽了?”
  “我……”秦昭深深地看著他,想說什麽卻又放棄了,轉而道:“我送你出城。”
  “什麽啊,我不是要出城我是要進宮找姓楚的!”
  “杜越,”秦昭握著他的手發緊,認真道:“長安現在很危險,我送你出城。”
  杜越一怔,當即變了臉色,“我才不走。”
  秦昭真覺得自己快要急火攻心,顧不得再跟他解釋,強拉著他就要出去。杜越卻猛然惱火地一把甩開了他的手,“我說了我不走!”
  他便怔然地盯著自己空了的手,一時做不出反應。
  杜越也回過神來,懊惱地皺著眉,上前又握住秦昭的手,口氣勉強算得上平和,“你送我出去,是不是還打算自己回來找姓楚的?”
  秦昭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點了點頭。
  一股火當即又竄了上來,杜越忍了忍,才道:“你大爺的,你自己還打算跟他共患難,把我送走了沒我什麽事?我是不值得你們信還是沒什麽用待在這兒礙事?”
  秦昭忙道:“不是。”
  “那你覺得我是那種把你們不知是死是活的扔下,自己能心安理得跑了的人?”
  “我……”秦昭語塞,“我不想你有危險……”
  “可我也擔心你啊。”杜越看著他。
  秦昭驀然呆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杜越納悶地疑問出聲,他突然就抱住了杜越。
  “你……”杜越嚇了一跳,在他懷里有些無所適從,猶豫著卻還是沒推開,“餵,你這樣……我就當你答應帶著我了啊……”
  秦昭沒有說話,用力抱緊了他。
  偌大的金殿死寂,楚明允獨坐在皇位上,一手抵著下頜漫無目的地掃視過寥落無人的大殿,一手搭在椅上,指尖若有若無地輕點著,敲出輕輕的聲響,幽幽回落在空闊的殿內。
  他忽而停下了手,唇邊勾起了一絲笑意。
  等的人來了。
  他聽到殿門外馬蹄聲如悶雷滾滾而來,一剎而止,靜極了,是全軍定住。
  而後殿門拖長了“吱呀”一聲,幾個兵士推開了門,分列兩旁,落日余暉流淌進來,襯著殿外黑壓壓的一片騎兵,有人緩步走入,墨發白衫,遠遠地停在殿門前,擡眼看了過來。
  只那一眼,讓他搭在椅上的手不禁收緊了,仿佛聽到了心跳的聲音,一起一落都帶了無由的緊張。
  楚明允覺得好似有很久都沒見過他了,目光癡癡地落在那眉眼上,半點都舍不得移開,靜默了足有片刻,才彎眸沖他笑了,“怎麽還這麽沒表情的,還在生我氣?”
  “世譽,”他笑嘆了聲,“像當初那樣,再給我真心的笑一個吧?”
  再要你一個笑,命都心甘情願地交給你。
  蘇世譽不做聲,靜靜地望著他,良久良久,斂眸收回視線,卻是轉而向旁邊兵士吩咐道:“守好陛下。”
  他轉身出殿。
  楚明允楞怔在皇位上,滿眼都是蘇世譽的背影,殿外斜照逶迤蒼穹如血,兵士推著殿門一寸寸地合攏,蘇世譽的背影一線線地消失在眼底。
  殿門緊閉,阻斷了如潮夕照,隔斷了他的心上人,剩了滿目昏暗。
  又靜到了極致,能清晰聽到心間傳來一聲重響,隨後無可抑制地顫抖了起來。
  他突然發瘋一般地沖下皇位,甩開阻攔的兵士,推開殿門追了出去,騎兵在遠處隱成一線,極目處那白衫身影早消失了,他想要去追逐,卻倏地踉蹌著半跪在地,手死死地攥著胸口,蹙緊了眉喘息不止,心口那道傷忽然無比劇烈地疼了起來,像是被利刃破開了又湧出殷紅的血來,疼得說不出話,也再笑不出。
  殘陽落在他發上,宮中花架上薔薇花香流轉浮動,春風未老。
  隱約有重重馬蹄聲由遠及近,楚明允猛然擡頭。
  “世譽……”
  卻看到是大隊黑衣人馬奔來,為首的馬上坐著秦昭和杜越,對方顯然也註意到了他,在他跟前停下了。秦昭帶著杜越下了馬,連忙將楚明允扶起,“師哥,怎麽了?”
  他身後的黑衣人也悉數下馬,“主上。”
  分明下令遣散,可三千影衛,無人離去。
  楚明允深吸了口氣,強定下心神,他正欲開口,遠空中突然響起了幾聲鳥鳴,數只黑羽鳥從振翅飛來,落在了他們身旁。
  秦昭拆下了落在肩頭的那只鳥腿上的密信,頓時怔住了,不可思議地擡頭看向楚明允,將密信遞了過去。
  楚明允接過,展開一看,也微微變了神情,“……李延貞下詔禪位給我?”
  “不止,”秦昭一連解下數封密信,“師哥先前的革改詔書,被添了註解重新頒布了。”
  “被處斬的官吏過往所犯一切罪行已經公示長安街巷。”
  “京中鬧事的豪強權貴接到朝廷禁令警告。”
  “蘇家表明臣服新君,其他蘇黨官員,包括陸仕也都轉變了態度……”
  秦昭有些念不下去了,看向楚明允,“師哥……”
  楚明允擡手打斷他的話,眉目緊蹙著,話音意味難辨,“……他現在應該是率著羽林軍在城外了。”
  “誰?蘇家,是不是我表哥?”杜越終於忍不住湊了上來,看著楚明允道:“那個……我……對不起!”
