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初度，步履不息|《本草中华》第二季导演手记

2019.7.3

猎奇和探险从来都不是我的初衷。刚入行的时候上山下海，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很酷，年纪大了就觉得，纪录片的一层重要意义，应该是从平凡的日常中发掘生活的真谛。

然而生活就爱跟你开玩笑。

拟定“刚柔”这个主题后，我的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的就是仙人掌，听名字就很“刚”，而且够寻常，感觉出了小区大门就能拍到。查了药书以后发现，可做药用的梨果仙人掌大多生长于金沙江干热河谷地带，于是只得飞越千山万水，奔赴大西南。

那是丽江下辖最偏远的一个摩梭人的村子——拉伯村，光在云南境内就要辗转24个小时才能抵达。我们在山里从天黑转到天亮，所有人都晕车了，开到后来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自己跑到车后狂吐。

一到那儿就收到“惊喜（xia）”——金沙江堰塞湖泄洪。丽江将迎战有史以来最大洪灾，洪峰过境，一片汪洋，离我们200多公里的石鼓镇全淹了。而我们住的那户人家离江边就20米，房子已被警戒线圈起来，乡镇干部，电视台的记者都驻扎在那里，武警官兵严阵以待。就这样，原是去调研本草的我们，稀里糊涂地来到了抗洪一线。

遭遇洪水的金沙江峡谷

晚上刚准备睡下，就被警察叔叔带走了，说是这屋子可能会被淹，连细软都不让收拾，将我们紧急转移到山上的另一户村民家。我在窗下竖着耳朵听了一夜的水声。这一夜，有种深深的无奈——对于自然的宣战人类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无奈感。

同时，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

进村必须过金沙江，那两天里，上游一共7座大桥被冲毁，满载设备和摄制组人员的中巴能否安全通过村口的那一座？此时摄制组已经从上海起飞，28个小时后，正好跟洪峰同时抵达。是让他们继续向这里进发，还是中途改道放弃这个选题，我还有不到一天的时间来做抉择，这个决定有可能改变一车人的命运，看着渐涨的江水，我的内心每一分钟都在挣扎。

是摩梭人的歌声留下了我。

村民们对即将到来的洪水视若无睹，完全沉浸于杀猪节的忙碌中，那是摩梭人最盛大的传统节日之一，这三天要备足过年所需的全部食物。晚上，屋外突然响起了音乐，那是村里的老少聚在院子里排练歌舞，嗯，是彩排，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那一刻，我毅然拿起手机发了条微信：“按原计划，前进！”

不过老天爷似乎还没玩够。

当满载“大部队”的中巴风尘仆仆地开进院子时，我蓄足热泪，正准备上前跟同志们握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这次停电直到第二天晚上依然没有恢复的迹象，一开始我想着弄台柴油发电机来充电，继而发现汽车的油箱也快空了，雪上加霜的是，最近的加油站，离我们五六个小时的车程。

第三天一早，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继续上山拍，一路带着所有设备的电池去外面充电加油；下午，所有的备用存储卡都拍满了，我的笔记本的电也早用光了。洪水不会让一个导演抓狂，但是“没法导素材”这件事绝对可以。弹尽粮绝之际，出村的小伙伴回来了。

然而，重头戏还在后面。

勘景那天，跟着主人公杨大哥来到大峡谷，我问，仙人掌在哪呢？杨大哥伸手一指，“下面都是”，我探头看了一眼，第一反应是“早知做人这么累，就不下凡了”——整面岩壁近乎垂直于金沙江，远处密密麻麻的小绿点就是仙人掌。此时雨季刚过，大面积滑坡的山体寸草不生，一踩就哗哗地往下崩，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唯一可以借力的，是狼牙棒一样的仙人掌。野生仙人掌丛，一有风吹草动就到处是纷飞的小毛刺，被扎到就拔不出来，只能等身体慢慢“消化”它……

正在想拍摄方案的时候，主人公杨大哥已经满不在乎地下去了，不借助任何工具，徒手爬下悬崖，转眼间就采回了两颗仙人掌果。

他是从小吃仙人掌长大的，小时候家里穷，都趁放牛的时候来采，成年后走出大山，跑过马帮，修过路，做过生意，如今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

杨大哥的儿子马上要成家了，他打算带着儿子爬到悬崖上去采挖一棵仙人掌，种在新居的门口，作为送给他的新婚礼物，采仙人掌的过程是儿子真正的成年礼，他希望儿子也能成为一个无论什么逆境都能顽强生存的摩梭勇士。

杨坤是90后，也是杨大哥唯一的儿子，出生后没吃过什么苦，我不无担心地问：他能爬得了这悬崖吗？杨大哥哈哈一笑：当然没问题，我们都是成天满山跑的，这算什么？

就喜欢这种自信，像这漫山遍野的仙人掌一样，犀利随性，充满了天地赋予的能量。

不过拍纪录片的人也没在怕的。

杨大哥是用两只手攀着岩壁往上爬，但我们还有摄影机，助理一人拿一根棍子顶住岩壁，形成支点，摄影师就踩在那个支点上拍。（高危动作，请勿模仿）

横断山脉，是地球上最危险的地区之一。雨季时，滑坡泥石流频发，旱季时食物短缺。这里又近乎与世隔绝。这个地方诠释了生存的艰辛。

让我感触的，是父子俩一起种下仙人掌的时刻。杨大哥对儿子说，“仙人掌是很坚强的一种植物，你看这块石头，所有的植物生存不下去的地方，只要一把泥土，它也能生存得下去。”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一种特别珍贵的刚——

没有畏惧，没有退缩，尊重自然，坦然接受自然给的考验，运用智慧顽强求生。

刚与柔，是生命的质地，也是我们所选择的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可能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生命，才具备与这大山大河匹配的气魄与心胸。

这也是本草教会我们的事。