  楚明允和秦昭微詫地看向他。
  “對不起啊,”杜越撓了撓頭,“我一直沒說,那時候你把我表哥玉佩扔了,我心里氣不過,就去告訴我表哥了……我、我不知道你們倆會有今天這種事兒,但我表哥真的沒那麽心狠……真的……”他急著解釋,索性將蘇白的醉話一股腦全倒出來,生怕楚明允不信。
  辨不清心里究竟是何種滋味,楚明允打斷了杜越的話,對秦昭道:“你和杜越留在這兒,把馬給我。”
  他翻身上馬,一勒韁繩,黑馬擡蹄長嘶,楚明允掃視過隨他上馬的影衛們,並不多言,猛地調轉馬頭,疾馳出宮門,絕塵而去,余暉在他身後灑落一地。


第八十八章 
  前一日。
  偏殿,李延貞站在廊下,仰頭望著梧桐碧枝出神,蘇世譽已經悄然離開了,那句問話卻還在他耳邊縈繞不絕。
  ——“陛下如今,還向往在宮外做個自在匠人嗎?”
  他靜立了片刻,轉身回到了殿中。陸清和正整理著桌案上他的舊畫,一幅一幅小心仔細地收起放好,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過來,“陛下,茶水我剛剛泡好了,就放在那邊。”
  李延貞“嗯”了一聲,腳步卻沒動,看著她背影忙碌不停,拿起了一幅畫展開,手卻忽然頓住了,久久沒有動作。李延貞越過她的肩,看到滿目的桃花嫣然,紅衣灼灼,終於忍不住出了聲:“……清和。”
  “我……”他看著陸清和轉過身來,遲疑著道,“我有事想告訴你。”
  陸清和點了點頭,“嗯,說吧。”
  “我要離開長安了。”
  “嗯,我知道。”陸清和笑道,“我聽到蘇大人和您的談話了,能平安離開就好,這些畫就快收拾好了,我等下再為您收拾行李。”
  李延貞卻搖了搖頭,繼續道:“我自幼長在宮中,除了一些別的宮苑也不曾去過什麽地方,絲毫不通武藝,政事也都是依靠蘇愛卿和楚愛卿處理,雖讀過不少書,但也談不上精通,渾身上下也只有雕工畫技還能勉強一看……”
  他話說的很慢,像是每句都斟酌著,陸清和聽得一臉不明所以,卻也不出聲打攪。
  “……宮外的事我所知甚少,比不上你在外遊歷,見識多廣,”李延貞看著她,微微笑了,“洞庭江南我不曾去過,也沒見過長白雪山,你願意再陪我看一次嗎?”
  陸清和驀然怔住了,楞楞地看著他說不出話。
  李延貞仍是慢慢道:“放心,我行事會萬般小心,不給你帶來麻煩,也不會讓你辛苦,路上若是艱難,可以拿我這些畫去換些錢,再不行,我也可以刻些東西去……”
  “我願意啊,”陸清和打斷他的話,竟有些哽咽,卻笑得明麗,“我願意的,特別願意!”
  李延貞笑了,上前將她輕擁在懷中,她擡手抱住李延貞,拼命忍下淚意,笑著道:“還好不算太晚,我們路上走快些,還能趕得上江南的花呢。”
  李延貞點頭笑道:“好。”
  將近破曉時分,按照約定來接他們出宮的人便到了。
  隨著西陵王大軍越攻越近,長安城中欲舉家出逃的人也就越多,禁軍統領阻攔不及,焦頭爛額地回宮稟報,卻是得來一句“他們要逃,就隨他們”,如此一來,他幹脆就大開城門放行了,連盤查都省去了。
  他們乘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混在人流中出了城,兜轉幾番確保無事後,又停在了城郊的偏僻處。
  李延貞剛一下車便看到了等在這里的蘇世譽,不禁失笑,“沒想到你還親自來送我。”
  “理應如此。”蘇世譽擡手示意身後的另一輛更為寬敞的馬車,“銀錢所需都已準備好了,車夫也懂些武功,一路護衛你們應當是不成問題,若是還有什麽需要,可以再讓人聯系我。”
  “多謝。”李延貞想了想,忍不住問道:“你不準備離開長安嗎?”
  “不了,”蘇世譽搖頭,“我還有些事尚未完成。”
  “……是為了楚明允嗎?”
  蘇世譽微楞,隨即坦然笑了笑,“可以這麽說。”
  李延貞點了點頭,沈默了一會兒,忽然道:“在位的這些年,你覺得我這個人如何?”
  蘇世譽一時沈吟,沒有答話,他便笑了,顧自續道:“並無什麽大過錯,只是太沒用了些,是這樣吧?”
  “想必天下人也都是這麽想的。”他嘆了聲氣,沒頭沒尾地低笑了聲,“也幸好蘇愛卿不是女子。”
  “您說什麽?”蘇世譽沒能聽清。
  “沒什麽。”李延貞笑著看他,鄭重地低首行了一禮,“此後恐怕再難相見了,兄長,保重。”
  蘇世譽微有動容,也頷首還禮,溫聲道:“保重。”
  天色漸亮,山林中還彌漫著霧氣,草色青青,李延貞望著蘇世譽策馬遠去的身影出神,陸清和等了片刻,忍不住奇道:“你……知道楚大人和蘇大人的關系啊?”
  “只是大概,”李延貞輕笑道,“你若是看到朝堂上楚明允看他的眼神,也能猜出大概的。不過知道了又如何呢,就像那時的姜媛,我總覺得在意太多反而徒添煩惱。”
  “姜媛?”陸清和一驚,“是我在宮里聽說的姜昭儀嗎,之前給你下毒的那個人?你早就知道她居心不良?”
  李延貞不甚在意地點頭,“知道,但哪怕知道了也還是想留下她啊,畢竟她若是被處死了,那我在宮中豈不是連最後能說話的人也沒有了嗎?”
  陸清和啞然無言,伸出手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
  這小動作令他不禁笑了出來,反握住了她的手,李延貞嘆道:“被軟禁的這些天我想了許多,才發覺這二十多年的前半生似乎從未作為自己而活過。”
  “父皇母後對我的關照,是因為我是僅剩的兒子;像姜媛那些想謀害我的人,是為了我的皇位;就連蘇愛卿對我的關照,也不過是他身為臣子的職責,都不是為我這個人。”聲音淡淡地散在薄霧中,他轉過身看著陸清和,百感交集到末了只化作一句:“所以,多謝你喜歡的是我。”
  “延貞……”
  “走吧,去看看江南的花如何。”李延貞笑著拉她上了馬車。
  落日熔金,在城外又被染上了濃烈血色,一場戰事將近尾聲。
  匈奴騎兵一如傳聞般悍勇強蠻,七千精兵懷著必死之心奮力拼殺,在彼此消耗中終究頹勢盡顯,死傷大半,且戰且退地已經快要逼近城門。
  “統領,怎麽辦,他們就要打過來了,要不要再去稟報陛下?”
  禁軍統領在城墻上不住地踱步,急得滿頭大汗,聞言喝道:“還回稟什麽,拒兵死守!拒兵死守!聽不懂嗎,就算是你跟我死了也要守!”
  “可咱們哪兒懂打仗啊?”副官壓低了聲音,“統領,統領!不然……咱們還是逃吧?”
  統領腳步猛地一頓,有些猶豫不定,神情幾變後咬緊牙提聲大罵:“混賬!這里是長安,是國都!你走了,進來的就是匈奴人!再讓我聽到這種話,就先一刀砍了你!”
  副官驚懼地連連點頭應是,他怒氣難平,心中卻也沒底的厲害,這時禁衛中突然傳來一陣驚呼,統領急忙跟著回頭看去。
  亂軍中一匹馬忽然沖至身側,李承化下意識揮出一刀,被對方以彎刀蕩開,這才看清來人是宇文隼的侍從郁魯,此次匈奴大軍正是由他統率帶領。
  “王爺,情況不對!”
  李承化順著郁魯的目光望了過去,猛地瞪大了眼。
  長安城朱紅城門大開,湧出了無數黑甲騎兵,自後方直沖上了前陣,放眼望去少說也有五千多人,士氣正盛。然而浩浩蕩蕩的一萬匈奴大軍,如今除去死傷也只剩了不過四五千人,何況苦戰已久,兵馬乏累士氣衰沈,形勢極為不利。
  他眼神凝住,定睛在了那萬軍之中的那一人身上。
  令旗揮舞,角聲長嘶,匈奴兵馬聽令停下了攻勢,分散的兵力迅速聚合在了一起,李承化打馬上前,停在了兩軍對峙的陣前。
  蘇世譽了然一笑,也上到陣前。彼此隔了一大段距離,遙遙相望。
  “蘇大人,”李承化喊道,“你帶兵阻擋,難道是要為那逆賊效命了嗎?”
  蘇世譽不動聲色,望著他沒有回應。
  “可悲、可嘆啊!”他聲音痛心疾首,“蘇家幾代忠魂聲名,你忍心毀在自己手里嗎,你父親蘇訣將軍在天有靈,若是看到你為虎作倀,為篡位謀反的逆賊賣命,你讓他作何感想?”
  蘇世譽終於提聲開口,語氣仍平和如常,“王爺引外族入侵國土,莫非就對得起列祖列宗了嗎?”
  “外族既有盟好之心,願出兵助剿滅逆賊,是兩族之幸,何以為恥?”
  蘇世譽搖頭輕笑,無意多言。身後的羽林軍騎兵緩緩向前推進,將他擁護在當中,長劍刀戟皆已亮出,鋒芒銳利,蓄勢待發。
  李承化看得出難免一戰,臉色有些沈下,高舉起手。
  令旗揮下,兩軍幾乎同時撲出,咆哮對沖。
  戰鼓響,廝殺聲響徹寰宇。
  與其他騎兵身上的黑甲精鎧相比,蘇世譽身上套的軟甲顯得格外單薄,他卻毫不在意地處在前鋒,帶領著一隊騎兵直沖向對方中陣。
  一路橫掠,極快極險,在刀光血影的縫隙中化成直插命脈的窄刃,殺出了一條血路。
  鮮血潑濺如雨,透進了蘇世譽軟甲中的白衫,血腥氣和沙塵氣充斥了鼻腔,快馬如電閃過一個個敵人,那些人面逐而模糊,重疊回了記憶深處。
  他沒能如年少所願般馳騁疆場,如今選擇以這種方式死去,也沒什麽不好的。
  李承化已經近在眼前。
  馬蹄聲急,李承化看著迫近的蘇世譽,臉上閃過一抹兇狠,抓起馬鞍上的弩箭射出。三道銀光劈面襲來,離得太近,想再移開閃躲已經遲了,他忽然仰身整個人幾乎躺倒在馬上,弩箭自眼前飛掠而過,刀光緊接著閃在身側,他挺腰坐起的同時一扯韁繩,馬身隨之而轉,長刀擦著肩側軟甲掠過,留下一陣火灼般的磨痛感。
  兩人在頃刻間互換了位置,李承化扭頭盯著驚險躲過的蘇世譽,冷哼出聲。
  蘇世譽身下駿馬突然哀鳴著撲倒向前——在擦身而過的瞬間,是旁邊的匈奴騎兵揮刀斬向了那匹馬的馬腿。李承化的刀劈頭落下。
  蘇世譽毫不猶豫地松開了馬鞍,踩在馬背上剎那間騰空而起,迎刀而上。
  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穿透了鎧甲紮入了李承化的後心,他落刀的手頓時一滯,刀刃只蹭著蘇世譽的頸側落下一道淺紅細痕,幾乎同時,蘇世譽的劍也落下。
  蘇世譽穩穩落地,李承化的頭顱緊跟著掉落,瞬間滾失在亂蹄之中,無首的屍身還僵坐在馬上,繼而才栽倒下去。
  又一聲箭嘯從頭頂掠過,蘇世譽擡眼望去,不遠處的郁魯噴出一口血來,卻不顧沒入胸口的箭,竭力拉開了弓,在歪倒下馬的最後一刻放箭直射了過來。
  箭鋒的一點光閃在眼中,蘇世譽緩緩舒了口氣。
  三軍奪帥,大局已定。
  他面對著逼近的寒芒,一動未動,毫不閃避,緩緩松開了握劍的手,釋然般地閉上了眼。
  卻陡然撞進了一個懷抱。
  有人攬過他的腰,急掠出了戰局。混戰聲微弱了去,清晰響在耳邊的只有急促的呼吸聲,對方的手在微微顫抖,卻一再地抱緊了他,不顧他身上血汙浸染,極緊極深地抱著,生怕他會消失了一般。檀香幽然,這個懷抱太過熟悉,蘇世譽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楚明允稍緩下呼吸,看向懷里人,低聲道:“世譽,睜開眼,看著我。”
  蘇世譽眼睫微顫,猶豫著,緩緩睜開了眼,正對上了那雙眼眸,瀲灩生光。
  楚明允便瞧著他笑了,問道:“你為什麽要幫我?”
  “我……”
  他卻根本不給蘇世譽回答的機會,截斷了話繼續問道:“你為什麽要說,若是我死了就要還我一命?”
  他抓過蘇世譽身側的手,“你剛才握劍的手勢完全沒有問題,那你要殺我那天為什麽不是這樣的?”
  蘇世譽想掙開手,卻被楚明允一把攥緊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我試過了,那天你拿劍的手根本就使不出全部力氣,既然你都那麽生氣了,怎麽還是舍不得真殺了我?”
  “你還敢說你心里沒有我?”
  蘇世譽一滯,沈默良久,累極了似地輕笑了聲,“是,我心里有你。”他靜靜地看著楚明允,“從來都是你,只有你。”
  楚明允瞧著他,慢慢地彎起眉眼笑了。他好似等這句話等了太久,等過了雪覆青山,等過了紅梅枯朽,煎熬半生,病入骨髓,才終於塵埃落定。
  “我信,”楚明允放輕了聲音,“世譽,那你能不能信一信我?”
  蘇世譽錯愕地答不上話,只得楞怔地看著他。
  楚明允從貼身衣袖里取出了一枚玉佩,遞到他手里,白玉雕紋,正是蘇世譽給的那枚,只是玉佩里金痕交錯縱橫,顯然破碎後被金箔重又拼接好的,“這玉佩我是扔過,後來又碎了,我至多也只能拼成這樣了……”
  “當初我的確是刻意接近、試探你,你在船上猜的那些幾乎都對,但你沒說出口的那一點錯了……”
  “從吻過你的那日起,每一句喜歡你,都是真的。”
  蘇世譽低眼看著手中的玉佩,指腹緩慢地摩挲幾番,淡聲笑了笑,“……居然能拼成這個樣子。”
  “那也是我的。”楚明允握住蘇世譽拿玉佩的手。
  蘇世譽擡眼看他,無奈笑道:“嗯。”
  “你也是我的。”
  “嗯。”


第八十九章 完結章
  長安城終於徹底安穩了下來。
  匈奴騎兵在兩個主將死後就潰不成軍,被合圍起來悉數俘虜了,留待著等過後再與匈奴那邊談判。而蘇家可謂是長安世家之首,縱然因先祖幾代為避勢大脅君之嫌,旁系外散,只留了嫡系一脈於京中,影響力仍是不可小覷的,如今有蘇家率先做表遵從詔命,又有先前被鎮壓處斬的教訓在前,其他權貴不得不息事順從了。楚黨中人審時度勢,也連忙收斂了起來,紛紛殷勤上表了一番效忠侍奉的心意。在禪位詔書下,一切名正言順。
  屬於大夏的輝煌與衰糜在史冊洪流中已然成了舊事,新的朝代正緩緩開啟。
  夜深寂靜,蘇世譽才終於得空換下了一身血袍。梳洗清理過後,等候在外的宮娥引他進入了寢殿,便自覺閉門退下了。
  楚明允坐在桌旁,對他招了招手,然後拿過手邊的細瓷小盒打開,軟膏透出了一股淡淡藥香。
  “我自己來就好。”蘇世譽想伸手接過。
  楚明允卻閃開他的手,微挑了眉,“怎麽,剛才還說心里有我,現在連摸一摸都不讓了?”
  “……”蘇世譽無可奈何,只得配合地不再動作,任由他將藥膏抹上自己脖頸。
  那時李承化的刀勢畢竟凝滯,劃出的傷痕並不深,血早已自行止住了,在沐浴後只是泛著淺淡的一線緋紅,還微帶著濕潤的水汽。
  藥膏觸上肌膚時微涼,被小心輕緩地塗抹開,便滲透了指尖的溫度。楚明允上完了藥,手卻仍停留在那道傷旁,久久沒有動作。
  蘇世譽不解地看去,他仍瞧著那道傷,低聲道:“……差點要被你給嚇死。我若是去晚了,你是不是就打算讓我抱著你的屍體哭?”
  蘇世譽眸光微動,拉下了他的手輕握在掌心,沈默了一會兒,轉了話題,“事到如今倒是看得清明了,我有些想法不妥,只是你行事作風也未必盡對。”他看著楚明允,低笑道,“聽聞這幾日上諫的臣子都沒落到好下場,可我也有些諫言要講,陛下願不願意聽?”
  楚明允定定與他對視半晌,笑道:“你親我一下我就聽。”
  蘇世譽便笑著傾身吻上,唇間方一相觸,他就被一把攬了過去。楚明允把他整個壓在自己懷里,一手箍住他的腰,一手滑入他發間,加深了吻與他唇舌糾纏。
  這姿勢實在不大平穩,蘇世譽下意識地伸手撐住他身後的桌案,喘息間隙忙道:“等……”
  “抱緊我。”楚明允輕咬在他耳垂。
  一點酥麻如電般竄上脊骨,蘇世譽收回撐住的手,慢慢摟住了他的脖頸。楚明允直接把他這麽抱了起來,還騰得出一只手散開內殿里重重帷帳。
  長發披瀉,滿鋪交纏,衣衫也松散淩亂,楚明允手指微有些涼,劃過他喉結鎖骨,又繞過肩頭,沿著脊背緩慢而下。蘇世譽不禁低喘了聲,視線不由自主從楚明允頸線滑下,卻陡然僵住了。楚明允也隨之低眼看去,他身上衣袍滑落大半,露出的胸膛上有一道窄短的暗紅傷疤,不偏不倚地正在心口位置。
  蘇世譽手指微顫,卻仍是觸上了那道傷痕,眸色深斂,“抱歉,我……”
  話沒能說完就被楚明允再度吻上了唇,將未了之言悉數吞下,他抓過蘇世譽的手,十指相扣地按在了枕邊,幾番纏綿後才稍放開,貼在他耳邊啞聲低笑,“道歉做什麽,我一點都不怪你。”
  蘇世譽沈默片刻,垂眸吻上了他心口那道疤。溫熱觸感便一路輾轉落到了心底,楚明允忍不住笑了,低頭親了親他的發,“你怎麽樣我都喜歡。”
  日升月落,又是個融融春日。長安城外的一座宅邸中,陳思恒練功剛結束,將劍擱在一旁,邊擦著滿臉的汗邊拿起茶盞大口灌下。少年的身量長得極快,不過一年多,已經比當初見到楚明允和蘇世譽時高了許多,神情也堅毅了幾分,再不是只有一腔悲憤卻連劍都拿不穩的孩子了。
  身後突然傳來了腳步聲,照顧他日常起居的婢女匆匆趕到後院,“小公子,有人來府里找您,看上去像是位大人物呢。”
  “唔?”他趕忙放下茶盞,往外跑去,“楚將軍,楚將軍您……”
  庭院里的黑衣男人轉過身來,面容俊朗,卻是不曾見過的模樣。陳思恒停下腳步,困惑道:“……您是哪位?”
  “你想要當影衛?”秦昭打量著他。
  陳思恒在他目光下有些緊張,卻用力點了點頭,“是!”
  “影衛的要求極為苛刻,你還需要經受磨練,而且師哥已經登基,此後的任務只會更危險。”秦昭道,“如果是為了報你家仇,就沒必要了,滅你滿門的是李承化,他已經死了。”
  陳思恒低下頭去,一時沒有吭聲。
  “如果你只是想習武,繼續跟著你現在找的師傅就可以。”
  陳思恒緩緩搖了搖頭,“我知道我的仇人死了,昨天我收到了蘇大人的信,他把事情都告訴我了。”頓了片刻,他才又道:“那時候楚將軍告訴我,不能總等著誰來救我幫我,我只有自己站起來才行,所以為了報仇,我才開始拼命地練劍學武功。但現在我的仇人死了,我就不知道練功還有什麽用了,也不知道自己以後該做些什麽,我既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一個人孤零零的活在這世上,好像突然什麽都沒意思了。昨晚我想了一夜,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楚將軍說等我拿穩了劍,也許會用到我。”
  秦昭看了他一會兒,忽而明白師哥為何要讓自己過來了,“不能再叫楚將軍了。”
  陳思恒楞了楞,點點頭,“哦對,要叫陛下。”
  “身為影衛,該叫主上。”
  他眼睛頓時一亮,驚喜萬分,“真的?”
  “怕吃苦嗎?”秦昭問。
  “不怕!”
  秦昭點頭,“宮里為影衛專設了機構,你今日把行李收拾了,明日會有人來接你。”
  陳思恒興奮應下,堅持要送秦昭出府。他目送著秦昭背影遠去,滿心歡喜地轉身就要回去收拾東西,余光瞥見了有人打遠道緩緩走來,不由停住了腳步。
  行路人是個模樣清秀的青年,衣衫上卻沾染了許多血漬灰燼,他倒也不在意,雙手捧了個小瓷壇抱在懷里,目光漫不經心地掠過沿途大好春景。
  陳思恒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他走近,直到對方就要從面前走過,實在忍不住叫住了他,“你、你是不是……”
  青年腳步微頓,看了過來。
  這下看得不能更清楚了,陳思恒驚異萬分,“你不是靜姝姐姐身邊的那個哥哥嗎?”
  青年的神情終於有了波瀾,“你認得靜姝?”
  陳思恒點頭,“認得。”
  李徹困惑地端詳著他,“怎麽稱呼?”
  “陳思恒。”
  李徹神情一變,沈默了片刻才道:“……你能帶我去見見她嗎?”
  人事變遷,草木依舊,當初靜姝自盡的那棵古樹仍在原處,亭亭如蓋。李徹默默地聽著陳思恒講她是如何服了毒,還癡癡惦念著一首詩,伸手握了一抔沙土,身形微顫,半晌才啞聲道:“……我來接你了。”
  紅顏黃土,杳無痕跡。
  李徹將沙土小心收斂入了一個準備已久的素花瓷瓶里,原先捧在手里的瓷壇就被擱在了一旁,他擡頭不經意對上陳思恒好奇的目光,解釋道:“那是我父親。”
  他邊在行囊中翻找,邊道,“我聽說了消息,趁朝廷清理戰場的人還沒到,連夜翻了幾個屍堆,也只找到了頭顱,火化了打算帶回故土。”他低低嘆了口氣,“沒想到父親真會帶匈奴人打進來,如今身首異處,但願能免於黃泉下面對先祖了吧。”
  李徹找出行囊里的匕首,轉身塞給陳思恒,忽然撩袍在他面前跪下了。陳思恒嚇了一跳,連忙退開兩步,“你幹什麽?”
  他輕輕笑了,“我父親害你家破人亡,你不殺我報仇嗎?”
  陳思恒握了握匕首,卻又看著他搖頭,“是你父親殺的人,跟你又沒關系,他既然都死了,我為什麽還要再殺你?”
  李徹愕然,“那你也不恨靜姝嗎?”
  “……我不清楚,”陳思恒低聲道,“我知道我家那場火跟靜姝姐姐有關,不然她也不會剛好能救我出來。我很想恨她,可是在我最害怕的時候也是她陪著我。”他頓了頓,忽然釋懷地笑了笑,“恨或者不恨,她也都已經不在了。何況我現在已經有保護自己的力量了,明日還要進宮學著做一個影衛,總不能一直陷在仇恨里走不出去。”
  李徹定定看了他良久,“你是個好孩子。”他接過陳思恒遞還的匕首,“和我一起去喝杯酒吧,算我祝你安好?”
  陳思恒為難道:“可是我不會喝酒。”
  “那喝杯清茶也好。”李徹站起身,“走吧。”
  數日之後,朝堂上諸事恢複如常。原先因處斬而空置的官職自然有新的才俊補替,官袍加身,滿懷壯誌,誰不渴望一整河山,換得個海晏河清的盛世無雙。
  開朝伊始,萬事皆新。
  只是有人見著一如往常的禦史大夫,難免暗嘆了聲可惜,私語遞轉,終是傳入了未央宮中。
  於是這日朝會完畢,楚明允並不急著散去,而是突如其來地下了一紙詔令:
  封禦史大夫蘇世譽為王爵,加九錫,賜千里地,邑三萬戶,位在諸侯王上,奏事不稱臣,受詔不拜,以天子禮遇祭祀天地。
  群臣寂靜,面面相覷,倒也無人出聲,且不論這位陛下的性情容不容得下異議,那禦史大夫於朝廷的貢獻有目共睹,倒也不是當不起如此恩典。
  剛要附和,卻見前列的禦史大夫自己開口婉拒了。
  楚明允耐心聽完了理由,看向蘇世譽,勾著唇角道:“這些你都不想要?”
  “是,”蘇世譽溫聲道,“臣明白陛下心意,已經知足。”
  楚明允想了片刻,“封地也不要嗎?”
  “自然。當初為抑制諸侯已是諸般辛苦,如今賜地建國,裂土分封,有違當初之本意,日後必留禍端,還請陛下收回詔命。”
  楚明允卻不理他這番話,顧自道:“既然這千里之地你不肯要,”他擡手點上自己心口,低笑道,“那將此地封與你,你要不要?”
  蘇世譽微微一楞,眾臣也跟著呆住了。
  明知是大殿之上,眾目睽睽,他卻不禁笑了,正對上那雙眼眸,應道:“臣幸甚。”
  《周史本紀》有載:
  周武帝建元初年,革改舊制,大赦天下。
  建元二年,禦史大夫領命,重修律典,再立法度。
  ……
  建元六年,收蘇氏旁系子淵為嗣,立為儲君。
  ……
  建元八年,發兵匈奴,匈奴退百里據守,遇雪,苦戰數月。
  建元九年,大捷,一路追剿,深入沙漠,久攻不克。
  五月,武帝親征,歷四月,直抵王帳,匈奴單於兵敗自殺。
  此後百年,再無敢犯境者。
  ……
  嘉宜初年,薨,同棺而葬。
  下葬那日的深夜,後世稱為文帝的楚淵與太史令登臺飲酒。
  年輕的帝王極目遠望,忽然道:“父親的意思,是將他與父皇之情全然隱去,一字不可提?”
  太史令應道:“是。”
  “那愛卿以為,若是能載錄史書,當如何評之?”
  太史令沈吟許久,“先帝與故禦史大人,可稱情深一生。”
  楚淵無聲地笑了,飲盡了酒。
  浮生一夢去,功業千秋留,那隨時日流逝漸而遙遠飄渺的故事,終落成青史里一點模糊的溫度,不為人知。

    ---正文完---

第90章 番外一
  遠隔千里的金陵寄了家書來,一共兩封。
  杜越興沖沖地拆開了自己的那封,然後瞪著手中的信,不識字兒般地來回讀了三四遍,最終一臉崩潰地拿著另一封給蘇世譽的信去找了自己表哥。
  蘇世譽剛處理完禦史臺的日常事務,正在蘇府的書房中看著文書。盡管他與楚明允的關系因朝堂上的一句封心與你已經人盡皆知了,但蘇世譽仍會時不時地回府一趟,畢竟他有蘇家事務要處理,書房中也還放著要用的書籍文冊。楚明允提過幾次讓他將東西都挪到宮里,徹底在宮中住下,蘇世譽都搖頭說是不妥,以至於楚明允每次來府中找他時,都會站在門前盯上片刻,用蘇白的話來說就是:“陛下一臉恨不得封了咱們蘇府的表情啊公子!”
  杜越將信遞了過去,眼瞅著蘇世譽讀完後只是一笑,忍不住出聲問道:“表哥,我娘給你寫了什麽啊,沒提你和姓楚的……你們倆那個事嗎?”
  蘇世譽收好了信,擡眼看他滿臉苦悶,不答反問道:“姑母給你寫什麽了?”
  “我……唉……”杜越撓了撓頭,“我娘讓我回去娶親成家,然後再好好交代你是怎麽回事。”
  蘇世譽點了點頭,“也難怪,姑母覺得是她照看不及才讓我胡鬧了,自然想盡快給你定下來。”
  “我娘這麽說你啊?那你怎麽辦,你們倆好不容易才在一塊兒了,要是再出什麽事兒,我都不敢想姓楚的他會幹出什麽來。”
  “這倒不必擔心,你回金陵時替我捎一封回信給姑母就好。”蘇世譽看著杜越糾結的表情,不禁笑了,“怎麽了,不想回去嗎?”
  “我……也不是說不想回家,就是……”杜越擰著眉頭,“就是不想回去成親。”
  蘇世譽笑看他一眼,端起手邊茶盞,“為什麽不想成親?”
  “……我才多大啊,就成親,太早了吧。”
  “你已經及冠,成家是自然之事,相比起旁人也不算早了。”
  “可表哥你不也一直拖著的嗎?”
  蘇世譽不緊不慢地飲下了茶,“所以姑母如今才急著催你回去。”
  “……”杜越無言以對,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話是這麽說的,可是我還是不想成親。”
  “沒有緣由嗎?”
  杜越又撓了撓頭,“不知道,心里亂糟糟的。”
  “你的心事自己想不透,我也幫不了你什麽。”蘇世譽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或者,你可以再去問問別人?”
  敲門聲突然響起,秦昭納悶地放下擦拭了一半的劍,起身開了門。門外杜越摸著鼻子幹笑,“秦昭你……還沒睡呢?”
  秦昭望了眼外面還沒完全暗下的天色,“……嗯。”讓了他進屋,“怎麽了?”
  “也沒什麽,”杜越難得老實地坐下,“我娘寫信讓我回家。”
  “嗯。”秦昭點了點頭,“回去住幾日?”
  “不是,”杜越看了看他,又低下頭去,悶聲道,“我娘是讓我回家成親。”
  秦昭頓時怔住了,說不出話來。
  “我娘都發話了,回家是肯定跑不了了,可是這成親……你、你覺得怎麽樣?”杜越說完自己又覺得別扭,忙補充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找人隨便問問,畢竟我沒成過親……”
  他越說聲音越小,對面卻絲毫沒有動靜,杜越忍不住擡頭去看,秦昭臉上依舊看不出什麽,只是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秦昭你不用這樣,沒事兒,我就是找你問問,你陪我隨便說幾句就行……我……”他有些說不下去了,站在門外時莫名其妙的緊張和不安一點點冷了下來,又像冷凝成了冰渣似的硌在心口。杜越閉了嘴,沈默地坐了一會兒,忽然扯起嘴角笑了,“哎真是,我跟你說這個幹什麽,奇怪,我成不成親……跟你有什麽關系呢?”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你睡覺吧,我也回去收拾東西去。”
  秦昭身側的手死死攥著,定定地看著杜越起身離開,看著他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到了門前。
  剛拉開了的門突然間被伸出的一只手強按著給關上了,杜越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從背後緊攬住,他的腦袋正抵在對方胸膛上,受制地沒法轉頭,只聽得到心跳聲響,緊接著是頭頂的聲音響起,“……我不想。”
  “啊?”杜越錯愕。
  “我不想看你成親,”他音調依舊平板,語速卻明顯快了,“也不想當你的好兄弟。”
  杜越想扭過頭去,卻被按住了肩,秦昭低頭抵在他脖頸後,咬著牙豁出去般地繼續道:“我不想你總是看著別人,不想你總是提蘇世譽,在蒼梧山上是這麽想,一直都這麽想,我想讓你知道,又怕讓你知道……”
  “秦昭……”
  “我想要你跟我在一起。”
  杜越怔怔的,他腦子里空白一片緩不過神,硌在心中的冰渣卻悄無聲息地化了暖,暗暗地雀躍了起來。
  不願成親的理由搜腸刮肚地想出那麽多,原來只不過是因為這一個,默默無聲地在身旁守了太久的人,熟悉到忘了分辨究竟是哪種感情在作祟。
  秦昭見懷里人許久都沒有反應,眸光徹底黯了下去,緩緩松開了手,退開了幾步,“……我胡言亂語了,你回去吧。”
  杜越的背影顫了一下,秦昭隱約聽見一聲笑,然後見他轉過身問:“回去幹嘛,你不是說要跟我在一起嗎,剛說完就翻臉讓我走啊?”
  秦昭微楞,便聽杜越又道:“不過你想好了嗎,我脾氣差,不懂事,還老是惹麻煩,這樣你還要跟我一起?”
  秦昭想了想,“你嫌我木訥無聊嗎?”
  杜越皺了皺眉,“有時候你是讓人受不了,不過這麽多年也習慣了。”
  秦昭看著他,臉上牽動不起笑意,眼神卻分明柔和了,“嗯,我也習慣了。”
  杜越伸手揉了把臉,還是沒能忍下嘴角的笑,幹脆幾步湊了回來又拉過椅子,正對著秦昭坐下了,“行,那就說好了,以後敢後悔你就等著瞧!”又搓了搓自己的下巴,“不過我還是得回家,看來這下得把我和我表哥一起給我娘交代了。”
  “我陪你一起。”秦昭下意識抓住了杜越的手,頓了頓,握緊了沒有放開。
  “秦昭,我娘可是蘇家將門出來的人,會武功的,你跟我回金陵,就不怕她動手打你?”杜越問。
  秦昭搖頭,“那我更要陪你一起。”
  杜越終是忍不住眉開眼笑,“也行,哎不過其實你不用怕,剛才我嚇你的,我娘可好了,以前說了那麽多次揍我也沒真打過。她看到你對我這麽好,肯定也就放過咱們倆了,不然見面的時候你就按我說的做……”
  秦昭聽著他絮絮地說,低眼看著兩人相握的手,收攏手指感覺到了另一只手的溫度,從年少時那場大雪暖到了今日,終於能夠握緊不放。
  夜里,楚明允進寢殿時蘇世譽在寫著什麽,正將私用印章蓋上。他剛沐浴過,散著滿肩微濕著的鴉色長發,走過去倚上了桌案,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什麽東西?”
  “姑母寄了家書來,我寫了封回信,等阿越回去時替我捎去。”蘇世譽將信折好裝入信封中。
  楚明允臉色微微一變,這種時候突然來信,想想就能猜出是為了什麽,“她是不同意我們兩個?”
  蘇世譽擡眼看他,輕聲笑了,“姑母只是擔心我,沒什麽。”
  “那你回信里寫了什麽?”楚明允瞧著他。
  蘇世譽敏銳地覺察到他神情里有絲緊張,於是笑意更深,輕描淡寫道:“沒什麽。”
  楚明允眉梢一挑,“世譽。”
  對方但笑不語,他便傾身湊了上去,蹭在蘇世譽頸窩低聲道:“蘇愛卿?”
  蘇世譽身形一僵,正要按住他貼上身來的手,耳際傳來了微涼的觸感,是楚明允濕著的發劃過,而後又是溫熱的氣息,貼著耳廓道:
  “蘇大人。”
  “蘇哥哥。”
  “寶貝兒——”
  “別鬧。”蘇世譽深吸了口氣,按住他不安分地遊走在腰間的手,看著偏頭枕在自己肩上的撒嬌本事與日俱增的楚明允,無奈至極,“我信上告訴了姑母,蘇家玉佩既然已給了,就斷然沒有收回的道理,她自然明白,不會再說什麽的。”
  楚明允聞言卻直起了身子,“我倒是忘了問你,這個玉佩到底是做什麽用的?”
  “談不上什麽作用,”蘇世譽笑了笑,“我娘留給我的玉佩,也是蘇家的規矩,家主要在成婚當晚將玉佩交與夫人,算作是身份憑證了。”
  楚明允楞住了,一時無言。即便蘇世譽坦白了心里從來都有他,他也不曾想過這個“從來”究竟始於何時,怎麽也想不到,原來早在他還漫不經心、不以為意時,就已經被隱忍無聲地藏在了心上,此後的糾葛不定、真心假意,不過是當局者迷。
  觸及蘇世譽的目光,楚明允忙斂了神情,頓了頓,彎起唇角道:“既然都占了我這麽久的便宜,那蘇大人打算什麽時候把婚事也給我補上呢?”
  蘇世譽笑著輕輕搖頭,“你我成婚定是要遭到阻攔非議的,難不成陛下真打算將有異議者殺個幹凈,再惹來一場動亂嗎?”
  “……”楚明允沒應聲,緊蹙的眉卻分明顯出了不滿。
  “得以相守,已經足夠了。”
  “世譽,”楚明允低嘆出聲,“我恨不得把一切都給你,可你卻什麽都不肯要。”
  蘇世譽想了想,忽然道:“把手給我。”
  楚明允不明所以地遞出了手,被蘇世譽輕握在掌心,然後他拿過桌案上的私章,印上了楚明允的手背。素白膚色襯著朱砂殷紅,蘇世譽淡淡一笑,執起他的手,低眸吻上了自己的名字。
  手背上觸感溫潤,楚明允看到那朱砂色在他唇間暈染開一線,反手捏住蘇世譽的下巴吻了上去。
  蘇世譽順勢攬上了他的肩頭,唇舌交纏的間隙四目相對,輕笑著又親了親他的臉,“我只要這個。”
  楚明允與他額頭相抵,深深地看進他眼底,壓抑著急促呼吸,嗓音微啞,“好。”又道,“我記得明日是休沐?”
  “……”蘇世譽道,“我指的並非那個意思……”
  未完的話消弭在了唇齒間,只余抵死纏綿。
 

第91章 [番外二]
   涼州城外,青山嵯峨,無名冢邊芳草萋萋。
  兩匹駿馬停在不遠處的樹下,墳冢前白衫青年側讓了一步,對身旁人道:“就是這里。”
  楚明允沒有動作,靜靜地立在那里,端詳著墓碑。墓誌應當也是出自蘇世譽之手,記載了墓主人是如何以女子之身,拔劍而起力抗匈奴,風骨至死不折的,碑文筆畫秀挺,只是久經雨雪有些模糊了,而正中央的名姓處上卻光滑無痕地空缺著。
  “當時城中已經空了,我們將屍骨下葬後也沒能找到她的親人,只好暫時空著了。”蘇世譽解釋道。
  楚明允點了點頭,終於走上前去,半跪在了墓碑前,一把短劍被遞了過來,他側頭看著蘇世譽笑了,接了過來,以劍做筆地落在了石碑上。
  粉屑簌簌落了一地灰白,蘇世譽輕聲念了出來,“楚知卿。”
  楚明允放下了短劍,默然地對著熟悉到幾乎陌生了的名字。彼此間隔了六尺黃土,十四載光陰,相對無言。
  良久,他低聲笑了笑,道:“阿姐,我活下來了。”
  山間寂寂,唯有風聲過耳。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掌心溫熱,蘇世譽溫聲道:“朝中事務都安排妥當了,反正不急著回京,我陪你在涼州多留幾天。”
  “有什麽好留的,這城中早就沒有我能回的地方了。”楚明允站起了身,不待蘇世譽開口就先握住了他的手,拉到唇邊親了親,“我的家在這里。”
  看他笑得眉眼彎彎,蘇世譽也不禁笑了出聲,隨他並肩而立,放眼望向遠處的涼州城。曾被屠戮一空的城池重現了它的繁華,殘垣之上屋舍再建,血氣之間猶有新生,無數人在此成長複又老去,從而生生不息。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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